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一生要读的100篇散文

人一生要读的100篇散文·人一生要读的100首诗歌·人一生要读的100本书大全集(超值白金版) 作者:黎娜 主编


人一生要读的100篇散文

中国卷

学问之趣味/梁启超

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厚底蕴

入选理由

洒脱的文笔,彰显大气

不愧为名家之作

我是个主张趣味主义的人,倘若用化学划分“梁启超”这件东西,把里头所含一种元素名叫“趣味”的抽出来,只怕所剩下的仅有个“0”了。我以为凡人必须常常生活于趣味之中,生活才有价值:若哭丧着脸挨过几十年,那么,生活便成沙漠,要他何用?中国人见面最喜欢用的一句话:“近来作何消遣?”这句话我听着便讨厌。话里的意思,好像生活得不耐烦了,几十年日子没有法子过,勉强找些事情来消他遣他。一个人若生活于这种状态之下,我劝他不如早日投海。我觉得天下万事万物都有趣味,我只嫌二十四点钟不能扩充到四十八点,不够我享用。我一年到头不肯歇息。问我忙什么,忙的是我的趣味,我以为这便是人生最合理的生活,我常常想动员别人也学我这样生活。

凡属趣味,我一概都承认他是好的。但怎么才算趣味?不能不下一个注脚。我说:“凡一件事做下去不会生出和趣味相反的结果的,这件事便可以为趣味的主体。”赌钱有趣味吗?输了,怎么样?吃酒,有趣味吗?病了,怎么样?做官,有趣味吗?没有官做的时候,怎么样……诸如此类,虽然在短时间内像有趣味,结果会闹到俗语说的“没趣一齐来”,所以我们不能承认他是趣味。凡趣味的性质,总要以趣味始,以趣味终。所以能为趣味之主体者,莫如下列的几项:一、劳作,二、游戏,三、艺术,四、学问。诸君听我这段话,切勿误会:以为我用道德观念来选择趣味。我不问德不德,只问趣不趣。我并不是因为赌钱不道德才排斥赌钱,因为赌钱的本质会闹到没趣,闹到没趣便破坏了我的趣味主义,所以排斥赌钱。我并不是因为学问是道德才提倡学问,因为学问的本质,能够以趣味始,以趣味终,最合于我的趣味主义条件,所以提倡学问。

学问的趣味,是怎么一回事呢?这句话我不能回答。凡趣味总要自己领略,自己未曾领略得到时,旁人没有法子告诉你。佛典说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问我这水怎样的冷,我便把所有形容词说尽,也形容不出给你听,除非你亲自喝一口。我这题目:《学问之趣味》,并不是要说学问是如何如何有趣味,只是要说如何如何便会尝得着学问的趣味。

作者简介

梁启超像

梁启超(1873~1929),中国近代变法维新政治家,启蒙宣传家。字卓如,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广东新会人,光绪年间举人。和康有为一起,倡导变法维新。曾参加组织“公车上书”。1898年入京,以六品衔办京师大学堂、译书局,参与百日维新。变法失败后逃亡日本。辛亥革命后回国,出任袁世凯政府司法总长。1916年策动蔡锷讨袁。后又组织宪法研究会,与北洋军阀段祺瑞合作,出任财政总长。晚年任教于清华大学。其著作编为《饮冰室合集》。1929年在北京病逝。

诸君要尝学问的趣味吗?据我所经历过的,有下列几条路应走:第一,无所为。趣味主义最重要的条件是“无所为而为”。凡有所为而为的事,都是以别一件事为目的而以这一件事为手段。为达目的起见,勉强用手段:目的达到时,手段便抛却。例如学生为毕业证书而做学问,著作家为版权而做学问,这种做法,便是以学问为手段,便是有所为。有所为虽然有时也可以为引起趣味的一种方法,但到趣味真发生时,必定要和“所为者”脱离关系。你问我:“为什么做学问?”我便答道:“不为什么。”再问,我便答道:“为学问而学问。”或者答道:“为我的趣味。”诸君切勿以为我这些话是掉弄玄虚,人类合理的生活本来如此。小孩子为什么游戏?为游戏而游戏。人为什么生话?为生活而生活。为游戏而游戏,游戏便有趣;为体操分数而游戏,游戏便无趣。

第二,不息。“鸦片烟怎样会上瘾?”“天天吃。”“上瘾”这两个字,和“天天”这两个字是离不开的。凡人类的本能,只要哪部分搁久了不用,它便会麻木,会生锈。十年不跑路,两条腿一定会废了。每天跑一点钟,跑上几个月,一天不跑时,腿便发痒。人类为理性的动物,“学问欲”原是固有本能之一种,只怕你出了学校便和学问告辞,把所有经管学问的器官一齐打落冷宫,把学问的胃口弄坏了,便山珍海味摆在面前也不愿意动筷了。诸君啊!诸君倘若现在从事教育事业或将来想从事教育事业,自然没有问题,很多机会来培养你的学问胃口。若是做别的职业呢,我劝你每日除本业正当劳作之外,最少总要腾出一点钟,研究你所嗜好的学问。一点钟哪里不消耗了,千万不要错过,闹成“学问胃弱”的征候,白白自己剥夺了一种人类应享之特权啊!

第三,深入的研究。趣味总是慢慢的来,越引越多,像倒吃甘蔗,越往下才越得好处。假如你虽然每天定有一点钟做学问,但不过拿来消遣消遣,不带有研究精神,趣味便引不起来。或者今天研究这样,明天研究那样,趣味还是引不起来。趣味总是藏在深处,你想得着,便要进去。这个门穿一穿,那个门张一张,再不曾看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如何能有趣味?我方才说:“研究你所嗜好的学问。”嗜好两个字很要紧。一个人受过相当教育之后,无论如何,总有一两门学问和自己脾胃相合,而已经懂得大概,可以作加工研究之预备的。请你就选定一门作为终身正业(指从事学者生活的人说),或者作为本业劳作以外的副业(指从事其他职业的人说)。不怕范围窄,越窄越便于聚精神;不怕问题难,越难越便于鼓勇气。你只要肯一层一层的往里面钻,我保你一定被他引到“欲罢不能”的地步。

第四,找朋友。趣味比方电,越摩擦越出。前两段所说,是靠我本身和学问本身相摩擦,但仍恐怕我本身有时会停摆,发电力便弱了。所以常常要仰赖别人帮助。一个人总要有几位共事的朋友,同时还要有几位共学的朋友。共事的朋友,用来扶持我的职业,共学的朋友和共顽的朋友同一性质,都是用来摩擦我的趣味。这类朋友,能够和我同嗜好一种学问的自然最好,我便和他搭伙研究。即或不然,他有他的嗜好,我有我的嗜好,只要彼此都有研究精神,我和他常常在一块或常常通信,便不知不觉把彼此趣味都摩擦出来了。得着一两位这种朋友,便算人生大幸福之一。我想只要你肯找,断不会找不出来。

我说的这四件事,虽然像是老生常谈,但恐怕大多数人都不曾这样做。唉!世上人多么可怜啊!有这种不假外求,不会蚀本,不会出毛病的趣味世界,竟没有几个人肯来享受!古书说的故事“野人献曝”,我是尝冬天晒太阳滋味尝得舒服透了,不忍一人独享,特地恭恭敬敬地来告诉诸君,诸君或者会欣然采纳吧?但我还有一句话:太阳虽好,总要诸君亲自去晒,旁人却替你晒不来。

作品赏析

梁启超的《学问之趣味》是一篇教给自己的弟子如何培养学习的兴趣的散文。作者本是以长者的身份来教导下一辈,但此文却丝毫没有说教之气,而似同一位志同道合的友人,边怡然自得地饮酒,边绘声畅谈。让人在轻松的气氛中,得到会心一笑的心得。

《学问之趣味》中,关于读书中如何“尝得着学问的趣味”,梁启超先生教给我们四条路:“无所为”、“不息”、“深入的研究”、“找朋友”。这些都是作者根据自己以往的读书经验总结出的。但如果我们仔细研究会发现,梁启超这些经验之谈,正好暗合了中国传统读书人所追求的几种境界:“无所为”是不带任何功利目的、心无旁骛做学问的一种精神状态,它恰好迎合了王国维“读书三境界”中第一层:“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正因为有“无所为”的心性,才肯去“独”上人迹罕至的“高”楼;而只有具备了“不息”和“深入的研究”的精神,潜心读书,才达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如痴如醉的境界。当到了“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层次,便是从书中有所得,这样我们就可以按梁启超先生的做法,“找朋友”来“摩擦我的趣味”,这时“学问之趣味”便不请自来了。

灯下漫笔/鲁迅

入选理由

鲁迅思想彻底转向革命的标志性篇章

自“五四”以来思想革命领域的重要文献

其意义在于不但提出问题,研究问题,而且试图通过努力探索,给出解决问题的思路和方法

有一时,就是民国二三年时候,北京的几个国家银行的钞票,信用日见其好了,真所谓蒸蒸日上。听说连一向执迷于现银的乡下人,也知道这既便当,又可靠,很乐意收受,行使了。至于稍明事理的人,则不必是“特殊知识阶级”,也早不将沉重累坠的银元装在怀中,来自讨无谓的苦吃。想来,除了多少对于银子有特别嗜好和爱情的人物之外,所有的怕大都是钞票了罢,而且多是本国的。但可惜后来忽然受了一个不小的打击。

就是袁世凯想做皇帝的那一年,蔡松坡先生溜出北京,到云南去起义。这边所受的影响之一,是中国和交通银行的停止兑现。虽然停止兑现,政府勒令商民照旧行用的威力却还有的;商民也自有商民的老本领,不说不要,却道找不出零钱。假如拿几十几百的钞票去买东西,我不知道怎样,但倘使只要买一枝笔,一盒烟卷呢,难道就付给一元钞票么?不但不甘心,也没有这许多票。那么,换铜元,少换几个罢,又都说没有铜元。那么,到亲戚朋友那里借现钱去罢,怎么会有?于是降格以求,不讲爱国了,要外国银行的钞票。但外国银行的钞票这时就等于现银,他如果借给你这钞票,也就借给你真的银元了。

我还记得那时我怀中还有三四十元的中交票,可是忽而变了一个穷人,几乎要绝食,很有些恐慌。俄国革命以后的藏着纸卢布的富翁的心情,恐怕也就这样的罢;至多,不过更深更大罢了。我只得探听,钞票可能折价换到现银呢?说是没有行市。幸而终于,暗暗地有了行市了:六折几。我非常高兴,赶紧去卖了一半。后来又涨到七折了,我更非常高兴,全去换了现银,沉垫垫地坠在怀中,似乎这就是我的性命的斤两。倘在平时,钱铺子如果少给我一个铜元,我是决不答应的。

但我当一包现银塞在怀中,沉垫垫地觉得安心,喜欢的时候,却突然起了另一思想,就是: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

假如有一种暴力,“将人不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算什么东西;待到人们羡慕牛马,发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然后给与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则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为什么呢?因为他虽不算人,究竟已等于牛马了。

作者简介

鲁迅像

鲁迅(1881~1936),原名周树人,字豫才,浙江绍兴人,中国文学家、思想家和革命家。出身于破落封建家庭。青年时代受进化论、尼采超人哲学和托尔斯泰博爱思想的影响。1902年去日本留学,原在仙台医学院学医,后从事文艺工作,企图用以改变国民精神。1909年,回国任教。1918年5月,首次用“鲁迅”的笔名,发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奠定了新文学运动的基石。1919年后,成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将。1921年12月发表的中篇小说《阿Q正传》,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不朽杰作。1930年起,先后参加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和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反抗国民党政府的独裁统治和政治迫害。

1936年10月19日因肺结核病逝于上海,葬于虹桥万国公墓。

我们不必恭读《钦定二十四史》,或者入研究室,审察精神文明的高超。只要一翻孩子所读的《鉴略》,——还嫌烦重,则看《历代纪元编》,就知道“三千余年古国古”的中华,历来所闹的就不过是这一个小玩艺。但在新近编纂的所谓“历史教科书”一流东西里,却不大看得明白了,只仿佛说:咱们向来就很好的。

但实际上,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中国的百姓是中立的,战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属于那一面,但又属于无论那一面。强盗来了,就属于官,当然该被杀掠;官兵既到,该是自家人了罢,但仍然要被杀掠,仿佛又属于强盗似的。这时候,百姓就希望有一个一定的主子,拿他们去做百姓,——不敢,是拿他们去做牛马,情愿自己寻草吃,只求他决定他们怎样跑。

假使真有谁能够替他们决定,定下什么奴隶规则来,自然就“皇恩浩荡”了。可惜的是往往暂时没有谁能定。举其大者,则如五胡十六国的时候,黄巢的时候,五代时候,宋末元末时候,除了老例的服役纳粮以外,都还要受意外的灾殃。张献忠的脾气更古怪了,不服役纳粮的要杀,服役纳粮的也要杀,敌他的要杀,降他的也要杀:将奴隶规则毁得粉碎。这时候,百姓就希望来一个另外的主子,较为顾及他们的奴隶规则的,无论仍旧,或者新颁,总之是有一种规则,使他们可上奴隶的轨道。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愤言而已,决心实行的不多见。实际上大概是群盗如麻,纷乱至极之后,就有一个较强,或较聪明,或较狡滑,或是外族的人物出来,较有秩序地收拾了天下。厘定规则:怎样服役,怎样纳粮,怎样磕头,怎样颂圣。而且这规则是不像现在那样朝三暮四的。于是便“万姓胪欢”了;用成语来说,就叫作“天下太平”。

任凭你爱排场的学者们怎样铺张,修史时候设些什么“汉族发祥时代”“汉族发达时代”“汉族中兴时代”的好题目,好意诚然是可感的,但措辞太绕弯子了。有更其直截了当的说法在这里——

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这一种循环,也就是“先儒”之所谓“一治一乱”;那些作乱人物,从后日的“臣民”看来,是给“主子”清道辟路的,所以说:“为圣天子驱除云尔。”现在入了那一时代,我也不了然。但看国学家的崇奉国粹,文学家的赞叹固有文明,道学家的热心复古,可见于现状都已不满了。然而我们究竟正向着那一条路走呢?百姓是一遇到莫名其妙的战争,稍富的迁进租界,妇孺则避入教堂里去了,因为那些地方都比较的“稳”,暂不至于想做奴隶而不得。总而言之,复古的,避难的,无智愚贤不肖,似乎都已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就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了。

但我们也就都像古人一样,永久满足于“古已有之”的时代么?都像复古家一样,不满于现在,就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么?

自然,也不满于现在的,但是,无须反顾,因为前面还有道路在。而创造这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但是赞颂中国固有文明的人们多起来了,加之以外国人。我常常想,凡有来到中国的,倘能疾首蹙额而憎恶中国,我敢诚意地捧献我的感谢,因为他一定是不愿意吃中国人的肉的!

鹤见钓辅氏在《北京的魅力》中,记一个白人将到中国,预定的暂住时候是一年,但五年之后,还在北京,而且不想回去了。有一天,他们两人一同吃晚饭——

“在圆的桃花心木的食桌前坐定,川流不息地献着出海的珍味,谈话就从古董、画、政治这些开头。电灯上罩着支那式的灯罩,淡淡的光洋溢于古物罗列的屋子中。什么无产阶级呀,Proletariat呀那些事,就像不过在什么地方刮风。”

“我一面陶醉在支那生活的空气中,一面深思着对于外人有着‘魅力’的这东西。元人也曾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满人也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现在西洋人也一样,嘴里虽然说着Democracy呀,什么什么呀,而却被魅于支那人费六千年而建筑起来的生活的美。一经住过北京,就忘不掉那生活的味道。大风时候的万丈的沙尘,每三月一回的督军们的开战游戏,都不能抹去这支那生活的魅力。”

这些话我现在还无力否认他。我们的古圣先贤既给与我们保古守旧的格言,但同时也排好了用子女玉帛所做的奉献于征服者的大宴。中国人的耐劳,中国人的多子,都就是办酒的材料,到现在还为我们的爱国者所自诩的。西洋人初入中国时,被称为蛮夷,自不免个个蹙额,但是,现在则时机已至,到了我们将曾经献于北魏,献于金,献于元,献于清的盛宴,来献给他们的时候了。出则汽车,行则保护:虽遇清道,然而通行自由的;虽或被劫,然而必得赔偿的;孙美瑶掳去他们站在军前,还使官兵不敢开火。何况在华屋中享用盛宴呢?待到享受盛宴的时候,自然也就是赞颂中国固有文明的时候;但是我们的有些乐观的爱国者,也许反而欣然色喜,以为他们将要开始被中国同化了罢。古人曾以女人作苟安的城堡,美其名以自欺曰“和亲”,今人还用子女玉帛为作奴的贽敬,又美其名曰“同化”。所以倘有外国的谁,到了已有赴宴的资格的现在,而还替我们诅咒中国的现状者,这才是真有良心的真可佩服的人!

但我们自己是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因为倘一动弹,虽或有利,然而也有弊。我们且看古人的良法美意罢——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阜,阜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左传》昭公七年)

但是“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如此连环,各得其所,有敢非议者,其罪名曰不安分!

虽然那是古事,昭公七年离现在也太辽远了,但“复古家”尽可不必悲观的。太平的景象还在:常有兵燹,常有水旱,可有谁听到大叫唤么?打的打,革的革,可有处士来横议么?对国民如何专横,向外人如何柔媚,不犹是差等的遗风么?中国固有的精神文明,其实并未为共和二字所埋没,只有满人已经退席,和先前稍不同。

因此我们在目前,还可以亲见各式各样的筵宴,有烧烤,有翅席,有便饭,有西餐。但茅檐下也有淡饭,路傍也有残羹,野上也有饿殍;有吃烧烤的身价不资的阔人,也有饿得垂死的每斤八文的孩子(见《现代评论》二十一期)。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否则,此辈当得永远的诅咒!

外国人中,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占了高位,养尊处优,因此受了蛊惑,昧却灵性而赞叹者,也还可恕的。可是还有两种,其一是以中国人为劣种,只配悉照原来模样,因而故意称赞中国的旧物。其一是愿世间人各不相同以增自己旅行的兴趣,到中国看辫子,到日本看木屐,到高丽看笠子,倘若服饰一样,便索然无味了,因而来反对亚洲的欧化。这些都可憎恶。至于罗素在西湖见轿夫含笑,便赞美中国人,则也许别有意思罢。但是,轿夫如果能对坐轿的人不含笑,中国也早不是现在似的中国了。

这文明,不但使外国人陶醉,也早使中国一切人们无不陶醉而且至于含笑。因为古代传来而至今还在的许多差别,使人们各各分离,遂不能再感到别人的痛苦;并且因为自己各有奴使别人,吃掉别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却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将来。于是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

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作品赏析

写于1925年的《灯下漫笔》是鲁迅写给革命青年的经典战斗檄文,相比早期的“呐喊”言论,《灯下漫笔》这样的杂文更多了全面、理性、纵深和冷峻犀利的揭露和分析,不但能够直指病根,而且更为明确地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和途径,使革命的杂文呈现出新的气象。

《灯下漫笔》写作的缘起,则是当时一些文人学者自欺欺人的“修史”方法和内容。从写法上来讲,依然是从身边的日常小事说起,一直纵横开去,生动鲜活而严谨萧杀。文章的第一节讲国民的奴隶性,通过对历史的深刻洞察,鲁迅指出国民奴隶性的发生根源和赖以长期存在的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根源,从而揭露漫长的封建政治历史的真相,即: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显然这两个“做奴隶”的时代,都不是中国历史继续前进的方向。鲁迅指出,第三条路就是:开创一个做主人的新时代,正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第二节 同样是通过对封建政治和中国文化的审查,指出封建文化的“人肉筵席”的本质。它是一种吃人的文化,而“中国人的耐劳,中国人的多子”都是这样的“人肉筵席”“办酒的材料”。鉴于封建社会文化的吃人的本质,鲁迅呼吁革命的青年人“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鲁迅

入选理由

鲁迅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描写童年趣事的典范之作

入选中学语文教材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臃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像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眼;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像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直到现在,总还是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跑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捉住的不过三四只。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道:你太性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了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匾道:三味书屋;匾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匾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

不知从那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赶忙问。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

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那里去了?!”

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则,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像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段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作品赏析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写于1926年,后收入《朝花夕拾》。这是一篇追忆作者童年时代妙趣生活的文章。全文描述了色调不同、情韵各异的两大景片:百草园和三味书屋。作者写百草园,以“乐”为中心,采用白描手法,以简约生动的文字,描绘了一个奇趣无穷的儿童乐园,其间穿插“美女蛇”的传说和冬天雪地捕鸟的故事,动静结合,详略得当,趣味无穷。三味书屋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作者逼真地写出了三味书屋的陈腐味,说它是“全城最严厉的书塾”,儿童在那里受到规矩的束缚。但作者并未将三味书屋写得死气沉沉,而是通过课间学生溜到后园嬉耍、老私塾先生在课堂上出神读书学生乘机偷乐两个小故事的叙述,使三味书屋充满了谐趣,表现了儿童不可压抑的快乐天性。

故乡的野菜/周作人

入选理由

中国早期白话散文的名篇

周作人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一幅生动地描绘浙东的风俗画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莱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菜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清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人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

黄花麦果韧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日本称作“御形”,与荠菜同为春天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

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称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后,播种田内,用作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瀹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辞典》云:“此草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从幼年时代便已熟识。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罢。”中国古来没有花环,但紫云英的花球却是小孩常玩的东西,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们常随了乐音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上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这也就是上坟船的确实的证据了。

作者简介

周作人像

周作人(1885~1967),浙江绍兴人,中国现代闲适派散文代表作家。1901年进江南水师学堂学习。1917年到北京,先后在北京大学、燕京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任教。“五四”时期投身新文化运动,为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抗战时期,曾任伪华北政务委员会教育总署督办。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定居北京,从事翻译工作。主要作品有《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知堂回想录》等。

作品赏析

《故乡的野菜》于1924年4月5日发表于《晨报副刊》上,后收入散文集《雨天的书》(1925年北新书局出版)。

在这篇散文里,作者以浓郁的怀旧情绪,介绍其故乡常见的野菜:荠菜、马兰头、鼠曲草、紫云英等,它们的形状、颜色与用途,以及与其相关的浙东民俗。作者引经据典,并以东洋习俗同中国习俗相比印照,将浙东民俗置于一个横的文化比较剖面上和深厚的文化背景里。周作人的散文,语言质朴平淡,风格从容平和,但富于哲理、情趣,《故乡的野菜》即是一个印证。

我的母亲/胡适

入选理由

胡适的散文代表作

中国散文史上追思母亲的名篇

文笔流畅,脉络清晰,感人至深

我小时候身体弱,不能跟着野蛮的孩子们一块儿玩。我母亲也不准我和他们乱跑乱跳。小时不曾养成活泼游戏习惯,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是文绉绉地。所以家乡老辈都说我“像个先生样子”,遂叫我做“麇先生”。这个绰号叫出去之后,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儿子叫做麇先生了。即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装出点“先生”样子,更不能跟着顽童们“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门口和一班孩子“掷铜钱”,一位老辈走过,见了我,笑道:“麇先生也掷铜钱吗?”我听了羞愧的面红耳热,觉得太失了“先生”身份!

大人们鼓励我装先生样子,我也没有嬉戏的能力和习惯,又因为我确是喜欢看书,故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过儿童游戏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里去“监割”(顶好的田,水旱无忧,收成最好,佃户每约田主来监割,打下谷子,两家平分),我总是坐在小树下看小说。十一二岁时,我稍活泼一点,居然和一群同学组织了一个戏剧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枪,借得了几副假胡须,就在村口田里做戏。我做的往往是诸葛亮,刘备一类的文角儿;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荣一箭从椅子上射倒下去,这算是我最活泼的玩艺儿了。

我在这九年(一八九五至一九〇四)之中,只学得了读书写字两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点底子。但别的方面都没有发展的机会。有一次我们村“当朋”(八都凡五村,称为“五朋”,每年一村轮着做太子会,名为“当朋”)筹备太子会,有人提议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队里学习吹笙或吹笛。族里长辈反对,说我年纪太小,不能跟着太子会走遍五朋。于是我便失掉了学习音乐的唯一机会。三十年来,我不曾拿过乐器,也全不懂音乐;究竟我有没有一点学音乐的天资,我至今不知道。至于学图画,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纸蒙在小说书的石印绘像上,摹画书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见了,挨了一顿大骂,抽屉里的图画都被搜出撕毁了。于是我又失掉了学做画家的机会。

但这九年的生活,除了读书看书之外,究竟给了我一点做人的训练。在这一点上,我的恩师便是我的慈母。

作者简介

胡适像

胡适(1891~1962),字适之,安徽绩溪人,中国现代著名学者、文学家。1910年起先后在美国康奈尔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求学。1917年回国后任北京大学教授,以倡导“五四”新文化运动而著名。1928年后历任中国公学校长、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北京大学校长。1948年赴美,后迁居台湾。1957年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主要作品有诗集《尝试集》,论著《中国哲学史大纲》、《白话文学史》。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时候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出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便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眠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跪,或拧我的肉。无论怎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候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说:“穿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刚说了这句话,一抬头,看见母亲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我跪下,重重的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得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床去睡。我跪着哭,用手擦眼泪,不知擦进了什么微菌,后来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翳病。医来医去,总医不好。我母亲心里又悔又急,听说眼翳可以用舌头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头舔我的病眼。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

我母亲二十三岁做了寡妇,又是当家的后母。这种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笔写不出一万分之一二。家中财政本不宽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经营调度。大哥从小便是败子,吸鸦片烟、赌博,钱到手就光,光了便回家打主意,见了香炉便拿出去卖,捞着锡茶壶便拿出押。我母亲几次邀了本家长辈来,给他定下每月用费的数目。但他总不够用,到处都欠下烟债赌债。每年除夕我家中总有一大群讨债的,每人一盏灯笼,坐在大厅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厅的两排椅子上满满的都是灯笼和债主。我母亲走进走出,料理年夜饭,谢灶神,压岁钱等事,只当做不曾看见这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门”了,我母亲才走后门出去,央一位邻居本家到我家来,每一家债户开发一点钱。做好做歹的,这一群讨债的才一个一个提着灯笼走出去。一会儿,大哥敲门回来了。我母亲从不骂他一句。并且因为是新年,她脸上从不露出一点怒色。这样的过年,我过了六七次。

大嫂是个最无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个能干而气量很窄小的人。他们常常闹意见,只因为我母亲的和气榜样,他们还不曾有公然相骂相打的事。她们闹气时,只是不说话,不答话,把脸放下来,叫人难看;二嫂生气时,脸色变青,更是怕人。她们对我母亲闹气时,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这一套,后来也渐渐懂得看人的脸色了。我渐渐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还难受。

我母亲的气量大,性子好,又因为做了后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儿比我只小一岁,她的饮食衣服总是和我的一样。我和她有小争执,总是我吃亏,母亲总是责备我,要我事事让她。后来大嫂二嫂都生了儿子了,她们生气时便打骂孩子来出气,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话骂给别人听。我母亲只装做不听见。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门去,或到左邻立大嫂家去坐一会,或走后门到后邻度嫂家去闲谈。她从不和两个嫂子吵一句嘴。

每个嫂子一生气,往往十天半个月不歇,天天走进走出,板着脸,咬着嘴,打骂小孩子出气。我母亲只忍耐着,到实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这一天的天明时,她便不起床,轻轻的哭一场。她不骂一个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来照管她。她先哭时,声音很低,渐渐哭出声来。我醒了起来劝她,她不肯住。这时候,我总听得见前堂(二嫂住前堂东房)或后堂(大嫂住后堂西房)有一扇房门开了,一个嫂子走出房向厨房走去。不多一会,那位嫂子来敲我们的房门了。我开了房门,她走进来,捧着一碗热茶,送到我母亲床前,劝她止哭,请她喝口热茶。我母亲慢慢停住哭声,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着劝一会,才退出去。没有一句话提到什么人,也没有一个字提到这十天半个月来的气脸,然而各人心里明白,泡茶进来的嫂子总是那十天半个月来闹气的人。奇怪的很,这一哭之后,至少有一两个月的太平清静日子。

我母亲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候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总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朵里,她气得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问他,她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

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零两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作品赏析

胡适幼年丧父,其母23岁时就守寡,承担起操持家庭和抚育子女的重担。这篇文章写的就是胡适与其母亲相依为命的童年经历。作者在开篇并未直接写母亲,而是写自己童年9年中的几件小事,看似无意,实则是为下文写母亲作铺垫。接着作者顺势转入正题,选取几个与母亲有关的重点事例作陈述,以委婉平实的语言叙述了母亲的爱子情深、教子有方、气量大、性子好、待人仁慈、温和又不失刚气的情怀与个性,将一个中国传统的农村社会中典型的寡妇形象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篇末点明母亲是影响自己的性格及人生道路的第一人。全文脉络清晰,层次分明,文笔流畅,文字明白如话,娓娓道来,感人至深。

中国的人命/陶行知

入选理由

所谈的问题今天依然具有极大现实意义

作者对所看到的问题能一针见血地直指根源

具有非常深刻的思想性

我在太平洋会议的许多废话中听到了一句警语。劳耳说:“中国没有废掉的东西,如果有,只是人的生命!”

