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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我听到了叶子的尖叫

一寸一寸暖你 作者:朱成玉 著


第一辑 我听到了叶子的尖叫

人,很多时候做不到如叶子般洒脱。绿的时候,恣意妖娆地登场,黄的时候,了无牵挂地谢幕,绝无半点黯然销魂之意。

你无法怂恿太阳去沉沦

刚刚下过一场厚厚的雪,覆盖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缺憾和污垢,广阔的天地间只剩下一张巨大无边的白纸,轻轻托着一颗正在滴血的巨大心脏。

我们不停地奔跑,只想把那颗心脏抱在怀里。

那是一场日全食,在短暂的黑暗之后,太阳重新统治了世界,那红红的太阳,像一万只鸽子凝固在一起痴情的血,像一万个女人滴在一处相思的眼泪。

憔悴的太阳,是什么让你无法承受世人辛酸的泪水?

想到尘世中的人,想到一些或高贵或卑微的生命,那生生世世无法愈合的伤口,那时时刻刻无法安宁的疼痛,便是生命中一次次悲壮的日食。是啊,再伟大再坚强的生命也有它脆弱的一面,正如太阳也会生病,也有容颜憔悴暗淡无光的时刻,尽管它是我们精神上的父亲,每天都在为我们灌输着血液和真理。

日全食可以被认为是太阳的短暂沉沦吗?不,那不是沉沦,那是太阳累了,想休息一下而已。

这时候的太阳让我想起某些人,那些人注定是充满光泽的,这份光泽来自于灵魂,因为灵魂里镶嵌了钻石。

南非前总统曼德拉曾被关押27年,受尽虐待。他就任总统时,邀请了三名曾虐待过他的看守到场。当曼德拉起身恭敬地向看守致敬时,在场所有人乃至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他说:当我走出囚室、迈过通往自由的监狱大门时,我已经清楚,自己若不能把悲痛与怨恨留在身后,那么我仍在狱中。

欧·亨利,美国短篇小说家。尽管他极端憎恨社会的丑恶和黑暗,但却对这个社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总是为自己的故事添上一个圆满的结局。他一生都在渴望着光明,在他临终时,屋子里却一团漆黑。他愤怒地对身边的人说:“打开灯,我不在黑暗中回老家!”

爱迪生84岁高龄的时候,仍然整天在实验室里忙碌。有一天,终于因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当他在病房里苏醒后,发现亲友们正在焦虑地看着他。爱迪生向大家扫视一遍,然后微笑着说:“阴间的景色还真是不错啊。”这位伟大的发明家很快就平静地去了。

在他入葬那天,许多人家都关闭了灯光,在黑暗中默哀。因为大家都知道爱迪生的发明对大家的贡献和好处:只要灯光熄灭哪怕一忽儿工夫,就让人们体会到有多大的不方便;要是一段时间的灯光熄灭,那就更会感到不方便了。人们就选择了用这种方式纪念这位伟大发明家的卓越贡献。

海明威说,你可以战胜一个人,但就是打不垮他。

是的,你可以躲进阴影里,逃避太阳的光芒,但你无法怂恿太阳去沉沦,就像你不能阻止一棵树的成长。那些向上的心,懂得如何在逆境中攀缘。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曾有过灰暗的时候,每一片命运的雪地上,都会掺杂着一些苦难的盐,每一条道路上都有人等待重新出发,但再大的风雪也无法阻挡明天的太阳。

明天的太阳是新鲜的,世界的每一个早晨都是新鲜的,新鲜得令人垂涎欲滴,崭新得让坠落的灵魂羞愧。

你永远无法怂恿太阳去沉沦!

别让时光把你倒着拎起来

别让时光把你倒着拎起来,那样,你会掉落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上衣左口袋里有两张过期的电影票,错过的是你一直想和爱人去看,却一直没有时间去看的电影。电影没老,我们却先各自生出了皱纹。上衣右口袋里有一本通讯录,是和你的生活息息相关,或者说你要用到的人的联系方式。每次重新抄写通讯录,就会重新检点自己忘记了多少人。忘记之后剩余的,就是所得。但你的通讯录,从来没有被丢弃。始终都是满的,也始终都是空的。裤子的左口袋里是你的乘车卡,办公室钥匙和几个零钱,告诉你生活是琐碎的。裤子的右口袋里是日日更新的手纸,时刻提醒着你新陈代谢的好处。屁股上还有一个口袋,里面装着一张白纸,上面勾画着一些很奇怪的符号,像是你与命运之间的某种对话。

还有些肉眼看不到的口袋,比如,贴着贪欲的那个口袋,一些私房钱和暧昧的写给别的女人的情书;比如,靠着嫉妒的那个口袋,你诬陷朋友的检举信;比如,和虚荣隔壁的那个口袋,你沽名钓誉的各种虚假的荣誉证书……这些,你藏得很深,别人翻不出来,只有时光将你倒着拎起来的时候,它们才显露无遗。

被时光倒着拎起来的时候,你总是无限惊讶:咦!身上哪里来的那么多口袋?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担心被时光倒着拎起来的时候,把梦丢失,因为梦也在口袋里,离心最近的那个口袋。梦丢失的时候,我们无比忧伤。但我们似乎习惯了这样掩盖自己的忧伤。比如死掉了一只心爱的小狗,我们就再养一只;比如掉光了头发,我们就买来草帽;比如三年前你爱过的一个女子,离开之后,你死去活来黯然心碎惨淡经营,可是在三年零三个月的第三小时三分钟,你开始与另一个女子上床做爱,并一样抵达高潮……

我们可以从容地在任何一个场合和一个陌生人熟练地娓娓而谈,却总是无法进入一个熟悉的人内心,咫尺天涯。一颗颗戒备森严的心,像筑好了防御工事的城堡,牢不可破。

我们甚至从橡胶树那里获得了真理:用新的痛苦埋葬旧的痛苦。

我们无法走到时光的前头,看它的枝头隐匿着什么。只能紧紧地跟着它的步伐,贴着它的后背,一边怀想,一边感恩。因为只有对过去心怀感激的人,才能走得更远。

跑不到时光的前头,就敬畏地仰望它吧,看看它到底有多神奇,怎样刻画年轮,雕刻生活。痛苦只是暂时的,酸甜苦辣是不可或缺的生活调料。茫然,惶恐,快乐,悲伤,完整地构成回忆。我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和时光背道而驰,你的幸福城堡在前面,你可以不必奔跑,但灵魂必须提前抵达。

