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访问自己 关于身世

蔡澜的小世界,大味道 作者:蔡澜 著


从小就学会装肚子痛,不肯上学,躲在被窝里看《三国》和《水浒》,当年还没有金庸,否则一定假患癌症。

访问自己 关于身世

问:你真会应付我们这群记者。

答:(笑)这话怎么说?

问:我们来访问之前,你就先问我们要问什么题目。问吃的,你把写过的那篇访问自己关于吃的拿给我们;问到电影的,你也照办,把我们的口都塞住了。

答:(笑)不是故意的,只是常常遇到一些年轻的阿猫阿狗,编辑叫他们来访问,他们对我的事一无所知,不肯收集资料,问的都是我回答过几十次的。我不想重复,但他们又没得交差,只好用这个方法了。自己又可以赚回点稿费,何乐不为?(笑)但是我会向他们说,如果在我自问自答的内容中没有出现过的问题,我会很乐意回答的。

问:(抓住了痛脚)我今天要问的就是你没有写过的:关于你家里的事。

答:(面有难色)有些隐私,让我保留一下好不好?像关于夫妇之间的事,我都不想公开。

蔡澜与弟弟蔡萱合影

蔡澜父亲蔡文玄

问:好。那么就谈谈你家人的,总可以吧?

答:行。你问吧。

问:你父亲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答:我父亲叫蔡文玄,外号石门,因为他老家有一个很大的石门。他是一个诗人,笔名柳北岸。他从大陆来南洋谋生,常望乡,梦见北岸的柳树。

问:你和令尊的关系好不好?

答:好得不得了。我十几岁离家之后,就不断地和他通信,一礼拜总有一两封,几十年下来,信纸堆积如山。一年之中总来我们那里小住一两个月,或者我回去新加坡看他。

问:你的一生,有没有受过他的影响?

答:很大。在电影上,都是因为他而干上那一行。他起初在家乡是当老师的,后来受聘于邵仁枚、邵逸夫两兄弟,由大陆来新加坡发展电影事业,担任的是发行和宣传的工作。我对电影的爱好也是从小由环境培养出来的,那时家父也兼任电影院的经理。我们家住在一家叫南天戏院的三楼,一走出来就看到银幕,差不多每天都在看戏。我年轻做制片时不大提起是我父亲的关系,长大了才懂得承认干电影这行,完全是父亲的功劳。

问:写作方面呢?

答:小时候,父亲总从书局买一大堆书回来,由我们几个孩子去打开包裹,看看我们伸手选的是怎么样的书,我喜欢看翻译的,他就买了很多《格林童话》、《天方夜谭》到希腊神话等品种的书给我看。

问:令堂呢?

答:妈妈教书,来了南洋后当小学校长,做事意识很坚决,这一方面我很受她的影响。

问:兄弟姐妹呢?

答:我有一位大姐,叫蔡亮,因为生下来时哭声嘹亮,妈妈忙着教育其他儿童时,由她负担半个母亲的责任,指导我和我弟弟的功课,我一直很感激她。后来她也学了母亲,当了新加坡南洋女子中学的校长,那是一间名校,不容易考得进去的。她现在退休,活得快乐。

问:你是不是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

蔡澜兄弟姐妹四人合影左起:弟弟蔡萱、蔡澜、哥哥蔡丹、姐姐蔡亮

蔡澜与姐姐蔡亮、弟弟蔡萱合影

答:唔,大哥叫蔡丹,小蔡亮一岁,因为出生的时候不足月,很小,小得像一颗仙丹,所以叫蔡丹。后来给人家笑说拿了菜单(蔡丹),提着菜篮(蔡澜)去买菜。丹兄是我很尊敬的人,我们像朋友多过像兄弟。父亲退休后在邵氏的职位就传给了他,丹兄前几年因糖尿病去世,我很伤心。

问:弟弟呢?

答:弟弟叫蔡萱,忘记问父亲是什么原因而取名了。他在新加坡电视台当监制多年,最近才退休。

问:至于第三代呢?

