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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关于联句

文字觑天巧:中晚唐诗新论 作者:(日)斋藤茂 著,蒋寅 编 王宜瑗,韩艳玲 译


第二节 关于联句

一 引言

联句这一文学样式确立于何时不得详知。汉武帝所作《柏梁台联句》的真伪姑且不论,每七言一句进行交替这一形式并非是一种成熟的文学样式。后世也有此种“联句”,但仅作为宫廷宴会上称颂帝德的一种礼仪形式,或是宴席上的一种余兴而存在〔23〕。真正作为文学样式的联句,当是每人至少创作一联以上进行轮番交替,且以在座之人拥有“座”的一体感为基本要素进行衡量。如此说来,仅从现存的作品来看,联句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其确立当在陶渊明前后。继而,以南朝为中心展开了各种各样的尝试〔24〕

联句在唐代,首先在大历年间,以江南为中心流行开来。创作群体以鲍防、严维等人为中心的浙东诗人群略在先,以皎然、颜真卿等人为中心的浙西诗人群在后〔25〕。他们的联句创作参加者众多,其中不乏富有谐谑味道的作品,整体上可以让人感受到创作者们共享席间乐趣这一主要创作目的。由《全唐诗》(卷七八八、七八九以及七九四)收录的作品,对其形式进行整理,大致可以归纳出以下几点:

·诗形虽以五言诗为主,三言、四言、七言诗亦不在少数。其中也有从一言至九言这样异于常规的诗形。此外,三言、七言诗的一部分以及杂言诗中有与酒令相同的特质存在〔26〕,五言诗中则难以窥见此要素。

·一般为两句或四句一交替。

·交替大体上按照最初的顺序公平展开。参加者人数多,则每人轮一次;少则每人轮上两、三次的诗作为一般倾向。

·诗的篇幅以二十句至二十八句间的联句为最多,超过五十句的长篇仅三篇。

此后,主要是元和年间,以长安、洛阳为中心,韩愈、孟郊二人以及刘禹锡、白居易等为首的诗人群体对联句进行了积极的创作尝试。与总体上继承了大历时期活动的后者相比,在韩愈、孟郊的联句中,则包含着一些前所未有的新的尝试。这些尝试最明显地体现在遣词用语上,形式方面也与在此之前的诗作有许多相异之处。换句话说,韩孟联句皆为五言诗形,但交替的原则却不拘成规,堪称每一诗作都风格迥异。遵循固定的句数进行交替这一原则的联句仅有代表作《城南联句》(但是此诗具有后来被称为“跨句体”的独创性形式)以及短篇《有所思联句》、《遣兴联句》、《赠剑客李园联句》、《莎栅联句》〔27〕。同时,以《城南联句》的三百零六句为最长,篇幅超过五十句的长篇之作居全体诗作的半数之多。由此,韩孟联句在作品篇幅与交替方式上所具有的显著特征,首先可以得到确认。正像已被指出的那样,联句出自势均力敌的两大诗人之手当是带来这一特征的最大要因。与在此之前作为一种游戏、参加者之间的融洽为主要目的的联句不同,他们在遵守游戏规则的同时,更重视诗句的衔接以及即兴赋诗之乐。最初是每人两句,继而渐次升级,句数逐渐增多,最后则达至多句的联句比较普遍,诗中流溢出的彼此气势与构思的争衡让人尤为印象深刻,支撑他们的是酬唱一篇已经作成的诗作所无法获得的、共同完成作品才有的喜悦。所以,即使在除二人以外另有参加者的作品,《远游联句》中李翱只加进两句;有张籍和张彻参与的《会合联句》,最后的收束则皆由韩愈、孟郊来完成。这里,体现出了二人对联句所持有的见解是迥异于他人的。

二 对短篇作品的探讨

为了阐明韩孟联句的这一特征是如何产生的,作为第一步,这里首先着眼于既往未受重视的四首短篇,探讨它们在韩孟联句中所处的地位。

韩愈、孟郊联手所作的共十三首联句被分别收入了他们各自的别集中,《韩昌黎集》卷八收录了其中的十首,《孟东野集》卷十载有另外三首,彼此互不重复。其中,孟郊诗集中所收三首均为短篇:《有所思联句》、《遣兴联句》、《赠剑客李园联句》。同为短篇的《莎栅联句》则收录于韩愈集中。如此划分的具体缘由不甚明了,这一点暂且不论。关于这几首短篇为什么沿袭旧有的联句形式这一点,在以往的研究中并没有被特意论述,而它们在创作时间上也存在模棱之处。基于以上几点,这里试从分析每一具体作品入手。先来看《有所思联句》、《遣兴联句》〔28〕


有所思联句

相思绕我心,日夕千万重。年光坐晼晚,春泪销颜容(郊)。台镜晦旧晖,庭草滋新茸。望夫山上石,别剑水中龙。(愈)


遣兴联句

我心随月光,写君庭中央(郊)。月光有时晦,我心安所忘(愈)。常恐金石契,断为相思肠(郊)。平生无百岁,歧路有四方(愈)。四方各异俗,适异非所将(郊)。驽蹄顾挫秣,逸翮遗稻粱(愈)。时危抱独沈,道泰怀同翔(郊)。独居久寂默,相顾聊慨慷(愈)。慨慷丈夫志,可以曜锋铓(郊)。蘧宁知卷舒,孔颜识行藏(愈)。朗鉴谅不远,佩兰永芬芳(郊)。苟无夫子听,谁使知音扬(愈)。


上面两首联句,第一首每四句一交替,第二首则每两句一交替,皆与旧有联句的形式相同。内容上的相通点则是围绕即将远行的孟郊与为其送行的韩愈二人的离别而作。第一首因借用了古乐府的诗题“有所思”,使全诗富含女性形象的同时,歌咏出了离别之思。从这一意义上来说,诗在内容上并没有直接反映出孟郊远行的这一实情。然而,第二首诗,由“四方各异俗,适异非所将。驽蹄顾挫秣,逸翮遗稻粱”这样的对白,道出了拥有稳定居所(职务)的韩愈与飘泊的孟郊在处境上的差异。接下来的诗句中,对吟咏愿作为官僚“同宿同翔”的孟郊,有因职务在身而只能孤单一人留下来的韩愈的作答;对期盼有所建树的孟郊,有韩愈的欣赏与正确相待这样的咏和,如此一来一回(韩愈的口吻与《醉留东野》一诗有相通之处),既立足于各自的处境,又有彼此的敬重,诗句依次相连。韩孟联句的特征之一,即二人情感的交流在这里明白显见。从遣词造句上来看,听任感性的驱使,不避开略显生硬的诗语一点,是二人的共通点,同时,这种你来我往的唱和中也可窥见让情感溢于言表的孟郊与引经据典倾向于学理表达的韩愈的各自不同的特征,这一点尤为引人注目。