在抵达那个幸福城堡之前,要感谢很多人,也要对无心伤害过的人心存歉意。

在灯光下,看到女儿手里握着橡皮,孜孜不倦地在那里改正作业本上的错误。孩子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犯错,可以把太阳放到夜里,可以把树种到天上,可以把人画出四条腿,他们不必为自己的错误担心,因为他们有橡皮,他们可以改正,一切都来得及。而我们呢,被岁月的鞭子赶到坟墓边上的人,已不容许再有任何过失,不管是打碎了亲情,还是碰落了友情,对于我们的后半生来说,都是一种难以缝合的痛苦,一种永无宁日的煎熬。

如果,真的有一种不能抗拒的哀伤,也不妨暂时接受它。静待它会在你身上种出什么样的果实来。

所以,永远不要和时光背道而驰。你要紧紧贴着时光的后背,跟着它向前走,不要让它把你倒着拎起来。因为回忆是徒劳的,只会让你的心灵长满野草,并且永远没有收割完的一天。

每个人的世界都不大

其实,每个人的世界都不大。

朋友的父亲去世,照例去参加葬礼,或许是经历的生死太多,那里的悲伤并没有过多地感染我,直到那一幕出现。

起灵的时候,亲人们与逝去的人告别,我们要围着遗体走一圈。这时候,忽然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啕,是朋友的姐姐,她一下子扑到遗体上,哭喊着:“爸,你咋变得这么瘦这么小啊?”一颗心就这样陷进悲伤里了,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想想,如果那个变得又瘦又小的人,是自己的亲人会怎么样呢?我想到我的父亲,他本来就那么瘦小,如果有这样一天,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不敢去想。

父亲前几日刚刚做过一个前列腺的手术,手术成功了,可是父亲整个人瘦了一圈。瘦骨嶙峋的他躺在病床上,半夜里忽然醒来,看到头顶的吊瓶,紧张地问:三儿,你们谁怎么了?怎么打上吊瓶了?父亲是发烧发糊涂了,他不记得是自己做手术。我们告诉他,是他在住院。他呆愣了很久才缓过劲来,惊出了我们一身冷汗。真担心前列腺治好了,脑子却坏了。

他看着我们陪护,却没有地方休息,就打发我们回家去住。拗不过他,大哥自己留下来,我们回母亲那儿住。

几天来,母亲身心俱疲,人也瘦了不少。我们怕吵醒她,蹑手蹑脚的,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父母住的是平房,一铺很大的炕。每次我们回来,母亲都会早早地为我们铺好被,不忘铺上厚厚的几层褥子。她说我们楼里的床都是软乎的,怕我们住不惯这硬板炕。

我看到偌大的炕上,只有母亲一个人蜷缩在炕头,像一小捆稻草。

我的心忽然疼得厉害。真担心有一天,父母去了一个,剩下的另一个,就这么孤零零地吃饭,孤零零地睡觉,情何以堪!

母亲觉轻,一丁点的响动都会把她吵醒。母亲看见我们回来了,很高兴,要为我们做夜宵吃。看着我们有些红肿的眼睛,她乐呵呵地劝慰起我们来:“有啥啊,你爸他不就是一个小手术吗?这马上就能出院回家了,你们啥都不用担心,家里有我呢,你们该忙什么忙什么,别耽误了工作。”

母亲的背驼得厉害,她的头正在不停地向她的脚丫子使劲,我想,大概哪一天,这头和脚丫子开了碰头会,母亲也就去了,正好是一个句号。

看到我们依然郁郁寡欢的样子,母亲又开始唠叨起来:“就算有一天你老爸先走了,你们也别为我发愁。我就当这老家伙去旅游了,他这辈子就喜欢往外溜达,他不回来,那肯定是碰到让他流连忘返的好风景了。这回就让他溜达个够。”

我知道,母亲这是故装豁达来开导我们,她是多么怕失去父亲啊,那是她生命中最不可割舍的依靠。

但不管怎样,母亲的话还是让我们宽慰。好好活着吧,只要去的时候,不留遗憾。

人生就像上下午,上午很努力地生长,下午不情愿地枯萎。成人之后,每个人,每一天,都在变小,直到住进那方小小的木盒里。

有些人,一相情愿地希望把自己变大,用金钱和权杖扩充着自己的世界,开最好的车,住最靓的房,飨最贵的餐……他高高在上,威风八面,梦想永远做着物质世界里的巨人。但时间是冷酷的,它不允许你变大,它只会让你变小。

葬礼之后,朋友为答谢大家,在酒店里备了几桌筵席。在悲伤的气氛里,人们都已失去了食欲。朋友让我讲几句话,换作以前,我是断然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讲什么话的,因为我是个嘴笨的人,不知道该说什么。但这次我没有拒绝,毫不犹豫地接过话筒,说出了下面的话:

人世间,有谁不是踩着悲伤的调子,向前奔走的?

每个人,每一天,都在不停地变小、变小。

无论你富贵还是贫穷,无论你伟大还是庸常,无论你两手空空还是手握耀眼的权杖。

就如同这个上午,我们刚刚送走的这一位老人。

我们为他祈祷,更要为他祝福。

他逝去的时候,阳光灿烂,我们要祝福。

他在去往天堂的路上,我们要祝福。

他临终的时候,儿女们都在身边,我们要祝福。

他走得很安详,很释然,我们要祝福。

他没有带走尘世的任何一样东西,所以他变得很小,变得很轻,这样更容易接近天堂,因为天使们也都是很轻的,所以,我们要祝福。

逝去的人去了,活着的人还要好好活着。而好好活着,这便是生者对逝者,最大的安慰吧!

朋友们,请好好活着。

巴赫的黑色手套

黑夜来了,巴赫推开窗子,深深地呼吸。

当他的呼吸渐渐与自然的天籁融为一体的时候,他套上黑色手套,开始创作伟大的《马太》。

很多精灵拍着翅膀,盘旋在他的周围。

而他自己,是凌晨时分最悲伤的一个精灵:歌着、舞着、颤抖着。

他又像一个举着火把在夜里奔跑的孩子,要把平安的消息通知给整个人间。

作为宗教信徒,他的音乐总洋溢着浓烈的宗教情感,音符与音符的出神入化,和声与主题的反复变化,把人的灵魂牵引到永恒的抚慰和安息的境界。整个过程,便就是灵魂得以洗涤和超越的过程,把人的灵魂带离消失的瞬间,并通往天国,最终得以安息。

我躺在音乐的床上,心底泛出眷恋,继而在眼前出现了一个无比空旷又深邃至极的精神世界。浩瀚无边的巴赫,还有那血淋淋背负着十字架的耶稣,仿佛凸显在我的眼前。我畏惧他的浩瀚,恐惧他的伟大。肃然起敬之下,那颗略显浮躁、世俗的心,终于得以平静下来。

而这时候的音乐已经不再是音乐了,不是数字,也不是语言,而是信仰、是情感!

