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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儒林外史》视野下的科举功名

吴敬梓的情怀与哲思 作者:陈文新


第一章 《儒林外史》视野下的科举功名

面对科举功名,早年的吴敬梓是一个痛苦的失意者,而后期的吴敬梓则是一个冷静的考察者和思索者。他的《儒林外史》,以冷峻而幽默的风格,从举人的身价、揣摩乃举业金针、功名与人品、功名与学问、功名与机缘、功名与世情、功名与风水等不同角度,展现了科举时代的功名以及围绕功名而展开的社会生活。《儒林外史》的描写,有助于我们全面把握科举制度的利弊,也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科举时代的民间社会。

一、举人的身价

明清时代,中国民间社会对举人怀有强烈的迷信心理。在他们眼里,举人是“天上文曲星”,与普通的人是不一样的。

读者想必记得范进的一场遭遇。他想去考举人,因没有盘费,去同岳父商议,结果被胡屠户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要失了你的时了!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蛤蟆想吃起天鹅肉”来。……如今痴心就想中起老爷来!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你不看见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一个个方面大耳?像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

在胡屠户眼里,“尖嘴猴腮”的范进怎么会是“天上文曲星”呢?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范进居然中了!中了,这就证实了范进确是“天上文曲星”,确是地上老爷,区区胡屠户与“天上文曲星”相比,自觉卑微至极,再也摆不出丈人的架子来。因此,当范进突然发疯,要胡屠户打他一个嘴巴时,胡屠户为难地说:

虽然是我女婿,如今却做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听得斋公们说:打了天上的星宿,阎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铁棍,发在十八层地狱,永不得翻身。我却是不敢做这样的事!

胡屠户好不容易壮着胆子打了范进一下,便不觉那只手隐隐地疼将起来:自己看时,把个巴掌仰着,再也弯不过来。自己心里懊恼道,“果然天上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萨计较起来了”,想一想,更疼得很了。

上述情节经常被用来说明胡屠户的势利性格。胡屠户固然势利,但以上描写却旨在揭示市井小民对举人的迷信心理,他们天真地相信举人是上天降下的星君,绝不能当作寻常人看待。他们打心眼里崇拜举人,绝不只是出于利害算计,如严贡生之讨好范进。当“范举人先走,屠户和邻居跟在后。屠户见女婿衣裳后襟滚皱了许多,一路低着头替他扯了几十回”时,当胡屠户高叫“老爷回府了”时,胡屠户对范举人的迷信心理无疑居于主导地位,巴结的意味倒是其次。

清代文康《儿女英雄传》写安公子中举,依次刻画了安老爷、安公子、丫头、安公子的干丈母娘(舅太太)、安公子的丈母等人的反应。作者从赞赏的角度展示人们对中举的歆羡,与吴敬梓出于讽刺的目的不同,却一样使我们感受到了民间社会对举人的迷信心理。且看其中描写安公子的干丈母娘的一个片段:

只听舅太太从西耳房一路唠叨着就来了,口里只嚷道:“那儿这么巧事!这么件大喜的喜信儿来了,偏偏儿的我这个当儿要上茅厕,才撒了泡溺,听见,忙的我事也没完,提上裤子,在那凉水盆里汕了汕手就跑了来了。我快见见我们姑太太。”……他拿着条布手巾,一头走,一头说,一头擦手,一头进门。及至进了门,才想起……还有个张亲家老爷在这里。那样的敞快爽利人,也就会把那半老秋娘的脸儿臊了个通红。

安公子的这位干丈母娘,一反常态,不也快赶上范进了么?

明清社会对于举人的迷信心理源于明清科举制度。明清的科举考试分为三级:第一级是院试;第二级是乡试;第三级包括会试、复试和殿试。

院试由学道或学政主持,在府城或直隶州的治所举行。院试之前,有两场预备考试。第一场为州县试,由知县或知州主持,考中的称童生;第二场为府试,由知府或直隶州知州主持。这两场考试没有名额限制,知县或知府一般总是让考生通过,以便他们能参加院试。

院试是决定童生能否成为生员的关键考试,录取的比例极小,100名考生中通常只有1至2名。院试过关,考生便取得了生员的资格,俗称秀才。做了秀才,即正式成为下层绅士的一员。虽然秀才不能直接做官,但一方面,他们从此在经济上免于赋税和徭役,国家还给予一定的例银或其他津贴,在社会地位上高出平民百姓一等,见知县时不必下跪;另一方面,他们可参加举人等更高级别的考试,有希望跻身上层绅士的行列。所以《儒林外史》第二回说:

原来明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是“小友”。比如童生进了学,不怕十几岁,也称“老友”;若是不进学,就到八十岁,也还称“小友”。就如女儿嫁人的:嫁时称为“新娘”,后来称呼“奶奶”“太太”,就不叫“新娘”了;若是嫁与人家做妾,就到头发白了,还要唤做“新娘”。

生员与童生的差别之所以被比为妻与妾的区别,就是因为童生还是平民,而秀才却已沾到绅士阶层的边。所以,连胡屠户“吩咐”秀才范进时也会说:

你如今既中了相公,凡事要立起个体统来。比如我这行事里,都是些正经有脸面的人,又是你的长亲,你怎敢在我们跟前装大。若是家门口这些做田的,扒粪的,不过是平头百姓,你若同他拱手作揖,平起平坐,这就是坏了学校规矩,连我脸上都无光了。

他说得不伦不类,但也明白秀才与“平头百姓”不同。匡超人“进学”,去拜谢知县,“知县此番便和他分庭抗礼”。这之前,他当然得不到分庭抗礼的接待。

乡试比院试高一级,每三年考一次,地点是北京、南京及各省省城。乡试前的预试称科考,由学政主持,主要目的是确定哪些生员有资格参加乡试。乡试的主持官员称主考,有正有副,由皇帝选派。考试的试场称为贡院。

乡试中被正式录取的称为举人。考举人的竞争之激烈至少与考生员相当,每百名生员中,幸运者仅一两名。举人的功名则比生员重要得多。因为,举人不但可参加会试投考进士,即使考不中进士,也能参加“大挑”,或做知县,或做学官,从此步入仕途;再退一步,哪怕不做官,在地方上以其绅士的身份,也实际上参与大量地方事务的管理,拥有相当大的权力。考上举人是读书人成为上层绅士的标志。它在读书人的人生经历中是极为关键的一环。科举制度为读书人参与国家管理提供了一条通道,民间社会对成了举人的读书人的崇拜,就是在这条通道运行良好时产生的一个事实。

明末董说《西游补》第四回有一段文字摹写揭榜后考生各式各样的悲伤和兴奋,绘声绘色,蔚为大观:

当时从“天字第一号”看起。只见镜里一人在那里放榜。榜文上写着:“……”顷刻间,便有千万人挤挤拥拥,叫叫呼呼,齐来看榜。初时但有喧闹之声,继之以哭泣之声,继之以怒骂之声。须臾,一簇人儿各自走散:也有呆坐石上的;也有丢碎鸳鸯瓦砚;也有首发如蓬,被父母师长打赶;也有开了亲身匣,取出玉琴焚之,痛哭一场;也有拔床头剑自杀,被一女子夺住;也有低头呆想,把自家廷对文字三回而读;也有大笑,拍案叫“命、命、命”;也有垂头吐红血;也有几个长者费些买春钱,替一人解闷;也有独自吟诗,忽然吟一句,把脚乱踢石头;也有不许僮仆报榜上无名者;也有外假气闷,内露笑容,若曰应得者;也有真悲真愤,强作喜容笑面。独有一班榜上有名之人:或换新衣新履;或强作不笑之面;或壁上写字;或看自家试文,读一千遍,袖之而出;或替人悼叹;或故意说试官不济;或强他人看刊榜,他人心虽不欲,勉强看完;或高谈阔论,话今年一榜大公;或自陈除夜梦谶;或云这番文字不得意。

《儒林外史》虽然没有描摹如此众多的情状,但它更为细腻地渲染了两个人的大悲大喜:一个是周进,一个是范进。

周进本来是一名童生,离考举人还差着一个档次,吴敬梓何以安排他在乡试的试场——贡院大哭?其原因正在于举人的身价比秀才高得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中举这个环节呈现得尤为分明。周进中举时,“汶上县的人,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相与的也来认相与,忙了个把月。申祥甫听见这事,在薛家集敛了分子,买了4只鸡、50个蛋和些炒米、欢团之类,亲自上县来贺喜”。而正是这个申祥甫,在砸塾师周进的饭碗时充当了主角。

范进中举有着更为浓郁的喜剧性。他一眼望见“捷报”,不看便罢,看了一遍,又念一遍,自己把两手拍了一下,笑了一声道:“噫!好了!我中了!”说着,往后一跤跌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范进的三个感叹句很有层次。“噫!”表示喜出望外,难以置信。是呀,中举如此艰难,他居然中了么?“好了!”当范进确认自己已中举时,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从此不必挣扎在饥饿线上了。苦尽甘来,命运的突然转折使范进松了一口气。中举前,范进家早已断炊“两三天”,母亲“饿得两眼都看不见了”;已是初冬,范进却只能穿“麻布直裰,冻得乞乞缩缩”。一切辛酸到此画上了句号。这便是“好了”的内涵。“我中了!”这最后说出的一句话是范进命运转折的前提,但在他的下意识中,重要的不是举人的称号,而是举人身份带来的新的生活,因此,首先涌上脑际的是“好了”,然后才是“我中了”。“好了”才是他所真正关心的。做了举人,转眼之间成为上层绅士的一员,即所谓“天上人间一霎分”。难怪读书人梦寐以求,难怪民间社会视举人为“天上文曲星”了。不是文曲星,怎么当得起这样大的“福气”?

在最高一级的考试中,会试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会试录取后,一般不会被淘汰。会试由礼部主持,参加考试的是各省的举人。被录取者称为贡士,经复试、殿试,才正式取得进士的称号。进士几乎都能做官。他们在绅士阶层中社会地位最高,威望和影响也最大,名列前茅的进士通常被选入翰林院。《儒林外史》中的高翰林,他那不可一世的气概,与其翰林的身份是不可分的。

  1. 文康:《儿女英雄传》,上海:上海书店,1981年,第659—660页。
  2. 董说:《西游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6—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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