人的生命!你在中国是耗废得太多了。垃圾堆里的破布烂棉花有老太婆们去追求,路边饿得半死的孩子没有人过问。花十来个铜板坐上人力车要人家拚命跑,跑得吐血倒地,望也怕望,便换了一部车儿走了。太太生孩子,得雇一个奶妈。自己的孩子白而胖,奶妈的孩子瘦且死。童养媳偷了一块糖吃要被婆婆逼得上吊。做徒弟好比是做奴隶,连夜壶也要给师傅倒,倒得不干净,一烟袋打得脑袋开花。煤矿里是五个人当中要残废一个。日本人来了,一杀是几百。大水一冲是几万。一年之中死的人要装满二十多个南京城。(说得正确些,是每年死的人数等于首都人口之二十多倍。)当我写这篇短文的时候,每个字出世是有三个人进棺材。

“中国没有废掉的东西,如果有,只是人的生命!”

作者简介

陶行知像

陶行知(1891~1946),安徽黄山市歙县人。1910年入南京金陵大学学习。1914年赴美留学。1917年回国,先后任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东南大学教授、教务主任、教育科主任。1919年初,参加《新教育》杂志编辑工作,1921年任该杂志主编,并任中华教育改进社主任干事。1923年,与晏阳初等发起组织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推进平民教育运动。1927年,创办了闻名中外的试验乡村师范学校——晓庄师范。1929年被美国圣约翰大学授予科学博士学位。1931年,发起“科学下嫁运动”,从事科学普及工作。1932年起,先后创办了“山海工学团”、“晨更工学团”、“劳工幼儿团”,首创“小先生制”,成立“中国普及教育助成会”。1935年,“一二·九”运动后,积极参加抗日救亡运动,提倡国难教育、战时教育,投身抗日民主教育。1936年,当选为全国各界救国联合会执行委员和常务委员。同年当选为世界和平大会中国执行委员。1937年7月,创办了著名的育才学校。1945年,在中国民主同盟临时全国代表大会上,陶行知当选为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常务委员兼教育委员会主任委员。1946年又在重庆创办社会大学。同年7月25日病逝于上海。

您却不可作片面的观察。一个孩子出天花,他的妈妈抱他在怀里七天七夜,毕竟因为卓绝的坚忍与慈爱她是救了他的小命。在这无废物而有废命的社会里,这伟大的母爱是同时存在着。如果有一线的希望,她是愿意为她的小孩的生命而奋斗,甚而至于牺牲自己的生命,也是甘心情愿的。

这伟大的慈爱与冷酷的无情如何可以并立共存?这矛盾的社会有什么解释?他是我养的,我便爱他如同爱我,或者爱他甚于爱我自己。若不是我养的,虽死他几千万,与我何干?这个态度解释了这奇怪的矛盾。

中国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翻身?要等到人命贵于财富,人命贵于机器,人命贵于安乐,人命贵于名誉,人命贵于权位,人命贵于一切,只有等到那时,中国才站得起来!

作品赏析

本文发表于1932年,而今天读来,却依然使人震惊如昨。陶行知是位虔诚的人道主义者,始终把人的价值放在一切价值的核心位置。他认为生命的尊严才是至高无上的,在神圣的生命面前,没有任何世俗之物称得上高贵。从生命本位出发,陶行知特别推崇博爱,“爱满天下”是他的人生信条,终身恪守不渝。本文就充分体现了这种理念。然而中国社会的实际却恰好相反:物的价值,世俗的价值远远凌驾于生命之上。这样一种扭曲的价值体系,不仅是对生命的亵渎,造成人的异化,而且直接导致国家的积弱积贫。有感于不断重演的生命悲剧,陶行知喟然长叹道:“人的生命!你在中国是耗废得太多了。”而奇怪的是,残忍的冷酷与伟大的慈爱这两种看似矛盾的人性竟可以并存于中国人身上,冷酷施于所谓“外人”,慈爱施于所谓“自己人”,可见中国人对生命权的保护是功利的,它仅仅承认被选择的人的生命权利。不在选择范围内的,就根本漠视其生命权利,根本视若草芥。选择的标准,主要着眼于生命的外在价值,即社会属性。生命的社会属性压倒一切,生命本身无足轻重。这种情况下,生灵受荼受毒,人命如草如菅,是极正常的现象。对生命在中国的这种悲惨遭际,陶行知痛心疾首,发出振聋发聩的警言——“中国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翻身?要等到人命贵于财富,人命贵于机器,人命贵于安乐,人命贵于名誉,人命贵于权位,人命贵于一切,只有等到那时,中国才站得起来!”

银杏/郭沫若

入选理由

郭沫若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形象刻画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从不屈服的精神风貌

银杏,我思念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又叫公孙树。但一般人叫你是白果,那是容易了解的。

我知道,你的特征并不专在乎你有这和杏相仿的果实,核皮是纯白如银,核仁是富于营养——这不用说已经就足以为你的特征了。

但一般人并不知道你是有花植物中最古的先进,你的花粉和胚珠具有着动物般的性态,你是完全由人力保存了下来的奇珍。

自然界中已经是不能有你的存在了,但你依然挺立着,在太空中高唱着人间胜利的凯歌。你这东方的圣者,你这中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你是只有中国才有呀,一般人似乎也并不知道。

我到过日本,日本也有你,但你分明是日本的华侨,你侨居在日本大约已有中国的文化侨居在日本的那样久远了吧。

你是真应该称为中国的国树的呀,我是喜欢你,我特别的喜欢你。

但也并不是因为你是中国的特产,我才是特别的喜欢,是因为你美,你真,你善。

你的株干是多么的端直,你的枝条是多么的蓬勃,你那折扇形的叶片是多么的青翠,多么的莹洁,多么的精巧呀!

在暑天你为多少的庙宇戴上了巍峨的云冠,你也为多少的劳苦人撑出了清凉的华盖。

梧桐虽有你的端直而没有你的坚牢;

白杨虽有你的葱茏而没有你的庄重。

作者简介

郭沫若像

郭沫若(1892~1978),原名郭开贞,四川乐山人,中国现代诗人、剧作家、历史学家、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1914年留学日本。1921年出版第一本诗集《女神》,以崭新的内容和形式,开了一代诗风,成为中国新诗的奠基人。同年与成仿吾等人发起成立创造社,是创造社的骨干成员。后又发表诗集《星空》、《恢复》等。抗战期间写了《屈原》、《虎符》、《棠棣之花》等历史剧及大量诗文。1949年后,郭沫若历任中国科学院院长、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主任、历史研究所第一所所长等职。先后出版诗集《新华颂》、《潮汐集》、《东风集》等,历史剧《蔡文姬》、《武则天》等,学术专著《石鼓文研究》等。在文学的各种体裁、翻译、史学、文字学等各方面郭沫若都有建树,是少有的全能型文人。

熏风会媚妩你,群鸟时来为你欢歌;上帝百神——假如是有上帝百神,我相信每当皓月流空,他们会在你脚下来聚会。

秋天到来,蝴蝶已经死了的时候,你的碧叶要翻成金黄,而且又会飞出满园的蝴蝶。

你不是一位巧妙的魔术师吗?但你丝毫也没有令人掩鼻的那种的江湖气息。

当你那解脱了一切,你那槎桠的枝干挺撑在太空中的时候,你对于寒风霜雪毫不避易。

那是多么的嶙峋而又洒脱呀,恐怕自有佛法以来再也不曾产生过像你这样的高僧。

你没有丝毫依阿取容的姿态,但你也并不荒伧;你的美德像音乐一样洋溢八荒,但你也并不骄傲;你的名讳似乎就是“超然”,你超在乎一切的草木之上,你超在乎一切之上,但你并不隐遁。

你的果实不是可以滋养人,你的木质不是坚实的器材,就是你的落叶不也是绝好的引火的燃料吗?

可是我真有点奇怪了:奇怪的是中国人似乎大家都忘记了你,而且忘记得很久远,似乎是从古以来。

我在中国的经典中找不出你的名字,我很少看到中国的诗人咏赞你的诗,也很少看到中国的画家描写你的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你是随中国文化以俱来的亘古的证人,你不也是以为奇怪吗?

银杏,中国人是忘记了你呀,大家虽然都在吃你的白果,都喜欢吃你的白果,但的确是忘记了你呀。

世间上也尽有不辨菽麦的人,但把你忘记得这样普遍,这样久远的例子,从来也不曾有过。

真的啦,陪都不是首善之区吗?但我就很少看见你的影子;为什么遍街都是洋槐,满园都是幽加里树呢?

我是怎样的思念你呀,银杏!我可希望你不要把中国忘记吧。

这事情是有点危险的,我怕你一不高兴,会从中国的地面上隐遁下去。

在中国的领空中会永远听不着你赞美生命的欢歌。

银杏,我真希望呀,希望中国人单为能更多吃你的白果,总有能更加爱慕你的一天。

作品赏析

《银杏》写于1942年5月。当时正是抗日战争处于艰苦的相持阶段,而国民党苟且偷安,媚外降敌,不时掀起反共和专制逆浪。作者在文中抨击了国民党政府中那些消极抗日、反共投敌的民族败类。

这是一篇托物言志的散文。文章综合运用赋、比、兴和拟人、象征手法,赋予银杏一种特殊的象征意义,即象征着整个中华民族自强不息、从不屈服的精神风貌。文章以饱含诗意的笔调讴歌了银杏的“真”、“善”、“美”,赞颂它是“东方的圣者”,“中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含蓄地抒发了作者坚信抗战必胜的信念,鞭挞了国民党倒行逆施的抗战举措,激励人们要像银杏一样不畏强暴、刚直不阿,争取抗战的胜利。文章大量运用短小段落,笔调亲切,热情洋溢,语言明朗洗练,富于激情和诗意。

落花生/许地山

入选理由

中国现代散文史上短小精悍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平淡中蕴蓄一番深刻的哲理

我们屋后有半亩隙地。母亲说:“让它荒芜着怪可惜,既然你们那么爱吃花生,就辟来做花生园吧。”我们几姊弟和几个小丫头都很喜欢——买种的买种,动土的动土,灌园的灌园;过不了几个月,居然收获了!

妈妈说:“今晚我们可以做一个收获节,也请你们爹爹来尝尝我们的新花生,如何?”我们都答应了。母亲把花生做成好几样的食品,还吩咐这节期要在园里的茅亭举行。

那晚上的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来,实在很难得!爹爹说:“你们爱吃花生么?”

我们都争着答应:“爱!”

“谁能把花生的好处说出来?”

姊姊说:“花生的气味很美。”

哥哥说:“花生可以制油。”

我说:“无论何等人都可以用贱价买它来吃;都喜欢吃它。这就是它的好处。”

爹爹说:“花生的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的。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苹果、桃子、石榴,把它们的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的心。它只把果子埋在地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它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它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接触它才能知道。”

我们都说:“是的。”母亲也点点头。爹爹接下去说:“所以你们要像花生,因为它是有用的,不是伟大、好看的东西。”我说:“那么,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了。”爹爹说:“这是我对于你们的希望。”

我们谈到夜阑才散,所有花生食品虽然没有了,然而父亲的话现在还印在我的心版上。

作者简介

许地山像

许地山(1893~1941),笔名落华生,中国现代作家。原籍福建龙溪,生于台湾,1917年入燕京大学学习。1921年与茅盾等人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1923年起先后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学。1927年回国后先后在燕京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香港大学执教。抗日战争开始后,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香港分会常务理事,为抗日救国事业奔走呼号,展开各项组织和教育工作。后终因劳累过度而病逝。

许地山于1921年发表第一篇小说《命命鸟》,接着又发表了前期代表作小说《缀网劳蛛》和散文名篇《落花生》。他的早期小说取材独特,情节奇特,想象丰富,充满浪漫气息,呈现出浓郁的南国风味和异域情调。20世纪20年代末以后他所写的小说,转向对群众切实的描写和对黑暗现实的批判。他的创作并不丰硕,但在文坛上却独树一帜。小说诗歌文学作品结集出版的有短篇小说集《缀网劳蛛》、《危巢坠简》,散文集《空山灵雨》,小说、剧本集《解放者》、《杂感集》,论著《印度文学》、《道教史》(上),以及《许地山选集》、《许地山文集》等。

作品赏析

《落花生》是一篇托物言志的写实散文。文章乍看平淡无奇,但平淡中却蕴蓄一番深刻的哲理。作者从种花生写起,接着写收花生、吃花生、议花生,层层推进,最后由物及人,说明做人应像花生那样,不事张扬,默默奉献,“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作者没有写花生园的景物、种花生的艰辛、收花生的喜悦,而是重点详写议花生的场面,详略得当,结构严谨,语言浅白凝练,文笔清新流畅,于平淡之中抒发了作者不求闻达、踏实做人、切实益世的人生态度。读来令人备感亲切,回味绵长。这一切使得这篇不足千字的小品文得以成为一篇脍炙人口、广为流传,并将一直流传下去的绝妙美文。

“老爷”说的准没错/叶圣陶

入选理由

叶圣陶的经典杂文之一

对掌握着“话语权”的“老爷”阶层的质疑

令人佩服的智慧、深刻和含蓄

《十五贯》里的娄阿鼠说:“老爷说是通奸谋杀,自然是通奸谋杀的了。”这当然表现娄阿鼠作恶心虚,谋脱干系,可是这句话的格式可以研究一下,因为这个格式代表一种思想方法。

老爷说的话准没有错儿。为什么准没有错儿?就因为说话的是老爷。不妨听一听,老爷说是怎么样,自然是怎么样了,他的语气是多么斩钉截铁。娄阿鼠的思想方法的全部精华就是这样。

岂但娄阿鼠呢!从前有许多人用“先圣有言”发端,或者用“孔子曰”、“孟子曰”开场,把大前提摆出来,然后立下判断。近几十年来,“先圣有言”和“孔子曰”“孟子曰”几乎绝迹了,可是大前提的前边往往是“某某说”或者“某某指示我们”,可见余风未衰。这些大前提为什么能做大前提,照例用不着证明,这里头隐隐含着这么个意思——是某某说的话就有资格做大前提。这就差不多跟娄阿鼠一鼻孔出气了。娄阿鼠不是相信老爷说的话准没有错儿吗?所以娄阿鼠的思想方法可以做代表。

早些年有个名儿叫“偶像崇拜”,今年有个新鲜名儿叫“个人崇拜”,两个名儿二而一,都指的这一种思想方法。

被用作大前提的先圣,孔子、孟子以及这个某某,那个某某的话也全没有错儿,从这些大前提推出来的结论也许全有道理,也许对实际工作有好处,可是这样的思想方法总难叫人信服,因为它只认某某而不辨道理,因为它无条件地肯定某某的话必有道理,这是无论如何不会约定俗成的。

摆脱这样的思想方法,该是改进文风的办法之一。

作者简介

叶圣陶像

叶圣陶(1894~1988),原名叶绍钧,生于江苏苏州。1907年考入草桥中学,毕业后任小学教员。1914年被排挤出学校,开始在《礼拜六》等杂志上发表文言小说。1915年秋到上海商务印书馆附设的尚公学校教国文,并为商务印书馆编小学国文课本。1917年应聘到吴县、甪直县立第五高等小学任教。1919年参加北京大学学生组织的新潮社,并在《新潮》上发表小说和论文。1921年与郑振铎、茅盾等人组织发起“文学研究会”,并在《小说月报》和《文学旬刊》上发表作品。1923~1930年,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当编辑。1927年5月开始主编《小说月报》。1930年中转到开明书店当编辑。抗日战争期间举家内迁,曾在乐山任武汉大学中文系教授。后到成都主持开明书店编务。1946年返回上海。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任出版总署署长、教育部副部长兼人民教育出版社社长、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全国政协副主席等。

作品赏析

叶圣陶先生的智慧、深刻和含蓄的确让人佩服。他通过《“老爷”说的准没错》一文巧妙地揭露了封建专制统治及其危害,但见诸文字的却是有关改进文风的话题。

本文以娄阿鼠的言语为切入点,引出了“娄阿鼠式的思想方法”,即“老爷说的话准没错儿。为什么准没错儿?就因为说话的是老爷”。细细分析“娄阿鼠式的思想方法”形成原因无非是专制暴政的压迫和个体利益的驱动。因为“老爷”有权有势,能操纵“下人”身家性命,所以“老爷”的话对于下人而言就一定是对的了,即便不对,“下人”也只能无声地忍受;而“下人”在面对强权的时候只有唯命是听,唯命是从,才能保证自己的利益,乃至自己的生命不受伤害。

为什么作者要用非常隐讳的方法提醒人们要“摆脱这种思想方法”?因为它的危害实在是太大了。首先是对“下人”的危害。“这样的思想方法总难叫人信服,因为它只认某某而不辨道理,因为它无条件地肯定某某的话必有道理,这是无论如何不会约定俗成的。”也就是说像娄阿鼠这样处理事情,无疑是受人以柄;其次是对“老爷”的危害。“老爷”说的话如果是错的,那势必造成一定后果,而要为后果“埋单”的,只能是“老爷”,而非“下人”。最后是对普天下老百姓的危害,这也是最大的危害。也就是说,如果后果严重到“老爷”也无法承担的时候,那“埋单”的义务则毫无疑问会地落到老百姓的头上。所以,要想避免可怕的后果出现,就要摆脱“娄阿鼠式的思想方法”。而摆脱这种思想方法最有效的途径就是彻底消除“老爷”阶层,让全天下的人都有话语权。

雨中清唱/梅兰芳

入选理由

京剧名家梅兰芳的真情流露

水乳交融的感人演出场面

艺术家谦逊、朴实的优良品质

我这次能够亲身到捍卫远东和平的前哨——英雄的朝鲜进行慰问,把我们的民族艺术贡献给最可爱的人,我感到光荣,感到幸福。

在不少次的慰问演出当中,我接触到广大的朝鲜人民、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他们的爱国主义、国际主义精神,深深地教育了我,在我的艺术生活上增加了新的力量。我现在闭上眼就会想起在赴朝慰问期间许多令人感动的热烈场面,尤其使我感动的是那一晚广场的演出。

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广场招待志愿军。我到了后台化装室,那是一间文娱活动的屋子,里面有书报、棋类、球类等等。当中一张长桌上,是腾出来给我们化装用的。我从化装室走出,来到广场的后台,这个舞台是志愿军用木板木柱花了一夜时间搭架起来的。舞台上面没有顶,只挂着几道幕布,一阵紧一阵的西北风向幕布扑上来,发出呼啸的声音。高高矮矮的电灯架矗立在舞台前面,两万多支烛光的灯光,集中地照着舞台的中心,志愿军的首长正站在扩音器前面向战士们讲话,说明这次慰问演出的意义。我从侧幕的空隙往外面看,只见广场上人山人海,一直挤到戏台的前沿,演员和观众打成一片,几乎没有了距离。有些人坐在小板凳上,有的席地而坐,旁边一座平台上也挤满了人。再往远处望,房顶上也有人蹲在那里看。主持晚会的同志告诉我,参加今天晚会的可以统计的人数是一万两千人左右。后来各地部队得到消息,陆续赶来参加,加上附近的居民,看上去总有两万人以上,真是一个盛大的晚会!

这天的节目有《收关胜》、《女起解》、《金钱豹》,最后是我和马连良先生的《打渔杀家》。当第一个节目——华东京剧团主演的《收关胜》演出的时候,风刮得更大了。红脸扎靠的关胜出场以后,我看见风吹卷了他的靠旗,吹乱了他的髯口,动作也受了限制。但是风越大,他越抖擞精神,挥舞着大刀,和同场的对手紧凑地开打起来。有些专演文戏的演员们,兴奋地担任了跑龙套的工作。——一位演小生的同志,因为对武戏中的快步圆场不习惯,几乎摔倒在台上,但是他们都以最高的情绪坚持下来了。他们感觉到为最可爱的人演出是无上的光荣,最大的安慰。

《收关胜》演到一半,天下起雨来,先是淅淅沥沥,后来是越下越大,幕布和台毯都打湿了,但是武行同志们仍然是一丝不苟地轮流翻着打着。这时,我的衣服也溅湿了,就退回化装室里。十分钟后,外面锣鼓声突然停止,演出组的负责同志告诉我:“《收关胜》演完了,现在休息。技工组同志们正在舞台的左面支架一座帐篷,好让音乐组的同志们在里面工作(因为乐器受了潮是无法工作下去的)。”我回过头去,看见我的儿子葆玖已经扮好了《女起解》的苏三,红色的罪衣罪裙,穿得齐齐整整的站在镜子面前发愣。我就对他说:“你赶快出去,站在幕后,等候出场。虽然雨下得这么大,但是不能让两万多位志愿军同志坐在雨里等你一个人。”葆玖听我这样讲,就往门外走,正巧两位志愿军的负责干部走进来,把葆玖拦住,叫他不要出去,然后对我说:“现在已经九点半,雨下得还是这么大,我们考虑到你们还有许多慰问演出工作,如果把行头淋坏了,影响以后的演出,我们主张今天的戏就不演下去了。刚才向看戏的同志们说明了这个原因,请他们归队,但是全场同志们都不肯走,他们一致要求和梅先生见一见面,对他们讲几句话。”我说:“只是讲几句话,太对不住志愿军同志们。况且他们有从二三百里路赶来的。这样吧,我和马连良先生每人清唱一段,以表示我们的诚意。”马先生很同意我的意见,我们两个人就从化装室出来,走到台口。我站在扩音器面前对志愿军同志们说:“亲爱的同志们,今天我们慰问团的京剧团全体同志抱着十分诚意向诸位作慰问演出,可是不凑巧得很,碰上天下雨,因此不能化装演出,非常抱歉。现在我和马连良先生每人清唱一段。马先生唱他最拿手的《借东风》,我唱《凤还巢》,表示我们对最可爱的人的敬意。最后,我向诸位保证,我们在别处慰问完成后,还要回到此地来再向诸位表演,以补足这一次的遗憾。”讲到这里,台下掀起如雷的掌声和欢呼声,这片巨大的声音盖过了雨声,响彻了整个山谷。二三分钟后,掌声和欢呼声才平息下去,清唱就开始了。马连良先生唱完了《借东风》之后,接着我唱《凤还巢》。我看到地上积满了水,志愿军同志们的衣服都湿透了,但是他们却端坐在急风暴雨中聚精会神地望着我,听我唱。从他们兴奋无比的面部表情上,从他们每当我唱完一句、在过门当中热烈鼓掌的动作上,可以看出他们是多么热爱民族艺术,多么热爱来自祖国的亲人。我不禁感动得流下泪来。雨水从我的帽檐上往下流,和泪水融汇在一起。如果说,在通常的演出场合,观众与演员之间还存在着界线的话,那,这里是没有界线的,也没有观众和演员之分,台上台下都忘掉了寒冷,忘掉了风雨,彼此的心情真正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地步。

作者简介

梅兰芳像

梅兰芳(1894~1961),字畹华,江苏泰州人,1894年出生于北京的一个戏曲世家。8岁开始学京剧青衣,10岁登台,13岁搭“喜连成”科班演出。1912年之后,他一面学习传统,一面努力革新,曾编演了时装新戏和古装新戏,进行了舞台艺术上的改革尝试,经过多方面的实践,创造了京剧旦行的表演艺术流派——“梅派”。他与程砚秋、尚小云、荀慧生并称“四大名旦”,梅兰芳居首位。在1919年至1935年期间,曾多次赴日本、美国和前苏联演出,使我国戏曲艺术在国外有了很大的影响。通过他的不懈努力,终使京剧艺术跻身于世界戏剧之林,高居巅峰。抗日战争时期,梅兰芳在上海蓄须辍演,表现了崇高的民族气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梅兰芳经常在全国各地为工农兵群众演出,为我国社会主义戏曲事业,国内外文化交流和保卫世界和平,作出了重大的贡献。1959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先后当选为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常务委员、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并历任中国戏曲研究院院长、中国戏曲学院院长、中国京剧院院长的职务。1961年8月8日在北京因病逝世。

这一次的雨中清唱,在我数十年的舞台生活中是没有前例的;也是我在赴朝慰问演出当中最难忘的一件事。

作品赏析

梅兰芳出生于北京的京剧世家,在京剧艺术家中,出访最多和在国内接待外国艺术家最多的是梅兰芳。他把中国京剧表演艺术和艺术家的谦逊、朴实的优良品质介绍给了各国人民。这次“雨中清唱”也不例外。作者用在“英雄的朝鲜”访问的一次雨中清唱来表达对广大朝鲜人民和中国人民志愿军的热爱。在文章中,作者用淳朴的语言讲述了自己雨中清唱的前后,说明自己坚持此举是为了表示演员的诚意和对最可爱的人的敬意。另一方面,志愿军同志们为了表达对国内艺术家,尤其是梅先生的感激和真情,他们全端坐在暴雨中一丝不苟地听完演唱。作者用质朴的语言将台上台下的呼应和水乳交融的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也进一步地传达了军民鱼水关系极其融洽的思想含义。文章虽然简约朴实,但其饱含真挚情感的意境却是足以让“雨中清唱”不仅成为作者,而且也是广大志愿军战士“最难忘的一件事”。

卧着拿薪水/邹韬奋

入选理由

文化大师针砭政治时弊的力作

指出了造成腐败的沆瀣一气的体制原因所在

所谈事实在现时代仍具有极大的意义

据报载最近冯玉祥氏对新闻记者谈话,有“国家将亡,应卧薪尝胆,但他们正在卧着拿薪水”等语,末了一句颇饶幽默意味。我们做老百姓的看惯了当今所谓要人也者,往往上台时干得乱七八糟,下台后却说得头头是道,所以我们对于大人先生们的高论,常觉得要大大的打个折扣。但像冯氏说的这句话,对于国难中老爷们的拖拖沓沓醉生梦死好像已倒在棺材里的心理形态,似乎描摹得颇有几分似处。拿应拿可拿的薪水,原不算什么罪过,可是一定要不客气的“卧着拿”,那扯烂污的程度未免太高明了!