答:姐姐两个儿子都是律师。哥哥一男一女,男的叫蔡宁,从小受家庭影响也要干和电影有关的事,长大后学计算机,住美国。以为自己和电影搭不上道,后来在计算机公司做事,派去做电影的特技,转到华纳,《蝙蝠侠》的计算机特技有份参加,还是和电影有关。女儿叫蔡芸,日本庆应大学毕业,做了家庭主妇。弟弟也一男一女,男的叫蔡晔,因为弟妇是日本人,家父说取日和华为名最适宜,晔字念成叶,蔡叶蔡叶的也不好听,大家都笑说我父亲没有文化。女儿叫蔡珊,已出来社会做事。

蔡澜青年照

问:为什么你们一家都是单名?

答:我父亲说发榜的时候,考得上很容易看出,中间一格是空的嘛。当然,考不上,也很容易看出。

问:你已经写了很多篇访问自己,是不是有一天集成书,当成你的自传?

答:自传多数是骗人的,只记自己想记的威风史。坏的,失败的多数不提,从来没有过自传那么虚伪的文章。我的访问自己更不忠实,还自问自答,连问题也变成一种方便。回答的当然是笑话居多。人总有些理想,做不到的事想象自己已经做到,久而久之,假的事好像在现实生活中发生过。但是我答应你,在这一篇关于家世的访问,尽量逼真,信不信由你。

父亲蔡文玄与母亲洪芳娉

蔡丹与儿子蔡宁

蔡丹全家福

蔡澜与弟弟蔡萱合影

蔡亮全家福

名字的故事

我们家,有个名字的故事。

哥哥蔡丹,叫起来好像菜单,菜单。家父为他取这个名字,主要是他出生的时候不足月,小得不像话,所以命名为“丹”。蔡丹现在个子肥满,怎么样都想象不出当年小得像颗仙丹。

姐姐蔡亮,念起来是最不怪的一个。她一生下大哭大叫,声音响亮,才取了这个名。出生之前,家父与家母互约,男的姓蔡,女的随母姓洪,童年叫洪亮,倒是一个音意皆佳的姓名。

弟弟蔡萱,也不会给人家取笑,但是他个子瘦小,又是幼子,大家都叫他做“小菜”,变成了虾米花生。

我的不用讲,当然是菜篮一个啦。

好朋友给我们串了个小调,词曰:“老蔡一大早,拿了菜单,提了菜篮,到菜市场去买小菜!”

姓蔡的人,真不好受。

长大后,各有各的事业,丹兄在一家机构中搞电影发行工作,我只懂得制作方面,有许多难题都可以向他请教,真方便。

全家福前排左起:母亲洪芳娉、父亲蔡文玄后排左起:黄兆贞(长媳)、蔡丹(长子)、蔡澜(次子)、蔡亮(长女)、蔡萱(幼子)

亮姐在新加坡的最大的一间女子中学当校长,教育三千个少女,我恨不得回到学生时代,天天可以往她的学校跑。

阿萱在电视台当高级导播,我们三兄弟可以组成制作、导播和发行的铁三角,但至今还没有缘分。

为什么要取单名?

家父的解释是古人多为单名。他爱好文艺和古籍,故不依家谱之“树”字辈,各为我们安上一个字,又称,发榜时一看中间空的那个名字,就知道自己考中了。当然,不及格也马上晓得。

我的澜字是后来取的,生在南洋,又无特征,就叫南。但发现与在大陆的长辈同音,祖母说要改,我就没有了名。友人见到我管叫“哈啰!”变成了以“啰”为名。

蔡萱娶了个日本太太,儿子叫“晔”,二族结晶之意,此字读叶,糟了,第二代,还是有一个被取笑的对象:菜叶。

流学生

我们家里挂着一幅很大的画,是刘海粟先生的《六牛图》。

“像我们一家。”爸爸常对我说:“你妈和我是那两头老的,生了你们四头小的,转过屁股不望人的那头是你,因为你从来不听管教。”

“你更像一匹野马,驯服不了的那一匹,宁愿死。”妈妈也常那么骂我。

“他的反抗,是不出声的。”哥哥加了一句。

“没有一间学校关得住他。”姐姐是校长,口中常挂着学校两个字。

我自认并不是什么反叛青年,但是不喜欢上学,倒是真的。并非我觉得学校有什么问题,是制度不好,老师不好。喜欢的学科,还是喜欢的。

对于学校的记忆,愉快的没有几件。最讨厌的是放假,和放完假又做不完的假期作业。

大楷小楷,为什么一定要逼我们写呢?每次都是到最后几天才画符,大楷还容易,大字小字最好写,画笔少嘛。但那上百页的小楷,就算给你写满一二三,也写得半死。每次都是担心交不出作业而做噩梦,值得吗?我常问自己:有一天,发生了兴趣,一定写得好,为什么学校非强迫我做不可?这种事,后来也证实我没错。

数学也是令我讨厌学校的一个很大的原因。乘数表有用,我一下子学会,但是几何代数,什么sin和cos,学来干吗?我又不想当数学家,一点用处也没有。看到一把计算尺,就知道今后一定有一个机器,一按钮就知道答案,我死也不肯浪费这种时间。

好了,制度有它的一套来管制你:数学不及格,就不能升级。我也有自己一套来对抗,不升级就不升级,谁怕了你了?