然而,这两首诗若真以孟郊的远游为创作背景,那么应是作于何时呢?关于此点,还没有研究者对其作具体论述。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一书中,立足于元和元年联句创作的集中,把这两首也归于同年之作,随后大家在论文中则相继采用了这一说法。可是,孟郊的远行乃郁郁不得志之旅,若作为联句创作的相关背景来考察,元和元年这一时间并不恰当。若从孟郊当时实情出发,则让人自然联想到其创作《远游联句》的贞元十四年初春。

《远游联句》是投靠宣武军行军司马陆长源而暂居汴州的孟郊,毅然割舍这一处境欲出行江南时,与宣武军观察推官韩愈、以及同居于汴州的李翱三人所作的联句〔29〕。只是此诗乃长达七十八句的长篇之作,开篇为每两句一交替,中途则转为洋洋洒洒一人持续十句之上,与既往的联句在形式上风格迥异,且李翱的诗句仅两句,而韩愈与孟郊则各三十八句,几乎通篇为二人之联袂。由诗的挥洒奔放来看,两首诗似乎是着眼点迥异的作品,但是,抛开孟郊远游这一实情,依旧可以发现二诗的共通之处。一是诗题。“远游”这一诗题,毫无疑问出自《楚辞·远游》篇,但是这并没有一直影响到诗的梗概抑或整体的遣词造句,它只不过是给不得志而出行江南的孟郊之旅提供了一个模式而已。这一点,与上面的《有所思联句》借古乐府之题来构思存有共通之处。而《遣兴联句》虽然不是乐府之题,但“遣兴”自杜甫以来同样成为一种模式,围绕此题进行吟咏,也可称为与上面两首诗有共通之处。二人的联句在此之后,更多冠以如“纳凉”、“秋雨”、“斗鸡”等时令以及“城南”、“征蜀”等地名、历史事件这样的具体诗题。由此,让人觉得它们与《远游联句》一同具有初期作品的风格色彩。另一方面,在作品的内容层面上,也可以发现它们的共通之处。方便起见,引《远游联句》如下:


别肠车轮转,一日一万周(郊)。离思春冰泮,澜漫不可收(愈)。驰光忽以迫,飞辔谁能留(郊)。前之讵灼灼,此去信悠悠(翱)。楚客宿江上,夜魂栖浪头。晓日生远岸,水芳缀孤舟。村饮泊好木,野蔬拾新柔。独含凄凄别,中结郁郁愁。人忆旧行乐,鸟吟新得俦(郊)。灵瑟时窅窅,霠猿夜啾啾。愤涛气尚盛,恨竹泪空幽。长怀绝无已,多感良自尤。即路涉献岁,归期眇凉秋。两欢日牢落,孤悲坐绸缪(愈)。观怪忽荡漾,叩奇独冥搜。海鲸吞明月,浪岛没大沤。我有一寸钩,欲钓千丈流。良知忽然远,壮志郁无抽(郊)。魍魅暂出没,蛟螭互蟠蟉。昌言拜舜禹,举颿凌斗牛。怀糈馈贤屈,乘桴追圣丘。飘然天外步,岂肯区中囚(愈)。楚些待谁吊,贾辞缄恨投。翳明弗可晓,秘魂安所求。气毒放逐域,蓼杂芳菲畴。当春忽凄凉,不枯亦飕飗。貉谣众猥欸,巴语相咿alt。默誓去外俗,嘉愿还中州。江生行既乐,躬辇自相勠。饮醇趣明代,味腥谢荒陬(郊)。驰深鼓利楫,趋险惊蜚alt。系石沈靳尚,开弓射鴅吺。路暗执屏翳,波惊戮阳侯。广泛信缥缈,高行恣浮游。外患萧萧去,中悒稍稍瘳。振衣造云阙,跪坐陈清猷。德风变谗巧,仁气销戈矛。名声照四海,淑问无时休。归哉孟夫子,归去无夷犹(愈)。


开篇两句是富有孟郊诗风的惜别之语。出典于汉代《古歌》诗中的“肠中车轮转”一语,这是他一贯爱用之句〔30〕,“一日一万周”这样的夸张表达也符合他的用语喜好。然而,诗句中虽然使用了“肠”这一鲜活诗语,这两句可以说与上面的《有所思联句》的开篇两句是相同的情感表达。在富有乐府色彩的《有所思联句》与兼《楚辞》之风、即将踏上悲壮之旅的《远游联句》中,虽然诗人自身对诗句的营造选择相异,但是在构思以及由此生发出的情感上让人可以感触到它们的相通之处。此外,开篇二人的联句,相对于孟郊采用自己喜爱的诗语,且抛出“别肠”这一生硬的诗句来吸引读者的注意,韩愈则配置了更加具有普遍意义的“离思”,运用了整体上比较舒缓温和的诗语来应答。而孟郊以作圆周运动向内运转的方式所表达出的离别的哀伤,接下来韩愈的表达则呈放射状,将排山倒海般层出不穷、无法遏止的情感以“澜漫”一语来承载,乃超乎常人之感受。虽然仅是四句,却淋漓尽致地再现了二人迥异的诗风——孟郊的凝练与韩愈的丰腴〔31〕。同时,比起前面两首联句,此篇在诗句表达上更见深度、力度,从中可见他们对适合联句对答形式的摸索,并逐渐找到了这一形式。

为了得以窥见《远游联句》的全貌,这里继续追踪其后的流程。继孟郊、韩愈二人的唱和,按照既往的联句,接下来当轮到另一参加者李翱来进行联句。然而这里却是孟郊再次联以行程迫在眉睫之意的两句,而李翱则以富含依依送别之情的两句来应答。之后,这种每两句一交替的原则突然被打破,接续下来的十句则是孟郊对自己江南旅程情状的描绘。继而转为孟郊与韩愈二人之间的酬唱,诗句也分别呈十句、十句、八句、八句、十六句、十八句这样奔放的变化方式。可以说,这是一种既往联句所不曾出现过的新形式。李翱虽然也在参与创作,但是他的存在却处于一种被忽视的状态。这一原因若毫无隐讳的说,则在于李翱作为诗人其作诗能力与二人的差距。由此可以认为,此诗虽试图遵循既往的联句形式进行创作,可未能如愿以偿之处反倒间接促成了联句方式向更加自由的方向发展。