但是我们如略再仔细的研究一下,便觉得仅仅拿薪水的仁兄们,就是“卧着”拿的,大概都是藉此勉强糊口活家的可怜虫。讲到国家民族的元恶大憝,却是那些不靠薪水过活,所拿的远超出于薪水,你虽求他们仅仅安安分分的“卧着”而不可得的一大堆宝贝!

诚然,现在有一班全靠着显亲贵戚,在衙门里挂个衔头吃现成饭的官僚老爷们,拿着薪水无事可做,只须“卧着”就行,他们只要靠得着封建的残余势力,尤其是有做小舅子资格以及能和这种资格发生直接间接关系的人们,都有便宜可拓,都只须“卧着拿薪水”!但是他们不得不求生存,这样的社会既不能容纳这许多求生者,他们只得往比较可以糊口的路上钻。对这种人我们仍只觉得怜悯,认为是社会制度造成的罪恶。

至于上等的贪官污吏和搜括无厌还要打着玩玩的军阀,那是“卧着拿薪水”并非他们所屑为的。“捐税名称之繁,既已无奇不备;勒借预征之酷,复又遍及灾区。”(见国府请求川军停战命令)这比“拿薪水”要高明得千万倍了。但他们却不愿安分的“卧着”,却要“罔顾国难,藉故交兵,军旅因内战而损精英,黎庶因兵劫而膏锋镝”。就是客客气气的请求他们“引咎互让,立止干戈”(亦见上令),他们仍充耳不闻,玩得起劲,这就请求他们“卧着”而不可得了!

作者简介

邹韬奋像

邹韬奋(1895~1944),原名思润,笔名韬奋,祖籍江西余江。1895年出生在福建永安。1919年由南洋大学转入圣约翰大学文科,毕业后任中华职业教育社编辑部主任,并负责编辑《教育与职业》月刊和主编职业教育丛书,同时兼任中华职业学校和海澜英文专门学校的英文教员。1921年大学毕业后至1931年,负责《生活》周刊和《时事新报》副刊编务。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反对蒋介石的不抵抗主义,积极为抗日募捐。1932年7月,创办生活书店,该店相继在全国许多城市设立分店,大量编印发行各抗日救亡书籍和马列主义书籍。次年加入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当选为执行委员。1933年7月因受迫害流亡国外。

1935年8月,由美归国,创办《大众生活》周刊,不久被封。1936年奔走于港沪之间,积极鼓动抗日。年底遭逮捕,是“七君子”之一。出狱后,上海沦陷,前往武汉继续参加救国活动。国民党政府聘他为国民参议员。他把《抗战》和《全民周刊》合并改为《全民抗战》三日刊。1941年2月,辞去国民参议员职务,出走香港,并恢复《大众生活》周刊。

香港沦陷后,曾到苏北解放区参观访问。1943年因患脑癌秘密回上海治病。次年7月24日在上海病逝。中共中央根据他生前的申请,追认其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作品赏析

官僚腐败是一个永远的话题,所以,尽管这篇杂文写于1932年,却仍然能够打在现时代的头上。1932年年底,日寇侵华,国难当头,冯玉祥将军批评一些在国难中醉生梦死、玩忽职守的官员时,说了一句极幽默的话:“国家将亡,应卧薪尝胆,但他们正在卧着拿薪水。”邹韬奋先生就以“卧着拿薪水”为题,写了一篇文章,使这个话题更进了一步。韬奋在文中说,只是“卧着拿薪水”的人,并非是上等贪官污吏,因为这些“仅仅拿薪水的仁兄们,就是‘卧着’拿的,大概都是藉此勉强糊口活家的可怜虫。讲到国家民族的元恶大憝,却是那些不靠薪水过活,所拿的远超出于薪水,你虽求他们仅仅安安分分地‘卧着’而不可得的一大堆宝贝”。因为这些人搜刮无度,已不屑这点“薪水”了。更可怕的是“上等的贪官污吏和搜括无厌还要打着玩玩的军阀,那种‘卧着拿薪水’并非他们所屑为的”。“他们却不愿安分的‘卧着’,却要‘罔顾国难,藉故交兵,军旅因内战而损精英,黎庶因兵劫而膏锋镝’。就是客客气气的请求他们‘引咎互让,立止干戈’,他们仍充耳不闻,玩得起劲,这就请求他们‘卧着’而不可得了!”腐败的极端当然是亡国,文章开门见山,直接地指出了这一更可怕的事实。就今天来说,对虽然不贪污受贿但“拿薪水”的官员来说,也都不能只是“卧着拿薪水”,而应当站起来做事。对“执政为民”的官员来说,更应如此。

秋天的况味/林语堂

入选理由

林语堂的散文代表作

一篇品味人生“初秋”之美的散文佳作

林语堂所有散文选本中必选的名篇

秋天的黄昏,一人独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烟头白灰之下露出红光,微微透露出暖气,心头的情绪便跟着那蓝烟缭绕而上,一样的轻松,一样的自由。不转眼,缭烟变成缕缕的细丝,慢慢不见了,而那霎时,心上的情绪也跟着消沉于大千世界,所以也不讲那时的情绪,而只讲那时的情绪的况味。待要再划一根洋火,再点起那已点过三四次的雪茄,却因白灰已积得太多,点不着,乃轻轻的一弹,烟灰静悄悄的落在铜炉上,其静寂如同我此时用毛笔写在中纸上一样,一点的声息也没有。于是再点起来,一口一口的吞云吐露,香气扑鼻,宛如偎红倚翠温香在抱情调。于是想到烟,想到这烟一股温煦的热气,想到室中缭绕暗淡的烟霞,想到秋天的意味。这时才想起,向来诗文上秋的含义,并不是这样的,使人联想的是萧杀,是凄凉,是秋扇,是红叶,是荒林,是萋草。然而秋确有另一意味,没有春天的阳气勃勃,也没有夏天的炎烈迫人,也不像冬天之全入于枯槁凋零。我所爱的是秋林古气磅礴气象。有人以老气横秋骂人,可见是不懂得秋林古色之滋味。在四时中,我于秋是有偏爱的,所以不妨说说。秋是代表成熟,对于春天之明媚娇艳,夏日之茂密浓深,都是过来人,不足为奇了,所以其色淡,叶多黄,有古色苍茏之概,不单以葱翠争荣了。这是我所谓秋的意味。大概我所爱的不是晚秋,是初秋,那时暄气初消,月正圆,蟹正肥,桂花皎洁,也未陷入凛冽萧瑟气态,这是最值得赏乐的。那时的温和,如我烟上的红灰,只是一股熏热的温香罢了。或如文人已排脱下笔惊人的格调,而渐趋纯熟练达,宏毅坚实,其文读来有深长意味。这就是庄子所谓“正得秋而万宝成”结实的意义。在人生上最享乐的就是这一类的事。比如酒以醇以老为佳。烟也有和烈之辨。雪茄之佳者,远胜于香烟,因其味较和。倘是烧得得法,慢慢的吸完一支,看那红光炙发,有无穷的意味。鸦片吾不知,然看见人在烟灯上烧,听那微微哔剥的声音,也觉得有一种诗意。大概凡是古老、纯熟、熏黄、熟练的事物,都使我得到同样的愉快。如一只熏黑的陶锅在烘炉上用慢火炖猪肉时所发出的锅中徐吟的声调,是使我感到同观人烧大烟一样的兴趣。或如一本用过二十年而尚未破烂的字典,或是一张用了半世的书桌,或如看见街上一块熏黑了老气横秋的招牌,或是看见书法大家苍劲雄浑的笔迹,都令人有相同的快乐,人生世上如岁月之有四时,必须要经过这纯熟时期,如女人发育健全遭遇安顺的,亦必有一时徐娘半老的风韵,为二八佳人所绝不可及者。使我最佩服的是邓肯的佳句:“世人只会吟咏春天与恋爱,真无道理。须知秋天的景色,更华丽,更恢奇,而秋天的快乐有万倍的雄壮、惊奇、都丽。我真可怜那些妇女识见偏狭,使她们错过爱之秋天的宏大的赠赐。”若邓肯者,可谓识趣之人。

作者简介

林语堂像

林语堂(1895~1976),福建龙溪人,中国现代学者、散文家。1916年从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到清华大学任教。1919年先后赴美、法、德等国留学。1923年获博士学位后回国,先后在厦门、上海等地教书。1936年去美国教书。1954年任新加坡南洋大学校长。1967年定居台湾,同年受聘为香港中文大学教授。主要作品有杂文集《剪拂集》、《大荒集》、《我的话》,散文集《欧美风语》、《林语堂散文集》,长篇小说《京华烟云》等。

作品赏析

《秋天的况味》写于1941年1月,后收入《我的话·行素集》。这是一篇谈人生哲理的文章。作者写此文时,正初入中年,名为写秋,其实是写领略自己人生“初秋”的况味。作者开首并不直接下笔写秋,而是写自己在一个秋天的黄昏独坐沙发抽烟,看缭烟盘旋、热气升腾的情味,进而联想到秋天的意味,如此娓娓道来,不急不忙,给人以亲切、闲适感。接着,作者仍未开门见山地直接写下去,而是欲扬先抑,在对秋的肃杀、凄凉之味及与春、夏、冬的景象作一番描绘后,才荡开笔墨,说自己所爱的秋是“秋林古气磅礴气象”,是“初秋,那时暄气初消,月正圆,蟹正肥,桂花皎洁”,并由此生发开去,信手点出:“人生世人如岁月之有四时,必须要经过这纯熟时期。”如此写秋,实为抒写作者热爱和陶醉人生的“初秋”。文章行文舒缓悠游,侃侃而谈,笔调幽默,显示了作者达观清淡的人生态度。

艺术家之功夫/徐悲鸿

入选理由

诚实对待生活的态度

科学对待艺术的角度

一个真正的艺术大家用大手笔书写小文章

研究艺术,务须诚笃。吾辈之习绘画,即研究如何表现种种之物象。表现之工具,为形象与颜色。形象与颜色即为吾辈之语言,非将此二物之表现,做到功夫美满时,吾辈即失却语言作用似矣。故欲使吾辈善于语言,须于宇宙万象,有非常精确之研究,与明晰之观察,则“诚笃”尚矣。其次学问上有所谓力量者,即吾辈研究甚精确时之确切不移之焦点也。如颜色然,同一红也,其程度总有些微之差异,吾人必须观察精确,表现其恰当之程度,此即所谓“力量”,力量即是绝对的精确,为吾辈研究绘画之真精神。试观西洋各艺术品,如全盛时代之希腊作品,及米开朗琪罗、达·芬奇、提香等诸人之作品,无一不具精确之精神,以成伟大者。至如何涵养此种之力量,全恃吾人之功夫。研究绘画者之第一步功夫即为素描,素描是吾人基本之学问,亦为绘画表现唯一之法门。素描拙劣,则于一个物象,不能认识清楚,以言颜色更不知所措,故素描功夫欠缺者,其所描颜色,纵如何美丽,实是放滥,凡与无颜色等。欧洲绘画界,自十九世纪以来,画派渐变。其各派在艺术上之价值,并无何优劣之点,此不过因欧洲绘画之发达,若干画家制作之手法稍有出入,详为分列耳。如马奈、塞尚、马蒂斯诸人,各因其表现手法不同,列入各派,犹中国古诗中之潇洒比李太白、雄厚比杜工部者也。吾辈研究各派,须研究各派功夫之所在(如印象派不专究小轮廓,而重色影与气韵,其功夫即在色彩上),否则便不能洞见其实际矣。其次有所谓“巧”字,是研究艺术者之大敌。因吾人研究之目标,要求真理,惟诚笃,可以下切实功夫,研究至绝对精确之地步,方能获伟大之成功。学“巧”便固步自封,不复有为,乌能至绝对精确,于是我人之个性亦不能造就十分强固矣。

作者简介

徐悲鸿像

徐悲鸿(1895~1953),现代绘画艺术大师,美术教育家,江苏宜兴人。自幼随父徐达章学习诗文书画,1916年入上海复旦大学法文系,半工半读,并自修素描。1917年留学日本学习美术,不久回国,任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导师。1919年赴法国留学,1923年入巴黎国立美术学校,学习油画、素描,并游历西欧诸国,观摹、研究美术作品。1927年回国,先后任上海南国艺术学院美术系主任、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北京大学艺术学院院长。1933年起,先后在法国、比利时、意大利、英国、德国及前苏联举办中国美术展览及个人画展。

抗战后,屡在广州、长沙、香港、印度等各地为救济祖国难民,举办画展。历任北京大学、桂林美术学院教授。后任北平艺专校长。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任中华全国美术工作者协会(今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中央美术学院院长等职。在绘画创作上,反对形式主义,坚持写实作风,主张“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绘画可采入者融之”。继承我国绘画优秀传统,吸取西画之长,创造自己独特风格。擅长素描、油画、中国画。

二十岁至三十岁,为吾人凭全副精力观察种种物象之期,三十以后,精力不甚健全,斯时之创作全恃经验记忆及一时之感觉,故须在三十以前养成一种至熟至精确之力量,而后制作可以自由。法国名画家莫奈九十岁时之作品,手法一丝不苟,由是可想见其平日素描之根底。故吾人研究绘画,当在二三十岁时,刻苦用功,分析精密之物象,涵养素描功夫,将来方可成杰作也。

诸位,艺术家之功夫,即在于此。兄弟不信世界上有甚天才,是在吾辈切实研究耳。诸位目今方在二三十岁之际,正当下功夫之时期,还望善自努力也。

作品赏析

天才说是古今中外文化界历来十分有争议的话题。生而知之的神秘论调也始终在文化、艺术、政治各个领域占有很大一席之地。这种论调的文化根基,很大程度上来源于老子的“道”,又经历代的玄学理论所生发,以致到了近、现当代,文化、艺术界还时常被这种理论所笼罩。而徐悲鸿的《艺术家之功夫》一反这种天才说的论调,堪称是当时艺术界的一股清风。徐悲鸿先生用画马的一贯遒劲简洁风格,将自己对于艺术的看法作为主线条,再泼之以对艺术新生代的关怀的爱的浓墨,便做成这篇有一定理论色彩的文章。走进《艺术家之功夫》,我们可以看到一个艺术家画外真实的生活态度。

《艺术家之功夫》中徐悲鸿说研究艺术首要的是“务须诚笃”,而这种诚笃表现在绘画上便是“须于宇宙万象,有非常精确之研究,与明晰之观察”;其次便是“力量”,即是“绝对的精确”,徐悲鸿用“如颜色然”作比,说的是我们对待生活、艺术的认真态度,而正是这种态度,才促使“研究绘画者”在艺术创作之外进行细心观察。而作者的真实用意是要告诫每一个进行艺术创作的人:要想成为出色的艺术家,要想成功,先要做一个平常人,有成绩的大家走的都是最普通的生活的路子。在谈到所谓的“巧”,徐悲鸿说“是研究艺术者之大敌”。在文章结尾他说“兄弟不相信世界上有甚天才”,“艺术家之功夫,即在于此”。其中对于艺术与生活的联系的看法,反映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对待艺术的科学态度,这也是一种踏实的生活态度的写照。读本文,恰似面对一个面目庄严的师者,聆听他讲艺术,亦是在讲人生。

风景谈/茅盾

入选理由

茅盾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生动刻画了抗战时期延安军民的生活

入选中学语文教材

前夜看了《塞上风云》的预告片,便又回忆起猩猩峡外的沙漠来了。那还不能被称为“戈壁”,那在普通地图上,还不过是无名的小点,但是人类的肉眼已经不能望到它的边际,如果在中午阳光正射的时候,那单纯而强烈的返光会使你的眼睛不舒服?没有隆起的沙丘,也不见有半间泥房,四顾只是茫茫一片,那样的平坦,连一个“坎儿井”也找不到;那样的纯然一色,即使偶尔有些驼马的枯骨,它那微小的白光,也早溶入了周围的苍茫,又是那样的寂静,似乎只有热空气在作哄哄的火响。然而,你不能说,这里就没有“风景”。当地平线上出现了第一个黑点,当更多的黑点成为线,成为队,而且当微风把铃铛的柔声,丁当,丁当,送到你的耳鼓,而最后,当那些昂然高步的骆驼,排成整齐的方阵,安详然而坚定地愈行愈近,当骆驼队中领队驼所掌的那一杆长方形猩红大旗耀入你眼帘,而且大小丁当的谐和的合奏充满了你耳管,——这时间,也许你不出声,但是你的心里会涌上了这样的感想的:多么庄严,多么妩媚呀!这里是大自然的最单调最平板的一面,然而加上了人的活动,就完全改观,难道这不是“风景”吗?自然是伟大的,然而人类更伟大。

于是我又回忆起另一个画面,这就在所谓“黄土高原”!那边的山多数是秃顶的,然而层层的梯田,将秃顶装扮成稀稀落落有些黄毛的癞头,特别是那些高秆植物颀长而整齐,等待检阅的队伍似的,在晚风中摇曳,别有一种惹人怜爱的姿态。可是更妙的是三五月明之夜,天是那样的蓝,几乎透明似的,月亮离山顶,似乎不过几尺,远看山顶的谷子丛密挺立,宛如人头上的怒发,这时候忽然从山脊上长出两支牛角来,随即牛的全身也出现,掮着犁的人形也出现,并不多,只有三两个,也许还跟着个小孩,他们姗姗而下,在蓝的天,黑的山,银色的月光的背景上,成就了一幅剪影,如果给田园诗人见了,必将赞叹为绝妙的题材。可是没有完。这几位晚归的种地人,还把他们那粗朴的短歌,用愉快的旋律,从山顶上飘下来,直到他们没入了山坳,依旧只有蓝天明月黑魆魆的山,歌声可是缭绕不散。

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场面。夕阳在山,干坼的黄土正吐出它在一天内所吸收的热,河水汤汤急流,似乎能把浅浅河床中的鹅卵石都冲走了似的。这时候,沿河的山坳里有一队人,从“生产”归来,兴奋的谈话中,至少有七八种不同的方音。忽然间,他们又用同一的音调,唱起雄壮的歌曲来了,他们的爽朗的笑声,落到水上,使得河水也似在笑。看他们的手,这是惯拿调色板的,那是昨天还拉着提琴的弓子伴奏着《生产曲》的,这是经常不离木刻刀的,那又是洋洋洒洒下笔如有神的,但现在,一律都被锄锹的木柄磨起了老茧了。他们在山坡下,被另一群所迎住。这里正燃起熊熊的野火,多少曾调朱弄粉的手儿,已经将金黄的小米饭,翠绿的油菜,准备齐全。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却将它的余辉幻成了满天的彩霞,河水喧哗得更响了,跌在石上的便喷出了雪白的泡沫,人们把沾着黄土的脚伸在水里,任它冲刷,或者掬起水来,洗一把脸。在背山面水这样一个所在,静穆的自然和弥满着生命力的人,就织成了美妙的图画。

在这里,蓝天明月,秃顶的山,单调的黄土,浅濑的水,似乎都是最恰当不过的背景,无可更换。自然是伟大的,人类是伟大的,然而充满了崇高精神的人类的活动,乃是伟大中之尤其伟大者!

我们都曾见过西装革履烫发旗袍高跟鞋的一对儿,在公园的角落,绿荫下长椅上,悄悄儿说话,但是试想一想,如果在一个下雨天,你经过一边是黄褐色的浊水,一边是怪石峭壁的崖岸,马蹄很小心地探入泥浆里,有时还不免打了一下跌撞,四面是静寂灰黄,没有一般所谓的生动鲜艳,然而,你忽然抬头看见高高的山壁上有几个天然的石洞,三层楼的亭子间似的,一对人儿促膝而坐,只凭剪发式样的不同,你方能辨认出一个是女的,他们被雨赶到了那里,大概聊天也聊够了,现在是摊开着一本札记簿,头凑在一处,一同在看,——试想一想,这样一个场面到了你眼前时,总该和在什么公园里看见了长椅上有一对儿在偎倚低语,颇有点味儿不同罢!如果在公园时你一眼瞥见,首先第一会是“这里有一对恋人”,那么,此时此际,倒是先感到那样一个沉闷的雨天,寂寞的荒山,原始的石洞,安上这么两个人,是一个“奇迹”,使大自然顿时生色!他们之是否恋人,落在问题之外。你所见的,是两个生命力旺盛的人,是两个清楚明白生活意义的人,在任何情形之下,他们不倦怠,也不会百无聊赖,更不至于从胡闹中求刺激,他们能够在任何情况之下,拿出他们那一套来,怡然自得。但是什么能使他们这样呢?

不过仍旧回到“风景”罢;在这里,人依然是“风景”的构成者,没有了人,还有什么可以称道的?再者,如果不是内生活极其充满的人作为这里的主宰,那又有什么值得怀念?

作者简介

茅盾像

茅盾(1896~1981),原名沈德鸿,字雁冰,浙江桐乡人,中国现代作家。191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预科班。1916年后历任上海商务印务馆编辑、《小说月报》主编、《民国日报》主编,为文学研究会发起人之一。1928年赴日本,1930年回国,加入左翼作家联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文化部长、中国作协主席等职。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子夜》,中篇小说《蚀》(三部曲),短篇小说《春蚕》、《林家铺子》等。

再有一个例子:如果你同意,二三十棵桃树可以称为林,那么这里要说的,正是这样一个桃林。花时已过,现在绿叶满株,却没有一个桃子。半爿旧石磨,是最漂亮的圆桌面,几尺断碑,或是一截旧阶石,那又是难得的几案。现成的大小石块作为凳子,——而这样的石凳也还是以奢侈品的姿态出现。这些怪样的家具之所以成为必要,是因为这里有一个茶社。桃林前面,有老百姓种的荞麦,也有大麻和玉米这一类高秆植物。荞麦正当开花,远望去就像一张粉红色的地毯,大麻和玉米就像是屏风,靠着地毯的边缘。太阳光从树叶的空隙落下来,在泥地上,石家具上,一抹一抹的金黄色。偶尔也听得有草虫在叫,带住在林边树上的马儿伸长了脖子就树干搔痒,也许是乐了,便长嘶起来。“这就不坏!”你也许要这样说。可不是,这里是有一般所谓“风景”的一些条件的!然而,未必尽然。在高原的强烈阳光下,人们喜欢把这一片树荫作为户外的休息地点,因而添上了什么茶社,这是这个“风景区”成立的因缘,但如果把那二三十棵桃树,半爿磨石,几尺断碣,还有荞麦和大麻玉米,这些其实到处可遇的东西,看成了此所谓风景区的主要条件,那或者是会贻笑大方的。中国之大,比这美得多的所谓风景区,数也数不完,这个值得什么?所以应当从另一方面去看。现在请你坐下,来一杯清茶,两毛钱的枣子,也作一次桃园的茶客罢。如果你愿意先看女的,好,那边就有三四个,大概其中有一位刚接到家里寄给她的一点钱,今天来请请同伴。那边又有几位,也围着一个石桌子,但只把随身带来的书籍代替了枣子和茶了。更有两位虎头虎脑的青年,他们走过“天下最难走的路”,现在却静静地坐着,温雅得和闺女一般。男女混合的一群,有坐的,也有蹲的,争论着一个哲学上的问题,时时哗然大笑,就在他们近边,长石条上躺着一位,一本书掩住了脸。这就够了,不用再多看。总之,这里有特别的氛围,但并不古怪。人们来这里,只为恢复工作后的疲劳,随便喝点,要是袋里有钱;或不喝,随便谈谈天;在有闲的只想找一点什么来消磨时间的人们看来,这里坐的不舒服,吃的喝的也太粗糙简单,也没有什么可以供赏玩,至多来一次,第二次保管厌倦。但是不知道消磨时间为何物的人们却把这一片简陋的绿荫看得很可爱,因此,这桃林就很出名了。

因此,这里的“风景”也就值得留恋,人类的高贵精神的辐射,填补了自然界的贫乏,增添了景色,形式的和内容的。人创造了第二自然!

最后一段回忆是五月的北国。清晨,窗纸微微透白,万籁俱静,嘹亮的喇叭声,破空而来。我忽然想起了白天在一本贴照簿上所见的第一张,银白色的背景前一个淡黑的侧影,一个号兵举起了喇叭在吹,严肃、坚决、勇敢和高度的警觉,都表现在小号兵的挺直的胸膛和高高的眉棱上边。我赞美这摄影家的艺术,我回味着,我从当前的喇叭声中也听出了严肃、坚决、勇敢和高度的警觉来,于是我披衣出去,打算看一看。空气非常清冽,朝霞笼住了左面的山,我看见山峰上的小号兵了。霞光射住他,只觉得他的额角异常发亮,然而,使我惊叹叫出声来的,是离他不远有一位荷枪的战士,面向着东方,严肃地站在那里,犹如雕像一般。晨风吹着喇叭的红绸子,只这是动的,战士枪尖的刺刀闪着寒光,在粉红的霞色中,只这是刚性的。我看得呆了,我仿佛看见了民族的精神化身而为他们两个。

如果你也当它是“风景”,那便是真的风景,是伟大中之最伟大者!

