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拿什么修,修什么?

禅解红楼梦 作者:陈嘉许


(五) 拿什么修,修什么?

古董商人冷子兴向贾雨村演说了荣国府的情形,比喻修行人在佛经的指导下,对于所要修行的要领有了初步的概观。回目叫“演说荣国府”,实际上连宁国府一起说了,为什么标题只提“荣国府”呢? 这是因为,荣是外在的言行,可操作,而宁呢,是内心的东西,没法说清楚,等会儿再详细解释两个府的名字含义。

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时,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外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边一带花园里,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葱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 原来不通! 古人有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爷,如今虽说不似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人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人口日多,事务日盛,主仆上下都是安富尊荣,运筹谋画的竟无一个。那日用排场,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也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的人家儿,如今养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金陵”,可别理解成南京哦,这是指本心净土,岂止是金山,各种上妙的珍宝应有尽有。后人闹不清贾府到底在哪,到底是在南京还是北京还是长安,也就是因为把“金陵”当成真地名了。

本来是净土,想在这里面有所追求,“欲游览六朝遗迹”,马上就从金山转变成“石头城”了。《中庸》说:“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大家天天都在金陵里,问题是你一闹腾,马上各种幻觉纠缠就招架不住了,就怂了,金陵就变成石头城了。

贾府的空间结构,大体上是宁府在东、荣府在西。大观园从宁府花园开始,一直贯通到荣府的西北角。这种方位上的玄机,就得求助阴阳五行了。东属木,主仁,主生起;西属金,主义,主成熟。

“宁”,就是宁静,代表修行人起心动念,即未形成为行动之前的心理;“荣”,就是繁茂可见,代表修行人已经表现在外的言行。

来纠正,就已经是逐末了。《大学》说得很清楚,“修身”之前是要“正心”,那才是根本。后文贾宝玉去太虚幻境,偷看仙册里鸳鸯的判语时,看到“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就是这个意思,别以为仅仅是言行的错误,其实是起心动念导致的偏差。

贾雨村还处在折腾状态,无法深切体会“无常”“死”这些东西,所以他把贾府夸的跟一朵花儿似的,读了佛经,才能明白,眼前的一切都是靠不住的,所谓“内囊却也尽上来了”,“养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就是修行人对照圣贤教导自我提醒,人生光阴苦短,如果不好好修,放任自流,就会沉沦的。

当日宁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只剩了一个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别事一概不管。幸而早年留下一个儿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住在家里,只在都中城外和那些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也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爷不管事了,这珍爷那里干正事? 只一味高乐不了,把那宁国府竟翻过来了,也没有敢来管他的人。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名贾赦,次名贾政。

宁国公与荣国公一母同胞,比喻内心和外在言行本来是一个东西,有些人可以把外在言行伪装得很高明,但碰上更厉害的,就可以看出他的真实想法。

为什么叫“国公”呢? 这就涉及到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特点了:身国同治。丹道家常说,人身就是小宇宙;老子经常把修身和治国串起来一起讲;孔子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 夫何为哉? 恭己正南面而已矣”,意思是说舜无为了,坐龙椅上不用费心,国家就治理好了;中医说,心是君,身是臣,心要无为,身自然就调和了,《黄帝内经》开篇就谈这个根本规律。

“贾敬”,谐音“假径”,小说专门用来比喻修行人早先对丹道的错误追求。丹道这东西,玄得很,所以后世出现了各种名堂,很多人迷进去玩得不亦乐乎,尤其是在三教合一思潮流行以后,更有一些高明之士把丹道和佛学混起来讲,佛门的人也参与玩起了丹道。丹道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错在哪里呢?《周易参同契》等丹道经典指出,错的是后世的一些理论偏差,偏离本旨,掉进有为法里面出不来,偏偏有为法这种东西,越玩越像那么回事,越玩越有滋味、越觉得自己了不起。

“贾代善”“世家史侯”,意思是说,真正的善在我们当下的心里,自己暂时发现不了,怎么办呢? 向几千年来传承不绝、有史为证的圣贤们学,虽然他们不是我们内心真正的善,但权且也能代指一下那个善,毕竟是几千年流传的。就像一个拜佛的,他不妨先把佛像当成真佛,对着拜,机缘成熟了,自然会知道真佛在哪。