此外,孟郊的十句采用了并不难懂的表达方式描绘了将在江南旅程中所见情景及自己的活动。而与此相对的韩愈的十句,如“灵瑟时窅窅,霠猿夜啾啾。愤涛气尚盛,恨竹泪空幽”却引用楚、吴典故,罗列了“霠猿”、“愤涛”、“恨竹”这样似是自造的生硬用语描绘出与“远游”相匹配的充满惆怅的江南之地。或许是受此激发,在孟郊的接续句“观怪忽荡漾,叩奇独冥搜”中,将在江南之地探寻怪奇之意通过文学的表达方式来加以明示,从而形成了该联句的一个高潮。这种对文学表达的探求以及对该态度的表明是二人联句的重要主题,这一点《城南联句》更为典型。但是这一特点在这里已经得到了认可,当予以重视。此后,韩愈变换了角度,描绘出被贬谪到吴楚之地的孟郊追随大禹、屈原、孔子等圣贤的身影行踪来唱和。这既是从文学向政治的一种变换,也是联句的发展上从“远游”向回归的变换。承接此句,孟郊也表明了吴楚之地非久留之所,希望能早日返回京城的心愿,韩愈也随之以期待孟郊的早日返还收束了该联句。《远游联句》以远行的孟郊与送别的韩愈的对话方式来展开,这一点可以说与先前的两首有共通之处。但是二人彼此互受对方唱和的影响激发,不设限制、自由联句,从而带来联句的新的展开之一点,作为一大特征引人注目。既往由数人按照固定模式交替应和的联句是无法实现这种形式所具有的妙趣的。可以说,通过《远游联句》的尝试,二人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联句所具有的新的可能性。

由以上分析可以推知,《有所思联句》及《遣兴联句》乃孟郊即将踏上江南旅程时,先于《远游联句》所作的联句。《远游联句》乃贞元十四年初春之作,所以此二首当是孟郊决定去远行的十三年秋季以后的作品。那么,《赠剑客李园联句》又是怎样的一首诗呢?这首联句在诗题中给出了具体的人名,并就此铺开吟咏,说来多少有着自己独特的个性。只是关于这一关键性人物——“剑客李园”却几乎一无所知。再有,“剑客”通常指剑术卓绝之人,而此诗从内容上看,则似在说其铸剑本领的高超,这一点姑且作为疑问放在这里。


天地有灵术,得之者为君(郊)。筑炉地区外,积火烧氛氲(愈)。照海铄幽怪,满空歊异氛(郊)。山磨电奕奕,水淬龙蝹蝹(愈)。太一装以宝,列仙篆其文(郊)。可用慑百神,岂惟壮三军(愈)。有时幽匣吟,忽似深潭闻(郊)。风胡久已死,此剑将谁分(愈)。行当献天子,然后致殊勋(郊)。岂如丰城下,空有斗间云(愈)。


诗从多种角度歌咏了剑之绝伦无比。虽然诗的创作背景不甚明了,但剑是孟郊尤为爱用的形象之一,这或许也是将其作为一个主题入选的原因之一。全诗每四句为内容连贯的一个单元,叙述脉络清楚明晰。“风胡”、“丰城”等,韩愈基于典故结句之处与既往相同,而孟郊领路在先,韩愈应和在后的步调也协调一致,给人以无比和谐之感。至于此联句的创作时期,因“李园”的情况不详而失去了更好的推知线索。从诗以每两句一交替这种遵循既往联句形式、以及虽是赋咏之作,比起元和元年的作品,它在用语上显得更为检点规矩等处来整体考察,将其归为初期之作更为妥当。不可得知与上面两首联句的创作时间孰先孰后,若重视在别集中的排列顺序,这首当是晚于上面两首所作。

最后,试来分析另一首联句——《莎栅联句》。


冰溪时咽绝,风枥方轩举(愈)。此处不断肠,定知无断处(郊)。


诗仅四句,作为韵文与五言绝句相同,皆为最短的形式。然而,四句中所再现出来的凄凉萧索的景象与“断肠”一语所聚集的悲痛哀伤之思却让人一睹难忘。关于这首联句的创作时期,钱仲联据“莎栅”这一地名以及“断肠”此语,认为诗作于二人同居洛阳、且孟郊痛失爱子的元和三年前后。然而,笔者对此持不同见解。首先,作为联句之题的“莎栅”,乃位于洛水上流、距洛阳西南偏西七、八十公里远的永宁县的一个地名,无论是对当时在任河南府水陆运从事的孟郊还是对任河南县令的韩愈来说,都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因缘。同时,单凭“断肠”一语而断定此乃失去爱子的哀伤也未免牵强。是否应在“莎栅”这一位于连接长安与洛阳通衢旁的地理位置上投以更多的关注呢。在这一意义上应当兼顾的是诗人权德舆《发硖石路上却寄内》(卷三二九)一诗:“莎栅东行五谷深,千峰万壑雨沈沈。细君几日路经此,应见悲翁相望心”。此“莎栅”之地,乃是离开长安踏上东行之路的人触景生情油然而生“断肠”之思的、以景色寂寥而著称的峡谷地带。若是此地,那么将联句的内容理解为吟咏与韩愈分别、独自一人奔赴洛阳的孟郊的孤寂情怀也是可能的。由“冰溪”一语可以断定诗人途经此地时当是冬季,这也与孟郊应郑馀庆之邀赴洛阳的时期基本一致。所以,将这一作品看作元和元年冬,远行的孟郊与为其送行的韩愈在分别之际所作似更为妥贴。此外,这一作品仅五言四句,作为联句,可谓最短。这也是它之所以为“断肠”之作的缘由,同时,它与他们创作的篇幅最长的《城南联句》相反,其中也包含了诗人试图创作这种超短形式的意图。而这首诗也是韩孟二人联袂创作的最后一首联句,这首联句作为他们在短时期内集中进行联句创作、表达文学感兴的收尾之作,可谓是恰如其分的终结方式。

正像已被指出的那样,主动提出进行联句创作的当是年轻时与皎然有过交往的孟郊一方。本章中推定为作于贞元十三年秋至十四年春之间的《有所思联句》等三首以及之后的《远游联句》,均为孟郊领先咏起,继他的吟咏韩愈来应答这一接续方式也验证了这一点〔32〕。目睹过皎然等人联句的孟郊,又逢韩愈这一势均力敌的文学健将,定是试想在二人之间进行联句创作的尝试,然而,随着不断体味到其中的乐趣,也定是意识到了形式上的制约同时妨碍着诗情的发挥。联句原本是作为宴席上的余兴、共享聚会之喜悦而存在的。然而,若从追求句与句相连所带来的趣味性的角度来看,按照一定句数进行交替且固守其程序等规则,必然存在败兴的可能性。《远游联句》的创作过程中意识到这一点的二人,元和元年重逢创作《会合联句》时,重新尝试过与他诗人携手合作,结果联句的收尾部分依旧成了二人共同上演的舞台。如此两次体验,让二人意识到只有二人之间可以充分感受到创作联句这一文学样式的乐趣以及所具有的作出种种尝试的能力,从而即产生了无他人参与的仅在二人之间进行联句种种可能性探求的想法。由此,也就有了此后不受规则拘泥、标题与句法全新的联句的相继诞生。孟郊的别集中所收的《有所思联句》等三首联句,从他们的联句创作整体来看,当是早期尝试,尚属习作,然而,若将它们置于从大历时期皎然等人的联句至产生韩孟诗风独特的联句的创作流程上来考察,无疑具有宝贵的价值。