作品赏析

《风景谈》是一篇意境优美的散文,文章表达了作者在黄土高原的见闻。文章开篇不凡,从一部抗日影片《塞上风云》谈起,将读者带入抗日战争的氛围。接着作者别具匠心地运用类似电影蒙太奇手法,不断转换角度,一连推出了黄土高原上充满诗情画意的镜头与画面,先是高原“月夜下山”与“生产归来”两幅晚归图,接着是延安“石洞避雨”和“桃园小憩”两幅风情画,最后是照片中“号兵吹号”和自己亲眼所见的“哨兵放哨”两个镜头的叠加。每组画面之间,用“自然是伟大的,然而人类更伟大”这一类似的句子作联缀,使所有的风景构成了一个和谐的有机整体,毫无散漫之感,同时深化了主题:名为“谈风景”,实为“赞人类”,讴歌那些在黄土高原上劳动和战斗着的人们。

故都的秋/郁达夫

入选理由

郁达夫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一幅形象地描绘旧时代北京秋景的风情画

秋天,无论在什么地方的秋天,总是好的;可是啊,北国的秋,却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我的不远千里,要从杭州赶上青岛,更要从青岛赶上北平来的理由,也不过想饱尝一尝这“秋”,这故都的秋味。

作者简介

郁达夫(1896~1945),原名郁文,浙江富阳人,中国现代作家。1913年赴日留学。1921年与郭沫若在日本发起成立创造社。回国后先后在北京大学、武昌大学、中山大学任教,并编辑刊物。1927年定居上海,曾参加“左联”。1933年迁居杭州。抗战期间,在南洋从事抗日救亡活动。1945年被日本宪兵秘密杀害于苏门答腊。主要作品有小说《沉沦》、《她是一个弱女子》,散文集《达夫游记》等。

郁达夫像

江南,秋当然也是有的;但草木凋得慢,空气来得润,天的颜色显得淡,并且又时常多雨而少风;一个人夹在苏州上海杭州,或厦门香港广州的市民中间,浑浑沌沌地过去,只能感到一点点清凉,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与姿态,总看不饱,尝不透,赏玩不到十足。秋并不是名花,也并不是美酒,那一种半开,半醉的状态,在领略秋的过程上,是不合适的。

不逢北国之秋,已将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罢,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从槐树叶底,朝东细数着一丝一丝漏下来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静对着像喇叭似的牵牛花(朝荣)的蓝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够感觉到十分的秋意。说到了牵牛花,我以为以蓝色或白色者为佳,紫黑色次之,淡红色最下。最好,还要在牵牛花底,教长着几根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秋草,使作陪衬。

北国的槐树,也是一种能使人联想起秋来的点缀。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扫街的在树影下一阵扫后,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看起来既觉得细腻,又觉得清闲,潜意识下并且还觉得有点儿落寞,古人所说的梧桐一叶而天下知秋的遥想,大约也就在这些深沉的地方。

秋蝉的衰弱的残声,更是北国的特产;因为北平处处全长着树,屋子又低,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听得见它们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听得到的。这秋蝉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一样,简直像是家家户户都养在家里的家虫。

还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样。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忽而来一阵凉风,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来了。一层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著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下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

“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

“可不是么?一层秋雨一层凉了!”

北方人念阵字,总老像是层字,平平仄仄起来,这念错的歧韵,倒来得正好。

北方的果树,到秋来,也是一种奇景。第一是枣子树;屋角,墙头,茅房边上,灶房门口,它都会一株株地长大起来。像橄榄又像鸽蛋似的这枣子颗儿,在小椭圆形的细叶中间,显出淡绿微黄的颜色的时候,正是秋的全盛时期;等枣树叶落,枣子红完,西北风就要起来了,北方便是尘沙灰土的世界,只有这枣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国的清秋的佳日,是一年之中最好也没有的Golden Days。

有些批评家说,中国的文人学士,尤其是诗人,都带着很浓厚的颓废色彩,所以中国的诗文里,颂赞秋的文字特别的多。但外国的诗人,又何尝不然?我虽则外国诗文念得不多,也不想开出账来,做一篇秋的诗歌散文钞,但你若去一翻英德法意等诗人的集子,或各国的诗文的An-thology来,总能够看到许多关于秋的歌颂与悲啼。各著名的大诗人的长篇田园诗或四季诗里,也总以关于秋的部分,写得最出色而最有味。足见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的能特别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不单是诗人,就是被关闭在牢狱里的囚犯,到了秋天,我想也一定会感到一种不能自已的深情;秋之于人,何尝有国别,更何尝有人种阶级的区别呢?不过在中国,文字里有一个“秋士”的成语,读本里又有着很普遍的欧阳子的《秋声》与苏东坡的《赤壁赋》等,就觉得中国的文人,与秋的关系特别深了。可是这秋的深味,尤其是中国的秋的深味,非要在北方,才感受得到底。

南国之秋,当然是也有它的特异的地方的,比如廿四桥的明月,钱塘江的秋潮,普陀山的凉雾,荔枝湾的残荷等等,可是色彩不浓,回味不永。比起北国的秋来,正像是黄酒之与白干,稀饭之与馍馍,鲈鱼之与大蟹,黄犬之与骆驼。

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

作品赏析

《故都的秋》写于1934年8月。郁达夫对北京的秋有一种浓厚的情结,他写作此文时,特地从杭州赶到北京(当时称北平),以饱览一番“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的故都北平的秋味。

在《故都的秋》中,作者用一系列富有诗情画意的词语:芦花、柳影、虫唱、夜月、钟声、天色、驯鸽飞声、日光、牵牛花、槐树、秋蝉、秋雨、都市闲人、枣树、枣子、柿子、葡萄等,清晰形象地勾勒出了故都秋的景象、色调、意境和味道。作者交替运用总写、分写,描写、叙述,议论、抒情,直接、间接等手法,淋漓尽致、神韵活现地构织了一幅“故都的秋”的水墨风情画,使人回味无穷,浮想联翩,堪称一篇写秋的千古妙文!

我所知道的康桥/徐志摩

入选理由

徐志摩的散文代表作

一首饱含深情、充满诗情画意的康桥回忆梦幻曲

作者简介

徐志摩像

徐志摩(1896~1931),浙江海宁人,中国现代著名诗人、散文家。1918年赴美,先后在克拉克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学习。1920年赴英,次年入剑桥大学学习。1922年回国后先后在北大、清华、南京中央大学任教。1923年发起成立新月社,为“新月派”主要诗人,先后主编北京《晨报》副刊和上海《新月》月刊。1931年11月19日因飞机失事遇难。其主要作品有诗集《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散文《翡冷翠山居闲话》、《我所知道的康桥》等。

我这一生的周折,大都寻得出感情的线索。不论别的,单说求学。我到英国是为要从罗素。罗素来中国时,我已经在美国。他那不确的死耗传到的时候,我真的出眼泪不够,还做悼诗来了。他没有死,我自然高兴。我摆脱了哥伦比亚大学博士衔的引诱,买船票漂过大西洋,想跟这位二十世纪的福禄泰尔认真念一点书去。谁知一到英国才知道事情变样了:一为他在战时主张和平,二为他离婚,罗素叫康桥给除名了,他原来是Trinity College的Fellow,这一来他的Fellowship也给取消了。他回英国后就在伦敦住下,夫妻两人卖文章过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从学的始愿。我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里混了半年,正感着闷想换路走的时候,我认识了狄更生先生。狄更生——Galsworthy Lowes Dickinson——是一个有名的作者,他的《一个中国人通信》(Letters Form John Chinaman)与《一个现代聚餐谈话》(A Mod-ern Symposium)两本小册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会着他是在伦敦国际联盟协会席上,那天林宗孟先生演说,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孟寓里吃茶,有他,以后我常到他家里去。他看出我的烦闷,劝我到康桥去,他自己是王家学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写信去问两个学院,回信都说学额早满了,随后还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学院里说好了,给我一个特别生的资格,随意选科听讲。从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风光也被我占着了。初起我在离康桥六英里的乡下叫沙士顿地方租了几间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从前的夫人张幼仪女士与郭虞裳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车(有时骑自行车)上学,到晚回家。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春,但我在康桥还只是个陌生人,谁都不认识,康桥的生活,可以说完全不曾尝着,我知道的只是一个图书馆,几个课室,和三两个吃便宜饭的茶食铺子。狄更生常在伦敦或是大陆上,所以也不常见他。那年的秋季我一个人回到康桥,整整有一学年,那时我才有机会接近真正的康桥生活,同时我也慢慢的“发见”了康桥。我不曾知道过更大的愉快。

“单独”是一个耐寻味的现象。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见的第一个条件。你要发见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与他单独的机会。你要发见你自己的真,你得给你自己一个单独的机会。你要发见一个地方(地方一样有灵性),你也得有单独玩的机会。我们这一辈子,认真说,能认识几个人?能认识几个地方?我们都是太匆忙,太没有单独的机会。说实话,我连我的本乡都没有什么了解。康桥我要算是有相当交情的,再次许只有新认识的翡冷翠了。啊,那些清晨,那些黄昏,我一个人发痴似的在康桥!绝对的单独。

但一个人要写他最心爱的对象,不论是人是地,是多么使他为难的一个工作?你怕,你怕描坏了它,你怕说过分了恼了它,你怕说太谨慎了辜负了它。我现在想写康桥,也正是这样的心理,我不曾写,我就知道这回是写不好的——况且又是临时逼出来的事情。但我却不能不写,上期预告已经出去了。我想勉强分两节写,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天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学生生活。我今晚只能极简的写些,等以后有兴会时再补。

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我敢说,是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水。河的名字是葛兰大(Granta),也有叫康河(Kiver Cam)的,许有上下流的区别,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伦潭——“Byron’s Pool”——当年拜伦常在那里玩的;有一个老村子叫格兰骞斯德,有一个果子园,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树荫下吃茶,花果会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会到你桌上来啄食,那真是别有一番天地。这是上游;下游是从骞斯德顿下去,河面展开,那是春夏间竞舟的场所。上下河分界处有一个坝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灵。’

但康河的精华是在它的中游,著名的“Backs”,这两岸是几个最蜚声的学院的建筑。从上面下来是Pembroke, St.Katharine’s, King’s, Clare, Trinity, St.John’s。最令人留连的一节是克莱亚与王家学院的毗连处,克莱亚的秀丽紧邻着王家教堂(King’s Chapel)的宏伟。别的地方尽有更美更庄严的建筑,例如巴黎赛因河的罗浮宫一带,威尼斯的利阿尔多大桥的两岸,翡冷翠维基乌大桥的周遭;但康桥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长,这不容易用一二个状词来概括,它那脱尽尘埃气的一种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说是超出了画图而化生了音乐的神味。再没有比这一群建筑更调谐更匀称的了!论画,可比的许只有柯罗(Corot)的田野;论音乐,可比的许只有萧班(Chopin)的夜曲。就这也不能给你依稀的印象,它给你的美感简直是神灵性的一种。

假如你站在王家学院桥边的那棵大掬树荫下眺望,右侧面,隔着一大方浅草坪,是我们的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那年代并不早,但它的妩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苍白的石壁上春夏间满缀着艳色的蔷薇在和风中摇颤,更移左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阁不可浼的永远直指着天空;更左是克莱亚,啊!那不可信的玲珑的方庭,谁说这不是圣克莱亚(St.Clare)的化身,哪一块石上不闪耀着她当年圣洁的精神?在克莱亚后背隐约可辨的是康桥最华贵最骄纵的三清学院(Trinity),它那临河的图书楼上坐镇着拜伦神采惊人的雕像。

但这时你的注意早已叫克莱亚的三环洞桥魔术似的摄住。你见过西湖白堤上的西泠断桥不是?(可怜它们早已叫代表近代丑恶精神的汽车公司给踩平了,现在它们跟着苍凉的雷峰永远辞别了人间。)你忘不了那桥上斑驳的苍苔,木栅的古色,与那桥拱下泄露的湖光与山色不是?克莱亚并没有那样体面的衬托,它也不比庐山栖贤寺旁的观音桥,上瞰五老的奇峰,下临深潭与飞瀑;它只是怯伶伶的一座三环洞的小桥,它那桥洞间也只掩映着细纹的波鳞与婆娑的树影,它那桥上栉比的小穿阑与阑节顶上双双的白石球,也只是村姑子头上不夸张的香草与野花一类的装饰;但你凝神的看着,更凝神的看着,你再反省你的心境,看还有一丝屑的俗念沾滞不?只要你审美的本能不曾汩灭时,这是你的机会实现纯粹美感的神奇!

但你还得选你赏鉴的时辰。英国的天时与气候是走极端的。冬天是荒谬的坏,逢着连绵的雾盲天你一定不迟疑的甘愿进地狱本身去试试;春天(英国是几乎没有夏天的)是更荒谬的可爱,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间最渐缓最艳丽的黄昏,那才真是寸寸黄金。在康河边上过一个黄昏是一服灵魂的补剂。啊!我那时蜜甜的单独,那时蜜甜的闲暇。一晚又一晚的,只见我出神似的倚在桥阑上向西天凝望:

看一回凝静的桥影,

数一数螺钿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阑的青苔,

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

还有几句更笨重的怎能仿佛那游丝似轻妙的情景: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

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暝色,

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橘绿,

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

这河身的两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葱翠的草坪。从校友居的楼上望去,对岸草场上,不论早晚,永远有十数匹黄牛与白马,胫蹄没在恣蔓的草丛中,从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黄花在风中动荡,应和着它们尾鬃的扫拂。桥的两端有斜倚的垂柳与荫护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匀匀的长着长条的水草。这岸边的草坪又是我的爱宠,在清明,在傍晚,我常去这天然的织锦上坐地,有时读书,有时看水;有时仰卧着看天空的行云,有时反仆着搂抱大地的温软。

但河上的风流还不止两岸的秀丽。你得买船去玩。船不止一种:有普通的双桨划船,有轻快的薄皮舟(Canoe),有最别致的长形撑篙船(Punt)。最末的一种是别处不常有的:约莫有二丈长,三尺宽,你站直在船梢上用长竿撑着走的。这撑是一种技术。我手脚太蠢,始终不曾学会。你初起手尝试时,容易把船身横住在河中,东颠西撞的狼狈。英国人是不轻易开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们不出声的皱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来优闲的秩序叫我这莽撞的外行给捣乱了。我真的始终不曾学会;每回我不服输跑去租船再试的时候,有一个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带讥讽的对我说:“先生,这撑船费劲,天热累人,还是拿个薄皮舟溜溜吧!”我哪里肯听,长篙子一点就把船撑了开去,结果还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斩了去!

你站在桥上去看人家撑,那多不费劲,多美!尤其在礼拜天有几个专家的女郎,穿一身缟素衣服,裙裾在风前悠悠的飘着,戴一顶宽边的薄纱帽,帽影在水草间颤动,你看她们出桥洞时的姿态,捻起一根竟像没有分量的长竿,只轻轻的,不经心的往波心里一点,身子微微的一蹲,这船身便波的转出了桥影,翠条鱼似的向前滑了去。她们那敏捷,那闲暇,那轻盈,真是值得歌咏的。

在初夏阳光渐暖时你去买一只小船,划去桥边荫下躺着念你的书或是做你的梦,槐花香在水面上飘浮,鱼群的唼喋声在你的耳边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黄昏,近着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静处远去。爱热闹的少年们携着他们的女友,在船沿上支着双双的东洋彩纸灯,带着话匣子,船心里用软垫铺着,也开向无人迹处去享他们的野福——谁不爱听那水底翻的音乐在静定的河上描写梦意与春光!

住惯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变迁。看见叶子掉知道是秋,看见叶子绿知道是春;天冷了装炉子,天热了拆炉子;脱下棉袍,换上夹袍,脱下夹袍,穿上单袍,不过如此罢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风吹的消息,都不关我们的事。忙着哪,这样那样事情多着,谁耐烦管星星的移转,花草的消长,风云的变幻?同时我们抱怨我们的生活,苦痛,烦闷,拘束,枯燥,谁肯承认做人是快乐?谁不多少间咒诅人生?

但不满意的生活大都是由于自取的。我是一个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决不是我们大多数人仅仅从自身经验推得的那样暗惨。我们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产儿,就比枝头的花与鸟是自然的产儿;但我们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离开了泥土的花草,离开了水的鱼,能快活吗?能生存吗?从大自然,我们取得我们的生命;从大自然,我们应分取得我们继续的资养。哪一株婆娑的大木没有盘错的根柢深入在无尽藏的地里?我们是永远不能独立的。有幸福是永远不离母亲抚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远接近自然的人们。不必一定与鹿豕游,不必一定回“洞府”去;为医治我们当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遗忘自然”一张轻淡的药方,我们的病象就有缓和的希望。在青草里打几个滚,到海水里洗几次浴,到高处去看几次朝霞与晚照——你肩背上的负担就会轻松了去的。

这是极肤浅的道理,当然。但我要没有过过康桥的日子,我就不会有这样的自信。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虽则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记那初春的睥睨吗?曾经有多少个清晨我独自冒着冷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微细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来的画眉在那边凋不尽的青枝上试它的新声!啊,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啊,这不是新来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

康桥校园

康桥是徐志摩在国外求学时遇到的“难得的知己”,如果说祖国是诗人永远的故乡,那么康桥也是诗人永远的故乡——精神之故乡。

静极了,这朝来水溶溶的大道,只远处牛奶车的铃声,点缀这周遭的沉默。顺着这大道走去,走到尽头,再转入林子里的小径,往烟雾浓密处走去,头顶是交枝的榆荫,透露着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尽这林子,当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见了村舍,初青的麦田,更远三两个馒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条通道。天边是雾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听,那晓钟和缓的清音。这一带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轻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岭是望不见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与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桥只是一带茂林,拥戴着几处娉婷的尖阁。妩媚的康河也望不见踪迹,你只能循着那锦带似的林木想像那一流清浅。村舍与树林是这地盘上的棋子,有村舍处有佳荫,有佳荫处有村舍。这早起是看炊烟的时辰:朝雾渐渐的升起,揭开了这灰苍苍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后的光景),远近的炊烟,成丝的,成缕的,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惨白的,在静定的朝气里渐渐的上腾,渐渐的不见,仿佛是朝来人们的祈祷,参差的翳入了天听。朝阳是难得见的,这初春的天气。但它来时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顷刻间这田野添深了颜色,一层轻纱似的金粉糁上了这草,这树,这通道,这庄舍。顷刻间这周遭弥漫了清晨富丽的温柔。顷刻间你的心怀也分润了白天诞生的光荣。“春!”这胜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边私语。“春!”你那快活的灵魂也仿佛在那里回响。

伺候着河上的风光,这春来一天有一天的消息。关心石上的苔痕,关心败草里的花鲜,关心这水流的缓急,关心水草的滋长,关心天上的云霞,关心新来的鸟语。怯伶伶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铃兰与香草是欢喜的初声。窈窕的莲馨,玲珑的石水仙,爱热闹的克罗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与雏菊——这时候春光已是烂缦在人间,更不须殷勤问讯。

瑰丽的春放。这是你野游的时期。可爱的路政,这里不比中国,哪一处不是坦荡荡的大道?徒步是一个愉快,但骑自转车是一个更大的愉快。在康桥骑车是普遍的技术;妇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这双轮舞的快乐。(在康桥听说自转车是不怕人偷的,就为人人都自己有车,没人要偷)。任你选一个方向,任你上一条通道,顺着这带草味的和风,放轮远去,保管你这半天的逍遥是你性灵的补剂。这道上有的是清荫与美草,随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爱花,这里多的是锦绣似的草原。你如爱鸟,这里多的是巧啭的鸣禽。你如爱儿童,这乡间到处是可亲的稚子。你如爱人情,这里多的是不嫌远客的乡人,你到处可以“挂单”借宿,有酪浆与嫩薯供你饱餐,有夺目的果鲜恣你尝新。你如爱酒,这乡间每“望”都为你储有上好的新酿,黑啤如太浓,苹果酒,姜酒都是供你解渴润肺的。……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清静地,看天,听鸟,读书,倦了时,和身在草绵绵处寻梦去——你能想像更适情更适性的消遣吗?

陆放翁有一联诗句:“传呼快马迎新月,却上轻舆趁晚凉”这是做地方官的风流。我在康桥时虽没马骑,没轿子坐,却也有我的风流:我常常在夕阳西晒时骑了车迎着天边扁大的日头直追。日头是追不到的,我没有夸父的荒诞,但晚景的温存却被我这样偷尝了不少。有三两幅画图似的经验至今还是栩栩的留着。只说看夕阳,我们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临海,但实际只须辽阔的天际,平地上的晚霞有时也是一样的神奇。有一次我赶到一个地方,手把着一家村庄的篱笆,隔着一大田的麦浪,看西天的变幻。有一次是正冲着一条宽广的大道,过来一大群羊,放草归来的,偌大的太阳在它们后背放射着万缕的金辉,天上却是乌青青的,只剩这不可逼视的威光中的一条大路,一群生物!我心头顿时感着神异性的压迫,我真的跪下了,对着这冉冉渐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临着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草原,满开着艳红的罂粟,在青草里亭亭的像是万盏的金灯,阳光从褐色云里斜着过来,幻成一种异样的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视,刹那间在我迷眩了的视觉中,这草田变成了……不说也罢,说来你们也是不信的!

一别二年多了,康桥,谁知我这思乡的隐忧?也不想别的,我只要那晚钟撼动的黄昏,没遮拦的田野,独自斜倚在软草里,看第一个大星在天边出现!

作品赏析

康桥(即剑桥)是徐志摩一生中最难忘的地方。徐志摩青年时目睹中国军阀统治的政治腐败,社会黑暗,决心出国寻求救国救民之道。1918年他赴美国克拉克大学攻读社会学。1920年他到伦敦,次年入英国剑桥大学,住在康桥。由于康桥美妙的自然风光,引发了徐志摩的诗人气质,奠定了他以后作为一位诗人的文学道路基础。因此,徐志摩对康桥有着特殊的感情、难忘的眷恋,并将这种情绪发之于诗文,佳作迭出。《我所知道的康桥》即是作者初别康桥两年多后的回忆性散文,文章写于1926年1月。在文章中,作者用诗一般的语言谱写了关于康桥的回忆梦幻曲——富有灵性的康河、堂皇典丽的学院建筑、超凡脱俗的克莱亚三环洞桥、风情万种的康河之春……全文恣肆汪洋,散漫无羁,如同“跑野马”,但形散而神不散,丝毫不显杂乱无章。文章文采华丽,用词丽而不俗,长短句交替运用,时而开门见山,时而回廊九曲,时而腾达,时而沉落,富于强烈的节奏感和韵律感,把遥不可及的康桥活灵活现、神韵毕足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这充分显示了作者的诗人气质,驾驭语言的天分才华。

背影/朱自清

入选理由

朱自清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抒写亲情的典范之作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座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要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作者简介

朱自清像

朱自清(1898~1948),字佩弦,浙江扬州人,中国现代作家、学者。原名自华,字佩弦,号秋实,祖籍浙江绍兴,生于江苏扬州。1916年在北京大学哲学系学习。1922年,他同俞平伯、叶圣陶等创办《诗》月刊,这是“五四”以来最早的一个诗刊。1931年到英国留学,并漫游欧洲数国。1932年回国主持清华大学文学系。在我国现代散文作家中,朱自清的散文结构缜密,脉络清晰,婉转曲折的思绪中有种温柔敦厚的气氛;文字清秀、朴素而又精到,最具有我国散文的传统的美学风范。主要作品有长诗《毁灭》,散文《绿》、《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荷塘月色》,散文集《欧游杂记》、《伦敦杂记》等。1948年6月,他为抗议美国的扶日政策,在拒绝领取美援面粉宣言上签名,后因胃病复发,医治无效,终在贫病中死去。毛泽东赞扬他“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作品赏析

《背影》写于1925年,发表于是年的《文学》第200期上。这是一篇回忆性的抒情散文。文章以背影为“凝聚点”,以父子之间的关爱之情为“内在线”,记叙了多年前父亲在浦口车站送作者乘火车去北京读书的情景,流露了无微不至的父爱,抒发了拳拳思亲的至情。文章全用白描手法,没有华丽的词藻,以简练素淡的文字,作恳切自然的叙述,对父亲“背影”的刻画极为成功。文章仅一千余字,但父子之情却写得真挚、缜密、深沉,曲折动人。《背影》发表后,几乎轰动了整个社会,尤其在中下层知识分子中产生了强烈共鸣。文章不但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而且其创作风格对以表现亲情为题材的中国现当代散文作品影响很大,遂使该文成为传世名篇。

海燕/郑振铎

入选理由

郑振铎的散文代表作

一篇抒写海外游子思念故国之情的散文佳作

乌黑的一身羽毛,光滑漂亮,积伶积俐,加上一双剪刀似的尾巴,一对劲俊轻快的翅膀,凑成了那样可爱的活泼的一只小燕子。当春间二三月,轻飔微微的吹拂着,如毛的细雨无因的由天上洒落着,千条万条的柔柳,齐舒了它们的黄绿的眼,红的白的黄的花,绿的草,绿的树叶,皆如赶赴市集者似的奔聚而来,形成了烂熳无比的春天时,那些小燕子,那么伶俐可爱的小燕子,便也由南方飞来。加入了这个隽妙无比的春景的图画中,为春光平添了许多的生趣。小燕子带了它的双剪似的尾,在微风细雨中,或在阳光满地时,斜飞于旷亮无比的天空之上,唧的一声,已由这里稻田上,飞到了那边的高柳之下了。再几只却隽逸的在粼粼如縠纹的湖面横掠着,小燕子的剪尾或翼尖,偶沾了水面一下,那小圆晕便一圈一圈的荡漾了开去。那边还有飞倦了的几对,闲散的憩息于纤细的电线上,——嫩蓝的春天,几支木杆,几痕细线连于杆与杆之间,线上是停着几个粗而有致的小黑点,那便是燕子,是多么有趣的一幅图画呀!还有一家家的快乐家庭,他们还特为我们的小燕子备了一个两个小巢,放在厅梁的最高处,假如这家有了一个匾额,那匾后便是小燕子最好的安巢之所。第一年,小燕子来住了,第二年,我们的小燕子,就是去年的一对,它们还要来住。

“燕子归来寻旧垒。”

还是去年的主,还是去年的宾,他们宾主间是如何的融融泄泄呀!偶然的有几家,小燕子却不来光顾,那便很使主人忧戚,他们邀召不到那么隽逸的嘉宾,每以为自己运命的蹇劣呢。

作者简介

郑振铎像

郑振铎(1898~1958),原籍福建长乐,生于浙江永嘉,中国现代作家、文学评论家、考古学家。1917年入北京铁路管理学校学习。“五四”运动时期参与创办文学研究会。曾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公理日报》主编及燕京大学、清华大学、暨南大学教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历任文物局局长、考古研究所所长、文化部副部长等职。1958年10月因飞机失事遇难。主要著作有短篇小说集《家庭的故事》、《桂公塘》,专著《文学大纲》等。

这便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可爱的活泼的小燕子,曾使几多的孩子们

欢呼着,注意着,沉醉着;曾使几多的农人们市民们忧戚着,或舒怀的指点着,且曾平添了几多的春色,几多的生趣于我们的春天的小燕子!