我那么有把握,都是因为我妈妈也是校长,从前没有ICAC(香港廉政公署),学校和学校之间都有人情讲,我妈认识我读的学校的校长,请一顿饭,升了一年。到第二年,校长说不能再帮忙了,妈妈就让我转到另一家她认识的校长的学校去。校长认识校长,是当然的事。

所以我在一个地方读书,都是留学。不,不是留学,而是流学,一间学校流到另一间学校去,屈指一算,我流过的学校的确不少。

除了流学,我还喜欢旷课,从小就学会装肚子痛,不肯上学,躲在被窝里看《三国》和《水浒》,当年还没有金庸,否则一定假患癌症。

装病的代价是吃药,一病了妈就拉我去同济医院后面的“杏生堂”把脉抓药,一大碗一大碗又黑又苦的液体吞进肚里。还好是中药,没什么副作用。

长大了,连病也不肯假了,干脆逃学去看电影,一看数场,把城市中放映的戏都看干净为止。爸又是干电影的,我常冒认他的签名开戏票,要看哪一家都行。

校服又是我最讨厌的一种服装。我们已长得那么高大,还要穿短裤上学,上衣有五个铜扣,洗完了穿上一颗颗换,麻烦到极点,又有一个三角形的徽章,每次都被它的尖角刺痛,还不早点流学?

那么讨厌学校的人,竟然去读两间学校。

早上我上中文学校,下午上英语学校,那是我爱看西片,字幕满足不了我,自愿去读英文。但英语学校的美术课老师很差,中文学校的刘抗先生画的粉彩画让我着迷,一有时间就跑到他的画室去学,结果我替一位叫王蕊的同学画的那幅粉彩给学校拿去挂在大堂的墙壁上,数十年后再去找,已看不到;幸好我替弟弟画的那张还在,如今挂在他房间里。

体育更是逼我流学的另一原因,体育课不及格也没得升级。我最不爱做运动,身高关系,篮球是打得好的,但我也拒绝参加学校的篮球队,和那班四肢发达、没头没脑的家伙在一块,迟早变猪猡。

