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安德鲁·马维尔(1621—1678)

诗人与诗歌(哈罗德·布鲁姆文学批评集) 作者:[美国] 哈罗德.布鲁姆 著,张屏瑾 译


安德鲁·马维尔(1621—1678)

马维尔是语言史上最神秘、最难以划归、最无派别的重要诗人。把他的诗歌称为“形而上学”“风格主义”“享乐主义”“柏拉图学派”“清教徒”的,最终对他诗歌的理解没有任何帮助,尽管这些名称似乎都在某种程度上可以适用。马维尔作为西方传统中最为原创性的诗人之一,没有任何强大的先驱,只有斯宾塞似乎与他诗歌的根源最为接近。他的诗歌同邓恩派和琼森派诗人有较为明显的关系,但又不属于这两派,不同于他那些同辈们,比如说伦道夫、卡鲁或者洛夫莱斯。同时,他的作品和其同时代最伟大的诗人弥尔顿之间的距离相当大,后者也是他最受欣赏,也最具欣赏之情的诗歌之一的主题。他同法国较次要诗人,七星诗社[30]之后的泰奥菲尔·德·维奥(1590—1626)以及安托万(1594—1661)倒有较为密切的联系。

可以说,是“后七星诗社”的法国田园诗人发明了马维尔式的抒情形式。但马维尔本人的诗歌绝对没有高卢特色,他之后也再无马维尔派诗人。T.S.艾略特对马维尔的研究尽管十分具有影响力,但是他自己作为“丁尼生——惠特曼”式的自我挽歌诗人,在诗歌音韵上较之与马维尔,反而与威廉·莫里斯更为相像。

艾略特那篇被弗兰克·克默德等人高举赞扬的著名论文,事实上十分糟糕,充斥着许多不相关的断言,例如认为马维尔比雪莱、济慈、华兹华斯、丁尼生、布朗宁、哈代、叶芝甚至弥尔顿都更为出色,他们据说都缺少某种东西,艾略特“试称之为才智,些微抒情优雅下面的坚韧理性”。我们还从艾略特那里得知,马维尔超过了弥尔顿的《欢乐颂》与《沉思颂》。这判断可能引起马维尔本人温和的怀疑。而与马维尔模式并不怎么相关的威廉·莫里斯也不幸被拉进来批了一通。艾略特还断言布朗宁“与马维尔相比似乎有点奇怪的不成熟”。然而布朗宁的《加卢皮的托卡塔曲》或许是英语中最成熟复杂的短诗了。1921年,艾略特发表了这篇论文,两年后,他全然转变了自己的观点,在评论由典范出版社出版的马维尔《杂诗》时,他提到马维尔不同于乔叟和蒲柏,而是“奇幻”的。其诗歌充斥着幻想,不如《殡礼》的作者亨利·金主教(此人没有更多如今能吸引我们的作品)。尽管克默德是艾略特的马维尔批评方面公开宣称的继承人,我却发现克默德的整体观点比起他的前辈来,对我们解读马维尔更为有用:

总之,马维尔不是一个哲学化的诗人;作为一个诗人,他把自己的主题建立在诗歌之上,给他的诗歌带来巨大的智性和以智性组织的学识。我们对于他的宗教政治信仰方面的了解与我们对于他个人生活(坏脾气,酗酒)的了解相比,只多那么一丁点作用,而且我们只能非常谨慎以及笼统地把这些东西和他的诗歌内容联系起来(一个积极而又超然的头脑的力量,乘风而行的机敏)。从反面看,我们可以从别的诗歌中,以及从寓言的本质和当代使用中学到很多(惯常的阵发现象,特征是崇拜敏锐和才智,以及有力阐明的细节)。宽泛的种类容易误导:使用像“清教徒”“柏拉图学派”,甚至像“自然”“才智”这样的词,我们必须不断地做出区分:才智不是专属于17世纪,而是一种古老的诗歌与宗教的手段,自然则沿袭了复杂到无法形容的假设和意义。

针对于此,我只想更进一步讨论一点;马维尔曾是个易怒、嗜酒如命的大光棍和好争论者,这个信息比我们对他在宗教和政治上的所有了解都更有用,原因在于,矛盾的是,如此鲜明的个性并没有在诗歌中体现,除了讽刺诗。我在这篇序言中要讨论的“割草人”诗歌,看上去就像一个从未接触过酒精,从不涉及宗教和政治争论,且脾气很好的已婚男人写的。这些诗是绝对的特异化和个人化的,但它的范围和重点又完全是普世性的,这只能说明它们是非常伟大而神秘的抒情诗歌,而不是哲学论文或学术研究。