我感觉到他套着黑色手套的手指在颤抖,被春天之水洗净的手指在颤抖,安抚着一颗颗逝去的灵魂,像阳光一样抚摸着逝者的双手和脸颊,柔和的声音仿佛在说:安然无恙,一切都还能回来。

记忆中的众多面孔争相浮现,又急忙躲藏。唯有这平静的抚摸,熄灭了我的怅惘。

巴赫的音乐,是宗教的,是内省式的,它面对的是每个听者的心灵。不像贝多芬的音乐那样气势磅礴,不像勃拉姆斯的音乐深刻甚至艰深,更不像肖邦和舒曼的音乐浪漫而甜蜜……但奇怪的是,我总是听不出宗教的意味,而是世俗的温馨和欢乐。它总是如微风细雨般的沉思,总是如涓涓细流,清清地、浅浅地流淌着……稳定、安详、恬静、圣洁的美!

巴赫的黑色手套,是对生命的一种敬畏,让他驾着自己的灵魂逍遥地向澄明的境界飞翔。

巴赫的黑色手套,是对生命的一种祭悼,为那些被脱光了外衣,放在炭火上炙烤的雀鸟;为世界的某个刑场,被蒙上黑布的成排的囚犯;为一只中弹的挣扎着的天鹅;为一只被压在玻璃下面连梦都碎掉的蝴蝶……

如果在世界毁灭之前,让我选择听一张唱片,那么肯定是巴赫的。不管伤口是否会因渴望太深而重新流血,不管逝去的灵魂是否会因为安抚而早日步入天堂的台阶。

与千千万万个生命融为一体,巴赫寻找到音乐的真谛,寻找到可以让生命不朽的真谛。黑色手套,它神圣,它不允许阴谋和欲望流经它的花园,它美好,让人想起举行婚礼的一对恋人,将双手虔诚地放到《福音》书上,许下他们生生世世永不离弃的诺言。

当我灰心的时候,常常听贝多芬,因为他的音乐会给我鼓励,比起这位命运多舛的乐圣来,眼前的这点困难实在不算什么;当我徘徊的时候,常常听勃拉姆斯,他的音乐让人警醒、给人启迪;当我难过的时候,常常听莫扎特,他的音乐永远给人以最好的抚慰,即使是在《安魂曲》中,也透出希望的味道……但是,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专门听巴赫,什么时候不适合听巴赫。当我高兴的时候,听到的是欢乐的巴赫;难过的时候,听到的是痛苦的巴赫;愁闷的时候,听到的是忧郁的巴赫;寂寞的时候,听到的是孤独的巴赫……

巴赫,只为你的心灵而生。

这个夜里,我打开音响,再一次让《马太》流淌出来。夜像一件大衣,整个地裹住我。我坐下来,套上巴赫从梦境中递给我的黑色手套,庄重地梳理那些逝去的光阴。那些或忧伤或欢乐的过往,那些或热爱或憎恨我的人,我要把它们一一装进信封,为它们寻找一个个不同的温暖的住址,盖上阳光的邮戳,在春天来临之前,邮寄出去。

巴尔扎克的手杖

手杖,我看得见它的殷勤。它蹲在他的腰部以下,紧贴着他的右腿,给他一个支撑,更确切地说,是给他一个可以站住的支点,因为他常常会不自觉地摇晃。

手杖,我看得见它的华贵。嵌着金,镶着钻,如此闪亮,如同他头上发光的头油,映着他无所依附的虚荣。

手杖,我看得见它的气魄。因为那上面刻着:我能粉碎一切障碍!他的雄心勃勃来自于他在创作小说时的忘我状态,那时候的他的确无人能敌,如同战场上的拿破仑。

那是巴尔扎克的手杖!

他活着的时候,国家学会不要他,因为他是一个负债的作家;正人君子不要他,因为他是一个潦倒的作家。这个不懂人情世故和阴谋诡计的幻想家,总在想找门道发财,却总发不了财。在他成名之前,经历了太多的贫穷。他本是学法律的,可后来偏偏想当作家,全然不听让他当律师的忠告,把父子关系弄得十分紧张。不久,父亲便不再向他提供任何费用,他写的那些玩意儿又不断地被退了回来,他陷入了困境,负债累累。最困难的时候,他甚至只能吃点干粮喝点白开水。但他依然乐观,每当就餐,便在桌子上画上一只只盘子,上面写上“香肠”“火腿”“奶酪”“牛排”等字样,然后在想象的欢乐中狼吞虎咽。

有天夜里,一个小偷爬进了他的房间,在他的书桌里乱摸。他被响声惊醒了,悄悄爬起来,点亮了灯,十分平静地笑着说:“亲爱的,别找了,我白天在书桌里都不能找到钱,现在天黑了,你更别想找到了。”

在西方世界,手杖很早以前就成为贵族绅士的饰品爱物,他们对手杖的偏爱和讲究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有些上流沙龙聚会,与其说是社交往来,不如说是炫耀攀比手杖。于是,在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中,我们看到了出于虚荣攀比心态而倾家荡产甚至借高利贷买镶金嵌玉手杖的末路贵族,在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集》中,我们读到了为争夺一根昂贵的手杖铤而走险谋杀无辜的惨剧。这时的手杖已不是支撑人们行走的工具,而异化成了欲望和邪恶的魔杖。

其实生活中,巴尔扎克比任何人更喜欢华贵的手杖,因为那个手杖可以证明他已经是一个“贵族”。

在他出名之后,报纸杂志争相向他索稿,他为出版家所谄媚,被读者的赞美词所压倒。突然的成功对于一个艺术家永远是危险的,巴尔扎克陶醉了,眩晕了。他觉得自己在晦暗、贫穷中度过了太多时光,他急于要用自己现在的名誉,品尝一下贵族的生活。

他给自己弄了一个虚假的贵族头衔,从《驴皮记》开始,他的作品都是用奥诺雷·德·巴尔扎克这个名字来发表。一般说来,法国人姓氏中的“德”,往往是出身贵族的标记,它后面的姓大多来自古代国王或皇帝封赏的采邑,而奥诺雷·德·巴尔扎克,却是一个假贵族,他的这个“德”纯属子虚乌有、别出心裁。