当年还不知道女人因为荷尔蒙失调,会变成那么古怪的一个人。那个老处女的数学老师,是整个学校最犯人憎恶的。

无端端地留堂,事事针对我。我照样不出声,但一脸的瞧不起你又怎么样,使她受不了。

我们一群被她欺负得忍受不住的同学,团结起来,说一定要想办法对付她。

生物课是我们的专长,我们画的细胞分析图光暗分明,又有立体感,都是贴堂作品,老师喜欢我们,解剖动物做标本的工作,当然交给我们去做。

那天刚好有个同学家的狗患病死去,就拿来做标本,用刀把它开膛,先取出内脏。

再跑去学校食堂,借了厨房炒乌冬一样粗的黄油面,下大量番茄酱,一大包拿回生理课课堂,用个塑胶袋铺在狗体中,再把样子血淋淋的炒面塞进去。

把狗拖到走廊,我们蹲了下来,等老处女走过挖那些像肠子的面来生吞活剥,一口一口吃进肚子,口边沾满红色,瞪着眼睛直望那老处女,像在说下个轮到你。

老处女吓破了胆,从此不见她上课,直到另外一个老处女来代替她为止。

《柳北岸诗选》回老家

厅中摆一叠书,叫《新加坡已故作家作品集》,其中有一册是家父的《柳北岸诗选》。原名蔡文玄的爸爸,笔名很多,有蔡石门、苏莱曼、覃芷等。柳北岸,取自来了南洋,还望乡北部大陆之情。看书中的作者生平,有些事,家父告诉过我,也许忘记,或者他没有说过,倒向别人提及,他年轻时曾当过兵我是知道的,但没说参加了北伐军。在二十三岁时来新加坡找他的哥哥。经过一年去马来西亚。二十四岁,就当了柔佛州的一间小学的校长。一九三二年,他回大陆,在上海从事文化工作,主编《正报》文艺副刊“活地”。三十二岁那年,受邵仁枚和邵逸夫聘请,来新加坡参加了他们的邵氏兄弟公司,一做就做了数十年。之间,他为了公事和私事而四处旅游,跑遍了世界的名城小镇。一有触发便记下来成为诗篇。写景、怀古、写意,旅游诗成为他的特色。家父写作很早,在读南开大学时已经开始,但是出书却是友人鼓励下才做的事,第一本诗集《十二城之旅》出版于六十岁,不过愈出愈勤,出国回来一本又一本,包括了《梦土》、《旅心》、《雪泥》、《鞋底下的泥沙》,等等。最后一本,与旅游无关,是一册写人生的长诗,叫《无色的虹》。这一系列的丛书还包括了苖秀、姚紫、赵戎、李淮琳的小说和李影的散文。苖秀是我中学的英文老师,姚紫醉后常来我们家胡扯,印象犹新。作家和诗人,是很奇怪的物,一天有读者,一天活,出版社为什么把他们分成“已故”,实在是件好笑的事。

蔡澜父亲蔡文玄

蔡澜父亲蔡文玄晚年手迹——柳北岸

父亲嗜烟,没有停过。健谈,反应极快,和我走在一起像兄弟,可见得“吸烟危害健康”这句话,对某些人来说是不适合用的。

在他的遗传下,除了姐姐,我们兄弟三人都像烟囱一样烟喷个不停。

妈妈也抽烟,但几年前气管有点毛病,医生说不如把它戒了吧!

妈问道:“那喝酒呢?”

医生点点头。妈一高兴,真的下决心戒掉,说:“走了大娘,至少还有个小老婆!”

父亲抽的是维珍尼亚的英国烟叶系统,我很不习惯它的味道,只喜欢土耳其系统的美国烟。在外国念书的时候我也常抽一种叫“金盒”的德国货,用的是土耳其和埃及烟叶,烟本身不厉害,但发出强烈的味道,喜欢的人说很香,讨厌者认为比榴梿还臭。这个系统的烟有个特征,都是压得扁扁的椭圆形。

后来这种烟越来越难买,我的烟瘾也逐渐升级,要吸法国蓝色盒子的“吉旦”或“孤花”才满足。它们真是世界上最强烈的香烟之一,没有滤嘴。在烟的一头看到的烟叶呈黑,味道也来得个浓郁。

一天要抽两三包,给父亲知道了,骂个不停。又因为这些烟在普通烟档买不到,只有去专门的地方购入。

抽这种烟的人少,货存太久,烟油从纸上透出,看了恶心就放弃了,改吸美国的流行牌子。最近又因为常咳嗽而又降级抽所谓“特醇”的。其实真正说起来我什么烟都抽,就是不抽蚊烟。

昨夜梦魂中

为什么记忆中的事,没做梦时那么清清楚楚?昨晚见到故园,花草树木,一棵棵重现在眼前。

爸爸跟着邵氏兄弟,由大陆来到南洋,任中文片发行经理和负责宣传。不像其他同事,他身为文人,不屑利用职权赚外快,靠薪水,两袖清风。

妈妈虽是小学校长,但商业脑筋灵活,投资马来西亚的橡胶园,赚了一笔,我们才能由大世界游乐场后园的公司宿舍搬出去。

新居用叻币四万块买的,双亲看中了那个大花园和两层楼的旧宅,又因为父亲好友许统道先生住在后巷四条石,购下这座老房子。

地址是人称六条石的实笼岗路中的一条小道,叫Lowland Road,没有中文名字,父亲叫为罗兰路,门牌四十七号。

打开铁门,车子驾至门口有一段路,花园种满果树,入口处的那棵红毛丹尤其茂盛,也有芒果。父亲后来研究园艺,接枝种了矮种的芭乐,由泰国移植,果实巨大少核,印象最深。

Lowland Road 47号(现貌)