三 韩孟联句的特征与发展

历经《远游联句》、《会合联句》的运作失误、发现联句所具有的文学兴味、彼此作诗本领的较量、对遣词造句的打磨——通过这一系列的尝试确立了自己独特风格的韩孟联句,自此有着怎样的发展,具有怎样的意义,是这一节当中要探讨的主要内容。

继《纳凉联句》,二人在《同宿联句》、《雨中寄孟刑部几道联句》、《秋雨联句》、《城南联句》、《斗鸡联句》、《征蜀联句》这一系列无他人参与创作的联句中,明显表现出了彼此的创作竞争意识以及对遣词造句的潜心经营。这不仅是对新文学样式积极探索的表现,而且也是棋逢对手相互争衡所带来的喜悦的自然流露。在《同宿联句》(三十四句)的收尾处,孟郊结句如下:


清琴试一挥,白鹤叫相喑。欲知心同乐,双茧抽作纴。


这无疑是歌咏彼此心灵之交响共鸣、彼此共同创作之喜悦的四句。既被对方的诗句所感染打动,同时又回以毫不逊色于对方之句,彼此争衡共享串句成篇的喜悦在这里一览无余。

借鉴既往的研究成果,二人联句的特征大致可归纳为以下几点。

首先在主题上,以赋咏之题为主题乃一大特征。以往的联句往往将宴饮、送别等作品的背景性内容作为一篇联句的主题。二人的联句,例如《远游联句》、《会合联句》等也是将离别、再会这样参与者的私人之事、情感作为创作的主要动机并通过主题加以反映的联句。像上面提到的《同宿联句》那样,近在眼前的彼此情感的交流也是二人联句的魅力之一。然而,这种在表达上彼此相互呼应的联句至《雨中寄孟刑部几道联句》前后为止,《秋雨联句》以后,二人的联句以时令、时事等内容来设定主题,并围绕此类主题打磨诗语的倾向逐渐增强。赋咏之题既往有之,刘禹锡、白居易等人的联句中也可见,但是韩孟联句通过大胆奇绝的构思、精雕细琢的表达来设定主题的方式,与他人绝然不同。

其次在句法上,所有联句皆为五言句的同时,各自承担的句数不受制约为一大特征,这也是韩孟联句别于他人的新颖之处。以往的联句往往是各人承担相同的句数(每人两句抑或四句。也有如柏梁体的每人一句)交替接续,中途则不曾对这一创作意图进行更改〔33〕。而二人的联句,一篇之中不仅句数自由变换,且呈每次承担的句数逐渐增多之倾向。这一倾向也说明了二人创作时的乘兴联句。与形式相比更重视兴致所至,可以说这是二人联句的个性所在。同时,《城南联句》所用句法,即对跨句体的尝试在这里也值得特书一笔。根据对方给出的上联对出下联,这对从小就受过此类训练的他们也许并不费吹灰之力,但是能够你来我往长篇接续下去却并非易事。由此,《城南联句》在精心凝练表达技法的同时,构成长达三百零六句的长篇大作,被公认为二人联句的代表作也是理所当然的。对于崭新句法的探求,堪称赋与文学样式新的生命力的绝好一例。此外,关于跨句体,在唐代,仅可见皮日休、陆龟蒙等人创作的一首联句,宋代则存有在后面即将提到的始于苏舜元、苏舜钦兄弟的一些饶有意味的联句。

再次,用韵方式上也有崭新之处。在《容斋四笔》卷四“会合联句”条中,有对二人所用韵字基本都落在上声二肿上所表现出的工巧之说〔34〕,积极尝试选用险韵结句可谓韩孟联句的另一大特征。而且不单如此,在韵字的取舍上也敢于使用诗文中较少见的险怪之字。同时,二人的联句中,没有重复使用同一韵目的诗例〔35〕,这一点也值得注目。在刘禹锡、白居易等人的联句中,同一韵目不仅被多次使用,袭用同一韵字的诗例也不在少数〔36〕。其中也有同一作品中同一韵字反复出现的诗例。对于刘、白等人来说,很可能是为了尽享席间之乐而没有特别设置用韵规则,优选了容易使用的韵字。相比之下,韩孟联句勇敢地挑战难关、积极追求表达的凝练这一点在用韵上也凸显出来,夺人眼目。

遣词造句上,二人用语之新颖也值得大书特书。有意避开惯用诗语,探索诗文中不曾出现过的生僻之语,奇崛表达的创作态度明显,堪称一大特征。特别是选用使用频度低的文字、将一对惯用语中的一个置换成持有相同意味的另一用语、故意制造出生僻晦涩语感的尝试在诗中斑斓镶嵌。同时,在他联句中也被频频使用的拟声词、拟态词〔37〕,在韩孟联句中更是锦上添花、巧笔妙点,且不乏前人诗中难觅之语,这也是其特征之一。而他们创造出的这众多诗语,宋代的诗人们多有袭用,并成为奠定宋诗诗风的基石之一,此处也值得予以更多关注。

一直以来,《城南联句》都被认为是韩孟联句的代表之作,笔者也持同一观点。作为超于一般诗作的长篇,其结构之紧凑、其中饱含的对文学创作的热情与自信、以及上面提及的二人联句所具有的特征的全备,都让此诗无愧于代表作。那么,其他作品的优点特征是否就全部笼罩涵盖于《城南》的阴影之中了呢?事实并非如此。可以说,在每一作品中都可见二人力图加进不同新要素的尝试。这里主要着眼以征伐贼军为主题的《征蜀联句》,探求此联句所具有的意义。

