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是谁在寂寞

已过万重山 作者:周瑄璞 著


是谁在寂寞

寂寞是一种心态、一种体验,而不是一种外在形式。一个人如果在荒岛上感到寂寞,那还好医治,如果他在闹市区还深感寂寞,那是无药可医的。

我常常会在一个个热闹非凡的场合,在一张张热情友好的面孔前,突然感到陌生而慌乱无措,像个被人控制在那里的孩子,四处张望,想逃开这一切,像那个说皇帝什么都没有穿的孩子一样说:这一切都是瞎扯,这一切都和我无关,都不是我想要的。

而我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往往,连自己都说不太清楚。这时候,就感到有一种寂寞正从心里经过。

寂寞,是现实与梦想的落差,是爱与不爱的挣扎,是得与失的衡量,更是真与假的申辩。

寂寞是一种让人迷恋的病态,一种狂热的激情、执着情结而在现实中找不到依托。女诗人在乘船经过神女峰时询问:“在向你挥舞的各色花帕中,是谁的手突然收回,紧紧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还能有谁,一定是一个陷入爱情的女子,只有她最能体会神女峰的孤寂,因为她最终认为,“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一颗因爱而寂寞欲碎的心,看来,除了让她俯在爱人肩头流泪之外,什么也拯救不了她了。

寂寞,更是一种力量的积蓄,一种腾飞或毁灭前必经的漫漫长路,那是暗夜里一条窄而又窄的独木桥,多少人小心地挪动才能保持平衡,不至于使自己跌入失控的深渊,也不至于伤及别人。传奇的爱沙多娜·邓肯有着绚丽的爱情故事,她与富翁恋人携手创办现代舞学校,收留无家可归而有舞蹈天才的孩子,将她们培养成崭露头角的新星。然而这也给她带来不幸,其中一个姑娘和邓肯的富翁恋人相爱了。想必坠入爱河的人是顾及不到旁人痛苦的。邓肯在他们的眉目传情中彻夜难眠,在黑得见不到人的夜里散步,无法安置痛苦的心。让人感动的是,她始终一个人承受这一切,而没有去谴责那两个人,尤其是她从街上捡回来并一手培养的,我们认为至少该受几句挖苦的那个姑娘。邓肯保持着一份高贵的自尊,带着这滴血的自尊,她受邀远走当时的苏俄政府,两个孩子又在此前同时死于一场车祸,而她也在一场意外的车祸中丧生,她的生命历程只有三十多年。她的传奇在于这部自传是车祸前的几个月内快速写出来的。那一个又一个寂寞的白天黑夜,那痛苦的每时每刻,分分秒秒,她意识到了什么?寂寞让她变得空灵,通晓了上帝的旨意吗?

罗素在他三十岁的一天,突然发现,他不再爱他的妻子了,他并没有像当初爱上她一样,明确地交代原因。当然,爱与不爱都不是数学公式,我们不需要求证因为所以,总之是他不爱了,而且在那以后长达九年的时间里,他没有任何情人,每年他只与妻子亲密接触两次,以安抚她的哀求与怒火。每晚的十一点至子夜一点,罗素都在乡村的小路上散步、思索,不知他是否感到了寂寞,感到狂热美好的爱情慢慢从心里走开的空虚与无奈,还是他品尝到了寂寞中巨大的充实?我们只知道,正是这九年里,他完成了他的《数学定律》。

在喧嚣如集市般的图书大厦,随手翻开一本《海上劳工》,我看到老年的雨果疲倦地坐在一把椅子里,手托脸颊,陷入一种巨大的空虚与寂寞之中。我忘记了周围的喧闹,久久地看着他,似乎听到他一声幽长深沉的叹息。一切繁华经过,一切故事上演,一切离恨都不再重要的空虚和寂寞,那是大师的寂寞,浓重深厚得化解不开,又有一种巨大的力量统摄画面。于是,我找来所有能够看到的大师照片,没有一个是喜气洋洋如同过上了幸福生活般的开心,哪一个不是怀着沉思而倦怠的寂寞啊!那是掏空了一切之后的空虚与无奈,带着最敏感细微如孩童般的胆怯与忧伤,对自然和人生越来越深的敬畏,让他们敏锐和茫然。

唐朝李白说自古圣贤皆寂寞,当代伟人有寂寞嫦娥舒广袖,流行歌曲干脆宣称,寂寞让我如此美丽。看来,寂寞,绝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虽然多数时间,它只认一个药方,这药方是每个人心中的密码,别人无法打开,但多数人都是心甘情愿地陷入寂寞这个强权控制的。

那么,就让我们慢慢体会吧,静静地聆听寂寞的足音,感受寂寞的羽毛轻轻地扫去心灵的尘埃,我们终会发现,生活因寂寞而充实,人生因寂寞而真实,而我们的心,因拥有寂寞而更踏实。

2009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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