屋子的一旁种竹,父亲常以一用旧了的玻璃桌面,压在笋上,看它变种生得又圆又肥。

园中有个羽毛球场,挂着张残破的网,是我们几个小孩子至爱的运动,要不是从小喜欢看书,长大了成为运动健将也不出奇。

屋子虽分两层,但下层很矮,父亲说这是犹太人的设计,不知从何考证。阳光直透,下起雨来,就要帮忙奶妈到处闩窗,她算过,计有六十多扇。

下层当是浮脚楼,摒除瘴气,也只是客厅和饭厅厨房所在。二楼才是我们的卧室,楼梯口摆着一只巨大的纸老虎,是父亲同事,专攻美术设计的友人所赠。他用铁线做一个架,铺了旧报纸,上漆,再画为老虎,像真的一样。家里养了一只松毛犬,冲上去在肚子咬了一口,发现全是纸屑,才作罢。

厨房很大,母亲和奶妈一直不停地做菜,我要学习,总被赶出来。只见里面有一个石磨,手摇的。把米浸过夜,放入孔中,磨出来的湿米粉就能做皮,包高丽菜、芥蓝和春笋做粉粿,下一点点的猪肉碎,蒸熟了,哥哥可以一连吃三十个。

到了星期天最热闹,统道叔带了一家大小来作客,一清早就把我们四个小孩叫醒,到花园中,在花瓣中采取露水,用一个小碗,双指在花上一弹,露水便落下,嘻嘻哈哈,也不觉辛苦。

大人来了,在客厅中用榄核烧的炭煮露水,沏上等铁观音,一面清谈诗词歌赋。我们几个小的打完球后玩蛇梯游戏,偶尔也拿出黑唱片,此时我已养成了对外国音乐的爱好,收集不少进行曲,一一播放。

从进行曲到华尔兹,最喜爱了。邻居有一小庙宇,到了一早就要听《丽的呼声》,而开场的就是《溜冰者的华尔兹》(Skaters’Waltz),一听就能道出其名。

在这里一跳,进入了思春期。父母亲出外旅行时,就大闹天宫,在家开舞会,我的工作一向是做饮料,一种叫Fruit Punch的果实酒。最容易做了,把橙和苹果切成薄片,加一罐杂果罐头,一枝红色的石榴汁糖浆,下大量的水和冰,最后倒一两瓶红酒进去,胡搅一通,即成。

妹妹哥哥各邀同学来参加,星期六晚,玩个通宵,音乐也由我当DJ,已有三十三转的唱片了,各式快节奏的,森巴森巴,恰恰恰,一阵快舞之后转为缓慢的情歌,是拥抱对方的时候了。

鼓起勇气,请那位印度少女跳舞,那黝黑的皮肤被一套白色的舞衣包围着,手伸到她腰,一掌抱住,从来不知女子的腰可以那么细的。

想起儿时邂逅的一位流浪艺人的女儿,名叫云霞,在炎热的下午,抱我在她怀中睡觉,当时的音乐,放的是一首叫《当我们年轻的一天》,故特别喜欢此曲。

醒了,不愿梦断,强迫自己再睡。

这时已有固定女友,比我大三岁,也长得瘦长高挑,摸一摸她的胸部,平平无奇,为什么我的女友多是不发达的?除了那位叫云霞的山东女孩,丰满又坚挺。

等待父母亲在睡觉,我就从后花园的一个小门溜出去,晚晚玩到黎明才回来,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奶妈已把早餐弄好等我去吃。

已经到了出国的时候了,我在日本,父亲的来信说已把房子卖掉,在加东区购入一间新的。也没写原因,后来听妈妈说,是后巷三条石有一个公墓,父亲的好友一个个葬在那里,路经时悲从中来,每天上班如此,最后还是决定搬家。

“我不愿意搬。”在梦中大喊:“那是我一生最美好的年代!”

醒来,枕头湿了。

每次出国,返港后必购佳酿白兰地,储起让母亲来香港小住时喝。她老人家已七十四岁,平均三天一瓶,无酒不欢。但走起路来比许多年轻人都快。

在她的遗传下,我们兄弟和姐姐四人都能喝酒,喝起来也凶,从来没有看到他们醉过。

每次母亲一到,我把家里藏的同一个名厂白兰地的不知年Extra XO,和VSOP拿出来,倒入四个茶杯,让妈妈品尝。她当然一一分辨,丝毫不差。友人和我就不行,喝不出它们的等级。我发觉我是一个不会喝酒的人。

通常,在只有XO和VSOP两种的差别下,还能辨别出比较顺口和不呛喉的是XO,辛辣点的是VSOP,不过开始有了醉意,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所以我虽反对在XO里加冰、加水、加苏打;却认为VSOP的话就无所谓。

其实有VSOP来喝已经很不错,记得小时看母亲只喝斧头牌,后来有三颗星者就很高兴了。

在巴黎,法国朋友喝来喝去最多也不过是VSOP,偶然出现一瓶XO,即刻当宝贝来品尝,我试过拿两种酒弄乱了给他们喝,结果他们也是分别不出。

日本人更不会喝白兰地,他们自己出产了一种三得利(Suntory)的,难喝到极点。一看到法国产,无论什么牌子,都大叫:“噢,华盛顿!”