他给自己买了马车,配了跟班,买了别墅和高档家具,穿着华美光鲜的衣服,在头发上涂上厚厚的油……可是,他毕竟是个假贵族,他的衣裤搭配得总是很花哨,很夸张,手指甲里总是满满的污垢,天热的时候,脂垢便从他涂油的头发上滴到花领子上,看上去是个十足的暴发户。

当然,每日在上流社会里穿行,更少不了那根华贵手杖的陪伴。

巴尔扎克一生有许多幻想,娶一位有钱的贵夫人是其中之一。

从1832年2月收到韩斯迦夫人的第一封信起,一直到死,他对韩斯迦夫人始终怀着极度的热情,为了能与韩斯迦夫人结婚,耗尽心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年,韩斯迦夫人在丈夫去世,女儿出嫁之后,终于怀着怜悯之心同意与巴尔扎克结婚。 巴尔扎克曾兴奋地说:“您知道我既不曾有过幸福的青年时期,也不曾有过繁花盛开的春天,但是我将会有最灿烂的夏季,最温暖的秋天。”

如果从他虚荣的角度来看,韩斯迦夫人亦是他多年来一直梦想得到的一根手杖。

很多人习惯于伟大人物一尘不染的正面形象,殊不知,很多人都有着不为人知的或卑微或琐碎的另一面,就如同巴尔扎克的虚荣,然而这些,在他伟大的作品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我们看到的是一轮太阳,而那些隐藏其后的污点,不过是太阳里面的黑子罢了。人们在享受阳光的普照时,谁会留意那些黑子呢?

“我能粉碎一切障碍!”是的,巴尔扎克做到了,但他的手杖却无法替他击退疾病和死亡。在与韩斯迦夫人结婚后的第5个月,他与世长辞,离开他所诅咒的世界和他心爱的韩斯迦夫人。

不过,他的生命已足够厚重,厚重到可以让我们品味无数个世纪。

大师的减法

法顶禅师是韩国声名远播的自然主义思想家与实践家,他于1954年剃度出家,其后历任韩文大藏经译经委员、佛教报社总编辑、松广寺修炼院长等职。20世纪70年代后期,他辞掉这些职位,在松广寺后山亲自建造了一座佛日庵,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后来,随着慕名前来拜访的人日渐增多,法顶禅师在完成随想集《舍,离》后便独自前往江源道的一个山谷中,住在一间茅舍内,独自耕地,清贫度日,亲身体验着单纯、简朴的生活。

独居山中,生活难免不便。但他觉得这样的不方便很好。他说:“就是因为我们的生活太便利了,因此每遇到断电、通信中断就会坐立不安、不知所措;但我住的地方根本没有这些东西,也不需要这些物品。我所生活的这片土地不需要缴电费和水费,这反而激发出我潜在的生存能力。”

他在自己所著的文章里讲述了这样两件事。

一个是关于上厕所的问题。由于没有厕所,如果遇上下雨天,就得打着伞,到田里挖个小坑,像动物一样排泄之后,再把排泄物埋起来。遇到下大雨或是下雪时,没有厕所真的很不方便,所以他到小溪旁捡了些碎石块,用树皮搭盖了屋顶,建造了一间厕所。

因为一切均由自己动手,所以他花了一个月,才把厕所建好。虽然设施简陋,但至少这是自己徒手努力的成果,所以他对于这间厕所感到非常满意。并深觉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改变生活,真的意义非凡。

另一个是关于午睡的问题。在炎炎夏日,禅师为了不使自己有贪睡之念,给自己找了很多事情做。为了驱走睡意,他拿起一把刀子削竹。刀与竹均是锋利之物,稍不留神,就会伤己。炎炎夏日正好眠,禅师一人独居,就算喜爱午睡,也是极为自然的事情,没想到禅师竟然为了不打瞌睡,用锋利的刀去削竹子。

这两件事充分体现了禅师的简朴和自省能力,他把自己对生活的要求降到了最低。

行走在山路的时候,总是会被泥石间跃出的不知名野花所吸引,红的、蓝的、黄的、白的,或者黄白相间,没有任何预约的形状,却比城市里修剪得工整的园艺来得更让人心生喜悦。这又仿佛人的心灵世界,常有各种的事物呈起,落下,山并不会因花朵而牵绊,城市的生活更像是修剪的花枝,少了一份从容天然,却多了一层刻意慌忙,纵然努力给花草提供再多的肥料,也无法了断日增的烦恼。

法顶禅师这样归结修行的概念,他说:“修行是什么呢?修行就是消除业障,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断绝烦恼、断绝欲望。”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修行也绝非打斋念佛,如何断欲得道,禅师只是这样补充:“当我的心灵非常澄澈宁静时,就会产生一个重心,有了重心,就会有完整的心灵。”

夏天来临时,人会比较烦躁,骄阳烈日烘烤、公车地铁拥扰,还没开始工作,已觉无趣,有一个凉茶的广告语叫人“消消火”,除了中医里道出的人体内的各种火气,心灵常植一片清林,俨然是当务之急了。

法顶禅师坚守清贫,并把清贫作为修行的至上法则,他说:“把拥有的物品减到最少,让心灵得到升华,成为宇宙生命的一部分,这便是清贫。”清贫不是让自己困窘,不是机械地拒绝财富,而是保持生存必要的物质就好,就像花草拥有了土壤和水分,也不会再囤积养料的想法,这就是“成为宇宙一部分”。

除此之外,“拥有得越少,就会越珍惜,我们也会变得越富有,我不断强调,不能把这种生活态度看成是消极的人生观,这是睿智的人生选择”。

人们都习惯于做加法:得到名,得到利,得到财富,得到快乐,得到物质,得到职称……不停地去索取获得,最终这些东西除了一时快感外,更多是无尽的包袱。

其实,生活不仅仅是加法,更聪明的是做减法:减去不必要的东西,从而让自己从占有的包袱中解放,解脱出来,恢复以前活灵活现的生命。想想,我们最快乐的时候往往是拥有最少的时候,从儿童开始,到学生,到青年,到结婚,到家庭,越到后面,我们得到越多,我们的快乐也越少。统计上有个边际效应,有的东西得到一定的程度,其实并不能带来多少快乐了,这时候我们需要做的是减法。从清贫生活,到孤独生活,都是减法。