如果说马维尔是一位诗人中的诗人,他的抒情诗和沉思提振了我们对诗歌功能的认识,尤其在今天这个时代,诗歌研究总是涉及政治、社会不满、性别斗争、历史主义、哲学、心理学、符号学以及一切你能想到的东西,诗歌似乎关乎一切,除了诗歌本身。而有一些优秀的批评家,在他们仍然关注诗歌本身的时候,曾在马维尔的诗歌中发现了欧洲田园抒情诗的巅峰,这一传统始自忒奥克里托斯[31]。托马斯·G.罗森梅耶在他关于忒奥克里托斯的佳作《绿柜》(1969)中,得出这样的结论:田园牧歌“整体上,而不是任何一个单独的部分形成了一种喻义”。这个规则在马维尔诗歌中得到了更真实的体现,甚至超越了忒奥克里托斯和维吉尔。马维尔的“割草人”诗歌是在一种高度个人化的视野中延伸出的某种隐喻:我们的堕落是如何让自然界也失去了价值,所以性爱那伤人的力量变成了一个创伤,亦即性欲最终的实质。威廉·燕卜荪[32]对“割草人”的阐释最为大气:

在这些草堆中,他感觉他自己即使没有标记一切,也标记了一片巨大的领域,作为一种典型的形象他修割了世界上所有的草堆,在每一处,大自然都赋予他神圣和神奇的荣耀,我认为他不仅仅是统治者,也是黄水仙的死刑执行人——死亡的化身。

一方面,牧歌化的割草人或许如同死亡的化身,然而在马维尔的所有寓意中,神秘化的“割草人”诗歌的意义则不能够一概而论。在《割草机与花园》中,割草人最后坚称“众神同我们共存”,大概因为我们和大自然一样并不完全堕落,“甜美的原野依旧向万物撒布/一种芬芳的纯真无辜”。这大大不同于非凡的三部曲诗作:《割草人达蒙》《萤火虫与割草人》以及《割草人之歌》,都植根于《以赛亚书》的一段伟大文字:

有人声说:“你喊叫吧!”有一个说:“我喊叫什么呢?”说:“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他的美容都像野地的花。

草必枯干,花必凋残,因为耶和华的气吹在其上;百姓诚然是草。

草必枯干,花必凋残;惟有我们神的话,必永远立定!”

《以赛亚书》40:6—8

在沃尔特·惠特曼笔下,青草变成了某种躯体,而这种变形,马维尔要先于惠特曼。“割草人达蒙”被朱莉安娜灼热的光束刺痛后,不由自主地达到了内在精神和外在象征的统一:

锋利如同他的镰刀,是他的悲伤,

青草凋枯如同他的希望。

马维尔的割草人,足够荒谬,既与忒奥克里托斯笔下可笑的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相似,在我看来,也和“始祖亚当”,或者卡巴拉和炼金术传统中不朽的神人有关。也就是说,达蒙是亚当,但和《创世记》中的亚当相比,他既被贬低了,又被抬高了。达蒙恰似死亡的化身,你也可以认为他是一种更丰富的先在生命的化身,不同于独眼巨人或者维吉尔笔下的牧童,倒像柏拉图梦想中灾难性创世的堕落之前神性的人类。马维尔的超反讽模式,只是以一种带有死亡宿命及其现实原则之锋芒的极世故化的幽默,传递着万物的奥秘。露丝·内沃老练地将《割草人达蒙》称作“一首书写被未能满足之欲望所打扰的安静灵魂的田园式挽歌”,这个表达的明智之处在于避开了“谁的灵魂”这一问题,也没有写明那种欲望是多么地天马行空。杰弗里·哈特曼千方百计想要与隐晦的马维尔相匹敌,他觉得“割草人”诗歌的主题为“希望的烦劳”,这是一种“来自天性的希望被爱或者强烈的信念所挫败”。哈特曼理解的割草人更像是华兹华斯《毁弃的村舍》笔下痛苦的女主人公;因希望而生者,也因希望而毁灭,甚至是希望本身加速了这种终结。死神的镰刀便是那加速的工具,引领了这十一节抒情诗最后精妙的三节。

“我本可多么开心地割草干活,

如果爱神没有将他的蓟刺撒播!

