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儒但九流一

亦狂亦侠亦温文:龚自珍的诗文与时代 作者:王镇远 著


| 儒但九流一 |

定盦的思想是儒、佛、道兼容的,他自幼攻习儒家经典,后来深受今文经学派的影响;他中年学佛,尤倾心于净土宗、禅宗、天台宗等;他对仙道典籍也相当熟悉,这在他的诗中随处可见,由于这种学问上的驳杂,因而他并不像当时的理学家那样笃守儒教,而视儒学为一种哲学思想,他在《题梵册》中说:“儒但九流一,魁儒安足为?”就概括地说明了他对儒学所抱的态度,他以为儒学与十家九流一样,不过是古代先哲的一种学说,没有什么可让人特别尊奉的地方。由于这样的思想,他对儒家往往取揶揄的态度,如《己亥杂诗》中的一首云:

少为贱士抱弗宣,壮为祠曹默益坚。

议则不敢腰膝在,庑下一揖中夷然。

这首诗写在己亥年(1839年)十月北上迎接眷属时途经曲阜孔庙所作。孔庙的大成殿内正中供孔子之位,两旁为四配(颜回、曾参、孔伋、孟轲)、十二哲(闵损、冉雍、端木赐、仲由、卜商、有若、冉耕、宰予、冉求、言偃、颛孙师、朱熹)的塑像。大成殿前东西两庑,则从祀孔门弟子及儒家历代的贤哲。哪些人可以入两庑,完全是由各朝的统治者所决定的,如清代,东庑从祀的有公孙侨以至邵雍等人;西庑则有蘧瑗以至陆世仪等人,定盦对这些人则颇有不屑之意。诗后的小注云:“两庑从祀儒者,有拜有弗拜,亦有强予一揖不可者。”

定盦在这里用了调侃的笔墨讥讽那些号称大儒的人们,他说自己少年时即怀抱大志,然不轻易表露;中年居京为部曹,更不便说出自己的观点。这里他暗示了对那些历来被统治者奉若圣明的人自少年时代即有不同的看法,只是藏在心中没有表现出来。所以当他如今来到孔庙的时候,对这些两庑从祀者固然不便妄加议论,但心中却未必敬服,所以说腰膝还是可以自由支配的,不必磕拜,只要对他们作一个揖就心安理得了。

定盦在这里对“圣贤大儒”的轻慢,实际上体现了他对各代统治者凭个人意志把某些不合格的人抬进孔庙的不满,他对孔子本人还是佩服的,他在朝拜孔庙时写的另一首诗云:

少年无福过阙里,中年著书复求仕。

仕幸不成书幸成,乃敢斋祓告孔子。

自注云:“曩至兖州,不至曲阜。岁癸未,《五经大义终始论》成;壬辰,《群经写官答问》成;癸巳,《六经正名论》成,《古史钩沉论》又成,乃慨然曰:可以如曲阜谒孔林矣。今年冬,乃谒林。斋于南沙河,又斋于梁家店。”他对自己于儒家经典所作的研讨颇为自负,“仕幸不成书幸成”,就说明了此种心理,对孔子的崇敬也于此可见。但他只是把孔子视为一位先哲,而没有视为圣人,这在他的《以“子绝四”一节题,课儿子为帖括文,儿子括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天地为刍狗。”阅之大笑,成两绝句示之》一诗中可见,诗是这样写的:

造物戏我久矣,我今聊复戏之。

谁遣春光漏泄,难瞒一介痴儿。

造物尽有长技,死生得丧穷通。

何物敌他六物?从今莫问而翁。

所谓“子绝四”,就是指《论语》中说的:“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这是孔门弟子对孔子的称赞,以为孔子没有下列四种毛病:不悬空揣测,不绝对肯定,不拘泥固执,不唯我独是。总之,是说孔子顺乎自然,不生造出一番道理,也不固执己见。当定盦以此为题令其子作八股文时,根据八股文的要求,其子即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天地为刍狗”来概括《论语》的意思。这两句话其实是改了《老子》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中的两个字。老子的意思是说:天地并没有仁爱之心,只是听任万物自生自灭;圣人也没有仁爱之心,只是听任百姓自生自灭。定盦之子以此来解释孔子的“绝四”,意谓圣人本没有创造万物的机心,所以鄙视天地造化。定盦对这个解释十分赞赏,放声大笑,便写下了这两首诗。

定盦以为“圣人不仁,以天地为刍狗”的话是人对造物的戏弄,尤其是出自一个少年的口中,正有点揶揄的意味,他无意中道出了一个真理,所以定盦称此为“春光漏泄”。造化的力量无非在“死生得丧穷通”六个方面,而人之所以能应付此六者就在听其自然,所以定盦以为儿子已悟通了大道,从今以后不必再求教于自己了。

这两首诗用了六言的句式,有一种轻快自然的节奏,与全诗调侃戏谑的基调很契合,定盦之子以老子之语释《论语》,可见他们父子离经叛道的思想倾向,而诗以圣人之行为嬉笑的对象,正体现了定盦的勇气与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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