“贾珍”“贾蓉”“贾赦”“贾政”,分别谐音“假真”“假容”“假色”“假正”。把假东西当真了以后,就是执著,就会把包括异性容貌在内的各种色相当真。当真了以后,觉得不安,又想来纠正,比如晚上临睡前在日记里大骂自己,我今天怎么动那种念呢,我真是禽兽不如啊,这就是“贾政”。当真也好,纠正也罢,这都还是在妄想里纠缠计著,像水缸里按葫芦,暂时按下去了,手一松,又起来了,可以修得像那么回事,让世人觉得,哇,大师啊,大德啊,君子啊,可是在佛眼看来,不过还是凡夫,比普通人层次高些而已,还不叫觉悟。所以在《楞严经》里,佛说,这么多的修行人,往往迷在这些妄想里玩,即使得了九次第定,也仍然不能解脱成阿罗汉,可怜啊!

“贾琏”,就是“假怜”“假琏”。被情感牵着走的“慈悲”,就是“假怜”,因为情感的出发点还是“我”,这种慈悲还是自私的,不是佛菩萨的大慈大悲。庄子说过,“大仁不仁”“和不欲出”(对人家好不用写在脸上),老子也说,“天地不仁”“圣人不仁”,都是差不多的告诫。被情感牵着走,乱对人家好,经常就会招来桃花,本来是恩人,结果成了人家的追求对象。小说里说,只要凤姐没在身边,贾琏就欲火难耐,必定要找发泄对象,有时候是人家女的主动送上门来,这就是“假怜”的一个效验。

“假琏”是怎么说呢? 这要从孔子对徒弟子贡的评价说起。子贡有一天问老师,您能不能评价一下我这个人呢? 孔子说,你啊,是块料。子贡说,什么料呢? 孔子说,是瑚琏。瑚琏,是古代宗庙祭祀的时候用的一种器皿,很高贵,孔子用来评价子贡,就是对子贡的入世才能给予了高度肯定,子贡本来就是富豪,经常低吸高抛,行情判断得很准,外交方面也是大才,孔子很欣赏他。“假琏”,就是在世间法这方面,修行人也是块料,只不过心思不在那上面,好材料用在自家修行上了,没拿来追求豪贵,所以是假的瑚琏。试看禅宗历史,也有具备帝王才具的禅师,但人家对世间那些游戏没兴趣。贾琏出身宁府,去荣府做了办事方面的顶梁柱,就是瑚琏之用的一种体现。

宁府还有“尤氏”“秦可卿”,分别指“尤物”“情可亲”。《红楼梦》说的“色”和“情”,一般都泛指对这个世界一切色尘的执著和贪恋,包括了男女方面的,但不局限于那个方面。

子兴冷笑道:“万人都这样说,因而他祖母爱如珍宝。那周岁时,政老爷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世上所有的东西摆了无数叫他抓,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玩弄。那政老爷便不喜欢,说将来不过酒色之徒,因此便不甚爱惜。独那太君还是命根子一般。说来又奇:如今长了十来岁,虽然淘气异常,但聪明乖觉,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他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爷你道好笑不好笑? 将来色鬼无疑了!”

雨村罕然厉色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的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贾宝玉被大家冤枉,以为他真的有多好色,贾雨村这里替他解释一下,你们自己不懂,不要乱说,你得多读点书,孔孟老庄佛学都要有研究,还要以修行为本分并且有一定的身心体验,才能懂。

《红楼梦》里的女孩子,一般都不是人,只是比喻修行人的各种心理侧面,这个咱们前面解释过了。贾宝玉比喻“意”,他喜欢跟这些女孩子打交道,讨厌男人,比喻修行人天生是个修道的种子,喜欢跟自己的各种心理活动打交道,偏重于内心的各种体验,而不注重世俗的各种应酬、功业。叫他研究什么利学、管理学、政治学之类的,一个头三个大;但一见内典丹经,就喜欢得要命,表现出非凡的信解能力。

贾政就是“假正”,娶的是王夫人、赵姨娘(儿子叫贾环)、周姨娘。王,就是心王。赵,就是“造业”,她是偏房,造的都不是正业。周,跟“环”,都是比喻周围。贾环是赵姨娘的儿子,一起比喻往外境攀缘,造下各种不正之业。