法顶禅师告诉我们,保留着享受清贫所带来的简单幸福的能力,你也就保留了心中山花常开的季节。

当我们减去压在生命上的灰尘和石块时,我们的心灵才能更好地呼吸空气,接受阳光无微不至的照耀,生命之花才能最美丽地盛放。

托尔斯泰的镜子

我们对着镜子,看到了自己;风对着镜子,看到了风;云对着镜子,看到了云;只有雨说:有时也有例外,我对着镜子,看到了雪。

当我们面对情人时,就很高尚;当我们面对金钱时,有时是非常卑鄙的,所以,我们常常要照镜子,寻找自己的真实模样,于是我们发现,自己的影子至少有两个或两个以上,所以,我们活得很辛苦。

1857年7月7日,在琉森一家头等阔人下榻的瑞士旅馆门前,有一个流浪乞食的歌手,曾唱歌弹琴大半小时之久,约有一百位人士听他演唱,歌手曾三次求大家给他一点东西,却没有一个人伸出同情的手,甚至有许多人还嘲笑他,歌手只好走了。托尔斯泰为此而感到揪心的痛苦。他追上那个歌手,和他谈话,了解他的身世,跟他一起喝葡萄酒。就在托尔斯泰和不幸的流浪歌手喝酒谈话时,那些阔绅士、太太们并没有忘记对穷人表示轻蔑和嘲笑,这种轻蔑和嘲笑甚至移到托尔斯泰身上,因为托尔斯泰正和那个流浪歌手打交道,居然同情他,和他一起喝葡萄酒。托尔斯泰在那些人身上找到了一面镜子,他用它映照了自己,也从那些人中间拯救了自己。

“我常常不知不觉地陷入绝望,感到这个世界是不会给这样的一个丑陋的人以幸福的;鼻子这么宽,嘴唇这么厚,眼睛小小的,还是灰颜色。还有什么比一个人的外貌更能影响他的前程呢?”胸襟装一颗博大爱心的列夫·托尔斯泰曾经这样感叹。很明显,他是以别人的目光和社会习俗为镜子来观照自己而得出悲观的结论的。他后来把自己当作镜子,才消除了自卑的心理倾向。

托尔斯泰的书桌对面有一面很大的镜子,在创作的过程中,他常常会凝神注视镜子中的自己,看着看着,就会有泪水噙满双眼。他看到了自己悲怆的脸,看到了渐渐枯萎的年华,看到了铺满芳香的夜,看到了渐渐浮出水面的他的灵魂。

关于这面镜子,托尔斯泰说,那是为了映照良心。

镜子,看似透明,其实它比任何事物更能守紧秘密。那些修过形整过容或者戴着面具生活的人只能骗自己,镜子洞悉一切。但它闭紧嘴巴,它会把赞美和嘲讽都装在心里。

为了专心写作,免受干扰,他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并对佣人说:“从今天起我死了,就在这房间里。”

托尔斯泰的镜子始终在他的对面,渗出冷冷的光。

托尔斯泰对镜子的理解或许就是从少年时打碎一面镜子开始的,镜子碎了,不流一滴血,却生出更多的自己,每一块镜子的碎片里都有一双眼睛深深地注视他,让他不敢把良心偷偷地贩卖一钱。

镜子,它的品质与生俱来。像玲珑剔透的骨头,看不见的高贵的骨髓在它身上流淌。

托尔斯泰,他紧紧盯住镜子中的自己,他从不迷失。他还善于在镜子中捕捉到美与丑,发现善与恶,镜子很忠实,不会说谎,目睹世间万物偏偏守口如瓶。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镜子嫉恶如仇,当恶毒的王后最后一次对着镜子歇斯底里地问道“谁是世界上最美的人”时,镜子发怒了,“是白雪公主,永远是白雪公主”。它燃着了那个恶毒女人的头发,燃着了她的脚,让她在火焰里不停地挣扎。

一张面孔就是一个世界,它常常露出脸颊里埋没的消息,并迸出真相令你震惊且折服。一个人对着镜子,说几句真实的话,便是给镜子装上了灵魂。

晚年的托尔斯泰,思想上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他憎恶社会上的纷扰,讨厌亲友间应酬,对自己优裕的物质生活感到良心不安。他一再希望离开故乡,实现平民生活的理想。到他晚年时,开始干农民的活。人们经常能看到白发苍苍的托尔斯泰赶着牛犁田,或者砍柴、运水,干各种农活。他穿一件宽大的白衬衫,腰上系着皮带,下身是土布裤,树皮鞋,头上戴着草帽,完全像一个农民。他不再出席贵族们举办的社交晚会,甚至也不在自己家里接待那些高贵的客人了。

托尔斯泰把整个生命里的泥土筛遍,只为寻找一粒真理的金子。谁也不会想到,那个凄清的小火车站竟然成了他去见上帝的最后一个台阶,一棵高大的树成了他自己的玫瑰墓地。他拥有了一切,但他把这一切都抛掉了。甚至,他不让后人为他举行告别仪式,他“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这个名字也没有”……

托尔斯泰死的时候,依然在用生当镜子。

托尔斯泰的镜子里,始终是一张悲怆的脸,一段似水年华,一个对生命的深刻的探寻:灵魂的复活之路。

一朵云,穿着体面的裤子

1915年的一天,马雅可夫斯基靠在门框上,为他喜欢的美人艾丽莎朗诵了长诗《穿裤子的云》。诗人倾吐了自己对爱情的渴望与哀愁。只见他或狂喜或激怒,或憧憬或绝望,在场的人仿佛时而被抛入狂涛激荡的情感旋流中,时而又置身于阳光明媚的俄罗斯草原。

谁也没有料到,最受感动的竟是艾丽莎的姐姐莉莉娅,她久久凝视着前方,没有说话。她被震撼了,她觉得马雅可夫斯基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其他人的诗是那么的苍白乏味。而马雅可夫斯基也在莉莉娅身上找到了真正的知音,就这样,两颗心紧紧贴在一起,两个人热烈地相爱了。

与莉莉娅的爱情,甚至改变了马雅可夫斯基的生活方式。他面貌一新,不再像以往那样不修边幅、放荡不羁了。他变得就像一朵高贵的云,穿着体面的裤子。

1915年9月的一天,两个亲密的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合拍了第一张照片。这张照片马雅可夫斯基一直珍藏着,一直到死。

马雅可夫斯基对莉莉娅的爱是深广的,甚至一天不见,他就感到孤独、寂寞、痛苦。这时他为寻求解脱,只有在诗中默默地倾诉。

一次,在思念这位情人时,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挥笔写下了一首饱蘸心血、情意缠绵的诗《献给莉莉奇卡》:我/没有大海/除了你的爱/……我没有太阳/除了你的爱。