如今,离家是几千里!离国是几千里!托身于浮宅之上,奔驰于万顷海涛之间,不料却见着我们的小燕子。

这小燕子,便是我们故乡的那一对,两对么?便是我们今春在故乡所见的那一对,两对么?

见了它们,游子们能不引起了,至少是轻烟似的,一缕两缕的乡愁么?

海水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海波是平稳得如春晨的西湖一样,偶有微风,只吹起了绝细绝细的千万个粼粼的小皱纹,这更使照晒于初夏之太阳光之下的、金光烂灿的水面显得温秀可喜。我没有见过那么美的海!天上也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只有几片薄纱似的轻云,平贴于空中,就如一个女郎,穿了绝美的蓝色夏衣,而颈间却围绕了一段绝细绝轻的白纱巾。我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天空!我们倚在青色的船栏上,默默的望着这绝美的海天;我们一点杂念也没有,我们是被沉醉了,我们是被带入晶天中了。

就在这时,我们的小燕子,二只,三只,四只,在海上出现了。它们仍是隽逸的从容的在海面上斜掠着,如在小湖面上一样;海水被它的似剪的尾与翼尖一打,也仍是连漾了好几圈圆晕。小小的燕子,浩莽的大海,飞着飞着,不会觉得倦么?不会遇着暴风疾雨么?我们真替它们担心呢!

小燕子却从容的憩着了。它们展开了双翼,身子一落,落在海面上了,双翼如浮圈似的支持着体重,活是一只乌黑的小水禽,在随波上下的浮着,又安闲,又舒适。海是它们那么安好的家,我们真是想不到。

在故乡,我们还会想像得到我们的小燕子是这样的一个海上英雄么?

海水仍是平贴无波,许多绝小绝小的海鱼,为我们的船所惊动,群向远处窜去;随了它们飞窜着,水面起了一条条的长痕,正如我们当孩子时之用瓦片打水镖在水面所划起的长痕。这小鱼是我们小燕子的粮食么?

小燕子在海面上斜掠着,浮憩着。它们果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么?

啊,乡愁呀,如轻烟似的乡愁呀!

作品赏析

20世纪20年代末,郑振铎一度旅居巴黎。当时国内政治气氛压抑,远居国外的郑振铎深深地思念着自己的祖国,挥笔写下了《海燕》一文,抒发了自己对故国故土的眷念之情。

文章开篇以细腻的笔调,描绘了一幅“燕子嬉春图”,一下子将读者带入一个如诗如画的意境中,说明了故乡的可爱。接着作者转移视线,将镜头对准自己所处的环境,描述了国外海面上燕子翩翩翻飞的情景。在作者的眼中,异国的燕子仿佛就是从故乡飞来的,它带来了故乡的讯息,引发了作者幽幽的乡愁。文章贯穿着一明一暗两条线索,明写海燕,实抒乡愁,表露了作者爱恋祖国、爱恋故乡的深厚感情。文章情挚意深,节奏舒缓,笔法细腻,意境优美,读来令人心思神驰,回味绵长。

渐/丰子恺

入选理由

丰子恺的散文代表作

与朱自清的《匆匆》共同被誉为议谈时间的“散文双璧”之一

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渐”;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渐”。在不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渐渐”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渐渐”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渐渐”变成顽固的老头子。因为其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斜度极缓的长远的山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常在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又无时不有生的意趣与价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进行了。假使人生的进行不像山坡而像风琴的键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变成青年;或者像旋律的“接离进行”地由do忽然跳到mi,即如朝为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或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人了。故可知人生是由“渐”维持的。这在女人恐怕尤为必要:歌剧中,舞台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将来火炉旁边的老婆子,这句话,骤听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认,实则现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渐渐”变成的。

作者简介

丰子恺像

丰子恺(1898~1975),原名丰润,浙江桐乡人,中国现代散文家、画家。早年就读于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后游学日本。1922年归国,先后在上海、浙江等地任教,并开始创作漫画。抗战期间在广西、贵州、重庆等地任教。1949年定居上海。中华人民共和国后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上海市美协主席、上海市文联主席等职。主要作品有《缘缘堂随笔》、《缘缘堂再笔》,另有艺术论著、画集多种。

人之能堪受境遇的变衰,也全靠这“渐”的助力。巨富的纨绔子弟因屡次破产而“渐渐”荡尽其家产,变为贫者;贫者只得做佣工,佣工往往变为奴隶,奴隶容易变为无赖,无赖与乞丐相去甚近,乞丐不妨做偷儿……这样的例,在小说中,在实际上,均多得很。因为其变衰是延长为十年二十年而一步一步地“渐渐”地达到的,在本人不感到什么强烈的刺激。故虽到了饥寒病苦刑笞交迫的地步,仍是熙熙然贪恋着目前的生的欢喜。假如一位千金之子忽然变了乞丐或偷儿,这人一定愤不欲生了。

这真是大自然的神秘的原则,造物主的微妙的工夫!阴阳潜移,春秋代序,以及物类的衰荣生杀,无不暗合于这法则。由萌芽的春“渐渐”变成绿荫的夏,由凋零的秋“渐渐”变成枯寂的冬。我们虽已经历数十寒暑,但在围炉拥衾的冬夜仍是难于想像饮冰挥扇的夏日的心情;反之亦然。然而由冬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夏,由夏一天一天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移向冬,其间实在没有显著的痕迹可寻。昼夜也是如此:傍晚坐在窗下看书,书页上“渐渐”地黑起来,倘不断地看下去(目力能因了光的渐弱而渐渐加强),几乎永远可以认识书页上的字迹,即不觉昼之已变为夜。黎明凭窗,不瞬目地注视东天,也不辨自夜向昼的推移的痕迹。儿女渐渐长大起来,在朝夕相见的父母全不觉得,难得见面的远亲就相见不相识了。往年除夕,我们曾在红蜡烛底下守候水仙花的开放,真是痴态!倘水仙花果真当面开放给我们看,便是大自然的原则的破坏,宇宙的根本的摇动,世界人类的末日临到了!

“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这真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诡计!这有一件比喻的故事:某农夫每天朝晨抱了犊而跳过一沟,到田里去工作,夕暮又抱了它跳过沟回家。每日如此,未尝间断。过了一年,犊已渐大,渐重,差不多变成大牛,但农夫全不觉得,仍是抱了它跳沟。有一天他因事停止工作,次日再就不能抱了这牛而跳沟了。造物的骗人,使人留连于其每日每时的生的欢喜而不觉其变迁与辛苦,就是用这个方法的。人们每日在抱了日重一日的牛而跳沟,不准停止。自己误以为是不变的,其实每日在增加其苦劳!

我觉得时辰钟是人生的最好的象征了。时辰钟的针,平常一看总觉得是“不动”的;其实人造物中最常动的无过于时辰钟的针了。日常生活中的人生也如此,刻刻觉得我是我,似乎这“我”永远不变,实则与时辰钟的针一样的无常!一息尚存,总觉得我仍是我,我没有变,还是留连着我的生,可怜受尽“渐”的欺骗!

“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我觉得比空间更为不可思议,犹之时间艺术的音乐比空间艺术的绘画更为神秘。因为空间姑且不追究它如何广大或无限,我们总可以把握其一端,认定其一点。时间则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不绝地相追逐而已。性质上既已渺茫不可思议,分量上在人生也似乎太多。因为一般人对于时间的悟性,似乎只够支配搭船乘车的短时间;对于百年的长期间的寿命,他们不能胜任,往往迷于局部而不能顾及全体。试看乘火车的旅客中,常有明达的人,有的宁牺牲暂时的安乐而让其座位于老弱者,以求心的太平(或博暂时的美誉);有的见众人争先下车,而退在后面,或高呼“勿要轧,总有得下去的!”“大家都要下去的!”然而在乘“社会”或“世界”的大火车的“人生”的长期的旅客中,就少有这样的明达之人。所以我觉得百年的寿命,定得太长。像现在的世界上的人,倘定他们搭船乘车的期间的寿命,也许在人类社会上可减少许多凶险残惨的争斗,而与火车中一样的谦让,和平,也未可知。

然人类中也有几个能胜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那是“大人格”,“大人生”。他们能不为“渐”所迷,不为造物所欺,而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故佛家能纳须弥于芥子。中国古诗人(白居易)说:“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英国诗人(Blake)也说:“一粒沙里见世界,一朵花里见天国;手掌里盛住无限,一刹那便是永劫。”

作品赏析

《渐》是丰子恺的散文集《缘缘堂随笔》的开卷首篇,在所有的丰子恺散文选本中都是必录的首选。就是在这第一篇里,丰子恺为自己平生所作的文章定下了基调,入渐知微,这就是丰子恺全部文字的格调和品貌。

在《渐》中,作者选取生活中人们常见的生活例子,将“渐”这个抽象的概念变得具体化、生活化,认为“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极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渐’的本质是‘时间’……时间则全然无从把握,不可挽留,只有过去与未来在渺茫之中不绝地相追逐而已”。这样就把陌生的事理通俗化了,难释的问题变为切实的生活感受。同是写“时间”,朱自清的《匆匆》一文委婉清丽,而丰子恺的《渐》则平淡洗练,两者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

青岛/闻一多

入选理由

关于青岛的著名游记

以美为主的艺术实践

对风物人情的纯粹书写

海船快到胶州湾时,远远望见一点青,在万顷的巨涛中浮沉;在右边崂山无数柱奇挺的怪峰,会使你忽然想起多少神仙的故事。进湾,先看见小青岛,就是先前浮沉在巨浪中的青点,离它几里远就是山东半岛最东的半岛——青岛。簇新的,整齐的楼屋,一座一座立在小小山坡上,笔直的柏油路伸展在两行梧桐树的中间,起伏在山冈上如一条蛇。谁信这个现成的海市蜃楼,一百年前还是个荒岛?

作者简介

闻一多像

闻一多(1899~1946),原名闻家骅,号友三,生于湖北浠水。自幼爱好古典诗词和美术。1912年考入清华学校,1916年开始在《清华周刊》上发表系列读书笔记,总称《二月庐漫记》。同时创作旧体诗。1922年7月赴美留学。1925年5月回国,任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教务长。1928年秋任国立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从此致力于研究中国古典文学。1930年深秋去山东任青岛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国文系主任。1932年8月回北平任清华大学国文系教授。抗日战争爆发后,在西南联大任教8年。1944年加入中国民主同盟。抗战胜利后出任民盟中央执委,经常参加进步的集会和游行。1946年7月15日在悼念李公朴先生大会上,愤怒斥责国民党暗杀李公朴的罪行,发表了著名的《最后一次讲演》,当天下午即被国民党特务杀害。

当春天,街市上和山野间密集的树叶,遮蔽着岛上所有的住屋,向着大海碧绿的波浪,岛上起伏的青梢也是一片海浪,浪下有似海底下神人所住的仙宫。但是在榆树丛萌,还埋着十多年前德国人坚伟的炮台,深长的甬道里你还可以看见那些地下室,那些被毁的大炮机和墙壁上血涂的手迹。——欧战时这儿剩有五百德国兵丁和日本争夺我们的小岛,德国人败了,日本的太阳旗曾经一时招展全市,但不久又归还了我们。在青岛,有的是一片绿林下的仙宫和海水泱泱的高歌,不许人想到地下还藏着十多间可怕的暗窟,如今全毁了。

堤岸上种植无数株梧桐,那儿可以坐憩,在晚上凭栏望见海湾里千万只帆船的桅杆,远近一盏盏明灭的红绿灯漂在浮标上,那是海上的星辰。沿海岸处有许多伸长的山角,黄昏时潮水一卷一卷来,在沙滩上飞转,溅起白浪花,又退回去,不厌倦的呼啸。天空中海鸥逐向渔舟飞,有时间在海水中的大岩石上,听那巨浪撞击着岩石激起一两丈高的水花。那儿再有伸出海面的栈桥,却站着望天上的云,海天的云彩永远是清澄无比的,夕阳快下山,西边浮起几道鲜丽耀眼的光,在别处你永远看不见的。

过清明节以后,从长期的海雾中带回了春色,公园里先是迎春花和连翘,成篱的雪柳,还有好像白亮灯的玉兰,软风一吹来就憩了。四月中旬,绮丽的日本樱花开得像天河,十里长的两行樱花,蜿蜒在山道上,你在树下走,一举首只见樱花绣成的云天。樱花落了,地下铺好一条花溪。接着海棠花又点亮了,还有踯躅在山坡下的“山踯躅”,丁香,红端木,天天在染织这一大张地毡;往山后深林里走去,每天你会寻见一条新路,每一条小路中不知是谁创制的天地。

到夏季来,青岛几乎是天堂了。双驾马车载人到汇泉浴场去,男的女的中国人和十方的异客,戴了阔边大帽,海边沙滩上,人像小鱼一般,暴露在日光下,怀抱中是薰人的咸风。沙滩边许多小小的木屋;屋外搭着伞篷,人全仰天躺在沙上,有的下海去游泳,踩水浪,孩子们光着身在海滨拾贝壳。街路上满是烂醉的外国水手,一路上胡唱。

但是等秋风吹起,满岛又回复了它的沉默,少有人行走,只在雾天里听见一种怪水牛的叫声,人说水牛躲在海角下,谁都不知道在哪儿。

作品赏析

在《青岛》里,闻一多运笔多在风物,千余字下来,青岛的眉目便宛然显现在我们眼前了,只给我们赏风景,而不要多说话。闻一多“以美为艺术之核心”的诗论,到了写景的散文上面,也还是一样的。青岛的一片水、一湾沙、一束花,在他的笔下更加清丽、明秀。他热爱青岛,但是看青岛的态度是平和的、闲适的,所以他把青岛绘成了一幅静美的画,而不是拗口累牍的文献材料。尽管他在青岛教书问学,做着从古典里勾取新义的工作,但是,初次映现的青岛还是牵引他愉快的目光,而它的美又引起了他欣悦的神气。他先是从海涛中望见青岛:整齐的楼屋,笔直的柏油路,两旁的梧桐树……简约的几笔,就勾勒出这座城市的大略。接下去,完全依从季候的脉络,写着对于青岛的印象。通篇的格局是平常的,也没有奇峭之笔,而他的这番娓娓的描述,却浮闪着花与海的光色。写影与状声,作者将内心的体悟和盘托出。闻一多的《青岛》虽然短小,但在风景上却用足了笔墨,语境又极清丽,感觉极好。显然,作者意不在显示学养的渊雅,知识的超卓,他只怀着轻松明朗的情绪写着风景之美,并无心载道,而淡淡的抒情意味却使青岛入他笔下,就成了一片流泻的霞彩,一个浮笑的梦。

狗道主义/瞿秋白

入选理由

完全政治角度的思想批判

直接揭露的批判方法

非常时代思想斗争领域的珍贵记录

最近有人说:“只有人道主义的文学,没有狗道主义的文学。”

然而,我想:中国只有狗道主义的文学,而没有人道主义的文学。中国文人最爱讲究国粹,而国粹之中又是越古越好。因此,要问读者诸君贵国的文学是什么,最好请最古的太史公来回答。他说,这是“主上所戏弄,倡优所蓄,流俗之所轻也!”

人道主义的文学,据说是“被压迫者苦难者的朋友”。可是,请问中国现在除了“被压迫者苦难者”自己之外,还有什么“朋友”?“苦难者”的文学和“苦难者朋友”的文学,现在差不多都在万重的压迫之下,这种文学不能够是人道主义的,因为“被压迫者”自己没有资格对自己讲仁爱,没有可能也没有理由对压迫者去讲什么仁爱的人道主义。

于是乎狗道主义的文学就耀武扬威了。

作者简介

瞿秋白像

瞿秋白(1899~1935),江苏省常州市人。1916年入北京俄文专修馆学习。1919年在北京参加“五四”运动。1920年初,参加李大钊组织的马克思学说研究会。同年10月,以北京《晨报》记者身份赴苏俄采访,开始系统地向中国人民报道苏俄情况。1922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3年任中共中央机关刊物《新青年》、《前锋》主编和《向导》编辑。1927年8月,主持召开了中共“八七”紧急会议,会后任临时中央政治局常委,主持中央工作,并参与了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广州起义及其他地区的武装起义。从1931年夏至1933年秋,在上海和鲁迅一起领导左翼文化运动。1934年2月,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人民教育委员。1935年2月24日,在福建省长汀县被国民党军队逮捕,6月18日在长汀县罗汉岭遇害。

固然,十八世纪的革命的资产阶级文学之中,曾经有过人道主义。然而二十世纪的中国资产阶级,尤其是一九二七年之后,根本不能够有那种人道主义。中国资产阶级始终和封建地主联系着,最近更和他们混合生长着。帝国主义支配之下的“关余万能”主义,外国资本的垄断市场,租田制度和高利贷商业资本的畸形发展,使榨取民众血汗所形成的最初积累的资本,终在流转到一种特殊的“货币银行资本”里去,而且从所谓民族工业里逃出来。中国资产阶级之中的领导阶层,现在难道不是那些中国式的大大小小的银行银号钱庄吗?这些“货币银行资本”的最主要的投资,除了做进出口生意的垫款和高利贷的放账以外,就是公债生意。而在公债等类的生意里面,利率比那种破产衰落的工业至少要高二三十倍。这种资产阶级会有什么人道主义?!他们要戴起民族的大帽子,不是诓骗民众去争什么自由平等。不是的。远东第一大伟人,比卢梭等类要直爽而公开得多。这大约是因为中国有一座万里长城做他的脸皮。他就爽爽快快的说:不准耍什么自由平等,国民应该牺牲自由维持不平等,而去争“国家的自由和平等”。所以这顶民族的大帽子,是用来诓骗民众安心做奴隶的。欧洲十八世纪的资产阶级要诓骗民众去争自由平等,为的是多多少少要利用民众反对贵族地主,要叫民众“自由平等的”来做自己的奴隶,而不再做贵族僧侣的奴隶。中国现在的资产阶级又要诓骗民众“为着民族和国家”安心些,更加镇静些做绅士地主和自己的共同奴隶。

所以很自然的只会有狗道主义的文学。这是猎狗,这是走狗的文学,因为这些地主资产阶级的走狗的主人,本身又是帝国主义的走狗。这种走狗的走狗,自然是狗气十足,狗有狗道,此之谓狗道主义。

狗道主义的精义:第一是狗的英雄主义,第二是羊的奴才主义,第三是动物的吞噬主义。

英雄主义的用处是很明显的:一切都有英雄,例如诸葛亮等类的人物,来包办,省得阿斗群众操心!英雄的鼓吹总算是“独一无二的”诓骗手段了。这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另外还有些诓骗的西洋景,早已拆穿了;只有那狗似的英勇,见着叫化子拼命的咬,见着财神老爷忠顺的摇尾巴——仿佛还可以叫主人称赞一句:“好狗子!”至于羊的奴才主义,那就是说:对着主人,以及主人的主人要驯服得像小绵羊一样。

话说元朝时候,汉族的绅商做了蒙古人的走狗和奴才,其中有一位将军叫做宋大西,他对于元朝皇帝十分忠顺。他跟着蒙古军队去打俄罗斯,居然是个“勇士”。元朝的帝国主义打平了中国,又去打俄国,——他是到处都很出力的,到处都要开锣喝道的喊着:“万岁哟,马上的鞑靼!永久哟,神武的大元!”有一天,他忽然间诗兴勃发,念出一首诗来:

外表赛过勇士,心里已如失望的小羊。

无家可归的小羊哟,何处是你的故乡?

这首诗的确高明,尤其是那“赛过”两个字用得“奇妙不堪言喻”。真是天才的诗人呀!“赛过”!一只驯服的亡国奴的小羊,居然赛过勇士和英雄!

这些狗呀羊呀的动物,有什么用处?嘿,你不要看轻了这些动物!天神还借用它们来惩罚不安分的罪孽深重的人类呢。

原来某年月日,外国的天父上帝和中国的财神菩萨开了一个方桌会议,决定叫这些动物,张开吃人的血口,大大的吞噬一番,为的是要征服那些不肯安分的人,那些敢于反抗的人,那些不愿意被“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的人。

有诗为证:

天父和菩萨在神国开会相逢,

选定了沙漠的动物拿来借用;

于是米加勒高举火剑,爱普鲁拉着银弓:

一刹那便刀光血影,青天白日满地红!

作品赏析

从1931年夏到1932年夏初,瞿秋白陆续写成《学阀万岁》、《非洲鬼话》、《民族的灵魂》、《流氓尼德》、《狗道主义》等多篇杂文,彻底揭露“民族主义文学”的卖国求荣、奴役人民的反动面目。在20世纪30年代的文艺思想斗争中,“民族主义”的反动影响并不仅仅限于文学艺术领域,而对这种文艺思潮的批判和斗争也显然不仅仅是在文学艺术意义上,思想的混乱在于大部分人并不明白民族主义文学的动机、实质和后果,所以,作为一个具有敏锐思想和洞察力的政治家,瞿秋白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奴耕婢织各称其职,为国杀贼职在军人。换句话说,叫醒民族的灵魂是为着巩固奴婢制度。”“现在抵抗不抵抗日本阎王的问题,不过是一个‘把中国小百姓送给日本做奴婢,还是留着他们做自己的奴婢’的问题。其实,中国小百姓做‘自己人’的奴婢,也还是英美法德日等等的奴婢,因为这一流的‘自己人’原本是那么奴隶性的。他们的灵魂和精神就在于要想保持他们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济南的冬天/老舍

入选理由

老舍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一幅诗意盎然、清新淡雅的济南冬天的水墨画

入选小学语文教材

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风,便觉得是奇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人,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见日光,便觉得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自然,在热带的地方,日光是永远那么毒,响亮的天气,反有点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天气,济南真得算个宝地。

设若单单是有阳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请闭上眼睛想: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天底下晒着阳光,暖和安适地睡着,只等春风来把它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

作者简介

老舍像

老舍(1899~1966),原名舒庆春,字舍予,满族人,生于北京,中国现代作家。1918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学校。曾任小学校长、中学教员、英国伦敦大学东方学院讲师、山东齐鲁大学和青岛大学教授。1946年赴美讲学。1949年回国后历任北京市文联主席、中国作协和中国文联副主席。“文化大革命”期间受迫害自尽。主要作品有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话剧《茶馆》,散文《济南的冬天》等。

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爱,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它们安静不动地低声地说:“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真的,济南的人们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们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觉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他们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知不觉地想起:“明天也许就是春天了吧?这样的温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许就绿起来了吧?”就是这点幻想不能一时实现,他们也并不着急,因为有这样慈善的冬天,干啥还希望别的呢!

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儿白花,好像日本看护妇。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草色还露着;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给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看着看着,这件花衣好像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看见一点更美的山的肌肤。等到快日落的时候,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那点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点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

古老的济南,城里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画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倒反在绿萍上冒着点热气,水藻真绿,把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天儿越晴,水藻越绿,就凭这些绿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冻上;况且那些长枝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这块水晶里,包着红屋顶,黄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团花的小灰色树影;这就是冬天的济南。

作品赏析

老舍于1929年离开英国回国,1930年后先后在济南齐鲁大学和青岛山东大学任教达7年之久,对山东有着深厚的感情。《济南的冬天》是作者于1931年春在济南齐鲁大学任教时写成的。作者独辟蹊径,选取济南的天气、山、雪、水为描写对象,既有整体的勾勒渲染,又有局部的工笔细描,情景交融,把无风、响晴、温暖的济南的冬天十分传神地展示给了读者。作者运用大量的比喻和拟人手法,用词贴切形象,珠玑之词随处可见,赋予济南的山水以人性化,极其形象生动地刻画出了济南山水的情态、意蕴。文章虽不足千字,但却十分精致秀气,读后令人赏心悦目、回味悠长。

画说/张大千

入选理由

深刻的见解中展现深厚的学养

丰厚的传统文化为底蕴

对东西方文化的深刻理解

有人以为画画是很艰难的,又说要生来有绘画的天才,我觉得不然。我以为只要自己有兴趣,找到一条正路,又肯用功,自然而然就会成功的。从前的人说“三分人事七分天”,这句话我却绝对反对。我以为应该反过来说“七分人事三分天”才对;就是说任你天分如何好,不用功是不行的。世上所谓神童,大概到了成年以后就默默无闻了。这是什么缘故呢?只因大家一捧加之父母一宠,便忘乎其形,自以为了不起,从此再不用功。不进则退,乃是自然趋势,你叫他如何得成功呢?在我个人的意思,要画画首先要从勾摹古人名迹入手,把线条练习好了。写字也是一样。要先习双勾,跟着便学习写生。写生首先要了解物理,观察物态,体会物情,必须要一写再写,写到没有错误为止。

在我的想象中,作画根本无中西之分,初学时如此,到最后达到最高境界也是如此。虽可能有点不同的地方,那是地域的风俗习惯以及工具的不同,在画面上才起了分别。

还有,用色的观点,西画是色与光不可分开来用的,色来衬光,光来显色,为表达物体的深度与立体,更用阴影来衬托。中国画是光与色分开来用的,需要用光时就用光,不需用时便撇了不用,至于阴阳向背全靠线条的起伏转折来表现,而水墨和写意,又为我国独特的画法,不画阴影。中国古代的艺术家,早认为阴影有妨画面的美,所以中国画传统下来,除以线条的起伏转折表现阴阳向背,又以色来衬托。这也好像近代的人像艺术摄影中的高白调,没有阴影,但也自然有立体与美的感觉,理论是一样的。近代西画趋向抽象,马蒂斯、毕加索都自己说是受了中国的影响而改变的。我亲见了毕氏用毛笔水墨练习的中国画五册之多,每册约三四十页,且承他赠了一幅所画的西班牙牧神。所以我说中国画与西洋画,不应有太大距离的分别。一个人能将西画的长处融化到中国画里面来,看起来完全是国画的神韵,不留丝毫西画的外貌,这定要有绝顶聪明的天才同非常勤苦的用功,才能有此成就,稍一不慎,便走入魔道了。

