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雨軒詩文集序

詩之一道，人皆可爲，而難爲之也。其發端於情景而指歸於感慨，發唱之際又有關乎腹笥。是古今能詩之人夥矣，然能爲詩人者綦少，而善此道者少之又少矣！前修嘗云：學成而爲詩尚不爲晚。此論必然之詩人，而非自然之詩人也。必然之詩人必久閲世象、深道問學然後發而爲詩，是學成而爲詩尚不爲晚。自然之詩人正如嚴羽所謂：「詩有别腸」——不關乎世、學也。然則愚以爲：雖自然之詩人亦必至乎閲世象久、道問學深，而後再益以「别腸」之自然，輒能成善此道者，或爲一代詩伯！唐宋不論，遜清以還如先伯祖散原老人、鄭蘇龕、陳石遺等等概莫能外。

予爲《義寧陳氏文獻史料叢書》序之曰：

「夫九嶺競秀，幕阜騰嵐，古艾舊邦，人文發祥。夏商遠邈，崇光江右。洎乎皇宋，聲通清季。千餘載雙井黄氏所爲江西之唱，涵珍育奇，傲睨三唐；二百年竹塅陳門能振同光之體，瀏亮堅淨，典茂八表。所謂先後相應，同瘦折而軼宕；法脈所承，絶俗漬而淵懿。拗峭高渾，遒勁粹雅，其致則一也。蓋義寧陳氏源從義門之遠，流接大江之長。萬山雲氣，松濤博稽七索之案；一門書香，竹影漫衍五典之觴」——略述江西修水（即古之義寧）之淵源。

而自陳寶箴（先曾祖右銘公）以孝廉洊至封疆，其後代有彦修。吴宓《空軒詩話》云：「義寧陳氏一門，實握世運之樞軸，含時代之消息，而爲中國文化學術德教之所託命者也。」吴氏之語實以右銘公之政、散原老人之詩、寅恪先生之史爲指歸，而至今日所餘第四代「封」字輩，吴先生不復見矣。陳小從譜名陳封玖，義寧陳氏右銘公本支封字輩之一。

陳小從老人，右銘公之曾孫女、隆恪先生之女。是自右銘公四代曾孫中最善詩文者。老人幼曾承歡於其祖散原翁膝下，聞其謦欬，得其薰陶。又經隆恪先生精心作育。是故小從老人少年已通音律、善吟詠。大畫家某，常過從陳氏之廬山松門别墅，受其影響之故，小從老人早擅丹青。及長因體弱，而爲大人所呵護，唯以吟詠弄筆墨爲生活。乃父隆恪先生大詩人也，正如其父散原翁「其發爲詩也，雖牢愁而不酌魯酒，有殘紅而不流平波。風雨一夕，發唱天地；殘照四維，吞淚古今。傾脾肝而盟百卉，袖湖海而勒千瑉。」（《義寧陳氏文獻史料叢書·序》）是故小從老人於詩、書、畫耳目達精、取法乎上，玩味既久，自然而然。其所作也，非時人之面目，特於詩詞一道，無論心態立意、遣詞造句，乃至格律技巧，皆出天籟，無造作膚淺。而老人生逢舊詩人猶存於騷壇、結社風氣尚夥於社會之際，故於詩詞一道霑溉良多，讀其詩恍然百年前之韻味。如「豈因文字障清修，更無懸念掛心頭。參得祖庭安心法，月自澄明水自流」（《無題》）一種超然之淸浄、一片潔白之天地，於老人筆下款款而至，令人回味無盡。老人作詩，更多對故家以及其外家之戀戀。如「拾級攀登覓故痕，松風泉響宛然真。依稀片葉勾殘憶，欲證前塵誰與論」（《廬山探訪俞家故居片葉廬》）俞家爲小從老人之内親，陳俞兩家數代親深眷篤，老人親歷而彌珍，即而老一輩親人寥如晨星矣，此詩眼前景、心中事，一派滄桑沈鬱。

小從老人因年幼親侍祖、父兩代於廬山舊居「松門别墅」有年，故集中有關匡廬之作不少，而舊日衣冠人物、華蓋風月，皆記之以詩如：

夢遊廬山得轟夢泉三疊一聯醒而足成

未了尋幽願，遲來續舊痕。松風寒透幕，竹影翠依門。轟夢泉三疊，消愁酒一樽。遊蹤稀到處，嵐氣滌襟塵。

偶憶幼時隨侍雙親賞中秋月置酒果虎守松門巨石上宵深仍不忍歸寢

酷愛松間月，宵深未忍歸。樹聲疑聽瀑，山影似張帷。露重夾衫濕，杯深夜氣微。童心猶可覓，冉冉歲華推。

兩詩無論寫目中之景、心中之情，壹至夢中之思，大有乃祖散原翁之跡象。以小從老人之孝心悲閔、宅心仁厚，故詩見婉約、清新，於散原翁之沉浸厚重之外又别有情趣。特於結句之際散淡而華贍，如遠風輕雲，舒展飄逸，此小從老人詩作之一大特色也。如此之作集中多見，讀之可令人作掩卷遐想，又如：

偶成

坐擁書城趣，能消白日長。懶積文筆債，衰怯應酬場。閉户貪孤靜，偷閒笑世忙。何當温舊跡，山徑立斜陽。

書事

眼昏猶喜近書帷，憶海鈎沈往蹟隨。藹藹餘霞扶晚景，遲遲寸草報春暉。岳珂有願光潛德，孺子留亭挽世頹。無限松門松菊慕，西山廬阜兩徘徊。

詩中之「何當温舊跡，山徑立斜陽」，道盡詩人心中皆有而或未能一吐之慨，讀之不禁首頷再四。「藹藹餘霞扶晚景，遅遅寸草報春暉」，思兩代慈恩於匡廬，拳拳之心溢於言表。小從老人今已耄耋大年，其於祖、父慈恩之眷眷，益遠益深，集中一小詩須毫畢現：

小孫宇翔見水沸呼曰水冒煙矣因憶幼年呼落霞爲火燒雲先祖曾有雛鬟呼看火燒雲句戲成一絶

火燒雲句憶當年，今見孫呼水冒煙。唤醒童心歷甲子，坐看髫齔换華顛。

小從老人以世家名媛親聆晚清遺老之掌故、親歷北洋政府軍閥混戰之景況（老人生於一九二三年癸亥），所以家國之憾，巾幗亦然，集中此類佳作數不在少，如：

雜感十首·效玉溪生體（選一）

初犢安知忌虎威，拚將熱血唤風雷。柴乾星火易爲燎，蛀盛天倉忍化灰。四海新潮摧故壘，百年積習戀成規。前人慣道儒冠誤，又被儒冠誤幾回。

斯作也讀之愴然，律中兩聯，置之杜集應不遑差。尾聯之歎，詩家上乘，非善於爲詩、久事斯道者難爲也！

小從老人祥和平實，雖出身世宦而無富貴習氣，舒然悠遠、淡泊世態。此老人享大年而猶聰明之故也。《吟雨軒詩文集》爲老人七八十年所爲詩文之一斑非其全豹，如上述之明珠翠羽，啟卷可見。上引管窺僅擷之萬一也。予久客域外，老人裒珠成串之際倩予爲序，長者之命不可違，文短難爲景仰，句澀豈盡褒揚，幸在至親而不計工拙，是爲序。

二○一四年歲在甲午之春，陳雲君時客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