但现在我整天抱怨,

把我的劳动与痛苦相连;

我的镰刀割下了草,

而我的悲伤未见减少:

但是,当铁器越来越钝,

叹息着,我又磨快我的镰刀和不幸。”

就这样他把手肘转了一圈,

割净所有的地面,

且用他那带着哨声的弯镰,

一下下砍在泥土和根茎之间,

钢刃的边缘却意外

划过他自己的脚踝;

就这样在草中倒下了,

用自己的镰刀,割草人被割:

“唉!”他说,“这些伤很轻,

比起那些因爱而死的人。

用点野荠菜,加上水苏,

我封好伤口,把血止住。

但朱莉安娜的眼睛造成的伤

却找不到疗救的药方。

这大概只有死亡才能医治:

死神啊,你也是一位割草师。”

如果不是因为达蒙的自我颂扬必须被囊括进去,“割草人被割”本可以成为诗歌更好的题目:

我是割草人达蒙,

因我收过的草地而知名。

清晨用朝露沾湿我身,

她的黄水仙还睡意沉沉。

正午时分辛勤工作让我升温,

汗水未及淌下,被阳光吸尽。

直到甜蜜的夜晚我才归去,

让开满樱花草的溪流濯我双足。

在我看来,达蒙与其说是死亡的化身,不如说是“始祖亚当”的化身,是一个生活在专属于他自己,更可以说体现了他自己的土地上,始终生活在家园中的人。我们在第九至第十一节中看到达蒙·亚当再次堕落,可能会永远失去自己的家园:

割草人致萤火虫

活着的灯,借着你珍贵的光

夜莺才睡得那么迟,

整个夏夜都在研习歌唱,

把她无敌的歌曲沉思;

乡村的彗星,预示的

不是战争,不是君王的葬礼,

闪亮没有更高含义

只是预示草的倒伏;

萤火虫,你那过分殷勤的火苗

为恍惚的割草人指路,

他们在夜里失去了目标,

跟随愚蠢的火而迷途;

你殷勤的光白白浪费掉,

因为朱莉安娜在这儿,

为了她我已如此神魂颠倒,

我永远找不到家了。

这首不同寻常的抒情诗歌,是倒下的割草人写给他那极度缩小的世界中的杰出人物的,真可以说是我们的语言中最神秘、最优美的诗歌之一。我在反复重读或背诵这首诗歌的过程中,很难不想起布莱克在重刻《天堂之门》这本小小的预言之书时,所加入的优美的四行诗《致控告者:他是此世的神》。但《割草人致萤火虫》没有约伯式的联想,尽管它也是一个在山丘下迷失的旅者的梦想。“草的倒伏”是肉体的堕落,其中的第三节几乎就像是布莱克所写。

《割草人之歌》的第一节概括了此处的最后一节,在其中,割草人的思绪被置换,但修改后的语调更佳:

这些新鲜而闪亮的草甸,

我的心灵曾是它们真正的映鉴,

在青草的翠色中

看见希望绿意葱茏;

当朱莉安娜到来,将我对青草的动作

施于我的思想和我。

朱莉安娜是死亡魔术师,诗歌的余下部分都围绕着那最后一句不同寻常的副歌,“将我对青草的动作/施于我的思想和我”,马维尔唯一的、独特的叠句例子:

当我在悲伤中日渐憔悴,

它们却变得愈加茂盛青翠,

没有一片草叶两边,

不伴随着鲜花烂漫;

当朱莉安娜到来,将我对青草的动作

施于我的思想和我。

这些忘恩负义的草地,

你们怎能如此弃绝友谊,

作华丽又俗气的集会,

而我被这般践踏碾碎;

当朱莉安娜到来,将我对青草的动作

施于我的思想和我。

你们出于同情应做之事,

如今我要用报复心施行:

所有这些花朵、草叶同我,

将会一起毁灭凋落;

因朱莉安娜到来,将我对青草的动作

施于我的思想和我。

就这样,你们这些草甸,

曾经是我青葱思想的陪伴,

如今将要变成纹章

装饰在我墓碑之上;

因朱莉安娜到来,将我对青草的动作

施于我的思想和我。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