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香腮雪: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所有的美好,都是恰逢其时 作者:孟斜阳 著


香腮雪: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温庭筠《菩萨蛮》

这首《菩萨蛮》仿佛是一部高清画面的古装电影镜头:

清晨,阳光照进卧室,像小山一样重重叠叠的彩绘屏风在阳光下金星点点,闪闪烁烁,惊扰了深睡中的女人。她一转头,像乌云一样浓黑散乱的头发从脸上流动过来,快要流过雪白的面颊。“鬓云欲度香腮雪”,蓬松如乌云一样的头发、滑落下来掩住雪白香腮,写出了正在酣睡的深闺女子形象,非常精致鲜明。

“小山”“鬓云”“香腮雪”,都是很古典很女性化的意象。“小山”也有解作眉妆,而“金”是指眉间的额黄妆饰。所以开头又有解作:一觉醒来,残妆未尽,微蹙的蛾眉上所涂的额黄颜料已经有些褪色,金光或明或灭地闪烁。缭乱的鬓丝仿佛云朵一般,蓬松地拂过雪白的香腮。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等数句,白描一般叙写女子醒后一系列娇柔疏懒的动作:“懒起”“弄妆”“梳洗迟”;簪花、照镜、穿新衣,懒懒地画一画蛾眉,整一整衣裳,梳洗打扮,慢悠悠,意迟迟,依次写来,有条不紊,真像一个个连续的电影镜头,清晰地展现出女子梳妆的全过程。

而“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两句如同突然放大的特写镜头,将镜中簪花和人面交相映衬的画面更真切地推到人们眼前:她对镜照了照新插的花朵,对了前镜又对后镜,红花与容颜交相辉映。前面镜子中有后面的反射,后面镜子中也有前面的反射,镜像交错,相映成趣。而刚刚换上的绫罗裙襦,绣着一双双的金鹧鸪。

一首小词把闺中女人的色泽、气味、体态连同神情都生动地描绘出来了。深闺中,女人的美丽与寂寞都那么清晰可感。

温庭筠,字飞卿,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作为唐五代文人士子歌舞宴乐的产物,词这种文学体裁,天生是伴随着华丽浪漫的管奏与弦歌而生的。温庭筠是以全部心力倚声填词的第一人,在使词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学体裁方面具有开创之功。

温庭筠的词具有繁丽工细、绮艳幽怨的特色。他的全部才情和心灵都沉醉在对声色的纵情追求以及对美丽女性的恋慕情思之中。温庭筠是描画女性之美的天才词人。在他的笔下,女人总是那么华丽高贵、气质雍容。

上面这首《菩萨蛮》就很像一部类似于《夜宴》那样的高清电影:远离了一切喧哗嘈杂之声,在贵族之家的深闺里,一个幽居的女人,容貌美丽,长发如云,肌肤胜雪,体态娇慵柔美。她的生活起居却很是讲究,衣饰华贵美艳,梳妆一丝不苟,为了看看自己今天美不美,反复地前后照镜子,充满了唐代仕女生活情趣。

整个感觉,这个贵族女子形象就像一只懒懒的、雪白的名贵波斯猫,生活在大唐这个花团锦簇的华丽宫室里。不用操心衣食的着落,不关心国家朝廷的大事,只关心衣服漂不漂亮,妆化得浓淡是否入时,关心头上的簪花在各个角度好不好看,只想让自己更漂亮一些,并一度沉迷在自己的美貌之中,也许还有几分小小的得意。这个由温庭筠创造的、浑身焕发出金玉与锦绣光泽的女人,美得令人迷恋,美得令人心醉!

词中的女主人公就像一个美艳性感的精灵,始终那样娇柔、慵懒、困倦、百无聊赖,永远带着一种温软雍容的女人气质,带着或浓或淡的哀怨,带着被相思袭扰的幽怨,带着被风花雪月引发的无端愁绪,她那美艳而凄婉的身影成为笼罩了整个风流晚唐的形象代言。

而这首《菩萨蛮》中的“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一句,有如一束被折射的阳光,照亮了整首《菩萨蛮》,让人有种时空无限交错的美感。一本《花间集》词句和意象总有重复之处,唯此一句让人怦然心动、流连幻想不已。

它需要我们离开文本一定距离,去体味余音绕梁的美感,去感悟那奇幻而炫目的意境。这也许就是词这种文体形式的魅力所在吧:多重镜像隐约布于文字中,犹如众镜相照,众镜之影见一镜中,如是影中复现众影,影中复现众影,即重重现影,成其无尽复无尽也。

想想看,小山重叠,金光明灭,鬓云欲度,香腮如雪。唐朝的女子就是这样,雍容华贵,肌肤胜雪,发髻高耸,披帛飘扬,她们头上的簪花红艳欲滴,优雅明丽。阳光下,双镜里,女人的容颜和娇美的花朵交相辉映。花前花后,镜里乾坤,这是何等景象?!