莉莉娅是位个性很强,很有才情和事业心的女子。马雅可夫斯基很有诗人气质,冲动之下,多有令人莫名其妙之举,常常使莉莉娅的自尊心受不了。

一次,两人正在大街上散步,马雅可夫斯基突然向她朗诵起爱情诗来,使莉莉娅万分尴尬;还有一次,马雅可夫斯基在讲演中,讲到了他和莉莉娅的私生活,令莉莉娅十分不快。相处日久,他们的性格冲突便显露出来,争吵与烦恼是无法避免的了。

“两个月后再见面吧。”莉莉娅说。

马雅可夫斯基再也说服不了她,只好点点头。

从那以后,两个人的关系渐渐以互尊互敬为主,但在心中,莉莉娅一直是他永远的爱人。

在马雅可夫斯基的感情生活中,不得不提到的,是美人塔吉雅娜。

1928年10月,马雅可夫斯基在巴黎出席了一位画家在家里举行的聚会。

当他走进大厅时,几十双眼睛都转向了这位身材高大、剃着光头的诗人。寒暄间,马雅可夫斯基注意到作家爱伦堡身边有一位苗条的姑娘,她高高的身材,穿着漂亮,秀发下闪动着明亮的眼睛,袒露的手臂和微露的双腿柔嫩娇美,显得十分突出。马雅可夫斯基立刻意识到她就是侨民中众口称赞的美人儿塔吉雅娜。以前,马雅可夫斯基曾通过朋友对她表达过爱慕和敬意,今天,两人终于见面了。

诗朗诵照例是马雅可夫斯基的节目。也只有他在朗诵的时候,才是众人心目中完美的人(他有一副洪亮的大嗓门。据说,他曾躲在酒瓮里练习过朗诵诗歌)。完后,他回到塔吉雅娜身边,他唯一关心的是她的反应。塔吉雅娜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睛笑了笑,点点头。马雅可夫斯基明白了,心海翻滚出欣喜的浪花。

分手后,两人依依不舍。塔吉雅娜邀请马雅可夫斯基第二天到她家中。在那里,马雅可夫斯基鼓起勇气,说道:“反正有一天,我要带走你,带走你一个人……”塔吉雅娜开怀地笑了,向马雅可夫斯基扑了过去。那晚,他们两个人一起待到很晚很晚,尽情享受着对方的爱抚。

塔吉雅娜很希望马雅可夫斯基留在巴黎,以便能天天见面,但马雅可夫斯基说他离不开苦难中的祖国;另外,他有一部剧本本想回国后完成并上演。

他们约定第二年夏季见面。临行前,马雅可夫斯基给花店留了一笔现款,直到他下次回来。每次接到鲜花,塔吉雅娜都如见其人,深深地陶醉。

在这一年里,马雅可夫斯基想结婚了,他想有个家,他已厌倦了爱的漂泊。他向塔吉雅娜求婚。在塔吉雅娜的通信中,他已超越了恋爱阶段,进入到婚姻的商定和准备中。

第二年的夏季,马雅可夫斯基把住所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只有一个念头——去巴黎和塔吉雅娜就婚事做最后的商定。

可是签证一直没有消息。一周、两周……他多方询问,没有结果。一再催问,终于有了答复——当局不批准他出国。

这个打击对马雅可夫斯基太沉重了,它破坏了他的生活计划和组建家庭的愿望。他怔住了,这怎么可能?为什么?可一切询问都无回音。

在感情的迷乱中,马雅可夫斯基把自己对异性的爱转移到新结识的女演员维罗尼卡身上。

这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爱,也是他想组建家庭的最后一次失败。

维罗尼卡21岁,健美如运动员,白净的皮肤衬托着金黄的头发,红嫩的脸颊上长着一对迷人的酒窝。她刚踏入社会,还保持着少女般纯真的心。和莉莉娅一样,她也是位有夫之妇。

终于有一天,马雅可夫斯基向维罗尼卡明确提出:要她离开剧院,要她同他结婚,同丈夫离婚。维罗尼卡不忍心就这样同丈夫分手,也不忍心离开自己的事业。她的答复是含糊的。她告诉马雅可夫斯基,她同意与他结婚,但现在却不能。马雅可夫斯基深感苦恼。渐渐地,两人话不投机,常常陷入争吵。

这是马雅可夫斯基生命的最后阶段。他的身体很坏,常常生病。他的心情也很糟,一次次的失恋打击着他,而当时文坛上的官僚们也排挤和歧视他。他只有从爱情中获得拯救,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可真正的爱情又那么不易获得,他感到绝望了。

他想到了死。自杀的念头似乎一直纠缠着他。他同莉莉娅相恋时就两次想自杀,他在诗中也多次写到了自杀这个主题。

1930年4月14日早晨,是马雅可夫斯基生命旅程的最后时刻。

马雅可夫斯基把维罗尼卡叫到自己的房间,同她彻底摊牌。马雅可夫斯基让她马上离开剧院,马上同丈夫离婚。

维罗尼卡苦苦哀求着:“我爱您。将来我一定和您生活在一起……但我尊敬我的丈夫,我不能不辞而别。我也绝不能离开剧院,永远离不开。”

马雅可夫斯基火了:“哦,是这样啊!好吧,你走开,走开,马上走……”

“晚上能见到您吗?”维罗尼卡亲切地问。

“不知道!”马雅可夫斯基显然已下了最后的决心,怒气冲冲地说。

“您不准备送送我吗?”维罗尼卡胆怯地问。

马雅可夫斯基走到她面前,忽然变得温柔起来,吻她。然后平静、深情地说:“不,小姑娘,你自己走吧……不必替我担心……”

维罗尼卡刚走出房间,便听到屋内一声枪响。

当她惊慌地返回时,发现马雅可夫斯基已躺在地毯上,两只胳膊张着,左手还握着勃朗宁手枪,胸口有一片血迹,身上还飘浮着淡淡的蓝烟。

维罗尼卡扑了过去,声嘶力竭地喊:“你干吗这样啊?干吗这样啊?”