四 《征蜀联句》

《征蜀联句》是韩孟联句中唯一的一首以时事内容为主题的作品。永贞元年(805)八月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死后,因行军司马刘辟自封留后,违背朝廷命令擅自行动,翌年的元和元年正月,高崇文被派前往讨伐,于九月收复成都并擒拿了刘辟。此事件与同年五月平息在夏州作乱的杨惠琳一同,成为宪宗实施严治藩镇策略后最初的捷报。德宗年间,对于河朔三镇等拒听朝命的藩镇一直没能有效镇压治理,宪宗对待藩镇的强硬姿态无疑使朝廷上下倍感振奋。韩愈、孟郊也同样极度关注此次征蜀。在长安重逢不久创作的《会合联句》中,孟郊即有“国仇未销铄,我志荡邛陇”两句,韩愈则对以“君才诚倜傥,时论方汹溶”;在《秋雨联句》(七十六句)中,韩愈亦写道:“因思征蜀士,未免湿戎旆。安得发商飙,廓然吹宿霭。白日悬大野,幽泥化轻壒。战场暂一干,贼肉行可脍”,反复论及此时事。这不仅仅因为它是一件让人感触到新的政治方向的时事,更是诗人力求在朝廷上获得一席之地以展己志的心愿表露。当时不止尚无官职的孟郊,即便对恢复朝官却只停留在国子博士之职的韩愈来讲,定有参战扬名之心。后面还将提到,翌年元和二年正月,韩愈作了与《征蜀联句》有相同主旨的《元和圣德诗》(四言古诗、二百五十六句)进献皇上。而后来他作为裴度的行军司马,也的确参与了蔡州征伐。

《征蜀联句》作于蜀平定后的元和元年十月,为八十八句的长篇之作,以出师、征战、破敌、平定后的处置以及对胜战的祝捷几个部分构成。开篇每四句一交替,中途增至六句、十句,收尾则至十二句。此外,这首联句由韩愈领起,且终于韩愈之句。更值得注目的是,这是二人之间唯一的一首没有按照既往规则——即双方你来我往彼此数句,一方咏起、对方收尾的联句。


日王忿违慠,有命事诛拔。蜀险豁关防,秦师纵横猾(愈)。风旗匝地扬,雷鼓轰天杀。竹兵彼皴脆,铁刃我枪alt(郊)。刑神吒犛旄,阴焰飐犀札。翻霓纷偃蹇,塞野alt坱圠(愈)。生狞竞掣跌,痴突争填轧。渴斗信豗呶,啖奸何噢嗗(郊)。更呼相簸荡,交斫双缺齾。火发激鋩腥,血漂腾足滑(愈)。飞猱无整阵,翩鹘有邪戛。江倒沸鲸鲵,山摇溃貙猰(郊)。中离分二三,外变迷七八。逆颈尽徽索,仇头恣髡鬜。怒须犹鬇鬡,断臂仍敤alt(愈)。石潜设奇伏,穴觑骋精察。中矢类妖alt,跳锋状惊豽。踏翻聚林岭,斗起成埃圿(郊)。旆亡多空杠,轴折鲜联辖。剟肤浃疮痍,败面碎黥alt。浑奔肆狂勷,捷窜脱趫黠。岩钩踔狙猿,水漉杂鳣螖。投奅闹altalt,填隍altalt傄(愈)。强睛死不闭,犷眼困逾alt。爇堞熇歊熺,抉门呀拗alt。天刀封未坼,酋胆慑前揠。跧梁排郁缩,闯窦揳窋窡。迫胁闻杂驱,咿呦叫冤alt(郊)。穷区指清夷,凶部坐雕铩。邛文裁斐亹,巴艳收婠妠。椎肥牛呼牟,载实驼鸣alt。圣灵闵顽嚚,焘养均草alt。下书遏雄虓,解罪吊挛瞎(愈)。战血时销洗,剑霜夜清刮。汉栈罢嚣阗,獠江息澎汃。戍寒绝朝乘,刀暗歇宵alt。始去杏飞蜂,及归柳嘶蚻。庙献繁馘级,乐声洞椌楬(郊)。台图焕丹玄,郊告俨匏稭。念齿慰霉黧,视伤悼瘢痆。休轮任讹寝,报力厚麸秳。公欢钟晨撞,室宴丝晓扴。杯盂酬酒醪,箱箧馈巾帓。小臣昧戎经,维用赞勋劼(愈)。


关于此联句,这里仅摘录尤为值得关注之处来加以分析。

首先看开篇。“日王忿违慠,有命事诛拔。蜀险豁关防,秦师纵横猾(愈)。风旗匝地扬,雷鼓轰天杀。竹兵彼皴脆,铁刃我枪alt(郊)。”联句从此次出师乃王者的征讨咏起。“风旗”、“雷鼓”一联是对王者愤怒的描写,其缘由乃被征讨之军的“纵横猾”,而敌我力量悬殊一如“竹兵”与“铁刃”。“皴脆”与“枪alt”同为他诗文中不曾出现过的用语,“皴”乃皮肤绽裂以及粗糙之意,而“alt”是指牙齿的锋利,在这里分别表达了敌兵的不堪一击及我军的锐气无比。

“刑神吒犛牦,阴焰颭犀札(愈)。”由于乃王者的征讨,理所当然有神明的意志相助。“刑神”一语见于《国语·晋语二》,韦昭有注曰“刑杀之神也”。“阴焰”当为神明燃起之火。“犛牦”为军旗,“犀札”指用于铠甲的犀角之板。既然神明的意志如此,兵士自身也自然渴望征战。

“渴斗信豗呶,啖奸何噢嗗(郊)。”这两句是对兵士意气风发之斗志、神态的形容,“豗呶”、“噢嗗”二语在他诗文中也找不到使用例。根据旧注,前者作撞击声之喧嚣解,后者作贪婪吞饮解。同时,这首联句所用韵为入声十四黠、十五鎋,不单韵为险韵,像“alt”、“嗗”等字那样,在韵字的使用上也可见诗人有意挑选险怪之字的意向〔38〕

“飞猱无整阵,翩鹘有邪戛。江倒沸鲸鲵,山摇溃貙猰(郊)。”受到王者之师的攻打,敌军一败涂地。王师的攻击一如“飞猱”、“翩鹘”般柔韧而奔放,其势则猛如排山倒海,让敌军溃败千里。“鲸鲵”为理当征讨的“不义之人”(《左传》杜预注),“貙猰”作为固定用语在他作品中找不到相同例子。因皆为猛兽,这里当与“鲸鲵”具有同等的意味。

“逆颈尽徽索,仇头恣髡鬜。怒须犹鬇鬡,断臂仍敤alt(愈)。”此乃战败的敌军成为俘虏以及死尸所呈现出的惨状。“髡鬜”指秃头。“鬇鬡”为须发蓬乱的样子。“敤alt”指肢体的颤动抽搐。频繁使用这种双声、叠韵的拟态词来生动再现身体各部位的情状这一点在韩孟联句中尤为显著。这种近似怪诞的语言表达,也是韩孟联句的特征之一。

“石潜设奇伏,穴觑骋精察。中矢类妖alt,跳锋状惊豽(郊)。”这几句也是王师与敌军的对比。勾勒出了一如负伤的野兽(“alt”、“豽”皆为猿猴类)般的敌军,不仅武力上逊于王师,智力上也远远不及王师。实际上敌军乃蜀地军队,而诗中却将其作为文明落后的异民族间的战斗般进行描述。