中国画常常被不了解画的人批评说,没有透视。其实中国画何尝没有透视?它的透视是从四方上下各方面着取的,现在抽象画不过得其一斑。如古人所说的下面几句话,就是十足的透视抽象的理论。他说“远山无皴”。远山为何无皴呢?因为人的目力不能达到,就等于摄影过远,空气间有一种雾层,自然看不见山上的脉络,当然用不着皴了。“远水无波”,江河远远望去,哪里还看得见波纹呢?“远人无目”,也是一样的,距离远了,五官当然辨不清楚了,这是自然的道理。所谓透视,就是自然,不是死板板的。从前没有发明摄影,但是中国画理早已发明这些极合摄影的原理。何以见得呢?譬如画远的景物,色调一定是浅的,同时也是轻轻淡淡,模模糊糊的,这就是用来表现远的;如果画近景,楼台殿阁,就一定画得清清楚楚,色调深浓,一看就如到眼前一样。石涛还有一种独特的技能,他有时反过来将近景画得模糊而虚,将远景画得清楚而实。这等于摄影机的焦点,对在远处,更像我们眼睛注视远方,近处就显得不清楚了。这是“最高”现代科学的物理透视,他能用在画上,而又能表现出来,真是了不起的。所以中国画的抽象,既合物理,而又包含着美的因素。讲到以美为基点,表现的时候就该利用不同的角度,画家可以从每种角度,或从流动地位的眼光下,产生灵感,几方面的角度下,集成美的构图。这种理论,现代的人或已能够明白,但古人中就有不懂得这个道理的。宋人沈存中就批评李成所画的楼阁,都是掀屋角。怎么叫掀屋角呢?他说从上向下的角度看起来,看到屋顶,就不会看到屋檐,李成的画,既具屋脊又见斗拱颇不合理。粗粗看来,这个道理好像是对的,仔细一想就知道不对了:因为画既以美学为主点,李成用鸟瞰的方法,俯看到屋脊,并且拿飞动的角度仰而看到屋檐斗拱,就一刹那间的印象,将脑中所留屋脊与屋檐的美感并合为一,于是就画出来了。况且中国建筑,屋脊的美,斗拱的美都是绝艺,非兼用俯仰的透视不能传其全貌啊。

画家自身便认为是上帝,有创造万物的特权本领。画中要它下雨就可以下雨,要出太阳就可以出太阳;造化在我手里,不为万物所驱使;这里缺少一个山峰,便加上一个山峰,那里该删去一堆乱石,就删去一堆乱石,心中有个神仙境界,就可以画出一个神仙境界。这就是科学家所谓的改造自然,也就是古人所说的“笔补造化天无功”。总之,画家可以在画中创造另一个天地,要如何去画,就如何去画,有时要表现现实,有时也不能太顾现实,这种取舍,全凭自己思想。何以如此?简略地说,大抵画一种东西,不应当求太像,也不应当故意求不像,求它像,当然不如摄影,如求它不像,那又何必画它呢?所以一定要在像和不像之间,得到超物的天趣,方算是艺术。正是古人所谓遗貌取神,又等于说我笔底下所创造的新天地,叫识者一看自然会辨认得出来;我看到真美的就画下来,不美的就抛弃了它。谈到真美,当然不单指物的形态,是要悟到物的神韵。这可引证王摩诘两句话,“画中有诗,诗中有画”。“画是无声的诗,诗是有声的画”,怎样能达到这个境界呢?就是说要意在笔先,心灵一触,就能跟着笔墨表露在纸上。所以说“形成于未画之先”,“神留于既画之后”。近代有极多物事,为古代所没有,并非都不能入画,只要用你的灵感与思想,不变更原理而得其神态,画得含有古意而又不落俗套,这就算艺术了。

作者简介

张大千像

张大千(1899~1983),原名正,后改张爰。四川省内江县人。9岁时母亲教其花鸟草虫白描。青年时随兄到日本京都攻读绘画,又研究染织工艺。回国后曾从师学诗文书画,后忽耽于佛学,一度为僧,法号大千,后还俗,以法号行。他擅绘画,受八大山人、石涛的影响,尤长山水,喜好画荷花及工笔人物,独树一帜,俱臻妙境。与齐白石并有“南张北齐”之誉。20世纪40年代研究传统踪及陈老莲、沈周诸家,又赴敦煌临摹壁画,同时习雕塑,画风为之一变。50年代栖身海外,居巴西17年,1976年移居台湾。1983年病逝台湾,享年84岁。

张大千于诗、书、画、篆刻俱精,对于中国古字画的鉴赏独具慧眼。尤其他开创了淡墨泼色山水流派,推动了现代中国画艺术发展,影响深远,是中国杰出的艺术家。

作画要怎样才得精通?总括来讲,首重在勾勒,次则写生,再次才到写意。不论画花卉翎毛、山水人物,总要了解理、情、态三事。先要首手临摹,观审名作,不论今古,眼观手临,切忌偏爱。人各有所长,都应该采取,但每人笔触天生有不同的地方,故不可专学一人,又不可单就自己的笔路去追求,要凭理智聪慧来采取名作的精神又要能转变它。老师教学生也应当如此,告诉他绘画的方法,由他自去追讨,不可叫他固守师法。然后立意创作,这样才可以成为独立的画家。所以唐宋人所传的作品,不要题款,给人一看就可知道这是某人的作品。看他片楮寸缣就可以代表他个人啊。

张大千画作《一水菰蒲绿半天云雨清》

古人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什么意思呢?因为见闻广博,要从实地观察得来,不只单靠书本,两者要相辅而行的。名山大川,熟于心中,胸中有了丘壑,下笔自然有所依据。要经历得多才有所获,山水如此,其他花卉人物禽兽都是一样。

游历不但是绘画资料的源泉,并且可以窥探宇宙万物的全貌,养成广阔的心胸,所以行万里路是必须的。

一个成功的画家,画的技能已达到化境,也就没有固定的画法能够拘束他,限制他。所谓“俯拾万物”,“从心所欲”。画得熟练了,何必墨守成规呢?但初学的人,仍以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为是。古人画人物,多数以渔樵耕读为对象,这是象征士大夫归隐后的清高生活,不是以这四种为谋生道路,后人不知此意,画得愁眉苦脸,大有靠此为主,孜孜为利的样子,全无精神寄托之意,岂不可笑!梅兰菊竹,各有身份,代表与者受者的风骨性格,又是花卉画法的祖宗,想不到现在竟成了陈言滥套!

作品赏析

作为中国现代杰出艺术家的张大千,以其深厚的学养和传奇色彩的人生成为海内外知名的文化名人。《画说》是张大千关于绘画理论的一篇文章,其中有着对西方绘画思想的透解,更充斥着典范的中国传统美学思想。

《画说》中张大千认为,“作画根本无中西之分”,他从中西方绘画的“色”、“光”和“透视”几个方面来论中国画的深厚内蕴。认为西洋画中各种技法在中国画中都有体现,而且中国画中体现的更有神韵。他对于绘画的解释是站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上的,以西方美学作为比照,所推崇的仍是中国传统的美学境界。如“意在笔先”、“用灵感和思想作画”,这些都闪耀着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光芒。对于如何才能作好画,张大千认为作画既要重苦练,还要不断收集绘画资料的源泉,不断地开阔心胸,所以经常游历也是十分必要的。

关于个人绘画风格的形成,张大千认为,作画要达到精通,不可“固守师法”。初学时,按部就班是必要的,但熟练了就不必“墨守成规”,张大千说中国古人画中渔樵耕读、梅兰菊竹只是画者思想及风骨的象征及追求,作画者到一定程度,画中更应有自身的精神寄托,不应一味模仿。这种“风骨”的说法,正是渊源于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是传统美学思想的最高境界。张大千的《画说》向读者展现了一个开阔的艺术境地,让我们站在世界文化的高度,来欣赏中国传统的绘画艺术。试想,如果没有深厚的学养和对于东西方文化的深刻理解,又如何能得出这样独到的艺术见解。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俞平伯

入选理由

一幅形象地描绘六朝金粉之地秦淮河的水墨画

与朱自清的同名散文一起被誉为描摹秦淮河风光的“散文双璧”

我们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灯影,当圆月犹皎的仲夏之夜。

在茶店里吃了一盘豆腐干丝,两个烧饼之后,以歪歪的脚步踅上夫子庙前停泊着的画舫,就懒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好郁蒸的江南,傍晚也还是热的。“快开船罢!”桨声响了。

小的灯舫初次在河中荡漾;于我,情景是颇朦胧,滋味是怪羞涩的。我要错认它作七里的山塘;可是,河房里明窗洞启,映着玲珑入画的曲栏杆,顿然省得身在何处了。佩弦呢,他已是重来,很应当消释一些迷惘的。但看他太频繁地摇着我的黑纸扇。胖子是这个样怯热的吗?

又早是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们所熏染的吗?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终是没言语。密匝匝的绮恨逐老去的年华,已都如蜜饧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哪里论到哀嘶。心头,宛转的凄怀;口内,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在利涉桥边买了一匣烟,荡过东关头,渐荡出大中桥了。船儿悄悄地穿出连环着的三个壮阔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华已如巨幅的画豁然而抖落。哦!凄厉而繁的弦索,颤岔而涩的歌喉,杂着吓哈的笑语声,劈拍的竹牌响,更能把诸楼船上的华灯彩绘,显出火样的鲜明,火样的温煦了。小船儿载着我们,在大船缝里挤着,挨着,抹着走。它忘了自己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灯火。

既踏进所谓“六朝金粉气”的销金锅,谁不笑笑呢!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说,且舒了恻恻的情怀,暂且学着,姑且学着我们平时认为在醉里梦里的他们的憨痴笑语。看!初上的灯儿们一点点掠剪柔腻的波心,梭织地往来,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纸薄的心旌,我的,尽无休息地跟着它们飘荡,以至于怦怦而内热。这还好说什么的!如此说,诱惑是诚然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灭的印记。至于对榻的那一位先生,自认曾经一度摆脱了纠缠的他,其辩解又在何处?这实在非我所知。

我们,醉不以涩味的酒,以微漾着,轻晕着的夜的风华。不是什么欣悦,不是什么慰藉,只感到一种怪陌生,怪异样的朦胧。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说,已不可拟,且已不可想;但我们终久是眩晕在它离合的神光之下的。我们没法使人信它是有,我们不信它是没有。勉强哲学地说,这或近于佛家的所谓“空”,既不当鲁莽说它是“无”,也不能径直说它是“有”。或者说“有”是有的,只因无可比拟形容那“有”的光景;故从表面看,与“没有”似不生分别。若定要我再说得具体些:譬如东风初劲时,直上高翔的纸鸢,牵线的那人儿自然远得很了,知她是哪一家呢?但凭那鸢尾一缕飘绵的彩线,便容易揣知下面的人寰中,必有微红的一双素手,卷起轻绡的广袖,牢担荷小纸鸢儿的命根的。飘翔岂不是东风的力,又岂不是纸鸢的含德;但其根株却将另有所寄。请问,这和纸鸢的省悟与否有何关系?故我们不能认笑是非有,也不能认朦胧即是笑。我们定应当如此说,朦胧里胎孕着一个如花的幻笑,和朦胧又互相混融着的;因它本来是淡极了,淡极了这么一个。

作者简介

俞平伯像

俞平伯(1900~1990),浙江德清人,中国现代诗人、散文家、著名红学家。191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次年到杭州第一师范学院执教。“五四”时期先后加入新潮社、文学研究会、语丝社等新文学团体。1922年与朱自清等人创办《诗》月刊。曾先后任教于上海大学、燕京大学、北京大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北大教授。1952年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主要著作有诗集《冬夜》,散文集《燕知草》、《杂拌儿》,文学论集《红楼梦研究》等。

漫提那些纷烦的话,船儿已将泊在灯火的丛中去了。对岸有盏跳动的汽油灯,佩弦便硬说它远不如微黄的火。我简直没法和他分证那是非。

时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桨,向灯影的密流里横冲直撞。冷静孤独的油灯映见黯淡久的画船(?)头上,秦淮河姑娘们的靓妆。茉莉的香,白兰花的香,脂粉的香,纱衣裳的香……微波泛滥出甜的暗香,随着她们那些船儿荡,随着我们这船儿荡,随着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儿荡。有的互相笑语,有的默然不响,有的衬着胡琴亮着嗓子唱。一个,三两个,五六七个,比肩坐在船头的两旁,也无非多添些淡薄的影儿葬在我们的心上——太过火了,不至于罢,早消失在我们的眼皮上。谁都是这样急忙忙的打着桨,谁都是这样向灯影的密流里冲着撞;又何况久沉沦的她们,又何况漂泊惯的我们俩。当时浅浅的醉,今朝空空的惆怅;老实说,咱们萍泛的绮思不过如此而已,至多也不过如此而已。你且别讲,你且别想!这无非是梦中的电光,这无非是无明的幻相,这无非是以零星的火种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扮戏的咱们,散了场一个样,然而,上场锣,下场锣,天天忙,人人忙。看!吓!载送女郎的艇子才过去,货郎担的小船不是又来了?一盏小煤油灯,一舱的什物,他也忙得来像手里的摇铃,这样丁冬而郎当。

自六朝时,秦淮河就已成为居民密集、商贸繁荣的街市。到明清时,这里更是盛极一时,灯火楼台,画船箫鼓,无限繁华,图为今日秦淮河风光。

杨枝绿影下有条华灯璀璨的彩舫在那边停泊。我们那船不禁也依傍短柳的腰肢,欹侧地歇了。游客们的大船,歌女们的艇子,靠着。唱的拉着嗓子;听的歪着头;斜着眼,有的甚至于跳过她们的船头。如那时有严重些的声音,必然说:“这哪里是什么旖旎风光!”咱们真是不知道,只模糊地觉着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脸是怪不好意思的。咱们本是在旅馆里,为什么不早早入睡,掂着牙儿,领略那“卧后清宵细细长”;而偏这样急急忙忙跑到河上来无聊浪荡?

还说那时的话,从杨柳枝的乱鬓里所得的境界,照规矩,外带三分风华的。况且今宵此地,动荡着有灯火的明姿。况且今宵此地,又是圆月欲缺未缺,欲上未上的黄昏时候。叮当的小锣,伊轧的胡琴,沉填的大鼓……弦吹声腾沸遍了三里的秦淮河。喳喳嚷嚷的一片,分不出谁是谁,分不出哪儿是哪儿,只有整个的繁喧来把我们包填。仿佛都抢着说笑,这儿夜夜尽是如此的,不过初上城的乡下佬是第一次呢。真是乡下人,真是第一次。

穿花蝴蝶样的小艇子多到不和我们相干。货郎担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拢近来,这是真的。至于她们呢,即使偶然灯影相偎而切掠过去,也无非瞧见我们微红的脸罢了,不见得有什么别的。可是,夸口早哩!——来了,竟向我们来了!不但是近,且拢着了。船头傍着,船尾也傍着;这不但是拢着,且并着了。厮并着倒还不很要紧,且有人扑冬地跨上我们的船头了。这岂不大吃一惊!幸而来的不是姑娘们,还好。(她们正冷冰冰地在那船头上。)来人年纪并不大,神气倒怪狡猾,把一扣破烂的手折,摊在我们眼前,让细瞧那些戏目,好好儿点个唱。他说:“先生,这是小意思。”诸君,读者,怎么办?

好,自命为超然派的来看榜样!两船挨着,灯光愈皎,见佩弦的脸又红起来了。那时的我是否也这样?这当转问他。(我希望我的镜子不要过于给我下不去。)老是红着脸终久不能打发人家走路的,所以想个法子在当时是很必要。说来也好笑,我的老调是一味的默,或干脆说个“不”,或者摇摇头,摆摆手表示“决不”。如今都已使尽了。佩弦便进了一步,他嫌我的方术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摆脱纠缠的正当道路惟有辩解。好吗!听他说:“你不知道?这事我们是不能做的。”这是诸辩解中最简洁,最漂亮的一个。可惜他所说的“不知道”来人倒真有些“不知道”!辜负了这二十分聪明的反语。他想得有理由,你们为什么不能做这事呢?因这“为什么”,佩弦又有进一层的曲解。那知道更坏事,竟只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哂而去。他们平常虽不以聪明名家,但今晚却又怪聪明,如洞彻我们的肺肝一样的。这故事即我情愿讲给诸君听,怕有人未必愿意哩。“算了罢,就是这样算了罢”,恕我不再写下了,以外的让他自己说。

叙述只是如此,其实那时连翩而来的,我记得至少也有三五次。我们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打发走路。但走的是走了,来的还正来。我们可以使它们走,我们不能禁止它们来。我们虽不轻被摇撼,但已有一点杌陧了。况且小艇上总载去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轻蔑,在桨声里仿佛狠狠地说:“都是呆子,都是吝啬鬼!”还有我们的船家(姑娘们卖个唱,他可以赚几个子的佣金)。眼看她们一个一个的去远了,呆呆的蹲踞着,怪无聊赖似的。碰着了这种外缘,无怒亦无哀,惟有一种情意的紧张,使我们从颓弛中体会出挣扎来。这味道倒许很真切的,只恐怕不易为倦鸦似的人们所喜。

曾游过秦淮河的到底乖些。佩弦告船家:“我们多给你酒钱,把船摇开,别让他们来啰嗦。”自此以后,桨声复响,还我以平静了,我们俩又渐渐无拘无束舒服起来,又滔滔不断地来谈谈方才的经过。今儿是算怎么一回事?我们齐声说,欲的胎动无可疑的。正如水见波痕轻婉已极,与未波时究不相类。微醉的我们,洪醉的他们,深浅虽不同,却同为一醉。接着来了第二问,既自认有欲的微炎,为什么艇子来时又羞涩地躲了呢?在这儿,答语参差着。佩弦说他的是一种暗昧的道德意味,我说是一种似较深沉的眷爱。我只背诵岂君的几句诗给佩弦听,望他曲喻我的心胸。可恨他今天似乎有些发钝,反而追着问我。

前面已是复成桥。青溪之东,暗碧的树梢上面微耀着一桁的清光。我们的船就缚在枯柳桩边待月。其时河心里晃荡着的,河岸头歇泊着的各式灯船,望去,少说点也有十廿来只。惟不觉繁喧,只添我们以幽甜。虽同是灯船,虽同是秦淮,虽同是我们;却是灯影淡了,河水静了,我们倦了,——况且月儿将上了。灯影里的昏黄,和月下灯影里的昏黄原是不相似的,又何况入倦的眼中所见的昏黄呢。灯光所以映她的㛄姿,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饧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必如此,才会有圆足的醉,圆足的恋,圆足的颓弛,成熟了我们的心田。

犹未下弦,一丸鹅蛋似的月,被纤柔的云丝们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冉冉地行来,冷冷地照着秦淮。我们已打桨而徐归了。归途的感念,这一个黄昏里,心和境的交萦互染,其繁密殊超我们的言说。主心主物的哲思,依我外行人看,实在把事情说得太嫌简单,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实有的只是浑然之感。就论这一次秦淮夜泛罢,从来处来,从去处去,分析其间的成因自然亦是可能;不过求得圆满足尽的解析,使片段的因子们合拢来代替刹那间所体验的实有,这个我觉得有点不可能,至少于现在的我们是如此的。凡上所叙,请读者们只看作我归来后,回忆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微薄的残影。若所谓“当时之感”,我决不敢望诸君能在此中窥得。即我自己虽正在这儿执笔构思,实在也无从重新体验出那时的情景。说老实话,我所有的只是忆。我告诸君的只是忆中的秦淮夜泛。至于说到那“当时之感”,这应当去请教当时的我。而他久飞升了,无所存在。

……

凉月凉风之下,我们背着秦淮河走去,悄默是当然的事了。如回头,河中的繁灯想定是依然。我们却早已走得远,“灯火未阑人散”;佩弦,诸君,我记得这就是在南京四日的酣嬉,将分手时的前夜。

作品赏析

1922年8月,俞平伯与朱自清共同畅游了秦淮河,之后两人同以秦淮河为主题,写下了题目相同的两篇散文,风采与风格不同,但内容都很精彩、优美,成为中国现代散文史上的一段佳话。

十里秦淮,曾为六朝金粉之地,当年很是喧闹繁华过一阵子。在这篇文章中,作者以桨声灯影为切入点,作为夜游秦淮、品味秦淮的独特角度,以细腻传神的笔调,为我们展示了秦淮的桨声灯影、旖旎风光、绮靡声色。文章的前半部分描绘了“桨声”中的、喧闹的、歌声笑语的秦淮河,后半部分描绘了“灯影”中的、优雅的、“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秦淮河。“两条”秦淮构架了一个立体的秦淮世界——诗意的、历史的,又是现实的、尘俗的秦淮世界。细腻、洒脱的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空灵朦胧的意境美:水朦胧、灯朦胧、人朦胧、月朦胧、心朦胧。

小橘灯/冰心

入选理由

塑造了一位在艰难的生活逆境中渴望光明的善良坚强的少女形象

入选中学语文教材

这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

在一个春节前一天的下午,我到重庆郊外去看一位朋友。她住在那个乡村的乡公所楼上。走上一段阴暗的仄仄的楼梯,进到一间有一张方桌和几张竹凳、墙上装着一架电话的屋子,再进去就是我的朋友的房间,和外间只隔一幅布帘。她不在家,窗前桌上留着一张条子,说是她临时有事出去,叫我等着她。

我在她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忽然听见外屋板门吱地一声开了。过了一会,又听见有人在挪动那竹凳子。我掀开帘子,看见一个小姑娘,只有八九岁光景,瘦瘦的苍白的脸,冻得发紫的嘴唇,头发很短,穿一身很破旧的衣裤,光脚穿一双草鞋,正在登上竹凳想去摘墙上的听话器,看见我似乎吃了一惊,把手缩了回来。我问她:“你要打电话吗?”她一面爬下竹凳,一面点头说:“我要××医院,找胡大夫,我妈妈刚才吐了许多血!”我问:“你知道××医院的电话号码吗?”她摇了摇头说:“我正想问电话局……”我赶紧从机旁的电话本子里找到医院的号码,就又问她:“找到了大夫,我请他到谁家去呢?”她说:“你只要说王春林家里病了,他就会来的。”

我把电话打通了,她感激地谢了我,回头就走。我拉住她问:“你的家远吗?”她指着窗外说:“就在山窝那棵大黄果树下面,一下子就走到的。”说着就登、登、登地下楼去了。

我又回到里屋去,把报纸前前后后都看完了,又拿起一本《唐诗三百首》来,看了一半,天色越发阴沉了,我的朋友还不回来。我无聊地站了起来,望着窗外浓雾里迷茫的山景,看到那棵黄果树下面的小屋,忽然想去探望那个小姑娘和她生病的妈妈。我下楼在门口买了几个大红橘子,塞在手提袋里,顺着歪斜不平的石板路,走到那小屋的门口。

我轻轻地叩着板门,刚才那个小姑娘出来开了门,抬头看了我,先愣了一下,后来就微笑了,招手叫我进去。这屋子很小很黑,靠墙的板铺上,她的妈妈闭着眼平躺着,大约是睡着了,被头上有斑斑的血痕,她的脸向里侧着,只看见她脸上的乱发,和脑后的一个大髻。门边一个小炭炉,上面放着一个小沙锅,微微地冒着热气。这小姑娘把炉前的小凳子让我坐了,她自己就蹲在我旁边,不住地打量我。我轻轻地问:“大夫来过了吗?”她说:“来过了,给妈妈打了一针……她现在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说:“你放心,大夫明早还要来的。”我问:“她吃过东西吗?这锅里是什么?”她笑说:“红薯稀饭——我们的年夜饭。”我想起了我带来的橘子,就拿出来放在床边的小矮桌上。她没有作声,只伸手拿过一个最大的橘子来,用小刀削去上面的一段皮,又用两只手把底下的一大半轻轻地揉捏着。

我低声问:“你家还有什么人?”她说:“现在没有什么人,我爸爸到外面去了……”她没有说下去,只慢慢地从橘皮里掏出一瓤一瓤的橘瓣来,放在她妈妈的枕头边。

作者简介

冰心像

冰心(1900~1999),现当代女作家,儿童文学作家。原名谢婉莹,笔名冰心、男士等。原籍福建长乐,生于福州,幼年时代就广泛接触了中国古典小说和译作。1918年入协和女子大学预科,积极参加“五四”运动。1921年加入文学研究会。1923年毕业于燕京大学文科。同年赴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学习英国文学。1926年,冰心获文学硕士学位后回国,执教于燕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等校。抗日战争期间在昆明、重庆等地从事创作和文化救亡活动。1946年赴日本,曾任东京大学教授。1951年回国,先后任《人民文学》编委、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中国文联副主席等职。

炉火的微光,渐渐地暗了下去,外面更黑了。我站起来要走,她拉住我,一面极其敏捷地拿过穿着麻线的大针,把那小橘碗四周相对地穿起来,像一个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着,又从窗台上拿了一段短短的洋蜡头,放在里面点起来,递给我说:“天黑了,路滑,这盏小橘灯照你上山吧!”

我赞赏地接过,谢了她,她送我出到门外,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说:“不久,我爸爸一定会回来的。那时我妈妈就会好了。”她用小手在面前画一个圆圈,最后按到我手上:“我们大家也都好了!”显然地,这“大家”也包括我在内。

我提着这灵巧的小橘灯慢慢地在黑暗潮湿的山路上走着。这朦胧的橘红的光,实在照不了多远,但这小姑娘的镇定、勇敢、乐观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觉得眼前有无限光明!

我的朋友已经回来了,看见我提着小橘灯,便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从……从王春林家来。”她惊异地说:“王春林,那个木匠,你怎么认得他?去年山下医学院里,有几个学生,被当做共产党抓走了,以后王春林也失踪了,据说他常替那些学生送信……”

当夜,我就离开那山村,再也没有听见那小姑娘和她母亲的消息。

但是从那时起,每逢春节,我就想起那盏小橘灯。十二年过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来了。她妈妈也一定好了吧?因为我们“大家”都“好”了!

作品赏析

这是一篇优美的回忆性叙事散文,文章形象地刻画了一位在艰难的生活逆境中渴望光明的善良坚强的农家少女的形象。作者从小处着手,选取了小姑娘打电话、照看妈妈、与“我”攀谈、做小橘灯送“我”这几件平凡的事情,由表及里,由浅入深,层层推进,将一个早熟、坚强、勇敢、乐观、善良、富于内在美的乡村贫苦少女的形象描绘得有血有肉、惟妙惟肖。作者在叙事之后所写的一段抒情文字,是全篇的点睛之笔,它深化了主题,揭示了小橘灯的象征意义——象征着蕴藏在人民心中的希望和火种,象征着光明和胜利之灯。

缄情寄向黄泉/石评梅

入选理由

石评梅的散文代表作

缠绵悱恻而又深刻隽永的情感

心灵会产生和谐的共鸣

我如今是更冷静,更沉默的挟着过去的遗什去走向未来的。我四周有狂风,然而我是掀不起波澜的深潭;我前边有巨涛,然而我是激不出声响的顽石。

在搏斗中我是生命的战士,是极勇敢,极郑重,极严肃的向未来的城垒进攻的战士。我是不断地有新境遇,不断地有新生命的;我是为了真实而奋斗,不是追逐幻想而疲奔的。

知道了我的走向人生的目标。辛,一年来我虽然有不少的哀号和悲忆,你也不须为生的我再抱遗恨和不安。如今我是一道舒畅平静向大海去的奔流;纵然沿途在山峡巨谷中或许发出凄痛的呜咽!那只是积沙岩石漩涡冲击的原因,相信它是会得到平静的,会得到创造真实生命的愉快的,它是一直奔到大海去的。

辛!你的生命虽不幸早被腐蚀而夭逝,不过我也不过分的再悼感你在宇宙间曾存留的幻体。我相信只要我自己生命闪耀存在于宇宙一天,你是和我同在的。辛!你要求于人间的,你希望于我自己的,或许便是这些罢!