对于起心动念,本来无所谓纠正的问题,当下觉察到了,不被它牵着乱跑,就没问题了,因为念头本来就是空的,不纠缠它,它自己会走掉,一纠缠,就掉进漩涡里去了。把坏念头当了真,试图拿一个更好的念头去取代它,就会成为头上安头,就是“假正”,这是满世界心灵鸡汤所提倡的,也没什么不好,对普通大众来说,有很大的教育意义,总比没有强,只是如果要往上乘走的话,在佛学看来,这些还是在善恶二元对立里兜圈子,充其量成为天人,还是在三界里转。

贾政字“存周”,“周”泛指内外一切,“存周”就比喻对内外一切当真然后试图维护秩序。所以对他来说,这个世界总有需要纠正的地方,自己的内心也不例外。对修行人来说,要是没有“假正”,也就谈不上修行了,要么当下明白本心,要么就随波逐流做凡夫去了,所以贾政有时候还是要狠狠地揍贾宝玉一顿,因为有些妄念太重的时候,还是得使劲纠正一下才行。

史老太君,即贾母,代表的是修行人心目中所理解的佛。我们要注意,是“心目中所理解的”。《红楼梦》里的贾府、大观园,都是在贾母的护持下运转的,大家都以贾母为拥戴的核心。出点儿什么事儿,贾母就出来维持一下,可以说,修行的路上,离开佛力的加持和护念,不敢想像会怎么样。《维摩诘经》里讲了类似的原理,说维摩诘从香积佛那里取来了香饭,给大家吃,大家吃了以后都非常安乐,身上毛孔都散发妙香,阿难就问维摩诘,这顿饭什么时候消化完呢? 维摩诘就告诉他,根据吃饭的人修行程度的差别,不一而足。这里其实说白了就是告诉修行的人们,当你还在路上的时候,离开佛力加持是不行的。自己觉得自己行了,往往就要走火入魔了,这就是《楞严经》五十阴魔招感的缘由。

贾宝玉虽然他爸不喜欢,“独那太君还是命根子一般”,这又是怎么说呢?从宽泛的意义上说,发菩提心的人,三世诸佛都会护念。从狭窄的意义上说,意根,是众多修行法门的重要参与因素,前面我们引用《楞伽经》的说法也看到,人的八识里,意识最关键,所以贾宝玉是修行的核心。《法华经》密义极多,比如序品里提到了八位王子,名号都非常有意思:“一名有意,二名善意,三名无量意,四名宝意,五名增意,六名除疑意,七名向意,八名法意。”都围绕“意”来取名,咱们看经的时候不妨留意一下。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朱、张,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祚永运隆之日,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邪之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中,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逸出者,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如风水雷电,地中相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致搏击掀发。既然发泄,那邪气亦必赋之于人。假使或男或女,偶秉此气而生者,上则不能为仁人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千万人之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生于薄祚寒门,甚至为奇优,为名娼,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如前之许由、陶潜、阮籍……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这段话,像是现代物理学,但又经不起推敲;像是八字命理学,但又比八字学说多了一大套哲理论证,慧学不是慧学,八字不是八字。简直是胡扯。真的是胡扯吗? 且慢,咱们细细品味一下作者隐藏的寓意。就像佛经,古人说的好,“依文解义,三世佛冤;离经一字,允同魔说”。

作者大体上把人分成了三等,仁者、恶者、仁恶都有者。仁者,比喻已经证道的;恶者,比喻这辈子没救了的;仁恶都有者,是修行人。“或男或女,偶秉此气而生者”,是喻指有觉醒意识的迷途中人,也就是修行人。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一大堆问题,对自身的罪业已经厌倦(意识到自己秉“残忍乖邪之气”),又遇上了佛法(“值灵秀之气适过”),那这辈子就决定不会再错过了(“两不相下,如风水雷电,地中相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不觉悟不罢休(“必致搏击掀发”)。

仁者以仁为乐,乐在其中;恶者以恶为乐,乐在其中;唯独有觉醒意识、不甘现状的人,最为痛苦。但也就是这种痛苦的意识,成为了向道的微因,极其可贵。有了觉醒意识,虽然会有痛苦,但是在向上提升的时候,会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当然了,向上提升是有岔路的,不求助于佛法,经常就不知跑哪条道上去了,例如这里列举的陶潜、阮籍、卓文君等人,或用力于文学,或用力于仙隐,可获得一定的解脱感觉,但到底能不能解脱,就不好说了。搞艺术的人,比如写狂草的,他在困顿之中,大笔一挥,畅快淋漓,烦恼就消失了,但如果把他的笔拿走,还能潇洒的起来吗? 佛法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你借以消除烦恼(或者叫转移烦恼)的工具没有了,怎么办?