“强睛死不闭,犷眼困逾alt。……天刀封未坼,酋胆慑前揠。跧梁排郁缩,闯窦揳窋alt(郊)。”前两句为败北敌兵的样子,“强睛”、“犷眼”二语在他诗文中皆不见使用例。应是大睁的眼睛与充满敌意的眼睛之意(“犷”为粗野不驯服的狗的样子)。“郁缩”为蜷缩的样子,“窋alt”指蜷缩于洞穴中向外窥视的模样。与至死顽强抵抗的兵士相比,刘辟等人垂死挣扎的样子更是刻画的入木三分。就这样,贼兵将领被擒,王师进入成都城内。

“穷区指清夷,凶部坐雕铩。……圣灵闵顽嚚,焘养均草alt。下书遏雄虓,解罪吊挛瞎(愈)”征讨背叛朝廷的罪魁祸首,救当地民众于水深火热之中,乃王师之责。“草alt”同“草蔡”,俞樾认为指乱草丛生之态,依此说,可理解为对人民的形容。“虓”乃虎啸之声,“挛瞎”为手臂弯曲且失明之人。

“战血时销洗,剑霜夜清刮。汉栈罢嚣阗,獠江息澎汃(郊)。”蜀地平定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清刮”是擦亮之意,“嚣阗”当是指为守卫王师的兵站而车辆相连的状态。“獠江”为蜀江,“澎汃”为汹涌澎湃的波涛声。

继而,王师凯旋而归,将胜利的捷报告于宗庙。“庙献繁馘级,乐声洞椌楬(郊)。”后一句的“椌楬”同为在音乐起始与终结时鸣响的打击乐器。诗到此,征伐蜀地的内容即告一段落,作为联句来看,始于韩愈终于孟郊可谓恰到好处。然而,正像上面提到的,韩愈再次联句,且长达十二句。

“台图焕丹玄,郊告俨匏稭。念齿慰霉黧,视伤悼瘢痆。休轮任讹寝,报力厚麸秳。公欢钟晨撞,室宴丝晓扴。杯盂酬酒醪,箱箧馈巾帓。小臣昧戎经,维用赞勋劼(愈)。”先来看诗语,“匏稭”为郊祀时使用的器具与草垫,“霉黧”为老人。“休轮”二句是对战争中役使过的牛马的处置,“讹寝”出于《诗经·小雅·无羊》中“或寝或讹”(毛传有‘讹,动也’注)一语,而“麸秳”为草料。“戎经”乃兵书,“勋劼”一语不见前例,应是指功勋与奋斗。“勋劼”一语亦如此,韩孟联句中不仅不限于拟态词,在有效发挥双声、叠韵音响效果的同时组合生僻的复合语的例子也不少。这一段为对盛世的祝辞、对宪宗德化之称扬。的确,此诗若为歌咏王师征蜀之战,到此才可称得上尽善尽美。虽然联句所拥有的妙趣与语言表达的趣味性,在此之前的战斗场面中皆有充分表达,然而这首联句的主要创作意图却蕴含在此部分。由四句、六句、十句这一句数不断增加的诗的流程来看,作为结句,十二句也是有必要的,同时为求对应,若再联以十二句,相反会冗长多余。孟郊显然对此心知肚明,而将收尾处让与韩愈,而韩愈则纳其意在收尾处添加了其作为国子博士的表示敬意之语。

重新对《征蜀联句》的特征进行梳理,其一即这是一首描写战争的作品。在联句中尚无前例留存下来。表现战争的残酷以及歌咏士兵的乐府等诗作较多,而这种描写讨伐之战、庆祝胜利的作品,除了在郊庙歌辞以及鼓吹曲辞中有类似诗以外,一般诗歌当中则少见此类作品。而且,这首联句将战斗与溃败死伤的贼军的样态不断加进夸张的因素进行反复描绘之处也倍加引人注目。因是王师的讨伐,贼军不堪一击溃败千里乃理所当然,然而恰如一种“游戏”般,贼兵的样子得以滑稽怪诞地描摹出来。此乃有效发挥富有游戏性质的联句性格、进一步追求表达上的趣味性的一种表现,由此,讴歌王师、憎恨贼军的姿态得以更加鲜明的凸显出来。描绘争斗及争斗的残酷这一内容在同时期诗作《斗鸡联句》中也可见,然而那里只不过是单纯对鸡的形容。真正是人与人之间的征战、且以众人瞩目的讨伐为主题来进行创作是此联句的新颖之处〔39〕

该诗的另一大特征为选取时事性主题盛赞皇帝。在此之前的联句中并没有以同时代的政治事件为题材、寄语皇帝的作品。可是,正像前面也曾提到过的,韩愈在翌年正月献上了《元和圣德诗》,诗中言及讨伐夏州、平定蜀地以及二镇的节度使采纳朝廷人事安排之事,赞颂宪宗之圣德并预祝盛世。其叙述亦以征伐蜀地为中心,但诗对战斗场面的描写与《征蜀联句》相比显然流于一般。倒是在平定蜀地后对逆贼处置的生动描绘上引人注目。此乃通过对叛逆者的严加惩处,从而实现对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皇权的称扬。诗的后半部分(句数上则过半)在称颂盛世上倾注笔力,效法《诗经》篇章,站在国子博士的立场上明确昭示出颂赞皇帝的姿态〔40〕。由于联句没有被认可为正统文学,此处的言论其自身并不具有社会意义,即便其拥有读者,这一言论也仅仅停留在私人话语层面。因此,韩愈再次采用四言诗这一庄重的形式作《元和圣德诗》,明确表达了期待宪宗推行新政并渴望被提拔重用的心情。然而,若回过头来想,是否可以认为,正因为有了《征蜀联句》这一创作经历,才有了在《元和圣德诗》中更加进一步的内容表达呢。在下笔《征蜀联句》的收尾处时,韩愈的脑中已经诞生了《元和圣德诗》的构想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正因为联句乃宴席上的即兴文学,其游戏性因素较引人注目,但另一方面它亦如柏梁台联句,包含称颂盛世这一政治性因素在内,只是历来联句中并没有有意识地加进政治性言论而已。然而,《征蜀联句》中却大胆加进富有政治意味的内容,这一点作为联句的新颖之处是值得引人注目的特征之一。