马雅可夫斯基像是在望着维罗尼卡,像是要说什么……转眼间,他那双炯炯的眼睛失去了光泽。

时针指向10时15分。

诗歌中的钢铁侠,也终有倒下的时候。马雅可夫斯基走了,带着他的爱和爱的伤痕。

为我的灵魂打补丁的人

二叔常到我的梦里来,踱着四方步,气定神闲。他的衣服上始终打着补丁,似乎注定了他与贫穷的纠结。

在梦里,二叔一言不发。每次走的时候,必是那让我十分熟悉的哀怨的神色,转身之后,又必会呈给我那块补丁——触目惊心的补丁,却令我的灵魂完整。

二叔本不必如此贫穷的,二叔有力气,能吃苦,吃饭的数量和干出的活恰好成正比。二叔是个木匠,村里大多数木工活均出自他手,他的技术和他的为人一样被人津津乐道。

可是二叔偏偏受了一辈子的穷。因为二婶死得早,家里没了“装钱的匣子”,二叔的钱就像流水一样,匆匆地揣进兜里,又匆匆地溜出去,不知道都花到哪里去了。亲戚们劝他攒些钱,再娶房媳妇,可二叔死活不肯,他说够了,知足了,剩下的日子是他一个人的了。

我们都知道,二叔和二婶在一起的时光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他像个孩子一样跟我们疯闹,时而把我们高高举过头顶,时而扮鬼脸吓唬我们,惹来一大群孩子的尖叫。

过年的时候,二叔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为我做了全村最漂亮的灯笼,让我骄傲得像一个天使,带领伙伴们奔跑在除夕之夜,那个精美的灯笼照亮了我的整个童年。

二婶不能生育,所以二叔总拿我当他的亲生儿子看。他常常让我去陪他,时间久了,我们之间的感情真的和父子相差无几了。

知道我喜欢看书,他就常常带着我去城里的书店,用自己偷偷节省下来的私房钱给我买书,二叔大字不识一个,就让我自己挑。我书架上的很多名著都是那时候买的。

二叔是在二婶死后开始消沉的。像一盏油灯突然被掐灭了灯芯。

二婶是被一只老鼠吓出毛病的,柔弱的二婶承受不了一只老鼠跳上她的脚背带来的巨大惊吓,整日神情恍惚,最后被一条小河把灵魂收留。我常常去那条二婶溺水的小河旁,看上面浮着的花瓣和叶子,就以为是二婶纤细的命运,一切都只能跟着风跑。

二叔开始酗酒,每日里酒不离口,时时刻刻呈现出醉态。他爱吃泥鳅,会一条一条地攒,攒到十条八条时用大酱一酱,就能美美地喝上半斤酒。而我所有的伤痛正源于此,直到二叔临死之前,我都没能为二叔买来一斤泥鳅鱼、打上一斤酒。而且更让我的灵魂无法平静的,是我曾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深深地伤了他的心。

那是在我的婚礼上。二叔迟到了,一副狼藉的模样。而且,他是我的婚礼上唯一一个穿着带补丁的衣服的人。对于我,二叔是多么重要的人啊!我必须向我的客人们介绍他——和父亲一样的二叔。可是在客人们满是惊讶和鄙夷的神色里,我感觉到自己的尊严被撕碎了。

我对着二叔发了很大的脾气,二叔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般惶恐不安。

二叔又喝醉了,坐在那条载走了二婶灵魂的小河边,絮絮叨叨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我想去跟二叔道歉,可他却是不停地埋怨自己:唉,老糊涂了,三儿大喜的日子,怎么就不换身衣服呢……

其实,二叔又哪里有一件新衣服呢?父亲说,我用来操办婚礼的钱都是二叔辛辛苦苦攒下的,他不让父亲跟我说,他说反正他自己用不着,不要给孩子添压力。而我又是怎样对待二叔的呢,在自己婚礼的时候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给他买。顷刻间,愧疚刺穿了我的心,一生无法弥补。我的灵魂生出了洞。

二叔死去的时候,父亲终于为他脱掉了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衣服,替他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新衣服上路。

可是二叔每次到我梦中来的时候,都是打着补丁的,一直没有改变。我知道,我一生都无法对那块补丁释怀,也好,就用它补我灵魂的洞吧。

只是希望我这一生,灵魂里不要再生出这样的洞来。

我听到了叶子的尖叫

没有一丝风,没有。而我却听到了叶子的尖叫。

那尖叫里带着对生命的谐谑,带着对往事的深深眷念。那尖叫被一只慢慢蠕动的小虫驮着,缓慢爬行。那尖叫随着阳光下的一滴露水,被慢慢地蒸发。

我似乎看到它探着小脑袋,好奇地张望着这个世界,每一寸阳光都令它欢欣鼓舞,每一丝风都令它手舞足蹈。尖叫的,还有与它对应着的一双好奇的眼睛。那双眼睛始终在探寻,包括叶子的每一个纹路,似乎要循着这个痕迹窥探到它的前世呢!

那尖叫里也有无奈,因为那些无法抵挡的灰尘。

但灰尘是不可避免的。灰尘是日子的润滑剂,让生活不停地向前滚动。

叶子,那么安然地镶嵌在我的玻璃框里,与我互相守望,它也有睡意蒙眬的时刻呢,除了尖叫,我一样听得到它微微响起的鼾声。

每每看到树,我总是习惯去抱抱它,闻闻它的叶子。还记得少年的自己做过这样的一个梦:拥有一家只在夏天开放的超市,24小时营业,而且一定是在大树旁,因为喜欢超市在巨大树木旁的气息。坐在二楼的厅堂里,裸着足,透过亮净的窗玻璃,望着窗旁摇曳的树叶,心里定是十分安谧的。

对叶子的感情,怕是从这个梦开始的吧。

小时候,你也喜欢用叶子做书签吧。在叶子上面写一些美丽而年轻的句子,写一些对某个人朦胧的爱意,像梅花鹿的蹄子一样,迈着年轻时代的小碎步,把一份若隐若现的情思透露给叶子。

坚信了叶子的守口如瓶,不会泄露你的半点幽怨。只是,当它已成残骸,在你的书页间渐渐失去体温的时候,你感觉到它的微凉了吗?

许多年以后,你和那喜欢的人再度相遇,人世沧桑,各自都已变化太多。你把书页里那些风干的叶子拿给那个人看,你说:“看,曾经有一场暗恋,美丽了这枚叶子。”她黯然:“一颗心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打开?”