有一次喝完了瓶拿破仑,把三得利倒在里面请客,他们都赞叹:“到底是不同!”

外国住久,习惯喝威士忌。初到中国香港,人人共饮白兰地,我一闻到那个味道就怕,一滴也不能入口,告诉自己说要是有一天也习惯喝白兰地的话,那就变成香港人了。现在,白兰地当然也喝,威士忌也照饮。白酒、红酒、伏特加、特奇拉、茅台、白干和双蒸,什么都喜欢。不喝的酒,只是火酒。

摘花

回家,一大早散步到附近的屋菜市场,为母亲买一个粽子当早餐。家母的生活习惯也甚奇特,早上爱吃米饭多过食粥。

“粽子的糯米那么难消化!不可多吃,不可多吃!”看到的朋友多数那么劝我,像见了极严重的犯罪行为。我总是笑嘻嘻地不理别人管闲事,已经九十岁的老人家,喜欢什么就应该吃什么。见家母一口口地细嚼,是莫大的享受。再送几口白兰地,味道更佳。每次与老人家见面,发现身体越来越健康,皮肤光亮,是长期吃燕窝的关系吧。弟弟一家人照顾家母,但各有工作事忙,现在吃燕窝全靠我的谊兄黄汉民处理,每次炖了,早一天放入雪柜,翌日由佣人温热,清早六点钟就进食,多年不变。每天,弟弟带佣人一起,让家母坐上轮椅,推到屋前的加东公园,将轮椅停在一边,扶家母起身散步。我回家时就参加此项活动,见家母走得一点也不喘气,老怀欢慰,不时问道:“累吗?累吗?”“不累,不累。”家母回答,中气很足。在公园做运动的人也不少,有一团学太极剑,还有些打外丹功。路过的有洋人、马来人和印度人,都互相用英语打招呼,来一声“骨特摸灵”(Good Morning)。家佣外劳没什么教养,不瞅不睬,拉主人的小狗,坐在长椅上,跷起二郎腿。也不能责怪他们,懂礼貌的话,就不必老远地跑到海外打工了。公园种的一排排叫“水梅”的丛树,开白色小花,五元钱硬币般大,已开得多了,发出浓郁的香味诱人。虽然会被罚款,但也不理三七二十一,摘下一撮,放在母亲怀,继续推轮椅回家。

往生

除非在海外工作,绝对抽不出时间走开,不然的话每年总要回新加坡两回,为父母祝寿。

家父仙游,时为一月六日,出生日和忌期同一天,享年九十。

之后每年还是二回,一为拜祭父亲,一为庆祝家母生日。

妈妈也走了,我刚好和查先生及倪匡兄夫妇在墨尔本度假,接到电话即奔丧,不知不觉,已多年。

父母合葬于南安善堂,经家庭会议,决定拜祭也在同一天举行,这次返乡,就为了此事。

老家变卖掉了,弟弟有他的新居,姐姐和一大群子孙一块住。前一晚,我在富丽敦酒店(Fullerton)下榻,一向在这家酒店住开,还是那间Loft型的小套房,楼下客厅,爬上旋转楼梯,才到楼上卧室,环境十分熟悉,已当是自己的家了。

翌日一早,依惯例,家属一同到加冷巴刹(菜市场)买金银衣、香烛等拜祭品,当然没有忘记烧给爸爸的香烟。浇在地上的白兰地,妈妈最爱,用的是一百巴仙的原装货,而新衣,则是两包,父母各一。

在同一个善堂,为哥哥上一炷香。屈指一算,哥哥离开我们也有十三年了,再去找到爸爸亲哥哥的太太三嫂的灵位,另上一炷。她的儿子蔡树根是我们敬爱的堂兄,也在这里,加起来一共五位,打起麻将来疲倦了,可以轮流坐下,好不热闹。