刘缓在其《看美人摘蔷薇》中用“钗边烂熳插,无处不相宜”描绘簪花女子“花面交相映”的美好形象。李清照在《减字木兰花》中写自己年轻时爱美、爱俏的心情,也是用簪花来体现:“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呵呵,自恋的女子无罪,与花比美的女子俏皮可爱。“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那些深深沉溺于镜子里的美丽面容,尽可以对着自己微笑、扮鬼脸、抛媚眼……人们无不是用欣赏的、愉快的心情赞叹簪花照镜女子的美好形象,那是一份让人愉悦的美感。

如果再缠绵旖旎一些,有婉约的江南女子水波泛舟而来: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

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

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

在欧阳修这首《蝶恋花》里,淡淡的水波光影更是一面偌大的镜子。采莲女子对镜自伤,心里隐约的迷离忧伤只是一点女儿家的情怀,笑靥依然如花。但青春之花却是旋开旋谢的。哦,“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花开当折无人折,悠悠此怀,向谁诉说……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这两句让人惊艳的词句还曾经被一位民国才子写进了书里,用来称许他爱过的一位奇女子。

这位民国才子就是颇有争议的胡兰成,那位奇女子便是张爱玲。

在胡兰成的笔下,张爱玲是个相信一见钟情的女人,说“见到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胡兰成说张爱玲的文章“恻恻轻怨、脉脉情思、静静泪痕”,说她人却“晴天落白雨,临水照花人”,说张爱玲的美是“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看到没有,这两句词用在张爱玲身上,直让人惊艳到花开荼,仍觉有暗香来袭之感。胡兰成给张爱玲的婚书上写道:“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只是胡兰成后来政治蹉跌、波折重重,哪里给张爱玲“岁月静好”?以及后来又四处拈花惹草,这怎能给张爱玲“现世安稳”呢?

我只是在想,后来重新陷入寂寞的张爱玲,再取镜照影时可有人生苍凉之感?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而临水之湄,顾影自照,花容人面,于滚滚红尘外遗世而独立。曾经的美丽与哀愁,当岁月流转之际已是物是人非。

“我将只是要萎谢了”,伤情无奈中的张爱玲又是何等的决绝和哀怨!

夜半人静、万籁俱寂时,在一抹淡黄色的灯光下读着花间词,读着温庭筠的这首《菩萨蛮》,内心忽然就会有一丝温暖的感动。幻觉中,梳妆台前坐着一个美丽的旗袍女子,淡妆粉黛、唇红齿白,眉似远山,目如秋水。身后有一个清癯的男子,青衫一袭,笃定地站在她的身后,两人顾盼之际,会心一笑。那女子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男子盯着她看,竟似乎有些痴了。

或许,那是名媛张爱玲的绰约风姿,或许竟不是,而只不过是那花间词中的唐朝簪花女子而已。清晨的阳光穿户而入,小山重叠,碎金明灭,让那女子从梦中惊醒,鬓云欲度香腮雪……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洲。

——温庭筠《梦江南》

这首《梦江南》像极了一组电影镜头:一位盛妆女子梳洗打扮完毕后来到了望江楼上。她独自倚靠在望江楼上,凝眸烟波浩渺的江水,等待久别不归的情郎。眼望着江上那片片的白帆,似乎和天际的流云一样飘在空中。江面上千帆已经过尽,仍不见心上人的归舟到来。时近黄昏,江面上只剩下斜阳的余晖含情脉脉,静静的江水悠悠东流,这无限苍茫的风景,令人肠断白洲。“白洲”就是长满了白色花的小洲。依稀是旧时与情人的相聚之地。此时眼中看来,格外令人伤感惆怅。

从日出到日落,由希望变失望,把这个女子的不幸表现得格外动人。“过尽千帆皆不是”,短短七字,包容了多少元素:离别、错过、失去、等待、焦急、失望、心伤、叹息,一句词便敌得过王家卫的一部电影!