“今当祚永运隆之日,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作者为什么要这么肉麻地歌功颂德呢? 这是提醒修行人,要谦虚。当今这个时代(历史上咋样就不好说了),别人不管他地位尊卑、职业如何,都是秉清明灵秀之气的,是我自己有问题,秉了“残忍乖邪之气”,要看到别人的好,别以为自己懂点佛法,就天天有资格去教训人,好像人家都不对都要下地狱似的,这世界没事,觉得有事的时候是自己心里颠倒。修行这事,越修,有时候越容易掉在特定的执著里,比如修某个法门得了些受用,可能就开始玩自大了,觉得身边的修行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反正就自己行,至于凡夫嘛,那简直是没得救了。(当然了,修行总是好事,自大也只是阶段性的现象,只要发了心,一切问题都终将不是问题。)佛法是教人去掉执著的,要不执著,谈何容易!禅宗祖师经常告诉徒弟,管好你自己,不要去管别人的是非,是非一起,天下大乱。其实《论语》从“学而”开始,以“尧曰”终结,跟《大学》《中庸》的“平天下”逻辑是一样的,都是一语双关,平天下不一定是指武力平定天下,自己不颠倒了,自然发现“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原来天下本来就是平的。孔子跟颜回说“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后人注解“天下归仁”时,有一种解释,说天下的人都会称赞你是仁人,好像孔子和颜回修了半天,只是为了得一顶最佳男主角的桂冠,这恐怕不是圣人本怀。

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也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这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道?”子兴道:“谁人不知! 这甄府就是贾府老亲,他们两家来往极亲热的。就是我也和他家往来非止一日了。”

金陵省体仁院,是说人的本心具有一体之仁。万物本来就是一体的,人本来就是慈悲的,之所以不大慈大悲,把你我界限分得那么清楚,只是因为被眼前的一点点所爱好的东西给框住了。有的人爱钱,有的人爱色,有的人爱ipad,有的人爱艺术,有的人见啥爱啥,不一而足。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说的就是这种情况。有了爱,就必定同时会有恨,有了恨,怎么还会对所恨的众生慈悲呢?

甄家是“钦差”,因为这种一体之仁是天赋就有的,任何一个众生本来都有,就像《中庸》说的“天命之谓性”。甄家又是“总裁”,倒不是董事长或者CEO的意思,是说这世界本来就是真的,佛教称为“一真法界”,自己颠倒的时候,看不到真相,佛就说了很多“空”“假”的道理来引导人去掉原先的颠倒,到了一定的时候,不颠倒了,就知道原来真和妄是不二的。所以甄家平时不露面,到了小说的后面又出来了,甄宝玉玩的就是世间法,因为世间法本来就不异于出世法。在半路修行的时候,一路是出世法,到了后来,还是世间法,只不过,再来做世间法的时候,心态已经不一样了,不是凡夫那样迷死在世间法里,不掉进去了,所以贾宝玉最后跟甄宝玉分道扬镳了,就是比喻心和事的脱开。

甄府就是“真府”,看起来像是贾府的影子,家道兴衰以及宝玉最初的性情,都跟贾府差不多,与贾府一起构成了真假不二的喻象。“这甄府就是贾府老亲,他们两家来往极亲热的”,其实何止是“亲热”而已,本来就不是两家人。到了后文,甄宝玉的“禄蠹”表现,便是本分人家行履;甄家的仆人包勇来投靠贾家,喻指修行之旅的关键转折。

政老爷的长女名元春,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是赦老爷姨娘所出,名迎春;三小姐,政老爷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的胞妹,名惜春。

