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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 当时明月彩云飞

宋词一阕话古今:上下册 作者:鞠菟 著


第四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 当时明月彩云飞

晏殊,字同叔,江西临川人,是宋朝第一位出名的神童,号称七岁就能写得一手好文章。他的词上承晚唐五代余韵,下启有宋一朝新声,有“北宋倚声家初祖”之称。

|不学无术|

十四岁时,晏殊在皇宫大殿之上与千余名叔叔伯伯爷爷辈的进士候选人一起考试,淡定的他表示毫无压力,很快完成答卷。当时还有另一位神童是来自河北大名府的姜盖,只有十二岁,才名与晏殊不相上下。宋真宗赵恒特意给他俩加菜,让晏殊写诗、赋各一首,让姜盖写诗六篇。结果晏殊的诗、赋都写得文采飞扬,明显胜过姜盖一头,真宗非常欣赏。宰相寇准在侧,赶快上奏:“晏殊是南方人,并非中原人氏,不可重用。不如用姜盖。”真宗摇头道:“朝廷取士,惟才是求,四海一家,岂限远近?如前代的张九龄,不但是南方人,而且是比江西还偏僻得多的岭南人,不照样是一代贤相么?何尝以他的出生之地僻陋而弃置不用呢?”于是晏殊高中进士,位次在姜盖之上。

寇准,字平仲,比晏殊大三十岁,本人幼时也是神童一枚。他七岁爬西岳华山时,就能作《咏华山》诗一首: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

由此诗看来,小寇准睥睨天下、心气十足,果然十九岁便少年得志,进士及第。在决定大宋国家命运的“澶渊之战”前,朝廷中一派逃跑主义论调,唯有寇准力主抵抗,劝得宋真宗御驾亲征,最终和契丹签订大体平等的合约(澶渊之盟),以很小的经济代价维持两国间的和平一百余年,算得上是一代英雄,但他的见识和性格中确实有些缺陷。

张咏与寇准是同年进士,曾背后夸赞寇准:“面折廷争,素有风采,无如寇公。”但听说寇准拜相时,便对幕僚说:“寇公天下奇才,可惜学术不足。”有一次寇准送别张咏,问道:“张公有什么可以教导提醒我的事情么?”张咏想了想,回答道:“《汉书·霍光传》不可不读。”当时寇准不明白张咏是何意思,回家赶紧取了书来读,一直读到班固评价霍光“不学无术”,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就是张公对我的提醒。”还好真宗在提拔晏殊这件事情上,没有听从寇准这种地域歧视的言论。

|富贵文宗|

后来学霸晏殊继续参加各类诗、赋、论的考试,全方面大显身手。有一次拿到发下来的考题,晏殊先是迅速将卷子做好,然后起身上奏:“臣在家自己做模拟试题时曾经练习过这个题目,请再出一道吧。”换了题目以后,晏殊的答卷依然是远超同侪。宋真宗一看这个年轻人诚实不欺、德才兼备,从此对他更是另眼相待。

此后晏殊官运亨通,一路做到宰相。虽然他一生中没有特别突出的政绩,但是慧眼识人、奖掖后进,后来的名相范仲淹、富弼、欧阳修、韩琦、王安石,还有“红杏尚书”宋祁、那位“汉书下酒”的苏舜钦等人都是出自他的门下,其中富弼还是他的乘龙快婿。所以有人为他写了一副对联:“堂上葭莩推富范,门前桃李重欧苏。”

自年少即登天子堂后,晏殊几十年间一直高居庙堂,在北宋前期盛世发达、歌舞升平的都市文化环境中,过着优渥的贵族生活,同一众雅士娱宾遣兴、应歌唱酬,形成了以中上层文人士大夫为骨干的台阁词人群体,即“江西词派”。江西词派突破了花间词派的香艳温软,赋予词较为深邃真挚的思想意境与情感寄托,开宋词繁荣之先河。而晏殊正是这一时期词坛的领袖文宗。

仕途得意的晏同叔,世称“富贵闲人”,这个绰号后来被贾宝玉继承。他从小喜爱揣摩冯延巳的作品。清代文学家刘熙载在《词概》中写道:“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晏殊在花间词的富贵雍容中融入冯氏的清俊,从而形成自己所独有的“清新俊逸下的富贵气象”。他很瞧不上别人在诗文中堆金砌玉地显摆富贵,曾经嘲笑说:“有人写‘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富贵哪里是这种写法?这分明是乞丐对富贵人家的想象而已。白乐天的‘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就要好得多。真正的富贵不要去实写什么金玉锦绣,唯要虚描那种气象,比如老夫的‘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或者‘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穷人家能有这种景致吗?”说完,还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出来。原来他有一首颇为得意的《无题》:

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几日寂寥伤酒后,一番萧瑟禁烟中。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奈何花落|

有一天狂风骤雨过后,晏殊看到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情景,突然灵感一闪,吟出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觉得真是情景交融浑然天成,非常佩服自己。接着用心想下句,却怎么也对不出能够匹敌的,这一思索就是几年。此后晏殊只要逢人谈论诗文,一定会告诉人家自己有个极品上联“无可奈何花落去”,看有没有人能够帮他接出下联。然而这上句实在过于完美,众人都无从下手,就像李贺的“天若有情天亦老”一样成了“奇绝无对”。不过既然有石曼卿为“天若有情天亦老”对出“月如无恨月长圆”,晏殊的这个上句就一定会有人来为他解决。

几年后,晏殊出差路过扬州,在大明寺内休息。只见墙壁上涂鸦着许多诗句,当然其中大部分都入不了晏大人的法眼,所以他连看都懒得看,干脆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让书僮将墙上的诗句逐首念给他听。接连听了好几首,都是寡淡如水之作,晏殊刚听了开头就没法忍受,立刻说:“下一首。”直到书僮念出一首《扬州怀古》:

水调隋宫曲,当年亦九成。

哀音已亡国,废沼尚留名。

仪凤终陈迹,鸣蛙只沸声。

凄凉不可问,落日下芜城。

这次晏殊不但没有中途打断而是安静听完,还吩咐书僮:“将这首再念一遍。”听了第二遍之后,晏殊忍不住以扇击掌:“好一句‘凄凉不可问,落日下芜城’!此诗作者是何人?”书僮答道:“落款是江都主簿,成都人王琪。”晏殊大喜,立刻派人去请。王琪来到大明寺见过晏殊,两人饮酒论诗,颇有倾盖如故之感。待到酒酣耳热之际,晏殊又开口相问:“前些年老夫偶得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人人称善,无奈下句难得。贤侄可对得出?”王琪略略沉吟,脱口道:“可对以‘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一听,拍案大笑:“妙极,妙极!”即席赋得一阕《浣溪沙》:

燕归来似是旧相识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这是晏殊一生的代表作品。“无可奈何花落去”描绘了自然界的常见现象,蕴含其中的对于离别徒呼奈何之意才是亮点。“似曾相识燕归来”也有“燕在人不在”的离情别绪,与上句相呼相应,而且王琪还借此巧妙地表达了对晏殊那种一见如故、似曾相识的亲近感。晏大人对这首词相当满意,当即邀请王琪当自己的幕僚,后来又推荐他入京为官,一直做到礼部侍郎,相当于文化部加外交部的副部长。

|小苹初见|

晏殊四十七岁时生了第七个也是最小的儿子,取名几道。他对这个幼子爱逾珍宝,从小就悉心栽培。几道五岁时,有一天晏殊在家中宴请宾朋,想让小儿子当众露一手,就叫他出来给大人们唱首诗词。今天很多父母也经常这样做,人同此心。只不过当年的诗词都是唱的,我们现在只能背诵,因为曲谱都失传了。

小几道站在一堆和蔼可亲的伯伯叔叔们中间,毫不怯场,拍着小手就奶声奶气地唱了起来:“酒力渐浓啊……春思荡,鸳鸯绣被啊……翻红浪……”道貌岸然的宾客们一听,这不是柳永的艳词《凤栖梧》嘛,个个拼命保持淡定的表情。晏殊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厉声呵斥道:“还不住口!小孩子哪里学来的东西在这儿胡说乱唱!”小几道被父亲当众一骂,委屈地放声大哭:“平时你们都在唱的,我觉得好听就学会了嘛……”宾客们终于忍不住哄堂大笑。晏殊只好仰天长叹:“孺子不可教也!来来来,大家还是多喝酒、多吃菜。”用酒菜把你们的嘴堵住,省得出了门乱说晏宰相家父子的品位如何。

从这个故事可见,晏几道从小耳濡目染、家学渊源,长大后果然也成为了著名词人。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父子俩被称为“大晏”和“小晏”,时人都将他们与南唐中主李璟、后主李煜父子相比。前文提到晏殊的代表作《蝶恋花》中有句“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晏几道给他曾经交好的歌女小苹写了一封情书《临江仙》,将父亲的得意之句发扬光大: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是怀旧词句的绝唱之一,虽然这一联最早见于五代人翁宏的诗中,但全诗水平一般,小晏在这里用得真正是点铁成金。李白的《宫中行乐词》中有“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形容美女在歌舞散场后如同天上的彩云随风而去。晏几道沿用这个以彩云形容美女的比喻,当年曾经照着小苹归去的明月仍悬在夜空之中,小苹却已不见了。古代很少有真实女性的名字能够靠着诗歌流传下来,刘兰芝、花木兰、罗敷都是虚构的艺术形象,而这位歌女小苹的名字和她的时尚衣着“两重心字罗衣”却有幸随着晏几道的作品一起流芳千古。