二人的联句,收束于孟郊应郑馀庆之邀而远走洛阳,之后不久韩愈也任职河南县令奔赴洛阳,若再度联袂创作环境条件也是允许的。然而,二人未再继续的原因,或许是已不再保有当时的那份创作激情及高扬情绪了,抑或是因为已经拥有了对联句进行整番“实验”后的经历。就孟郊个人而言,下一章中将论述到,他在移至洛阳后在组诗上发现了新的魅力。而韩愈则可以说在长篇古诗上找到了创作的新的可能性,《元和圣德诗》就是实证之一,略在此先的《南山诗》也具备值得令人关注的内容。这些都是他古诗中的代表作,而它们与联句诞生的不分先后更是耐人寻味。可以说,联句的创作经验成了他们酿出新诗的必要储备。《征蜀联句》中由于加进了庆贺贼军的平定、称扬盛世的内容,使它有别于柏梁台联句,成为富有时代政治意义的联句。由此,原本拥有祝颂与游戏特质的联句,在此形成了一个新的力点。二人的长篇之作中,这极有可能是最后一首,且是与创作时期相称的杰作,同时,它在取材于时局、包含政治性言论方面,也使它成为与其他联句具有不同意义的作品。而这一点,也成为了韩孟二人由联句向下一个创作目标奋进的重要一因。

五 韩孟联句对后世的影响

韩孟二人对联句的尝试,又是怎样被后来的诗人们所继承接受的呢?正像在李贺《昌谷诗》等当中可见到的《城南联句》所带来的影响那样,韩孟联句的构思、表达方式以及独创的诗语,应该说都给予了同时代以及后世的诗人们以种种不同的影响。这里对此暂不作展开论述,仅想围绕联句阐述笔者目前意识到的若干点。

在唐代,皮日休与陆龟蒙唱和诗创作频繁,引人注目。其中和韵的唱和诗一向为人关注,联句亦有八首留存下来。在继承和发展中唐时期被诗人们所尝试创作的和韵的唱和与联句这两种新的文学样式上,二人在由唐至宋的时代流程中占据着重要位置。皮日休在他的《杂体诗序》(《全唐诗》卷六一六)中有这样一段话,其中可以窥见他们力图尝试创作作为诗作发展之一端的联句过程中,曾将韩孟联句作为自己的范本。


噫,由古至律,由律至杂,诗之道尽乎此也。近代作杂体,唯刘宾客集中有回文、离合、双声、叠韵。如联句则莫若孟东野与韩文公之多,他集罕见。足知为之之难也。陆与予窥慕其为人,遂合己作,为杂体一卷,属予序杂体之始云。


皮、陆的八首联句中,也有第三者参与创作的作品,但这些作品如类似酒令的《药名联句》以及带有宴饮余兴印象的《寒夜文宴联句》,篇幅皆不长;采用了跨句体的《报恩寺南池联句》由于脱字现象导致不能全面理解诗意。所以,他们联句的水平,在仅仅二人联袂互比诗才的《开元寺楼看雨联句》(四十八句)、《北禅院避暑联句》(六十句)等诗中才可见。这里,为利于与韩孟联句进行比较,试讨论具有赋咏主题的《开元寺楼看雨联句》一首。


海上风雨来,掀轰杂飞电。登楼一凭槛,满眼蛟龙战(龟蒙)。须臾造化惨,倏忽堪舆变。万户响戈alt,千家披组练(日休)。群飞抛轮石,杂下攻城箭。点急似摧胸,行斜如中面(龟蒙)。细洒魂空冷,横飘目能眩。垂檐珂佩喧,alt瓦珠玑溅(日休)。无言九陔远,瞬息驰应遍。密处正垂絙,微时又悬线(龟蒙)。写作玉界破,吹为羽林旋。翻伤列缺劳,却怕丰隆倦(日休)。遥瞻山露色,渐觉云成片。远树欲鸣蝉,深檐尚藏燕(龟蒙)。残雷隐辚尽,反照依微见。天光洁似磨,湖彩熟于练(日休)。疏帆逗前渚,晚磬分凉殿。接思强挥毫,窥词几焚研(龟蒙)。佶栗乌皮几,轻明白羽扇。毕景好疏吟,余凉可清宴(日休)。君携下高磴,僧引还深院。驳藓净铺筵,低松湿垂鬋(龟蒙)。斋明乍虚豁,林霁逾葱茜。早晚重登临,欲去多离恋(日休)。


此联句也同样选取值得关注的各点来加以探讨。先看诗的起始部分。“海上风雨来,掀轰杂飞电。登楼一凭槛,满眼蛟龙战(龟蒙)。”这里设置了从楼上观雨的场景,虽是由风雨的突然袭来咏起,对眼前所展开的蛟龙之战的描写,可见联句所具有的妙趣。“掀轰”为巨响。

“万户响戈alt,千家披组练(日休)。群飞抛轮石,杂下攻城箭(龟蒙)”将适合蛟龙争斗的暴雨之猛烈比作战争来进行刻画。“抛轮”或许同于“抛车”(霹雳车),指发射石器的战车。继此之后诗通过各种比喻来形容此急风暴雨,而恰好在诗的过半处雨势逐渐减弱。

“翻伤列缺劳,却怕丰隆倦(日休)。”前句的“列缺”见于《楚辞·远游》篇,为云隙,这里当指天上的降雨处。“丰隆”为风神。随后不知不觉中天已转晴,眼前呈现的是一派雨后初晴的美丽景色。

“遥瞻山露色,渐觉云成片(龟蒙)。……天光洁似磨,湖彩熟于练(日休)。”耀眼的阳光若打磨过一样,而轻柔的湖光若柔滑的丝绢,在如战争般激烈的暴雨之后这样的描写,更觉新鲜无比。描摹暴风骤雨所带来的天气的变幻多端,在韵文的世界里有无数名篇,这首联句也可以毫不逊色地跻身于其中。

“君携下高磴,僧引还深院(龟蒙)。……早晚重登临,欲去多离恋(日休)。”此乃诗的收尾部分。“离恋”为双声复合词,在此之前的文学作品中不见出处。尽管这里用下楼后抒发的企盼再次登临的心情来收束全诗未免落入登高之作的俗套,然而,这里笔力所到之处值得关注的描写却很多,特别是将雨比作战斗的描写方式、力求使用新鲜诗语的创作姿态,都与韩孟联句存在着共通之处。可以说,这是一首在师从韩孟的同时,充分发挥了他们自己独有创作个性的作品。

皮、陆二人的诗作也得到了宋人的高度评价。详情无从细说,但宋人通过二人的创作活动来理解中唐时期新的文学发展动向的一面却是存在的。至于他们的联句,多达八首,且首首称妙,是足以引人关注的。同时,它们在内容上较韩孟联句更加容易理解,具有易于接近、阅读的一面。虽然尚有很多值得探讨的问题,但是可以说,他们的联句在继承了韩孟二人对联句的种种尝试的同时,也成为向宋代过渡的桥梁。