四位小姐围绕着“春”字命名,其中的缘故,倒是可以用曾国藩的一句诗来解释:“养活一团春意思,撑起两根穷骨头。”修行人过日子,也得有乐才行,除了修行本身带来的愉悦(法喜),还可以有业余爱好带来的乐子,比如琴棋书画,浇花种地,等等。元、迎、探、惜四位小姐,就包含了琴棋书画方面的快乐含义。附带说一句,今天这个时代,修行人面临的一个问题是静多动少,身上湿气很重,这是因为现代人的生活方式,跟古人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在这种情况下,要么拜佛,要么搞点武术体育,经常动一动,而不是只有琴棋书画这些静功,就显得格外必要了。

元春比喻修行人心中对高尚情操的追求。她的丫鬟叫抱琴。在所有的艺术门类里,古琴是特别高雅的,曲高和寡,阳春白雪,所以元春成了小说主要叙事时空里贾府荣耀的直接来源,而且丫鬟只有一个。元春也是大观园建立的起因,因为只有当你想高尚的时候,你才会开始关注内心,要不然酒色财气浑浑噩噩也是一辈子。

迎春的丫鬟叫司棋、绣桔(谐音“绣局”),一起比喻修行人对下棋的爱好。下棋这种事,看似高雅,实则总是免不了功利之心,下的时候你得算计怎么弄死人家的子,下了半天,最后也还是图个输赢而已。偶然下下棋还行,要是天天下,好朋友的关系都不一定能经受住考验。类似的是打扑克,偶然打一下是娱乐,没准还能促进大脑发育,天天打就成了赌棍,人会变得格外奸诈,而且要神志不清了。要图个赢,内心就软了,这就叫“欲则夺志”,所以迎春很懦弱,俗话说“英雄爱美女”也是这回事,争强好胜的人其实内心脆弱得要死,内在的防线不堪一击。今天你赢了他,明天他要赢你,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所以迎春最后结局很悲惨,跟冤家遇上了,被人家弄死了。这就是提醒我们,人间万事一局棋,没有绝对的赢家,掉进去了,是非计较没完,很惨的。迎春的丫鬟司棋,跟表弟潘又安(谐音“攀缘”)里外勾搭,第71回开始败露,比喻这种是非计较之心是一种隐形的攀缘,天天把外面的是非往心里引,最后把司棋撵出大观园,就清净多了。

探春的丫头叫侍书、翠墨,她比喻修行人对世间书籍的阅读爱好。琴棋书画的书,本来是书法,但问题是,那年头,谁不会点儿书法呀,哪像现在,键盘侠们连硬笔字都快写不好了。秀才提笔忘了字,在过去是讽刺人的,在电子时代则是新常态。探春虽然是赵姨娘生的,但跟她母亲的气质实在是没有半点继承关系,这是比喻,书能改变气质,化解先天不利因素,腹有诗书气自华。从修道的角度看,书只能借以为筏,不可执以为道,还是要从脑海里放逐掉,所以探春最后坐个小船嫁得远远的。注意,探春所喻的书,只是世间的书,诸如谈政治的谈利益的谈谋略的谈戏曲的谈电影的等等。林黛玉才能比喻佛经这种书。

惜春的丫头叫入画、彩屏,一起比喻修行人对国画的爱好。国画是特别通灵的东西,不用文字,目击道存,所以惜春悟性很高。

元春和惜春都是嫡出,迎春和探春都是庶出,这是在暗示,不同的娱乐活动跟修道的远近关系不同。

若问那赦老爷,也有一子,名叫贾琏,今已二十多岁了,亲上做亲,娶的是政老爷夫人王氏内侄女,今已娶了四五年。……谁知自娶了这位奶奶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的夫人,琏爷倒退了一舍之地。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王熙凤,顾名思义,就是陪在王(龙)旁边的快乐的“凤”。这种“熙”,主要是外表上的快乐的样子,至于内心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这么得意的陪王伴驾,就是因为有“恃”。外在的恃,是恃贾母和王夫人的“势”,那是靠山;内在的恃,是自己的才。觉得自己有才,又有靠山,那不得意才怪! 就像曾国藩给他老弟的信里说的:“凡中心不可有所恃,心有所恃则达于面貌。”第65回描写王熙凤,说她是“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这只不过是一种典型化的描述,大多数人,尤其是政商学界有点头脸的人,只要你有“恃”,都或多或少地具有王熙凤这一心理侧面,所以大家骂王熙凤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就是王熙凤呢? 风月宝鉴这面镜子,有多少人想到,镜子里照的是自己呢? 老版的电视剧是如此地痛恨王熙凤,以至于把王熙凤的结局,安排成是一床芦席卷起来扔到野外,其实小说里,王熙凤还是死得比较风光的,回到了金陵,回到了本心,因为一切的心理侧面,都无非是那个真如佛性变现出来的幻象。

