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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襟亚:锱铢必较的秋翁

张爱玲的朋友圈 作者:陶方宣 著


平襟亚:锱铢必较的秋翁

柯灵回忆张爱玲的片段最让人喜欢,那时他主编《万象》,刚刚从事写作的张爱玲有一天来看他:“那大概是七月里的一天,张爱玲穿着丝质碎花旗袍,色泽淡雅,也就是当时上海小姐普通的装束,腋下夹着一个报纸包,说有一篇稿子要我看看,那就是随后发表在《万象》上的小说《心经》,还附有她手绘的插图。”

那天是1943年7月的一天,当张爱玲腋下夹着小说手稿走上万象杂志社木楼梯时,一如张恨水笔下那些穿蓝布罩衫的女学生,朴素而清纯,低眉又低调,甚至还有点落寞。她稍稍有点迟疑,在福州路昼锦里那座双开间石库门前略略停住脚——这里就是平襟亚主办的《万象》杂志所在地。张爱玲最后敲开二楼一个房间的门,平襟亚抬头温和地看着她。她先做了自我介绍,我叫张爱玲,是上海的一个写作者,我写了一篇小说,想请你们看看。

这幢红房子就是当年《万象》杂志所在地

目光敏锐的平襟亚不可能对一夜爆红的海上才女张爱玲没有关注,他当时是一边接过稿子,一边热情地说,欢迎投稿,欢迎投稿。双方略谈片刻,平襟亚站起身,说稿件的事要请杂志编辑审定,于是客气地将张爱玲领进隔壁《万象》杂志编辑部。

当时柯灵应聘《万象》主编不久,正在寻求作家的支持,见才女作家张爱玲主动来访,自然喜出望外。他关注张爱玲已有一段时间,也看过她登在《紫罗兰》上的两篇小说,非常欣赏。平襟亚离开后,柯灵和张爱玲闲聊起来。这次谈话时间不长,但宾主尽欢。不久,小说《心经》在《万象》上分两期登完。两个月后,张爱玲的另一篇小说《琉璃瓦》也在这本杂志上发表。

同一本杂志接连刊登两部小说,张爱玲非常满意。这时,成名心切的她有了更大的野心,希望趁热打铁出版短篇小说集。她亲自写信给平襟亚,提出自己的想法,请求帮助出版,不料被婉言谢绝。平襟亚是作家也是商人,他虽然欣赏张爱玲的小说,但要出版单行本,必然要考虑商业利益。为了不让张爱玲灰心,他主动约她给《万象》写一部连载小说,每月写七八千字,按月预支稿酬千元。张爱玲欣然答应,马上着手撰写长篇小说《连环套》。第一期刊出后,她觉得稿费太低,亲自跑到万象书屋,要求由千字一百元变为千字一百五十元。平襟亚不愿破例,坚持按普通稿费标准支付,双方发生龃龉,最终不欢而散。

年少气盛的张爱玲说到做到,停止给《万象》供稿。柯灵不想让这次合作夭折,便向老板平襟亚提议,于第六期付印时给张爱玲预付两千元。可是,张爱玲已下决心不再向《万象》供稿,马上将杂志社送去的两千元如数退还。就这样,令无数读者翘首以待的《连环套》被作者腰斩。

合作中断后,平襟亚认为按照原来“每期稿费一千元”的约定,张爱玲应得六千元,但实际领走了七千元。于是,他在《海报》上撰文,把张爱玲多领一千元稿费之事公之于众。

平襟亚

为了进一步确认张爱玲收了钱,平襟亚竟然在文后附上账单。此文一出,张爱玲立马写了篇《不得不说的废话》予以还击:“常常看到批评我的文章,有的夸奖,有的骂,虽然有时候把我刻划得很不堪的,我看了倒也感到一种特殊的兴趣。有一天忽然听到汪宏声先生(我中学时代的国文教师)也写了一篇《记张爱玲》,我回忆到从前的学校生活的时候,就时常联带想到汪先生,所以不等《语林》出版就急急地赶到印刷所里去看。别的都不必说了,只有一点使我心里说不出地郁塞,就是汪先生揣想那‘一千元灰钿’的纠纷和我从前一篇作文充两篇大约是同样的情形。小时候有过这样惫懒的事,也难怪汪先生就这样推断。但是事实不是这样的。也可见世上冤枉的事真多。汪先生是从小认识我的,尚且这样想,何况是不大知道我的人?所以我收到下面的这一封读者来函,也是意中事:

“‘……我从前也轻视过你,我想一个艺人是不应该那么为金钱打算的;不过,现在我却又想,你是对的,你为许多艺人对贪婪的出版家作了报复,我很高兴……’

“关于这件事,事过境迁,我早已不愿去提它了,因为汪先生提起,所以我想想看还是不能不替我自己洗刷一番。

“我替《万象》写《连环套》,当时言明每月预付稿费一千元。陆续写了六个月,我觉得这样一期一期地赶,太逼促了,就没有写下去。此后秋翁先生就在《海报》上发表了《一千元的灰钿》那篇文章,说我多拿了一个月的稿费。柯灵先生的好意,他想着我不是赖这一千元的人,想必我是一时疏忽,所以写了一篇文章在《海报》上为我洗刷,想不到反而坐实了这件事。其实错的地方是在《连环套》还未起头刊载的时候——三十二年十一月底,秋翁先生当面交给我一张两千元的支票,作为下年正月份二月份的稿费。我说:‘讲好了每月一千元,还是每月拿罢,不然寅年吃了卯年粮,使我很担心。’于是他收回那张支票,另开了一张一千元的给我。但是不知为什么账簿上记下的还是两千元。

“我曾经写过一篇否认的信给《海报》,秋翁先生也在《海报》上答辩,把详细账目公开了。后来我再写第二封信给《海报》,大概因为秋翁的情面关系,他们未予发表。我觉得我在这件无谓的事上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从此也就安于缄默了。”

一个言之凿凿,一个铁证如山,双方你来我往争执不休,最后成为无头公案。其时张爱玲正与胡兰成热恋,胡兰成当然要替情人说话,撰文说,她认真地工作,从不占人便宜,人也休想占她的,要使她在稿费上头吃亏,用怎样高尚的话也打不动她,她的生活里有世俗的清洁。

平襟亚看到很不开心,总想找个机会报复一下。几个月后,《海报》约请沪上十名文人写一篇接力式小说《红叶》,平襟亚名列其中。他借题发挥,写一对年轻夫妻在自家后园赏花,妻子突发奇想,问家里的老园丁:“这里有没有狐仙?”园丁回答:“这里是没有的,而某家园中,每逢月夜,时常出现一妖狐,对月儿焚香拜祷,香焚了一炉,又焚一炉,一炉一炉地焚着,直到最后,竟修炼成功,幻为婵娟美女,出来迷人。”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在影射《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的作者张爱玲。好在接续其后的文史掌故大家郑逸梅深感不妥,赶紧把所谓“妖狐”一笔撇开,以免引起新的风波。

平襟亚是江苏常熟人,幼年丧母,生活贫困,常熟师范毕业后任小学教员。1915年至上海,任上海世界书局编辑,兼为上海各报特约撰稿,因为文字中涉及吕碧城、陆小曼多次闹出官司,张爱玲也算其中一件,新中国成立后留在上海,致力于评弹事业。他的侄子平鑫涛去了台湾,受其影响创办了著名的皇冠出版社,后来迎娶了言情小说大师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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