是啊,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打开?不得不承认,在叶子面前,我是一个胆怯如鼠、微渺如蚁的人。不光是感情,在面临令人措手不及的无常人世时,我常常会逃走,留下一克拉的恐惧。

还好,夜是我的,它可以为我疗好白天受到的伤害。在氤氲的灯光下,在酒精的环抱里,尽情挥霍着所剩无几的青春。我可以无比炫耀地说,在夜里,我是一个如鱼得水的精灵。但是,当那个早晨温柔的阳光将我摇醒的时候,我看到了阳台上那盆水仙的叶子,一滴酣睡的露水也正在慢慢醒来,顺着叶子的尾翼向下滑去。我被这无比生动的场景感染着,第一次感觉到,无数个妖娆的午夜和余香未尽的凌晨,都抵不过这一个优雅的早上。

多久了,只感到被生活推着向前走,没有力量后退,更无法重来。

兴奋还未退去,心已经空荡。聚会、应酬,生旦净末丑、嬉笑怒骂,人前流露豪爽的性情,站在空空的屋子里时,却只影孑然。指尖的烟,明明灭灭,一圈一圈,皆为寂寞。

忽然,有了一种危机感,感觉到时光的残酷,它已经不知不觉地把你赶到了青春的边沿。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片空中飘落的枯叶,无奈,苍凉,却努力以最优美的姿势飞落如蝶。但我亦深知,叶子最后的舞蹈里,不再有尖叫,换成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欢畅的吟咏。

这一点,我当学叶子。

对时间变得模糊,对人情变得陌生,对世界变得虚无……一年一年,就这样随波逐流地过去了。有人,曾到过我的窗外,或者曾想要问我,为什么这样生活呢?

杂乱的风景来去匆匆,人,太寂寥,容易让一些无关的东西混进记忆。

每天从钢筋水泥的城市中穿过,偶尔也见到一些“大自然”的东西。比如花市里的花,离开温棚会很快地次第死去;比如染上五颜六色毛茸茸的小鸡,被当作安全又廉价的孩子的玩具;比如空中那巨大但呆滞的鸟儿,其实那只是风筝……

真实的,亲切的,怕是只有这在早晨尖叫的叶子了。

人,很多时候做不到如叶子般洒脱。绿的时候,恣意妖娆地登场,黄的时候,了无牵挂地谢幕,绝无半点黯然销魂之意。

我当努力使自己成为那样一片叶子。

没有一丝风,没有。而我却听到了叶子的尖叫。

雪花,我要带你回家

那是足可以覆盖我生命的一场美丽的雪。

在这之前,我是怨它的,因为它把我隔在远远的城市,而这天正好是大年三十。

“如果再不通车,就不能回家和父母妻儿一起守夜,一起听新年的钟声了。”我心急如焚,不停地向站里的工作人员打听,可是广播里迟迟没有关于通车的消息。我无可奈何地望着窗外,禁不住生起雪花们的气了。在这之前,我是多么喜欢这些六角形的钥匙,它们曾经开启了我封锁了整整一冬的心事。它们一路歌唱着洒下激情,争着抢着在大地上印下邮戳,它们是那样急不可耐地想让尘世的心都听见它们这些顽皮的小天使们在说:我来了!我来了!

无数或忧郁或快乐的碎屑组合着世界,那么多那么多的雪花正在织一张巨大的幸福的地毯。如果不是它们阻挡了我回家的路,真想在上面打几个滚儿,再把灵魂抛进雪里美美地撒几个欢儿。可是现在,它们却给我徒增了许多烦恼。

在候车室里,我看见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像是兄妹俩。妹妹躺在冰凉的长椅上,哥哥为她盖上一件破旧的大衣,然后变戏法一样地从兜里掏出一小截火腿肠和一个破了皮的茶蛋,在妹妹眼前得意地一晃说:“快吃吧,吃了就不饿了。”

他看着妹妹狼吞虎咽地吃着,自己却不停地咽着口水。妹妹忽然哭了起来,问哥哥:“妈妈说爸爸冷,去陪他了,天堂真的很冷吗?”

“不冷,不冷,爸爸妈妈现在在一起了,他们一定很快乐。”

“我想爸爸妈妈了!”

我的心紧了一下,这是两颗幼小的受了伤的心灵,我仿佛看见了他们滴着血的心。

哥哥拉起妹妹,跑到候车室后面的一块空地上,我看见哥哥用双手一点点地堆积着雪,妹妹在旁边拍着手笑。不一会儿,他们就堆出了两个大大的雪人。哥哥指着那个高高大大的雪人对妹妹说那是爸爸,又指着另一个说那是妈妈。

我感到一瓣雪花敷在了孩子的伤口上,为他们止痛,同时另一瓣雪花压在我的灵魂上,让我喘息不止。

“爸爸妈妈可以陪我们过年喽!”两个孩子欢呼着,围着两个雪人又蹦又跳。他们的小脸冻得又红又肿,可是依然舍不得离开。妹妹在“妈妈”的头上插了一朵情人们遗弃的玫瑰,哥哥给“爸爸”点了一支半截的烟。他们快乐地守着“爸爸”和“妈妈”一起过年,忘记了饥饿和寒冷。

我的眼睛被泪水遮住,这眼前飘飞的哪里还是什么雪花,铺下的哪里还是什么幸福的地毯,这分明是谁把幸福撕碎了,洒满天空。孩子们却用这些疼痛的碎片堆出了他们心中幸福完整的世界:一个爸爸,一个妈妈。

我忍不住跑了过去,紧紧捂住他们红肿的小手。他们惶恐地望着我,使劲儿挣脱了双手,跑回了候车室。

我想我是吓着他们了。我跑进车站旁边的饭店,买了一只又肥又大的烤鸡,偷偷放到雪人的怀里。

不一会儿,两个孩子又来看“爸爸”“妈妈”了,他们惊奇地发现了那个“新年礼物”。

“太好喽!爸爸妈妈给我们带好吃的来了!”他们高兴得手舞足蹈,幸福地啃起了鸡腿。

广播里终于传来了通车的消息,惹来人群中一片欢呼。透过车窗,仍能隐隐约约看见那两个孩子守着雪人做着美丽的梦。那梦中一定有妈妈的摇篮曲,有爸爸的故事,有漂亮的衣服,有数不清的玩具,有学校,有同学,有童话的森林,有王子和公主的宫殿……

可是雪终究会化的,雪融化了该怎么办?孩子的梦醒了该怎么办?

火车已经徐徐开动了,可是我总觉得丢下了什么,仿佛一颗心没有带回来。我的前面是春天 ,可我的心却停留在身后的冬天里,怎么拽也拽不回来。既然我感知了他们的内心世界的寒冷,我就有义务为他们带去春天,而不仅仅是一只烧鸡的怜悯。

“我要领他们回家!”我为自己突然做出的决定激动着。就在乘务员即将关上车门的刹那间,我箭一样地飞出火车。乘务员一脸茫然,诧异地望着我,我仿佛是要给她一个解释,又仿佛是在跟自己的灵魂喃喃低语:我忘了带行李。

是啊,我真的差点儿将生命中最珍贵的行囊丢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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