贾母代表的是修行人心中所倚靠的外在的佛,有了这个执著,修行人的性格中,就出现了王熙凤的一面:对上一副嘴脸,对下又是一副嘴脸,但宗教教义要求待人要仁慈和蔼,所以表面的追求与内心的仗势一结合,就出现了王熙凤这种两面三刀的性格,表面上待人很好,骨子里还是很自私;同时因为执著于外在有个高高在上的形像、境界,所以又追求“有所知”“有所得”,然后觉得自己很有才,一有机会就卖弄一下。

这么说,是不是王熙凤这个角色,主要是佛教徒具有的呢? 其实对于所有的宗教都是一样的,学宗教的人,有这个问题不是问题,问题是不知道自己有这个问题。常言道,人贵有自知之明,自知之明真的很难。不学宗教的呢? 就更多了,兜里稍微有几张票子,就得意得不得了,哪怕没有票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远房亲戚在京城做了官,也能成为得意的理由,等等。《红楼梦》面向的是佛教徒,一般来说,佛教徒以观心为本分,所以它专门弄个王熙凤出来,给佛教徒照照镜子,把自个儿心里平时没留意的死角都挖出来晒晒。

王熙凤是邢夫人的媳妇。“邢”,就是“刑”,即“刑克”,刻薄寡恩,连亲人都受不了她,恨不得弄的翻脸变成仇人。小说里描写邢夫人,说她“禀性愚弱,只知奉承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一经他的手,便克扣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这都是跟王熙凤密切相关的心理症状。

王熙凤还喜欢卖弄才干,就是因为觉得自己有才。第13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秦可卿的丧事很麻烦,贾珍接受贾宝玉的建议,来求王熙凤出面主持,小说里对王熙凤的心理描写得非常细腻:

王夫人心中为的是凤姐未经过丧事,怕他料理不起,被人见笑。今见贾珍苦苦的说,心中已活了几分,却又眼看着凤姐出神。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好卖弄能干,今见贾珍如此央他,心中早已允了,又见王夫人有活动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说得如此恳切,太太就依了罢。”王夫人悄悄的问道:“你可能么?”凤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经大哥哥料理清了,不过是里面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的,问太太就是了。”王夫人见说得有理,便不出声。

其他典型的还有第15 回“王凤姐弄权铁槛寺”等,都是她卖弄才干的体现。

不过,我们也不要以为王熙凤就该死,绝对没有一点好处似的。整个大观园甚至贾府,如果没有王熙凤,那是打理不下去的。

例如,在淫欲方面,如果不是王熙凤下狠手,是治不死“贾瑞贾天祥”(假瑞,假天祥)的,只有下狠手从“不净”“白骨”上用功,才有紧接着而来的“秦可卿死封龙禁尉”“贾宝玉路谒北静王”,意思是淫欲淡泊了以后,堵住了往畜生道跑的路口,北方肾水安静了,修行才开始上路,后面咱们解读到那些情节的时候再详谈。王熙凤的作用还有很多,包括调节气氛(喻指调整心态),设计为宝玉订婚的策略(修行的一些微妙用心之处),等等。

修行人要有好强之心,普通人的好强之心经常针对别人,修行人的好强之心主要是针对自己。《中庸》开头不久,有一段专门讨论什么是“强”的,孔子赞叹了君子的“强哉矫”,说有了这种好强之心,才能把修道进行到底,哪怕是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欣赏、理解,也不气馁,不至于半途而废。丹道家用的术语隐讳一些,其实也讲究这个,刘一明解释“安炉立鼎”的时候说,金鼎,就是心志专一,玉炉,就是平和渐进,两个配合起来,才能刚柔相济、修道成功。

所以,“强”不一定是坏事,就看用在哪方面。小说把王熙凤的缺点说得很明显,优点则明说得很少,以至于后世读者往往对王熙凤反感的要命,冤枉啊!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