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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芥川龙之介

相忘书 作者:止庵 著


关于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最早的中译者是鲁迅,所译《鼻子》《罗生门》,收入周作人编《现代日本小说集》,一九二三年六月出版。芥川自己曾经写过一篇书评,题为《日本小说的中文译本》,其中有云:“这本小说集比之目前日本流行的西方文艺译著,也绝不逊色。”还说:“至于翻译水平,以我的作品为证,译得十分准确,且地名、官名和器具的名称等,都认真地附有注释。”芥川“汉文修养出类拔萃”(见《芥川龙之介全集》前言),所言当是切实感想。

《鼻子》和《罗生门》一九二一年在《晨报》副刊发表时,鲁迅均写有《译者附记》;《现代日本小说集》又有《附录》,也对芥川龙之介做了介绍。《现代日本小说集》共收入十五位作家的三十篇作品,其中鲁迅译了夏目漱石、森鸥外、有岛武郎、江口涣、菊池宽和芥川龙之介的十一篇,其余系周作人所译。《现代日本小说集·附录》中有关鲁迅所译作者各则,后来编进《鲁迅全集》,题为《关于作者的说明》。这恐怕有点儿问题。整篇《附录》应该都是周作人所作,其中芥川龙之介与菊池宽两则,部分袭用了鲁迅《〈鼻子〉译者附记》《〈罗生门〉译者附记》和《〈三浦右卫门的最后〉译者附记》的字句。查周作人日记,一九二二年五月六日有云:“上午晴,编理《附录》了。”所谓“编理”,当指根据各篇原来的附记以及其他材料加以编写。日本小川利康君曾经撰文论证此事,登在《鲁迅研究月刊》。现在谈到芥川龙之介,不妨略作补充说明。

鲁迅《〈鼻子〉译者附记》云:“不满于芥川氏的,大约因为这两点:一是多用旧材料,有时近于故事的翻译;一是老手的气息太浓厚,易使读者不欢欣。这篇也可以算得适当的样本。”《〈罗生门〉译者附记》有云:“这一篇历史的小说(并不是历史小说),也算他的佳作,取古代的事实,注进新的生命去,便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来。”《现代日本小说集·附录》略过《〈鼻子〉译者附记》的第二点,而以《〈罗生门〉译者附记》所说来解释第一点,实际上否定了“不满”:“他又多用旧材料,有时近于故事的翻译。但他的复述古事并不专是好奇,还有他的更深的根据:他想从含在这些材料里的古人的生活当中,寻出与自己的心情能够贴切的触着的或物,因此那些古代的故事经他改作之后,都注进新的生命去,便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来了。”回过头去看《〈鼻子〉译者附记》,对于“不满”虽未明言赞同,却也无意彻底否定。其间差异,也许正显示出自两人之手。

芥川曾经访问中国,并且写了《中国游记》等。他来北京时,周作人正在西山养病,也未见着鲁迅。倒是曾与胡适会晤,不知为何所写《北京日记抄》没有提及。在《胡适的日记》里可以找到一点材料。如一九二一年六月二十四日:“便道到扶桑馆访日本小说家芥川龙之介,他已出门了。芥川是一个新派小说家,他的短篇小说,周作人先生兄弟曾译过几篇。前几天,周豫才先生译的《罗生门》,也是他的。”六月二十五日:“今天上午,芥川龙之介先生来谈。他自言今年三十一岁,为日本今日最少年的文人之一。他的相貌颇似中国人,今天穿着中国衣服,更像中国人了。这个人似没有日本的坏习气,谈吐(用英文)也很有理解。”六月二十七日:“八时,到扶桑馆,芥川先生请我吃饭。同坐的有惺农和三四个日本新闻界中人。这是我第一次用日本式吃日本饭,做了那些脱鞋盘膝席地而坐的仪式,倒也别致。”胡适记载了芥川关于改革中国旧戏园的一番建议,又写道:“芥川要用口语译我的诗。他说中国诗尚未受法国新诗的影响,此言甚是。芥川又说,他觉得中国著作家享受的自由,比日本人得的自由大得多,他很羡慕。其实中国官吏并不是愿意给我们自由,只是他们一来不懂得我们说的什么,二来没有胆子与能力可干涉我们。芥川说,他曾编一篇小说,写古代一个好色的天皇把女子驮在背上,这书竟不能出版。”传记作家形容芥川“神经脆弱到连门前有人咳嗽都会大吃一惊”,读他的作品我们也有类似感想;但在胡适笔下,显得安详多了。

不久前中文版《芥川龙之介全集》面世,给我们充分了解这位日本“鬼才”的机会。我曾经说,如果要在日本找个可以与西方的卡夫卡相对应的人,就是芥川龙之介了,他们都是最先感到“现代”来临,既无法应对又无法躲避的人。芥川最著名的当然是小说,但就像卡夫卡一样,随笔和书信对于揭示其内心世界也很重要。如果说这部《全集》还有什么不够完美之处,其一,每卷均达七八百页,阅读不便,不如多分几册更好;其二,有些译法不很统一,譬如《文艺的,过于文艺的》与《续文艺的,太文艺的》,《西方之人》与《续西方的人》;其三,则如主编之一在《总序》中所说:“其中《掉头的故事》一篇内容欠妥,故本书未收入。”其实是否“欠妥”,读者自能辨别,不劳他人代为决定。

二〇〇五年七月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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