其实,我们如果把这首词和前面《菩萨蛮》连接起来,就显得很有意思了。

前面那位深闺中的女子“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这种种梳洗打扮到这首《梦江南》里,一个“梳洗罢”就带过了。梳洗罢了之后做什么呢:“独倚望江楼”!她已经由寂寞的深闺来到了江岸边的望江楼上,成为一幅视野开阔、心绪更加苍茫的美人凭栏相思图。

画面上的盛妆女子和美丽江景和谐地组合在一起,人物感情变化和江水流动互相交融激荡。女子内心的感情是复杂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情绪也在不断变化。初登楼时的兴奋喜悦,久等不至的焦急,还有对往日的深沉追怀……这里,一个“独”字是其孤寂的写照,用得很传神,意味深长。

“过尽千帆皆不是”,“千帆”喻其在江楼所数船之多,所认船之细,所盼之切,所望之久。“皆不是”饱含着失望与哀怨。从空间上看,自眼前之洲到极目之远帆,从一帆到千帆,从每一帆之小失望到黄昏之最后失望,写出女子心情摇荡于希望与失望之间,心中一起一落,一热一凉,不能自持,跌宕转折,曲尽情意,渗透了希望喜悦与忧伤的感情,气氛也渲染到高潮。柳永在《八声甘州》中有句“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其意当从此脱胎化出。

希望落空,幻想破灭,这时映入她眼帘的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斜阳欲落未落,对失望女子含情脉脉,不忍离去,悄悄收着余晖;滔滔江水似乎也懂得她的心情,悠悠无语流去。落日流水本是没有生命的无情物,此时成了多愁善感的有情者。

这一句不但写出了夕阳西下时的黄昏风景,也巧妙地点出她等待的时间:自梳洗罢到夕阳落下整整一天。落日的脉脉斜晖正暗合了女子心头对情郎的脉脉相思之情;那悠悠流去的水,象征着情郎一去不复返,还有她一日日逝去的青春年华。像一幅素描,又似一帧剪影,有一种情思荡漾、空中传恨之感,形成绵远悠扬的风致。

最后感情抒发喷涌而出:“肠断白洲。”这一句画上了点睛之笔。“肠断”表示极度悲切。《世说新语·黜免》中的记载令人动容:“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缘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视其腹中,肠皆寸寸断。”

思念令人黯然魂销,等待让人愁肠百结。蔡琴的一首老歌《过尽千帆》唱道:

我的心是寂寞的海洋

朝夕起伏着多情的波浪

浪里虽然风帆无数

不知谁是我等待的归航

……

为什么要过尽千帆?因为过尽千帆皆不是,因为一定要等待心中的爱人到来才罢。然而,千帆过尽还不见良人归来,终令守望者柔肠寸断。那种“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漫长等待,那种希望与失望交织的巨大落差,那种盘桓在心头的永恒期待,都让那站在望江楼上孤独而寂寞的身影成为一道经典的风景。

记得台湾诗人郑愁予有首叫《错误》的诗,很有些古典韵味: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江南那位思念与等待中的女子,误以为这诗人的马蹄声就是她心中的恋人回来了。诗人却不无遗憾地告诉她:我嗒嗒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这是另一版本的“过尽千帆皆不是”,是另一种视角的思念与等待之歌。

但是,我宁愿郑愁予是在述说人类共同的等待。“达达的马蹄声”或者就是在斜阳衰草的望江楼上,在秋水长天的明净里,凝眸的女子所痴痴等待的天涯归帆。帆来了,帆又去了,过尽千帆皆不是。我们永远也等不来“归人”。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也许,真爱仅仅是传说中的海上仙山上的一个缥缈的幻影?但是,我们一直在等。“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我们的心是颓圮而空寂的神殿,再没有任何可以依傍的东西。因此,我们必须寻找心灵的桃花源,而不能再等待戈多。我们需要一个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美丽的天国,我们需要一个能寄托人类永恒乡愁的家园。

这就是爱,只有人间的真爱,才会让人如此期待,如此思念,如此悠悠萦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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