深刻的情感是受过长久的理智的熏陶的。是由深谷底潜流中一滴一滴渗透出来的。我是投自己于悲剧中而体验人生的。所以我牺牲人间一切的虚荣和幸福,在这冷墟上,你的坟墓上,培植我用血泪浇洒的这束野花来装饰点缀我们自己创造下的生命。辛!除了这些我不愿再告你什么,我想你果真有灵,也许赞助我一样的努力。

一年之后,世变之迁,然而我的心是依然这样平静冷寂的,抱持着我理想上的真实而努力。有时我是低泣,有时我是痛苦;低泣,你给予我的死寂;痛苦,你给予我的深爱。然而有时我也很快乐,我也很骄傲。我是睥视世人微微含笑,我们的圣洁的高傲的孤清的生命是巍然峙立于皑皑的云端。

生命的圆满,生命的圆满,有几个懂得生命的圆满?那一般庸愚人的圆满,正是我最避忌恐怖的缺陷。我们的生命是肉体和骨头吗?假如我们的生命是可以毁灭的幻体,那么,辛!我的这颗迂回潜隐的心,也早应随你的幻体而消逝。我如今认识了一个完成的圆满生命是不能消灭,不能丢弃,不能忘记;换句话说,就是永远存在。多少人都希望我毁灭,丢弃,忘记,把我已完成的圆满生命抛去,我终于不能。才知道我们的生命并未死,仍然活着,向前走着,在无限的高处创造建设着。

我相信你的灵魂,你的永远不死的心,你的在我心里永存的生命;是能鼓励我,指示我,安慰我,这孤寂凄清的旅途。我如今是愿挑上这副担子走向遥远的、黑暗的、荆棘的生活到死的道上。一头我挑着已有的收获,一头我挑着未来的耕耘,这样一步一步走向无穷的。

自你死后,我便认识了自己,更深的了解自己。同时朋友中是贤最知道我,他似乎这样说过:

“她生来是一道大江,你只应疏凿沙石让她舒畅地流入大海,断不可堵塞江口,把水引去点缀帝王之家的宫殿楼台。”

辛!你应该感谢他!他自从由法华寺归路上我晕厥后救护起,一直到我找到了真实生命;他都是启示我,指导我,帮助我,鼓励我。由积沙岩的漩涡波涌中,把我引上了埋平的海道。如今,我能不怨愤,不悲哀,没有沉重的苦痛永远缠绕的,都是因为我已有了奔流的河床。只要我平静我舒畅地流呵,流呵,流到一个归宿的地方去,绝无一种决堤泛滥之灾来阻挠我。

辛!你应感谢他!你所要的死后希望我要求我努力的前途,都是你忠诚的朋友,他一点一滴的汇聚下伟大的河床,帮助我移我的泉水在上边去奔流,无阻碍奔向大海去的。像我目下这样夜静时的心情,能这样平淡地写这封信给你,那你也会奇怪我罢!我已不是从前呜咽哀号、颓丧消沉的我;我是沉默深刻、容忍涵蓄一切人间的哀痛,而努力去寻求生命的真确的战士。

我不承认这是自骗的话。因为我的路是这样自然,这样平坦的走去的。放心!你别我一年多,而我能这般去辟一个理想的乐园,也许是你惊奇的罢!

你一定愿意知道一点,关于弟弟的消息,前三天我忽然接到他一封信,他现在是被你们那古旧的家庭囚闭着,所以他已失学一年多了。这种情形,自然你会伤感的,假如你要活着,他绝对不能受这样的苦痛,因为你是能帮助他脱却一切桎梏而创造新生命的。如今他极愤激,和你当日同你家庭暗斗的情形一样。而我也很相信静弟是能觅到他的光明的前途的,或者你所企望的一切事业愿望,他都能给你有圆满的完成。他的信是这样说的:

“自别京地回家之后,实望享受几天家庭的乐趣,以慰我一年来感受了的苦痛。谁知我得到的,是无限量的烦恼!

我回来的时候,家中已决定我废学,及我归后,复屡次向我表示斯旨,我虽竭词解释,亦无济于事。

读姊来信,说那片荒凉的境地,也被践踏蹂躏而不得安静,我更替我黄泉下的哥哥愤激!不料一年来的变迁,竟有如斯其悲惨!一切境遇,一切遭逢,皆足以使人伤心掉泪!

作者简介

石评梅像

石评梅(1902~1928),原名石汝璧,笔名波微。山西平定人。1919年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就读时即热心于文学创作。1923年9月在《晨报副刊》连载长篇游记《模糊的余影》。1924年与挚友陆晶清编辑《京报副刊·妇女周刊》。1926年,继续与陆晶清合编《世界日报副刊·蔷薇周刊》。1928年7月30日因病逝世。石评梅短暂的一生中,创作了大量诗歌、散文、游记、小说,尤以诗歌见长,是北京著名女诗人之一。作品大多以追求爱情、真理,渴望自由、光明为主题。小说代表作有《红鬃马》、《匹马嘶风录》,散文代表作有《缄情寄向黄泉》等。

我希望于家庭的,是要藉得他来援助完成我的志愿,我的事业;但家庭则不然。他使我远近游学的一点心迹,是希望我猎得一些禄位金钱来光荣祖墓家风。这些事我们青年人看起来,就是头衔金冠银裹满身,那也算不了什么希奇的光荣!我每想到环境的压迫,但愿一死为快。但是到了死的关头,好像又有许多不忍的观念来掣肘似的。我不愿死,我死固不足惜,但我死而一切该死的人不能竟行死去。我将以此不死的躯骸,向着该死的城垒进攻!

我现在的希望已绝,但我仍流连不忍即离去者,实欲冀家庭之能有一时觉悟,如果心愿亦未可定!如或不然,我将决于明年为行期,毅然决然的要离开他,远避他,和他行最后决裂的敬礼!

愿你勿为了一切黑暗的、荆棘的环境愁烦!我们从生到死的途径上,就像日的初升纵然有被浮云遮蔽,仍然是要继续发光的。

我们走向前去吧!我们走向前去吧!环境的阻挠在我们生命的途中,终于是等若浮云。”

辛!是残月深更,在一个冷漠枯寂的初冬之夜,我接读静弟这封依稀是你字迹,依稀是你语句的信。久不流的酸泪又到了眶边,我深深地向你遗像叹息!记得静弟未离京时,他曾告过贤以他将来前途的黯淡,他那时便决心要和家庭破裂。是我和贤婉劝他,能用善良的态度去感化而有效时,千万不要和家庭破裂。因为思想的冲突,是环境时代不同的差别之争。应该原谅老年人们的陈腐思想,是一时代中的产物;并不是他对于子女有意对垒似的向你宣战。因之,能辗转委婉去和家庭解释,令他能觉悟到什么是现代青年人应做的工作,自我的警策。令他知道我们青年人,绝对再不能为古旧的家庭或社会作涂饰油彩的机械傀儡。父母年老,假如一旦你的消息泄漏,静弟再远走愤去。那你们家庭的惨淡,黑暗,悲痛,定连目下都不如,这也不是你的愿意和静弟的希望罢!所以我一直都系念着静弟,那最后决裂的敬礼。

认识我们,和我们要好的朋友,现在大半都云散四方,去创造追求各个的生命希望去了。只有你的贤哥,和我的晶妹,还在这块你埋骨的地方,伴着你。朋友们都离京后,时局也日在变幻,陷入死境,要找寻前二年的那种环境的兴趣已不可得。所以连你坟头都这样安寂。去年那些小弟弟们,知道你未曾见过你的朋友们,他们都是常常在你的墓畔喝酒野餐,痛哭高歌的。帮助我建碑种树修墓的都是他们。如今,连这个梦也闭幕了。你墓头不再有那样欢欣,那样热闹的聚会了。他们都走向远方去了。

自从那块地方驻兵后,连我都不敢常去。任你墓头变成了牧场,牛马践踏蹂躏了你的墓砖,吃光了环绕你墓的松林,那块白石的墓碑上有了剥蚀的污秽和伤痕。我们不幸在现代作为受欺凌不能安静,连你作鬼的坟茔都要受意外的灾劫;说起来真令人愤激万分。辛!这世界,这世界,四处都是荆棘,四处都是刀兵,四处都是喘息着生和死的呻吟,四处都洒滴着血和泪的遗痕。我是撑着这弱小的身躯,投入在这腥风血雨中搏战着走向前去的战士。直到我倒毙在旅途上为止。

我并不感伤一切既往,我是深谢着你是我生命的盾牌;你是我灵魂的主宰。从此我是自在的流,平静的流,流到大海的一道清泉。辛!一年之后,我在辗转哀吟,流连痛苦之中,我能告诉你的,大概只有这些话。你永久的沉默死寂的灵魂呵!我致献这一篇哀词于你吐血的周年这天。

作品赏析

爱情,这是石评梅蘸着血、和着泪抒写的主题,它构成了作者散文的精华。1925年3月,高君宇因过度劳累,一病不起,病逝于北京协和医院。高君宇的死使石评梅痛悔交加,自此,她便常在孤寂凄苦中,前来高君宇墓畔,抱着墓碑悲悼泣诉。她将满腔血泪凝作断肠文字,“寄向黄泉”。她要将高君宇生前不曾得到的那颗心,那份爱,完全献给死去的高君宇。

石评梅的爱情文字,大都写在其爱情悲剧的大幕落下之后,因而带有浓厚的回忆和反思色彩。回忆和反思,使其抒情变得更加缠绵悱恻而又深刻隽永。当我们阅读这些凄苦哀婉的爱情倾诉时,不难发现,在石评梅的散文里,有聪慧且敏感、脆弱且倔强的天赋;有古典文学中的静美凄清的审美趣味,也有美丽而又痛苦的爱情悲剧的体验。这一切在石评梅心理上形成独特的文化结构,决定着她的散文的审美风范。石评梅的生性和经历,注定了愁和泪伴其一生。她的散文,就是她那根纤细敏锐、多愁善感的心弦,在人生凄风苦雨中的颤动。

桃源与沅州/沈从文

入选理由

沈从文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真实反映了旧时湘西一带挣扎在底层的人们的艰辛生活

全中国的读书人,大概从唐朝以来,命运中注定了应读一篇《桃花源记》,因此把桃源当成一个洞天福地。人人皆知道那地方是武陵渔人发现的,有桃花夹岸,芳草鲜美。远客来到,乡下人就杀鸡温酒,表示欢迎。乡下人都是避秦隐居的遗民,不知有汉朝,更无论魏晋了。千余年来读书人对于桃源的印象,既不怎么改变,所以每当国体衰弱发生变乱时,想做遗民的必多,这文章也就增加了许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许多人的酒量。至于住在那儿的人呢,却无人自以为是遗民或神仙,也从不曾有人遇着遗民或神仙。

桃源洞离桃源县二十五里。从桃源乡坐小船沿沅水上行,船到白马渡时,上南岸走去,忘路之远近乱走一阵,桃花源就在眼前了。那地方桃花虽不如何动人,竹林却很有意思。如椽如柱的大竹子,随处皆可发现前人用小刀刻划留下的诗歌。新派学生不甘自弃,也多刻下英文字母的题名。竹林里间或潜伏一二翦径壮士,待机会霍地从路旁跃出,仿照《水浒传》上英雄好汉行为,向游客发个利市,使人来个措手不及,不免吃点小惊。桃源县城则与长江中部各小县城差不多,一入城门最触目的是推行印花税与某种公债的布告。城中有棺材铺官药铺,有茶馆酒馆,有米行脚行,有和尚道士,有经纪媒婆。庙宇祠堂多数为军队驻防,门外必有个武装同志站岗。土栈烟馆既照章纳税,就受当地军警保护。代表本地的出产,边街上有几十家玉器作,用珉石染红着绿,琢成酒杯笔架等物,货物品质平平常常,价钱却不轻贱。另外还有个名为“后江”的地方,住下无数公私不分的妓女,很认真经营她们的职业。有些人家在一个菜园平房里,有些却又住在空船上,地方虽脏一点倒富有诗意。这些妇女使用她们的下体,安慰军政各界,且征服了往还沅水流域的烟贩,木商,船主,以及种种因公出差过路人。挖空了每个顾客的钱包,维持许多人生活,促进地方的繁荣。一县之长照例是个读书人,从史籍上早知道这是人类一种最古的职业,没有郡县以前就有了它们,取缔既与“风俗”不合,且影响到若干人生活,因此就很正当的定下一些规章制度,向这些人来抽收一种捐税(并采取了个美丽名词叫作“花捐”),把这笔款项用来补充地方行政,保安,或城乡教育经费。

桃源既是个有名地方,每年自然就有许多“风雅”人,心慕古桃源之名,二三月里携了《陶靖节集》与《诗韵集成》等参考资料和文房四宝,来到桃源县访幽探胜。这些人往桃源洞赋诗前后,必尚有机会过后江走走,由朋友或专家引导,这家那家坐坐,烧匣烟,喝杯茶。看中意某一个女人时,问问行市,花个三元五元,便在那龌龊不堪万人用过的花板床上,压着那可怜妇人胸膛放荡一夜。于是纪游诗上多了几首无题艳遇诗,把“巫峡神女”、“汉皋解佩”、“刘阮天台”等等典故,一律被引用到诗上去。看过了桃源洞,这人平常若是很谨慎的,自会觉得应当即早过医生处走走,于是匆匆的回家了。至于接待过这种外路“风雅”人的神女呢,前一夜也许陆续接待过了三个麻阳船水手,后一夜又得陪伴两个贵州省牛皮商人。这些妇人照例说不定还被一个散兵游勇,一个县公署执达吏,一个公安局书记,或一个当地小流氓,长时期包定占有,客来时那人往烟馆过夜,客去后再回到妇人身边来烧烟。

作者简介

沈从文像

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湖南凤凰人,中国现当代作家、学者。1917年入伍。1923年到上海任教。1931年先后在青岛大学、昆明西南联大、北京大学任教,曾主编《大公报》文艺副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员,从事古代服装和其他史学研究。主要著作有小说《边城》、《长河》,散文集《湘行散记》等。

妓女的数目占城中人口比例数不小。因此仿佛有各种原因,她们的年龄都比其他大都市更无限制。有些人年在五十以上,还不甘自弃,同十六七岁孙女辈前来参加这种生活斗争,每日轮流接待水手同军营中火伕。也有年纪不过十四五岁,乳臭尚未脱尽,便在那儿服侍客人过夜的。

她们的技艺是烧烧鸦片烟,唱点流行小曲,若来客是粮子上跑四方人物,还得唱唱军歌党歌,和时下电影明星的新歌,应酬应酬,增加兴趣。她们的收入有些一次可得洋钱二十三十,有些一整夜又只得一块八毛。这些人有病本不算一回事。实在病重了,不能作生意挣饭吃,间或就上街走到西药房去打针,六零六三零三扎那么几下,或请走方郎中配副药,朱砂茯苓乱吃一阵,只要支持得下去,总不会坐下来吃白饭。直到病倒了,毫无希望可言了,就叫毛伙用门板抬到那类住在空船中孤身过日子的老妇人身边去,尽她咽最后那一口气。死去时亲人呼天抢地哭一阵,罄所有请和尚安魂念经,再托人赊购副四合头棺木,或借“大加一”买副薄薄板片,土里一埋也就完事了。

桃源地方已有公路,直达号称湘西咽喉的武陵(常德),每日都有八辆十辆新式载客汽车,按照一定时刻在公路上奔驰,距常德约九十里,车票价钱一元零。这公路从常德且直达湖南省会长沙,汽车路程约四小时,车票价约六元。公路通车时,有人说这条公路在湘省经济上具有极大意义,意思是对于黔省出口特货运输可方便不少。这人似乎不知道特货过境每次必三百担五百担,公路上一天不过十几辆汽车来回,若非特货再加以精制,每天能运输特货多少?关于特货的精制,在各省严厉禁烟宣传中,平民谁还有胆量来作这种非法勾当。假若在桃源县某种铺子里,居然有人能够设法购买一点黄色粉末药物,作为谈天口气,随便问问,就会弄明白那货物的来源是有来头的。信不信由你,大股东中大头脑有什么“龄”字辈“子”字辈,还有沿江之督办,上海之闻人。且明白出产地并不是桃源县城,沿江上行六十里,有二十部机器日夜加工,运输出口时或用轮船直往汉口,却不需借公路汽车转运长沙。

真可称为桃源名产值得引人注意却照例不及注意的,是家鸡同鸡卵,街头巷尾无处不可以发现这种冠赤如火庞大庄严的生物,经常有重达一二十斤的。凡过路人初见这地方鸡卵,必以为鸭卵或鹅卵。其次,桃源有一种小划子,轻捷,稳当,干净,在沅水中可称首屈一指。一个外省旅行者,若想从湘西的永绥、乾城、凤凰研究湘边苗族的分布状况,或想从湘西往四川的酉阳、秀山调查桐油的生产,往贵州的铜仁调查朱砂水银的生产,往玉屏调查竹料种类,注意造箫制纸的手工业生产情况,皆可在桃源县魁星阁下边,雇妥那么一只小船,沿沅水溯流而上,直达目的地,到地时取行李上岸落店,毫无何等困难。

一只桃源小划子上只能装载一二客人。照例要个舵手,管理后梢,调动船只左右。张挂风帆,松紧帆索,捕捉河面山谷中的微风。放缆拉船,量渡河面宽窄与河流水势,伸缩竹缆。另外还要个拦头工人,上滩下滩时看水认容口,出事前提醒舵手躲避石头、恶浪与洑流,出事后点篙子需要准确,稳重。这种人还要有胆量,有气力,有经验。张帆落帆都得很敏捷的即时拉桅下绳索。走风船行如箭时,便蹲坐在船头上叫喝呼啸,嘲笑同行落后的船只。自己船只落后被人嘲骂时,还要回骂;人家唱歌也得用歌声作答。两船相碰说理时,不让别人占便宜。动手打架时,先把篙子抽出拿在手上。船只逼入急流乱石中,不问冬夏,都得敏捷而勇敢的脱光衣裤,向急流中跑去,在水里尽肩背之力使船只离开险境。掌舵的因事故不能尽职,就从船顶爬过船尾去,作个临时舵手。船上若有小水手,还应事事照料小水手,指点小水手。更有一份不可推却的职务,便是在一切过失上,应与掌舵的各据小船一头,相互辱宗骂祖,继续使船前进,小船除此两人以外,尚需要个小水手居于杂务地位,淘米,烧饭,切菜,洗碗,无事不作。行船时应荡桨就帮同荡桨,应点篙就帮同持篙。这种小水手大都在学习期间,应处处留心,取得经验同本领。除了学习看水,看风,记石头,使用篙桨以外,也学习挨打挨骂。尽各种古怪稀奇字眼儿成天在耳边反复响着,好好的保留在记忆里,将来长大时再用它来辱骂旁人。上行无风吹,一个人还负了纤板,曳着一段竹缆,在荒凉河岸小路上拉船前进。小船停泊码头边时,又得规规矩矩守船。关于他们的经济情势,舵手多为船家长年雇工,平均算来合八分到一角钱一天。拦头工有长年雇定的,人若年富力强多经验,待遇同掌舵的差不多。若只是短期包来回,上行平均每天可得一毛或一毛五分钱,下行则尽义务吃白饭而已。至于小水手,学习期限看年龄同本事来,有些人每天可得两分钱作零用,有些人在船上三年五载吃白饭。上滩时一个不小心,闪不知被自己手中竹篙弹入乱石激流中,泅水技术又不在行,在水中淹死了,船主方面写得有字据,生死家长不能过问。掌舵的把死者剩余的一点衣服交给亲长说明白落水情形后,烧几百钱纸,手续便清楚了。

一只桃源划子,有了这样三个水手,再加上一个需要赶路,有耐心,不嫌孤独,能花个二十三十的乘客,这船便在一条清明透澈的沅水上下游移动起来了。在这条河里在这种小船上作乘客,最先见于记载的一人,应当是那疯疯癫癫的楚逐臣屈原。在他自己的文章里,他就说道:“朝发汪渚兮,夕宿辰阳。”若果他那文章还值得称引,我们尚可以就“沅有芷兮澧有兰”与“乘舲上沅”这些话,估想他当年或许就坐了这种小船,溯流而上,到过出产香草香花的沅州。沅州上游不远有个白燕溪,小溪谷里生长芷草,到如今还随处可见。这种兰科植物生根在悬崖罅隙间,或蔓延到松树枝桠上,长叶飘拂,花朵下垂成一长串,风致楚楚。花叶形体较建兰柔和,香味较建兰淡远。游白燕溪的可坐小船去,船上人若伸手可及,多随意伸手摘花,顷刻就成一束。若崖石过高,还可以用竹篙将花打下,尽它堕入清溪洄流里,再用手去清溪里把花捞起。除了兰芷以外,还有不少香草香花,在溪边崖下繁殖。那种黛色无际的崖石,那种一丛丛幽香眩目的奇葩,那种小小洄旋的溪流,合成一个如何不可言说迷人心目的圣境!若没有这种地方,屈原便再疯一点,据我想来,他文章未必就能写得那么美丽。

什么人看了我这个记载,若神往于香草香花的沅州,居然从桃源包了小船,过沅州去,希望实地研究解决《楚辞》上几个草木问题。到了沅州南门城边,也许无意中会一眼瞥见城门上有一片触目黑色。因好奇想明白它,一时可无从向谁去询问。他所见到的只是一片新的血迹,并非什么古迹。大约在清党前后,有个晃州姓唐的青年,北京农科大学毕业生,在沅州晃州两县,用党务特派员资格,率领了两万以上四乡农民和一些青年学生,肩持各种农具,上城请愿。守城兵先已得到长官命令,不许请愿群众进城。于是双方自然而然发生了冲突。一面是旗帜,木棒,呼喊与愤怒,一面是居高临下,一尊机关枪同十枝步枪。街道既那么窄,结果站在最前线上的特派员同四十多个青年学生与农民,便全在城门边牺牲了。其余农民一看情形不对,抛下农具四散跑了。那个特派员的尸体,于是被兵士用刺刀钉在城门木板上示众三天,三天过后,便连同其他牺牲者,一齐抛入屈原所称赞的清流里喂鱼吃了。几年来本地人在内战反复中被派捐拉夫,在应付差役中把日子混过去,大致把这件事也慢慢的忘掉了。

桃源小船载到沅州府,舵手把客人行李扛上岸,讨得酒钱回船时,这些水手必乘兴过南门外皮匠街走走。那地方同桃源的后江差不多,住下不少经营最古职业的人物,地方既非商埠,价钱可公道一些。花五角钱关一次门,上船时还可以得一包黄油油的上净烟丝,那是十年前的规矩。照目前百物昂贵情形想来,一切当然已不同了,出钱的花费也许得多一点,收钱的待客也许早已改用“美丽牌”代替“上净丝”了。

或有人在皮匠街蓦然间遇见水手,对水手发问:“弄船的,‘肥水不落外人田’,家里有的你让别人用,用别人的你还得花钱,这上算吗?”

那水手一定会拍着腰间麂皮抱兜,笑眯眯的回答说:“大爷,‘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钱不是我桃源人的钱,上算的。”

他回答的只是后半截,前半截却不必提。本人正在沅州,离桃源远过六七百里,桃源那一个他管不着。

便因为这点哲学,水手们的生活,比起“风雅人”来似乎也洒脱多了。

若说话不犯忌讳,无人疑心我“袒护无产阶级”,我还想说,他们的行为,比起那些读了些“子曰”,带了《五百家香艳诗》去桃源寻幽访胜,过后江讨经验的“风雅人”来,也实在还道德的多。

作品赏析

《桃源与沅州》写于1935年,记叙了桃源与沅州地区的景况、人物、出产、风俗与民情等。作者在开篇将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所描述的桃花源与现实中的桃花源相对照,为全文定下基调:“住在那儿的人呢,却无人自以为是遗民或神仙,也从不曾有人遇着遗民或神仙。”接着作者以从桃源坐船沿沅水上游为线索,对那里的风情人物极事铺陈。在作者笔下,那里是一个美丽、封闭、自给的世界,那里的人们卑微、愚浑而淳朴。作者着重描述了桃源妓女和沅水水手这两类人物,反映了妓女们性格中柔弱而坚强的一面,水手们在困境中勇敢、乐观生活的精神,对他们的凄苦悲惨生活寄予了深深的同情,同时对虚伪的“风雅人”进行了辛辣的嘲讽。文章结构舒展,笔调沉郁,在平静的叙述中为人们展示了一幅浪漫中和着严肃、美丽中缠着残忍的桃源沅州风情画。

雅舍/梁实秋

入选理由

梁实秋的散文代表作

体现了一种困境中的旷达淡泊、乐观宽容的人生襟怀

到四川来,觉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经济。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嶙,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远远的看过去,没有人能说不像是座房子。我现在住的“雅舍”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说,这房子有砖柱,有竹篦墙,一切特点都应有尽有。讲到住房,我的经验不算少,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厦”,“一楼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间”,“茆草棚”,“琼楼玉宇”和“摩天大厦”,各式各样,我都尝试过。我不论住在那里,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非不得已我还舍不得搬。这“雅舍”,我初来时仅求其能蔽风雨,并不敢存奢望,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是并不能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旁边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说地点荒凉,则月明之夕,或风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客来则先爬几十级的土阶,进得屋来仍须上坡,因为屋内地板乃依山势而铺,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来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觉有大不便处。

作者简介

梁实秋像

梁实秋(1903~1987),原名梁治华,字秋实,一度以秋郎、子佳为笔名。祖籍浙江杭县,生于北京。1923年留学美国。1926年回国,任教于东南大学,并主编《新月》等刊物。1949年迁居台湾。著作甚丰,主要有文学评论集《浪漫的与古典的》、《秋室杂文》,散文集《雅舍小品》,译著《莎士比亚全集》,百万言著作《英国文学史》等。

“雅舍”共是六间,我居其二。篦墙不固,门窗不严,故我与邻人彼此均可互通声息。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破我岑寂。入夜则鼠子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援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使人不得安枕。但是对于鼠子,我很惭愧的承认,我“没有法子”。“没有法子”一语是被外国人常常引用着的,以为这话最足代表中国人的懒惰隐忍的态度。其实我的对付鼠子并不懒惰。窗上糊纸,纸一戳就破;门户关紧,而相鼠有牙,一阵咬便是一个洞洞。试问还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里,不也是“没有法子”?比鼠子更骚扰的是蚊子。“雅舍”的蚊风之盛,是我前所未见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当黄昏的时候,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别处蚊子早已肃清的时候,在“雅舍”则格外猖獗,来客偶不留心,则两腿伤处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绝迹,明年夏天——谁知道我还是住在“雅舍”!