至于宋代的联句,毫不隐讳地说,目前,笔者对具体的作品数量还没有充分把握。只是,因有宋代诗风的开拓者欧阳修、梅尧臣、苏舜钦等人的联句作品的存在,且作品均属于诗人们的早期创作〔41〕,所以,将宋诗风格的形成与联句作品的关系放在一起进行考察似乎更为合理。而且在欧阳修、苏舜钦等人的联句中不仅使用了跨句体,像苏舜钦兄弟的《悲二子联句》以及梅尧臣与谢景初的《冬夕会饮联句》等,大胆尝试采用新形式之处皆引人注目。《悲二子联句》乃五言六十六句的作品,最初为五句相连,之后则每四句一交替,而终于三句,即采用了四句交替与跨句体相兼的形式。而《冬夕会饮联句》五言五十句,起初为三句,以下则是每三句一交替的持续,由第二十二句起转为每六句一交替,至第三十四句起又增至每八句一交替,最后以九句收束全诗,同样采用了跨句体,交替的句数并不断递增。这两首皆可称为跨句体的展开型。只是同由对方的上句接出下句,然后再出示上句进行交替的跨句体这一紧密结构相比,由一人作出一联的上下两句与对出对方的上句所带来的结构上的不稳定是不能否认的。至于这一新的联句形式在后世又有着怎样的继承和发展,留作进一步研究探讨后的课题,在此不作论述。

在宋代诗风之祖的三人当中,尤擅联句创作的当属苏舜钦。他与其兄——舜元创作的联句留存下来的共有八首(除其中一首有诗人王纬的参与外,其余作品皆为二人联袂之作),且是与欧阳修、梅尧臣相识之前,在树立自己的文学风格的过程中开始的对联句创作的尝试,因此,在苏舜钦的诗作中,也存在让人联想到借鉴韩孟联句的一面。这里,试给出他们最初的作品——以时事内容为主题的《地动联句》来加以探讨。这首联句以仁宗在位的天圣七年(1029)十月京城发生地震为题材而作(诗题下有注“天圣己巳十月二十二日作”)。为五言七十二句的长篇,且采用跨句体串结成诗。


大荒孟冬月(舜元),末旬高舂时。日腹昏盲伥(舜钦),风口鸣呜咿。万灵困阴戚(舜元),百植嗟阳衰。浓寒有胜气(舜钦),天冻无败期。六指忽摇拽(舜元),群蹠初奔驰。丸铜落蟾吻(舜钦),始异张浑仪。列宿犯天纪(舜元),预念汉志辞。民甍函鼓舞(舜钦),禁堞强崩离。坐骇市声死(舜元),立怖人足踦。坦途重车偾(舜钦),急传壮马敧。陵阜动抚手(舜元),砾块当扬箕。停污有乱浪(舜钦),僵木无静枝。众喙不暇息(舜元),沓嶂惊欲飞。踊塔撼铎碎(舜钦),安流荡舟疲。倒壶丧午漏(舜元),颠巢骇眠鸱。居人眩眸子(舜钦),行客劳髑儿。南北顿倏忽(舜元),西东播戎夷。四镇一毛重(舜钦),百川寸涔微。斗薮不知大(舜元),轩干主者谁。共工岂复怒(舜钦),富媪安得为。宁无折轴患(舜元),顿易崩山悲。众蛰不安土(舜钦),群毛难丽皮。惊者去靡所(舜元),仆或如见挤。轰雷下檐瓦(舜钦),决玉倾仓粢。双颠太室吻(舜元),四跃宸庭螭。万宇变旋室(舜钦),百城如转机。念此大灾患(舜元),必由政瑕疵。胜社勇厥气(舜钦),孤阳病其威。传是下乘上(舜元),亦曰尊屈卑。夫惟至静者(舜钦),犹不可保之。况乃易动物(舜元),何以能自持。高者恐颠坠(舜钦),下者当镇绥。天戒岂得慢(舜元),肉食宜自思。变省孽可息(舜钦),损降祸可违。愿进小臣语(舜元),兼为丹扆规。伟哉聪明主(舜钦),勿遗地动诗(舜元)。


下面选用其中部分诗句加以解释说明。诗以地震的发生为主题,所以开篇“大荒孟冬月,末旬高舂时”,即从时间上咏起。“大荒”为巳岁,“高舂”指黄昏时分。“六指忽摇拽,群蹠初奔驰。丸铜落蟾吻,始异张浑仪。列宿犯天纪,预念汉志辞。民甍函鼓舞,禁堞强崩离。”这几句为地震的发生。“六指”为天地四方,“群蹠”在此之前不见于他诗文中,当指众人之脚。“丸铜”二句,指的是东汉张衡创制的候风地动仪上面八条龙头上的铜丸,掉入下面蟾蜍的嘴里以预示地震的装置,而“汉志辞”当是指《汉书·天文志》中,武帝建元三年彗星犯天纪星,翌年地震的预兆一事〔42〕。此外,“民薨”、“禁堞”二语虽不难理解,亦不见于其他诗文中。下面的内容则是从多视点多角度来描写地震的强烈。

“万宇变旋室,百城如转机。念此大灾患,必由政瑕疵。”这几句是联句的转折处。对地震的描写终结于“万宇”两句,此后通过天人相关的观念转向政治性议论,然后过渡到最后的收尾部分。“天戒岂得慢,肉食宜自思。变省孽可息,损降祸可违。愿进小臣语,兼为丹扆规。伟哉聪明主,勿遗地动诗。”此处的诗语,“肉食”指身居高位者,“变省”在以往的诗文中有改变、省略字体之意,这里则指有所省察、改变态度。《易·系辞下》中有“损以远害”一语,“损降”当是借用了注疏“自降损修身,无物害己”之解。

以天灾为契机来进期盼政治改革的箴言这一立题并不罕见,而通过联句来体现此点则变得值得注目,且由此诗的整体构成、语言的选择方式等方面,都给人以并没有仅仅停留于游戏、实验的印象。虽然苏舜钦兄弟二人作此联句的意图,打算出示给何人并不明了,但是由联句中充满官方味道的话语,可以说是借鉴了韩孟联句,特别是《征蜀联句》的写法,而且又将其作了进一步的展开。其中,不仅遣词造句上不乏前代无使用例的用语,在联句的格调上也可看出韩孟联句影响的重色投影。苏舜钦的诗歌,一向以硬质的语言感觉与生动逼真的描写为特征,而考察此特征与政治性相结合、由联句的创作所带来的感性发挥着怎样的作用时,从韩孟联句中吸取了怎样的营养尤为使人关注。至于在欧阳修、梅尧臣那里,对韩孟联句又有着怎样的接受、继承与发展,也值得深入探讨。目前笔者对此论述还没有作好充足的准备,但是,韩孟联句对宋诗风格形成所具有的影响当是确凿无疑的。在此,仅提出这一研究课题,有待今后的阐明。

而联句创作,不仅在宋代,至清代依旧持续着。目前笔者亦没有通观联句历史的足够准备,这一点也留作今后的研究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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