晏几道另一首脍炙人口的名作《鹧鸪天》同样是怀旧词,词中没有提及名字,很可能也是写给小苹姑娘的,或者是写给小苹姑娘的同行: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要是有美人彩袖捧着玉杯殷勤劝酒,估计换了谁都会“拚却醉颜红”吧。“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真是写不尽的富贵风流。“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情深至何等地步才能入梦?又要至何等地步才能两人同梦?“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情思如泣如诉,委婉缠绵。整首词不但音韵铿锵,而且被“彩袖”“玉钟”“颜红”“桃花扇”“银釭”描绘得色彩斑斓却不显堆砌,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别重逢桃花扇底风

虽然我将这首《鹧鸪天》分析得头头是道,但估计晏几道完全不屑。在他的眼中,绝大部分人都是不足与谈的。让我们来看看他的《长相思》:

长相思,长相思。

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长相思,长相思。

若把相思说与谁?浅情人不知。

依小晏看,周围的人都是“浅情人”,和你们谈“情”之一字简直是隔靴搔痒鸡同鸭讲,纯属白费力气。一股孤单寂寞冷跃然纸上。

|场外独支|

小晏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天之骄子,但在他十七岁时父亲晏殊过世,之后便家道中落。王安石变法期间,小晏的朋友郑侠(字介夫)画了一幅《流民图》进献给宋神宗,通过描绘民间疾苦,指责王安石的变法搞得民不聊生,结果被新党攻击治罪。当时新旧两党已经陷入激烈的党争,只要抓住对方一个人的把柄,恨不得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打击一大片。政敌们从郑侠的家中搜出了晏几道的一首《与郑介夫》:

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

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

这是在讥刺因推行新政而成为新贵的新党,看你们借着春风能繁华到几时。新党立刻上纲上线,以“反对圣上新政”为名,将晏几道逮捕下狱,最后案件上报到了皇帝手中。宋朝各位皇帝的文学素养都不低,宋神宗读罢这首作为罪证的诗,只是微微一笑:“晏小山的文采果然不俗。此诗小有调侃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皇帝定性此诗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敌我矛盾,当天小晏就拍拍衣服施施然出狱回家。“筑球场”好似新旧两党角力争胜的朝堂,而“场外独支颐”就是小晏的性格。他性情耿介,厌恶逢迎,平生不肯去“一傍贵人之门”,就算这次经历了牢狱之灾,依然为人倨傲。

苏轼的弟子黄庭坚是小晏的好朋友,小晏的作品集《小山词》就是请黄庭坚做的序。苏轼久闻小晏的名气,托黄庭坚转达期望结识之意。此时苏轼早已名满天下,无数文坛前辈都在为他让路,隐隐然将成为一代文宗。按常人来看,他想主动拜访已经凋零的晏家那是很给面子的俯就了,不料小晏回答黄庭坚说:“如今政事堂中坐着的(意指宰相们)一半是我家旧客,我连他们也没空接见呢。”这话听起来有点酸酸的味道,颇像阿Q常说的“老子家里当年也阔过”,也有可能是社交恐惧症的表现。苏轼吃了小晏这个闭门羹,大概是从来没有过的冷遇,不过也就是一笑置之,并不去追问小晏谁也没空接见那么一天到晚都在忙些啥。东坡的心态之豁达,远在小晏之上。

小晏的傲气,不只是对于文倾天下的苏轼,对于权倾天下的奸相蔡京也一视同仁。当时很多文人写谄媚之词去巴结蔡太师,就为了谋个一官半职。有一年重阳节,蔡京派门客携带重金去求小晏写首词,这对于一般人来说是个求之不得的好机会,巴结好了蔡京,那是财官双收。但我们从小晏对苏轼的态度上可以看出,他不是一般人。黄庭坚说小晏是那种挥霍千百万,搞得家人饥寒交迫,却依然能面露傲慢之色的家伙。

小晏既然手头很不宽裕,就收下礼金,三下五除二写好一首《鹧鸪天》,交给来人带回,内容就是歌咏太平盛世,居然没有一个字提及蔡京。蔡太师还不死心,过了几天到冬至节,又派人带着礼金去晏家求词。小晏依然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依然信笔写了一首平淡无聊的《鹧鸪天》完成任务。蔡京大为恼火,以后就再也不搭理小晏了。这两笔白送的礼金,够小晏过一个丰收年。

晏几道的性格就是这么孤傲有腔调,无意于在官场上蝇营狗苟,终其一生做过的最高职位也就是通判这种小官,但留给后世的《小山词》有二百多首。许多人认为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造诣更在其父晏殊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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