我一向对这些摆置骨灰龛的场所没有什么好感,但南安善堂是一个很干净的地方,母亲又在这个集团开的小学做过校长,故印象较佳。另一个觉得亲切的,是善堂内所有的对联,都用了丰子恺先生的墨宝集字而成,没有后人乱写的恶习,舒服得多。

新加坡富丽敦酒店Loft型小套房

自己往生后会不会也弄一个?我对那些并排挤在一起的地方不以为然,但这回也买了一个灵位陪陪父母。至于骨灰,我一向居住外地,就让我撒在世界各个国度的大海吧。

为《蔡萱的缘》作序

弟弟蔡萱在新加坡《联合早报》副刊的专栏,将结集成书,由天地出版社出版,我这个做哥哥的,怎么也得把写序的工作抢过来做。

想起来像昨天的事,妈妈生下大姐蔡亮、大哥蔡丹和我,之后就一直想要一个女的,所以小时常让蔡萱穿女孩子衣服,好在他长大后没有同性恋倾向。

记得最清楚的是蔡萱小时消化系统有点毛病,像一只动物,本能地找些硬东西吞入肠胃来磨食物,所以常坐在泥地上找碎石来吃。

长大一点,懂得到米缸旁边,左挑右选找到未剥谷的米粒就吞进肚子。硬东西愈吃愈疯狂,有一天把一个硬币,像当今港币的五毫铜板那么大,也一口吞掉。母亲一看大惊失色,即刻把他抓去看医生,西医开了泻药,超过四十八小时才排出来,用筷子挟起,拼命冲水,洗得干干净净做个纪念。我们做姐姐哥哥的也好奇一看,银币变成了黑色,可能是受了胃酸腐蚀之故。

南洋人有用抱枕的习惯,蔡萱小时已懂得把绑住封套的布结撕成羽毛状,轻轻地扫着自己的鼻子能容易入眠,这也许是另一种方式的“安全被单”吧?

在还没有学会走路之前,蔡萱由我们三人轮流抱着,最疼他的是我们的奶妈廖蜜女士,她从大陆跟我们一家到南洋,四个孩子都在她的照顾下长大。当年我们家住在一个游乐场中,叫“大世界”,模仿着上海的娱乐场,有戏院、舞台、商店和舞厅,夜夜笙歌,是当地人夜游之地。晚饭过后,奶妈就抱弟弟到游乐场中走一圈,看着红红绿绿的灯,他疲倦睡去,带回家休息到半夜,忽然醒来,用手指着游乐场,咿咿哎哎,非去不可,但是已经打烊了,怎么解释,他当然听不懂,继续咿哎。闹得没办法,只好再抱出门,他看到一片黑暗,才肯罢休。家父笑说这个不甘寂寞的孩子,长大了适合做娱乐事业。

念书时,蔡萱最乖,不像我那样整天和野孩子们嬉戏。他一有空,就看书,最初不懂运用文字,说一个瓜从山上骨碌骨碌掉下来,爸爸说那叫滚瓜烂熟。从此他对成语很感兴趣,经常背诵,出口成章,都是四个字的。

小学四五年级,蔡萱已学会写作了,我们那辈子的孩子都是看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长大,但从来没有想到自己去写。蔡萱不同,用了一本很薄的账簿,将小说写在页后空白之处,写完了一本又一本,洋洋数十万字,把我们全家人都吓倒;不知道那些杰作有没有留下,现在看起来,一定很有趣。

姐姐常说蔡萱是一个读书读得最长久的人:幼稚园两年,小学六年,中学六年,大学四年,毕业后又去日本念电视专业三年,加加起来,一共念了二十一年的书。

家父随着邵氏兄弟由大陆到南洋,任职宣传及电影发行数十年,退休后工作由大哥蔡丹接任,也做了几十年。我自己一出道就替邵氏打工,也已够了吧?一家人之中有一个不干电影的也好,但最后也给爸爸言中,蔡萱加入了电视行业,也算是娱乐工作了。

新加坡电视台最初制作的节目,多数是请港人过去担任,他们把中国香港那一套搬过去,全拍些港式连续剧。弟弟刚入行,被认为本地姜不辣,没有进取的机会,后来他写了新加坡人生活的剧本,大受欢迎,带本地色彩的连续剧拍完了一集又一集,站稳了他当监制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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