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戚氏

宋词三百首全解 作者:[清] 上彊邨民 编;王景略 注


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1],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2],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3]。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4],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5]清浅,皓月婵娟[6]。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7]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8]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景[9]无眠。

【注释】

[1]宋玉悲感:宋玉《九辩》中有“悲哉秋之为气也”等句,故杜甫《咏怀古迹》有“摇落深知宋玉悲”句。[2]迢递:指路途遥远,也写作“迢遰”或“迢逓”。[3]陇水潺湲:语出北朝乐府《陇头歌辞》,其一曰:“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其三曰:“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4]蛩响衰草:蛩是蟋蟀的别名。蟋蟀在衰草间鸣唱,也是抒发悲秋之情的常见意象。[5]绛河:即银河。古人以北极星为天象正中,银河在北极之南,南方属火,尚赤,所以叫绛河(绛即大红色)。元稹《月三十韵》有“绛河冰鉴朗,黄道玉轮巍”句。[6]婵娟:指姿态美好。张衡《西京赋》有“嚼清商而却转,增婵娟以此豸”句。[7]帝里:指帝都、京城。李百药《赋得魏都》有“帝里三方盛,王庭万国来”句。[8]漏箭:漏壶的部件,上面刻着时辰度数,随水浮沉,用以计时。陆游《晨起》有“夜润熏笼煖,灯残漏箭长”句。[9]景:景字有多解,前面“迅景”之景,是指日光,此处的景通影字,而别本确有作“影”的。

【词牌说明】

长调,首见于柳永《乐章集》,可能是柳永自度或于教坊间整理而成的,共二百一十二字,分三叠,同部平仄韵互叶。

【语译】

正当深秋时节,一阵短暂的小雨泼洒向庭院轩廊。槛外菊花凋残,井边梧桐飘零,在雨后都笼罩上一层淡淡的寒烟。此情此景,确实令人感到凄凉啊。遥望江河关山,夕阳下云雾黯淡,想当年宋玉在这附近登上高山,临近江水,写下了“悲哉秋之为气也”的名句。道路是如此遥远,行路之人无不凄楚,他们都听厌了“陇头流水,鸣声幽咽”一类的悲歌。这时候,秋蝉在残叶中嘶叫,蟋蟀在衰草间鸣唱,互相应和,实在是吵闹烦人。

我独自一人在旅舍之中,度日如年。只觉得风逐渐地冷了,露逐渐地浓了,静悄悄已到夜阑更深之时。抬眼望去,天空是如此澄净,银河是如此清浅,明月也这般美好动人。

我不禁忧思绵长,在如此漫长的夜间,面对如此优雅的景色,怎么受得了屈指细数旧事,暗自惆怅过往呢?我功名未立,爵禄未得,只能辗转于秦楼楚馆之间,虚度了一年又一年的光阴。

回想起京城的风光真是美好啊,那时候我还风华正茂,只知道白昼欢会、晚间宴饮。再加上有很多清狂放纵的朋友,聚在一起对酒当歌,流连盘桓。可是自从离开京城以后,日月如梭,时光飞逝,旧日的欢娱仿佛一场荒梦,烟水杳杳,道路又是那般遥远。

牵系着功名利禄,容颜越来越憔悴,追忆起往事前尘,心情越来越愁烦。眼见漏箭移动,夜更深了,我略微觉得有丝丝寒意袭来。谯楼上响起几声画角,那声音也逐渐呜咽。面对空旷的窗棂,我熄灭了灯火,等待破晓,拥抱着自己的影子,再也难以入眠。

【赏析】

此词是客旅在外,怀念帝京,借以秋景,抒发对韶光流逝而自己一事无成的悲愁之作,或为柳永晚年入仕,离开汴梁前往睦州上任途中所写下的。全词共二百一十二字,分三叠,在宋词中长度仅次于吴文英的《莺啼序》,对于词这种艺术形式来说,可以算是鸿篇巨制了。但文字虽多,句法多变,从始至终却脉络连贯,毫无堆砌之感,果非大手笔不能为也。

第一叠先写季节,是“晚秋天”,刚下过一场小雨,从而首先落入词人眼中的景色是“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整个庭院显得如此萧索、清冷。面对此景,词人不禁“凄然”。然后他把目光转向远方,正当黄昏,只见夕阳西下,云雾黯淡,从而想起了宋玉在《九辩》中所抒发的悲秋之意:“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远景之中,不仅仅只有夕阳、飞云和江关,还有路上的行人,行人也皆“凄楚”,甚至“倦听陇水潺湲”。《陇头歌辞》是写行役之苦,可见这些行人也皆因行役而身不由己地离开家乡,奔波在“迢递”的远路上。这里表面上是写行人,其实也是对应词人自身,因为遭际相同,才能悲苦相同,也才能情感相通。远望过后,镜头又转回身边,在“庭轩”之内,不过这回所运用的意象并不仅仅有目见,还有耳闻,词人看到,并且听到“蝉吟败叶,蛩响衰草”,衰草败叶间一片嘈杂的虫鸣,更使他愁肠百结,愁绪万端,缭乱难解。

第一叠像是一段电影的长镜头,先从庭院近景摇向江关远景,然后通过路上行人,再摇回庭院,终于败叶衰草之间。“宋玉悲感”“陇水潺湲”云云,则像是低沉的画外音,并不破坏整个镜头的完整性。第二叠开始,镜头似乎还没有切换,只是拉出全景,在馆舍之中,一人独居,度日如年。第一叠还在说“夕阳”,到此际天已经全部黑了下来,“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于是镜头再上摇,重新回到天空,这时候的天空已经没有夕阳和飞云了,只见一片澄澈,银河光浅,皓月光明,所谓“月明星稀”是也。这种景致本来是很寂静,很空灵的,但却无法使词人的混乱心绪变得纯净起来。

面对这般景致,词人却忍不住回想往事。虽说“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既然不堪,正说明他思了,想了,所以才倍感愁闷。欲待暂时沉醉于美景之中,不去怀想往事,却根本就办不到。他想着当初自己没有功名,不管利禄,只得在秦楼楚馆之中蹉跎半生,想起来真是懊悔呀。

通过第二叠结尾的这一段心理描写,从开篇以来始终不切的长镜头终于结束了,下一场景切换到别的地点和别的时段。这是一段回忆,地点是在都城,时间是词人“年少日”。他想起了自己在秦楼楚馆中的生活,白昼欢会,夜晚饮宴,和具有同样志向爱好,因此在传统士大夫眼中可称为“狂”“怪”的那些朋友们,度过了一段多么欢乐的日子。然而这一切都结束了,自己最终回到名利场上,并且离开了都城,无论在时间还是空间上,都距离这些朋友越来越远了。自己为了功名而憔悴,可是更为了失去这段欢娱的过往而“空惨愁颜”。

词人在迷茫,在徘徊,自己究竟应当选择怎样的生活呢?是放弃功名利禄,选择恣意欢娱,还是放弃过往的欢乐,而独自踏上这孤寂的远途呢?于是镜头再切换回现今,夜越发深了,词人耳听谯楼角声,微觉有寒意袭来身上,更是袭上心头。他再也难以入眠,不禁呆呆地望着窗外,熄灭了灯,静静地等待黎明破晓的到来,在他身边,只有自己的影子相伴……

全词情景交融,浑然一体,完美体现了柳永的慢词功力。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赞叹柳永“铺叙委婉,言近意远,渺秀幽淡之趣在骨”,对照此词,此论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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