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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火车

一个人的车站 作者:范小青


坐火车

我曾经写过一个小说,题目就叫《火车》,写的就是几个人晚上上火车早上到站的事情,途中没有发生任何奇怪的惊悚的意外的好玩的刺激的事情,却一口气写了几万字,真是“小青式的唠叨”(评论家语)呵。

这和我经常坐火车肯定是有关系的。

其实我的乘火车史开始得并不算太早,那是在1982年年初,我大学毕业留校后,由我的导师带着,去扬州和南京的两所师范学院商量改编教材的工作。第一站,我们从苏州上火车坐到镇江。我和我的导师,都没有座位,是站票,火车十分拥挤,要想站稳一点都不容易。那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乘坐火车,那一年,我二十七岁。

有许多孩子小小年纪就跟着父母坐着火车东奔西走,跟他们比起来,我的火车处女乘,算是比较晚的了,但是和同样多的一辈子都没有乘过甚至没有见过火车的人比起来,我又算是早早地登上了开往时代的列车了。

我只是没有想到,在我人生后面的那些日子里,会和火车有这么密切的联系。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相当漫长的时间里,我们出远门,基本上以火车为主,因为那时候的会议邀请上,常常会有“请勿坐飞机”的要求。我还记得,我到广州、到重庆、到成都、到哈尔滨,等等,都是坐火车,一坐就是十几小时、几十小时,还坐得有滋有味,有情有趣,一点也不着急,从来也没有觉得几十个小时有多漫长。

现在肯定是不行了。现在的人,出了门就着急着想返回,好像家里或单位里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等着,其实根本就没有。

于是,火车就一步一步地提速了。

比如在沪宁线上,这几十年,我不停地来来往往,亲历了火车的一次次提速。从绿皮的慢车、红白色相间的普通快车,发展到加了速的双层游车,后来又有了动车,现在是高铁,尤其是沪宁城际高铁,真就是在我的眼皮底下,一天一个样地建设起来的。

现在我从苏州到南京,一般只要一个小时多一点点,快一点的和慢一点的,相差最多不过一二十分钟,但就是这个“一点点”,我在买票的时候,如果条件允许,我还是会挑更少的“一点点”,哪怕只快几分钟也是好的。

为什么这么着急呢?

因为这是现代社会呀。

你还能想象去乘坐几十个小时的长途火车吗?现在接到会议邀请,首先看交通方不方便,然后才决定去不去。一切都在飞速向前,人类似乎已经不能忍受“慢”了。

从慢到快,似乎只是一眨眼的事情。

再用一眨眼的时间,大家又都已经感觉到太快了,快到控制不住了,快到心慌意乱了,所以,人们又开始提倡慢生活了。

只是,我们知道,提倡归提倡,又有谁不想快一点到达呢。

我们这是要快快地到达哪里呢?

火车速度越来越快,这就意味着,从出发点到目的地的距离越来越近。可是我们人与人的距离呢?

我从前乘坐慢车,在漫长的旅途中,经常会有一些美好的或不美好的际遇。有一次我在火车的过道上和一个采购员说话,这个人是这条线上的常客,哪一个小站有些什么特产,哪一段线路情况如何,他都了如指掌,说起来头头是道。我们正聊得来劲,一个卖盒饭的列车员推着小车过去,他在那采购员身后朝我做手势,又是摇手,又是眨眼,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让我不要和那采购员多接触。我不知道他是否了解那个人的什么底细,还是仅仅出于关心我,我只是感受到那一份真切的关怀,那一种没有任何代价的呵护。

当然也有不愉快的经历,有一次我带了一套武侠小说上火车,睡了一夜,上册没了。我一直希望能够有人还来,可是一直到终点,也没有人来还书,就这样,一个拿了上册,一个带着下册,就各奔东西了。

那时候的座位,是面对面的,长时间这样坐着,大眼瞪小眼,一句话不说,真会被憋坏的,而且座位与座位之间,没有扶手隔断,是连成一体的,所以人与人的距离很近,倒杯水啦,递个东西啦,不小心碰着脚啦,都能成为开始聊天的起因。有一次我坐夜里的火车从南京到苏州,车到镇江,上来一些人,其中有一男一女,坐我在对面。从他们的谈话中,我知道他们并不是一起的,男的是无锡某企业的职工,女的是扬州某专科学校的学生,他们一起从扬州渡江过来,又一起上了这趟火车,就认识了。上车不久男的就买了饮料小吃,那女生也不客气,两人边吃边聊,我大体听出来,男的在给女生介绍无锡,并希望女生跟他到无锡下车,他陪她在无锡玩一天,到明天晚上这时候,他保证将她送上火车继续赶路。看得出来那女生有点动心,又有点犹豫,就在犹豫中,火车很快就要到无锡了,那男的攻势越来越强,那女生的脸则越来越红,奇怪的是,我的心也跟着紧张起来。最后,无锡站终于到了,那男的站起来等女生,女生终于红着脸说我不下去了。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着那男的怏怏地下车了,我心里居然踏实了。

我这样的想法也许很多余,很老派很老土,会令人发笑,但无所谓,那就是我坐火车的真实感受呀。

现在没有这样的事了。现在的火车座位和飞机一样,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排着的,你坐下来只能看到前排的椅背,不用面对面地看别人的脸。这是时代的进步,人性化,保护了你的个人自由,不让你的脸老是暴露在别人的盯注之中,于是,互相的影响减少了,骗子也很少得逞,情感也很少交流。上了火车,大家的脸色都是刻板着的,神情或紧张,或淡漠,几乎人手一个手机或一台电脑,坐下来不等开车,就旁若无人地进入了与火车车厢完全无关的另一个世界。只是偶尔在假期里,有家长带着孩子坐火车的,才会给车厢里带来一点生气。

有一个女孩带着一个巨大的红色箱子上车了,她没有力气把箱子扛到行李架上,行李架恐怕也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列车员让她推到车厢门口的行李专设处,她不放心,怕被人拿走,就搁在了自己身边的走道上。于是这个箱子引起了众多的不满,不爽,皱眉,冷眼相看。食品小车推过的时候,女孩赶紧将箱子挪到自己腿前,将两腿蜷起来,小车走后,她又挪出来,有乘客上车下车的时候,她又得挪动,整个旅程,她几乎没有停歇过。有个妇女经过,碰着了箱子,嘀咕说,这么大的箱子,怎么能放在过道上?女孩也不是好惹的,回嘴说,关你什么事。幸好那妇女走得急,没有听见,否则不知道会不会吵起架来。

难道这就是现代社会,火车快速地奔向时代的前方,同时,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我们,让我们无法摆脱?

前些时候看到一个纪录片,片名好像是《摘棉工》,讲河南民权县的农村妇女到新疆去摘棉花。她们排着长队,携带着行李,互相拉扯着,上了一列在中国大地上已所剩无几的绿皮火车,每一节定员108人的车厢,都卖出了二百多张票,还是不能保证想去新疆摘棉花的妇女都能上车。

那个车厢,就像一个大集市,坐的,站的,挤着的,蹲着的,完全是浑然一体的。妇女们兴奋,紧张,茫然,也许还有一点点慌乱,但唯独没有焦虑。她们对即将到来的日子充满耐心的期待。

这趟行程五十多个小时,到郑州还要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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