“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下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蒙蒙之际,“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藉,抢救无及。此种经验,已数见不鲜。

“雅舍”之陈设,只当得简朴二字,但洒扫拂拭,不使有纤尘。我非显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医,故无博士文凭张挂壁间;我不业理发,故丝织西湖十景以及电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张我四壁。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亦不复他求。但是陈设虽简,我却喜欢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讥笑妇人喜欢变更桌椅位置,以为这是妇人天性喜变之一征。诬否且不论,我是喜欢改变的,中国旧式家庭,陈设千篇一律,正厅上是一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一边一把靠椅,两旁是两把靠椅夹一只茶几。我以为陈设宜求疏落参差之致,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无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惧不从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闲情偶寄之所论,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刘克庄词:“客里似家家似寄。”我此时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实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深。

长日无俚,写作自遣,随想随写,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写作所在,且志因缘。

作品赏析

《雅舍》主要描写了作者抗战期间在四川乡间“雅舍”里生活的种种情状,抒发了作者躬身亲尝种种酸甜苦辣的情趣。“雅舍”是一种幽默的称谓,它实际上是一间简陋破败的四川土房。统观全文,作者写的几乎都是雅舍的“敝”、“陋”、“噪”,对雅舍的“雅”、“美”很少着笔。但在字里行间,人们并不感到雅舍的丑陋,反觉得其极可爱、可亲,这显示了作者独特的艺术匠心。在淡雅、简练、风趣的语言叙述中,透射着作者在任何环境中都能甘于淡泊、怡然自乐的处世态度和人生襟怀。

西湖的雪景/钟敬文

入选理由

钟敬文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中国散文史上描绘西湖雪景的名篇

从来谈论西湖之胜景的,大抵注目于春夏两季;而各地游客,也多于此时翩然来临。——秋季游人已渐少,入冬后,则更形疏落了。这当中自然有以致其然的道理。春夏之间,气温和暖,湖上风物,应时佳胜,或“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或“浴晴鸥鹭争飞,拂袂荷风荐爽”,都是要教人眷眷不易忘情的。于此时节,往来湖上,沉醉于柔媚芳馨的情味中,谁说不应该呢?但是春花固可爱,秋月不是也要使人销魂么?四时的烟景不同,而真赏者各能得其佳趣;不过,这未易以论于一般人罢了。高深父先生曾告诉过我们:“若能高朗其怀,旷达其意,超尘脱俗,别具天眼,揽景会心,便得真趣。”我们虽不成材,但对于先贤这种深于体验的话,也忍只当做全无关系的耳边风么?

自宋朝以来,平章西湖风景的,有所谓“西湖十景,钱塘十景”之说,虽里面也曾列入“断桥残雪”,“孤山霁雪”两个名目,但实际上,真的会去赏玩这种清寒不很近情的景致的,怕没有多少人吧。《四时幽赏录》的著者,在“冬时幽赏”门中,言及雪景的,几占十分的七八,其名目有“雪霁策蹇寻梅”,“三茅山顶望江天雪霁”,“西溪道中玩雪”,“扫雪烹茶玩画”,“雪夜煨芋谈禅”,“山窗听雪敲竹”,“雪后镇海楼观晚炊”等。其中大半所述景色,读了不禁移人神思,固不徒文字粹美而已。但他是一位潇洒出尘的名士,所以能够有此独具心眼的幽赏;我们一方面自然佩服他心情的深湛,另方面却也可以证出能领略此中奥味者之所以稀少的必然了。

作者简介

钟敬文像

钟敬文(1903~2002),广东海丰人,中国现代散文家、民俗学家。1922年毕业于陆安师范学院,后到岭南大学、中山大学、浙江大学任教。1934年到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两年后回国,在杭州、桂林等地从事教学和研究工作。1940年在中山大学任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执教于北京师范大学,曾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中国民俗学会理事长。著有散文集《荔枝小品》、《西湖漫话》,诗集《海滨的二月》,以及多种民俗研究著作。

西湖的雪景,我共玩了两次。第一次是在此间初下雪的第三天。我于午前十点钟时才出去。一个人从校门乘黄包车到湖滨下车,徒步走出钱塘门。经白堤,旋转入孤山路。沿孤山西行,到西泠桥,折由大道回来。此次雪本不大,加以出去时间太迟,山野上盖着的,大都已消去,所以没有什么动人之处。现在我要细述的,是第二次的重游。

那天是一月念四日。因为在床上感到意外冰冷之故,清晨初醒来时,我便预知昨宵是下了雪。果然,当我打开房门一看时,对面房屋的瓦上全变成白色了,天井中一株木樨花的枝叶上,也粘缀着一小堆一小堆的白粉。详细的看去,觉得比日前两三回所下的都来得大些。因为以前的,虽然也铺盖了屋顶,但有些瓦沟上却仍然是黑色,这天却一色地白着,绝少铺不匀的地方了。并且都厚厚的,约莫有一两寸高的程度。日前的雪,虽然铺满了屋顶,但于木樨花树,却好像全无关系似的,此回它可不免受影响了,这也是雪落得比较大些的明证。

老李照例是起得很迟的,有时我上了两课下来,才看见他在房里穿衣服,预备上办公厅去。这天,我起来跑到他的房里,把他叫醒之后,他犹带着几分睡意的问我:“老钟,今天外面有没有下雪?”我回答他说:“不但有呢,并且颇大。”他起初怀疑着,直待我把窗内的白布幔拉开,让他望见了屋顶才肯相信。“老钟,我们今天到灵隐去耍子吧?”他很高兴的说。我“哼”的应了一声,便回到自己的房里来了。

我们在校门上车时,大约已九点钟左右了。时小雨霏霏,冷风拂人如泼水。从车帘两旁缺处望出去,路旁高起之地,和所有一切高低不平的屋顶,都撒着白面粉似的,又如铺陈着新打好的棉被一般。街上的已大半变成雪泥,车子在上面碾过,不绝的发出唧唧的声音,与车轮转动时磨擦着中间横木的音响相杂。

我们到了湖滨,便换登汽车。往时这条路线的搭客是颇热闹的,现在却很零落了。同车的不到十个人,为遨游而来的客人还怕没有一半。当车驶过白堤时,我们向车外眺望内外湖风景,但见一片迷蒙的水气弥漫着,对面的山峰,只有一个几乎辨不清楚的薄影。葛岭、宝石山这边,因为距离比较密迩的缘故,山上的积雪和树木,大略可以看得出来;但地位较高的保俶塔,便陷于朦胧中了。到西泠桥前近时,再回望湖中,见湖心亭四围枯秃的树干,好似怯寒般的在那里呆立着,我不禁联想起《陶庵梦忆》中一段情词惧幽绝的文字来: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天与云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湖心亭看雪》)

不知这时的湖心亭上,尚有此种痴人否?心里不觉漠然了一会。车过西泠桥以后,车暂驶行于两边山岭林木连接着的野道中。所有的山上,都堆积着很厚的雪块,虽然不能如瓦屋上那样铺填得均匀普遍,那一片片清白的光彩,却尽够使我感到宇宙的清寒、壮旷与纯洁!常绿树的枝叶后所堆着的雪,和枯树上的,很有差别。前者因为有叶子衬托着之故,雪上特别堆积得大块点,远远望去,如开满了白的山茶花,或吾乡的水锦花。后者,则只有一小小块的雪片能够在上面粘着不堕落下去,与刚著花的梅李树绝地相似。实在,我初头几乎把那些近在路旁的几株错认了。野上半黄或全赤了的枯草,多压在两三寸厚的雪褥下面;有些枝条软弱的树,也被压抑得欹欹倒倒的。路上行人很稀少。道旁野人的屋里,时见有衣饰破旧而笨重的老人、童子,在围着火炉取暖。看了那种古朴清贫的情况,仿佛令我忘怀了我们所处时代的纷扰、繁遽了。

到了灵隐山门,我们便下车了。一走进去,空气怪清冷的,不但没有游客,往时那些卖念珠、古钱、天竺筷子的小贩子也不见了。石道上铺积着颇深的雪泥。飞来峰疏疏落落的着了许多雪块,清泠亭及其它建筑物的顶面,一例的密盖着纯白色的毡毯。一个拍照的,当我们刚进门时,便紧紧的跟在后面。因为老李的高兴,我们便在清泠亭旁照了两个影。

好奇心打动着我,使我感觉到眼前所看到的之不满足,而更向处境较幽深的韬光庵去。我幽悄地尽移着步向前走,老李也不声张的跟着我。从灵隐寺到韬光庵的这条山径,实际上虽不见怎样的长;但颇深曲而饶于风致。这里的雪,要比城中和湖上各处的都大些。在径上的雪块,大约有半尺来厚,两旁树上的积雪,也比来路上所见的浓重。曾来游玩过的人,该不会忘记的吧,这条路上两旁是怎样的繁植着高高的绿竹。这时,竹枝和竹叶上,大都着满了雪,向下低低地垂着。《四时幽赏录》“山窗听雪敲竹”条云:“飞雪有声,惟在竹间最雅。山窗寒夜:时听雪洒竹林;淅沥萧萧,连翩瑟瑟,声韵悠然,逸我清听。忽尔回风交急,折竹一声,使我寒毡增冷。”这种风味,可惜我没有福分消受。

在冬天,本来是游客冷落的时候,何况这样雨雪清冷的日子呢?所以当我们跑到庵里时,别的游人一个都没有,——这在我们上山时看山径上的足迹便可以晓得的——而僧人的眼色里,并且也有一种觉得怪异的表示。我们一直跑上最后的观海亭。那里石阶上下都厚厚地堆满了水沫似的雪,亭前的树上,雪着得很重,在雪的下层并结了冰块。旁边有几株山茶花,正在艳开着粉红色的花朵。那花朵有些堕下来的,半掩在雪花里,红白相映,色彩灿然,使我们感到华而不俗,清而不寒;因而联忆起那“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美人儿来。

登上这亭,在平日是可以近瞰西湖,远望浙江,甚而至于缥缈的沧海的,可是此刻却不能了。离庵不远的山岭、僧房、竹树,尚勉强可见,稍远则封锁在茫漠的烟雾里了。

空斋蹋壁卧,忽梦溪山好。朝骑秃尾驴,来寻雪中道。石壁引孤松,长空没飞鸟。不见远山横,寒烟起林抄。(《雪中登黄山》)

我倚着亭柱,默默地在咀嚼着王渔洋这首五言诗的清妙;尤其是结尾两句,更道破了雪景的三昧。但说不定许多没有经验的人,要妄笑它是无味的诗句呢。文艺的真赏鉴,本来是件不容易的事,这又何必咄咄见怪?自己解说了一番,心里也就释然了。

本来拟在僧房里吃素面的,不知为什么,竟跑到山门前的酒楼喝酒了。老李不能多喝,我一个人也就无多兴致干杯了。在那里,我把在山径上带下来的一团冷雪,放进在酒杯里混着喝。堂倌看了说:“这是顶上的冰淇淋呢。”

半因为等不到汽车,半因为想多玩一点雪景,我们决意步行到岳坟才叫划子去游湖。一路上,虽然走的是来时汽车经过的故道,但在徒步观赏中,不免觉得更有情味了。我们的革履,踏着一两寸厚的雪泥前进,频频地发出一种清脆的声音。有时路旁树枝上的雪块,忽然掉了下来,着在我们的外套上,正前人所谓“玉堕冰柯,沾衣生湿”的情景。我迟回着我的步履,旷展着我的视域,油然有一脉浓重而灵秘的诗情,浮上我的心头来,使我幽然意远,漠然神凝。郑綮答人家自己的诗思,在灞桥雪中,驴背上,真是怪懂得趣儿的说法!

当我们在岳王庙前登舟时,雪又纷纷的下起来了。湖里除了我们的一只小划子以外,再看不到别的舟楫。平湖漠漠,一切都沉默无哗。舟穿过西泠桥,缓泛里西湖中,孤山和对面诸山及上下的楼亭、房屋,都白了头,在风雪中兀立着。山径上,望不见一个人影;湖面连水鸟都没有踪迹,只有乱飘的雪花堕下时,微起些涟漪而已。柳宗元诗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想这时如果有一个渔翁在垂钓,它很可以借来说明眼前的景物呢。

舟将驶近断桥的时候,雪花飞飘得更其凌乱。我们向北一面的外套,差不多大半白而且湿了。风也似乎吹得格外紧劲些,我的脸不能向它吹来的方面望去。因为革履渗进了雪水的缘故,双足尤冰冻得难忍。这时,从来不多开过口的舟子,忽然问我们说:“你们觉得此处比较寒冷么?”我们问他什么缘故。据说是宝石山一带的雪山风吹过来的原因。我于是默默的兴想到知识的范围和它的获得等重大的问题上去了。

我们到湖滨登岸时,已是下午三点余钟了。公园中各处都堆满了雪,有些已变成泥泞。除了极少数在待生意的舟子和别的苦力之外,平日朝夕在此间舒舒地来往着的少男少女、老爷太太,此时大都密藏在“销金帐中,低斟浅酌,饮羊羔美酒”,——至少也靠在腾着血焰的火炉旁,陪伴家人或挚友,无忧虑地在大谈其闲天。——以享乐着他们幸福的时光,再不愿来风狂雪乱的水涯,消受贫穷人所应受的寒冷了!这次的薄游,虽然也给了我些牢骚和别的苦味,但我要用良心做担保的说,它所给予我的心灵深处的欢悦,是无穷地深远的!可惜我的诗笔是钝秃了。否则,我将如何超越了一切古诗人的狂热地歌咏了它呢!

好吧,容我在这儿诚心沥情地说一声,谢谢雪的西湖,谢谢西湖的雪!

作品赏析

文章以游踪为线索,采取移步换景的手法,从白堤、西泠桥,到灵隐寺、韬光庵,最后泛舟过断桥,直至登岸,从不同的角度,以多变的笔法细致地勾勒出各个景点雪景的不同情态,将西湖的雪景写得气象万千、丰富多彩。作者独具慧眼,以细腻的笔调挖掘出远处的、眼前的、树上的、湖面的、漫飘的、堆积的等形态各异的雪景,惟妙惟肖地刻画出了西湖雪的色彩之美、朦胧之美,使人仿佛身临其境,如同亲临现场“幽赏”一般。文中多处引用了古诗文佳句,古今相联,使文章平添许多光彩。

怀念萧珊/巴金

入选理由

巴金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散发着朴素的人性美

备受广大读者喜爱

今天是萧珊逝世的六周年纪念日。六年前的光景还非常鲜明地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一天我从火葬场回到家中,一切都是乱糟糟的,过了两三天我渐渐地安静下来了,一个人坐在书桌前,想写一篇纪念她的文章。在五十年前我就有了这样一种习惯:有感情无处倾吐时我经常求助于纸笔。可是一九七二年八月里那几天,我每天坐三四个小时望着面前摊开的稿纸,却写不出一句话。我痛苦地想,难道给关了几年的“牛棚”,真的就变成“牛”了?头上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思想好像冻结了一样。我索性放下笔,什么也不写了。

六年过去了。林彪、“四人帮”及其爪牙们的确把我搞得很“狼狈”,但我还是活下来了,而且偏偏活得比较健康,脑子也并不糊涂,有时还可以写一两篇文章。最近我经常去火葬场,参加老朋友们的骨灰安放仪式。在大厅里,我想起许多事情。同样地奏着哀乐,我的思想却从挤满了人的大厅转到只有二三十个人的中厅里去了,我们正在用哭声向萧珊的遗体告别。我记起了《家》里面觉新说过的一句话:“好像珏死了,也是一个不祥的鬼。”四十七年前我写这句话的时候,怎么想得到我是在写自己!我没有流眼泪,可是我觉得有无数锋利的指甲在搔我的心。我站在死者遗体旁边,望着那张惨白色的脸,那两片咽下千言万语的嘴唇,我咬紧牙齿,在心里唤着死者的名字。我想,我比她大十三岁,为什么不让我先死?我想,这是多不公平!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她也给关进“牛棚”,挂上“牛鬼蛇神”的小纸牌,还扫过马路。究竟为什么?理由很简单,她是我的妻子。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疗,也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想尽办法一直到逝世前三个星期,靠开后门她才住进医院。但是癌细胞已经扩散,肠癌变成了肝癌。

她不想死,她要活,她愿意改造思想,她愿意看到社会主义建成。这个愿望总不能说是痴心妄想吧。她本来可以活下去,倘使她不是“黑老K”的“臭婆娘”。一句话,是我连累了她,是我害了她。

在我靠边的几年中间,我所受到的精神折磨她也同样受到。但是我并未挨过打,她却挨了“北京来的红卫兵”的铜头皮带,留在她左眼上的黑圈好几天后才褪尽。她挨打只是为了保护我,她看见那些年轻人深夜闯进来,害怕他们把我揪走,便溜出大门,到对面派出所去,请民警同志出来干预。那里只有一个人值班,不敢管。当着民警的面,她被他们用铜头皮带狠狠抽了一下,给押了回来,同我一起关在马桶间里。

她不仅分担了我的痛苦,还给了我不少的安慰和鼓励。在“四害”横行的时候,我在原单位(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给人当做“罪人”和“贼民”看待,日子十分难过,有时到晚上九、十点钟才能回家。我进了门看到她的面容,满脑子的乌云都消散了。我有什么委屈、牢骚,都可以向她尽情倾吐。有一个时期我和她每晚临睡前要服两粒眠尔通才能够闭眼,可是天刚刚发白就都醒了。我唤她,她也唤我。我诉苦般地说:“日子难过啊!”她也用同样的声音回答:“日子难过啊!”但是她马上加一句:“要坚持下去。”或者再加一句:“坚持就是胜利。”我说“日子难过”,因为在那一段时间里,我每天在“牛棚”里面劳动、学习、写交代、写检查、写思想汇报。任何人都可以责骂我、教训我、指挥我。从外地到“作协分会”来串连的人可以随意点名叫我出去“示众”,还要自报罪行。上下班不限时间,由管理“牛棚”的“监督组”随意决定。任何人都可以闯进我家里来,高兴拿什么就拿走什么。这个时候大规模的群众性批斗和电视批斗大会还没有开始,但已经越来越逼近了。

她说“日子难过”,因为她给两次揪到机关,靠边劳动,后来也常常参加陪斗。在淮海中路“大批判专栏”上张贴着批判我的罪行的大字报,我一家人的名字都给写出来“示众”,不用说“臭婆娘”的大名占着显著的地位。这些文字像虫子一样咬痛她的心。她让上海戏剧学院“狂妄派”学生突然袭击、揪到“作协分会”去的时候,在我家大门上还贴了一张揭露她的所谓罪行的大字报。幸好当天夜里我儿子把它撕毁。否则这一张大字报就会要了她的命!

作者简介

巴金(1904~2005),现当代作家。原名李尧棠、字芾甘,笔名佩竿、余一、王文慧等。四川成都人。1920年入成都外国语专门学校。1923年从封建家庭出走,就读于上海和南京的中学。1927年初赴法国留学,写成了处女作长篇小说《灭亡》,发表时始用巴金的笔名。1928年底回到上海,从事创作和翻译。从1929年到1937年中,任文化生活出版社总编辑,主编有《文季月刊》等刊物和《文学丛刊》等从书。

巴金像

抗日战争爆发后,巴金在各地致力于抗日救亡文化活动,编辑《呐喊》、《救亡日报》等报刊。在抗战后期和抗战结束后,巴金创作转向对国统区黑暗现实的批判,对行将崩溃的旧制度作出有力的控诉和抨击。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巴金曾任全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中国笔会中心主席、全国政协副主席等职,并主编《收获》杂志。他热情关注和支持旨在繁荣文学创作的各项活动,多次出国参加国际文学交流活动,首倡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

人们的白眼、人们的冷嘲热骂蚕蚀着她的身心。我看出来她的健康逐渐遭到损害。表面上的平静是虚假的。内心的痛苦像一锅煮沸的水,她怎么能遮盖住!怎么能使它平静!她不断地给我安慰,对我表示信任,替我感到不平。然而她看到我的问题一天天地变得严重,上面对我的压力一天天地增加,她又非常担心。有时同我一起上班或者下班,走进巨鹿路口,快到“作协分会”,或者走近湖南路口,快到我们家,她总是抬不起头。我理解她,同情她,也非常担心她经受不起沉重的打击。我记得有一天到了平常下班的时间,我们没有受到留难,回到家里她比较高兴,到厨房去烧菜。我翻看当天的报纸,在第三版上看到当时做了“作协分会”的“头头”的两个工人作家写的文章《彻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真是当头一棒!我看了两三行,连忙把报纸藏起来,我害怕让她看见。她端着烧好的菜出来,脸上还带笑容,吃饭时她有说有笑。饭后她要看报,我企图把她的注意力引到别处。但是没有用,她找到了报纸。她的笑容一下子完全消失。这一夜她再没有讲话,早早地进了房间。我后来发现她躺在床上小声哭着。一个安静的夜晚给破坏了。今天回想当时的情景,她那张满是泪痕的脸还在我的眼前。我多么愿意让她的泪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脸上重现,即使减少我几年的生命来换取我们家庭生活中一个宁静的夜晚,我也心甘情愿!

我听周信芳同志的媳妇说,周的夫人在逝世前经常被打手们拉出去当作皮球推来推去,打得遍体鳞伤。有人劝她躲开,她说:“我躲开,他们就要这样对付周先生了。”萧珊并未受到这种新式体罚。可是她在精神上给别人当皮球打来打去。她也有这样的想法:她多受一点精神折磨,可以减轻对我的压力。其实这是她一片痴心,结果只苦了她自己。我看见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看见她的生命之火逐渐熄灭,我多么痛心。我劝她,安慰她,我想拉住她,一点也没有用。

她常常问我:“你的问题什么时候才解决呢?”我苦笑说:“总有一天会解决的。”她叹口气说:“我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后来她病倒了,有人劝她打电话找我回家,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她说:“他在写检查,不要打岔他。他的问题大概可以解决了。”等到我从“五七干校”回家休假,她已经不能起床。她还问我检查写得怎样,问题是否可以解决。我当时的确在写检查,而且已经写了好几次了。他们要我写,只是为了消耗我的生命。但她怎么能理解呢?

这时离她逝世不过两个多月,癌细胞已经扩散,可是我们不知道,想找医生给她认真检查一次,也毫无办法。平日去医院挂号看门诊,等了许久才见到医生或者实习医生,随便给开个药方就算解决问题。只有在发烧到摄氏三十九度才有资格挂急诊号,或者还可以在病人拥挤的观察室里待上一天半天。当时去医院看病找交通工具也很困难,常常是我女婿借了自行车来,让她坐在车上,他慢慢地推着走。有一次她雇到小三轮车去看病,看好门诊回家雇不到车了,只好同陪她看病的朋友一起慢慢地走回来,走走停停,走到街口,她快要倒下了,只得请求行人到我们家通知,她一个表侄正好来探病,就由他去把她背了回家。她希望拍一张X光片子查一查肠子有什么病,但是办不到。后来靠了她一位亲戚帮忙开后门两次拍片,才查出她患肠癌。以后又靠朋友设法开后门住进了医院。她自己还很高兴,以为得救了。只有她一个人不知道真实的病情,她在医院里只活了三个星期。

我休假回家假期满了,我又请过两次假,留在家里照料病人。最多也不到一个月。我看见她病情日趋严重,实在不愿意把她丢开不管,我要求延长假期的时候,我们那个单位的一个“工宣队”头头逼着我第二天就回干校去。我回到家里,她问起来,我无法隐瞒。她叹了口气,说:“你放心去吧。”她把脸掉过去,不让我看她。我女儿、女婿看到这种情景,自告奋勇地跑到巨鹿路向那位“工宣队”头头解释,希望同意我在市区多留些日子照料病人。可是那个头头“执法如山”,还说:“他不是医生,留在家里,有什么用!留在家里对他改造不利!”他们气愤地回到家中,只说机关不同意,后来才对我传达了这句“名言”。我还能讲什么呢?明天回干校去!

整个晚上她睡不好,我更睡不好。出乎意外,第二天一早我那个插队落户的儿子在我们房间里出现了,他是昨天半夜里到的。他得到了家信,请假回家看母亲,却没有想到母亲病成这样。我见了他一面,把他母亲交给他,就回干校去了。

在车上我的情绪很不好。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我在干校待了五天,无法同家里通消息。我已经猜到她的病不轻了。可是人们不让我过问她的事情。这五天是多么难熬的日子!到第五天晚上在干校的造反派头头通知我们全体第二天一早回市区开会。这样我才又回到了家,见到了我的爱人。靠了朋友帮忙,她可以住进中山医院肝癌病房,一切都准备好,她第二天就要住院了。她多么希望住院前见我一面,我终于回来了。连我也没有想到她的病情发展得这么快。我们见了面,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说了一句:“我到底住院了。”我答说:“你安心治疗吧。”她父亲也来看她,老人家双目失明,去医院探病有困难,可能是来同他的女儿告别了。

我吃过中饭,就去参加给别人戴上反革命帽子的大会,受批判、戴帽子的人不止一个,其中有一个我的熟人王若望同志,他过去也是作家,不过比我年轻。我们一起在“牛棚”里关过一个时期,他的罪名是“摘帽右派”。他不服,不听话,他贴出大字报,声明“自己解放自己”,因此罪名越搞越大,给捉去关了一个时期还不算,还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监督劳动。在会场里我一直像在做怪梦。开完会回家,见到萧珊我感到格外亲切,仿佛重回人间。可是她不舒服,不想讲话,偶尔讲一句半句。我还记得她讲了两次:“我看不到了。”我连声问她看不到什么?她后来才说:“看不到你解放了。”我还能再讲什么呢?

我儿子在旁边,垂头丧气,精神不好,晚饭只吃了半碗,像是患感冒。她忽然指着他小声说:“他怎么办呢?”他当时在安徽山区已经待了三年半,政治上没有人管,生活上不能养活自己,而且因为是我的儿子,给剥夺了好些公民权利。他先学会沉默,后来又学会抽烟。我怀着内疚的心情看看他,我后悔当初不该写小说,更不该生儿育女。我还记得前两年在痛苦难熬的时候她对我说:“孩子们说爸爸做了坏事,害了我们大家。”这好像用刀子在割我身上的肉。我没有出声,我把泪水全吞在肚里。她睡了一觉醒过来忽然问我:“你明天不去了?”我说:“不去了。”就是那个“工宣队”头头今天通知我不用再去干校就留在市区。他还问我:“你知道萧珊是什么病?”我答说:“知道。”其实家里瞒住我,不给我知道真相,我还是从他这句问话里猜到的。

第二天早晨她动身去医院,一个朋友和我女儿、女婿陪她去。她穿好衣服等候车来。她显得急躁,又有些留恋,东张张西望望,她也许在想是不是能再看到这里的一切。我送走她,心上反而加了一块大石头。

将近二十天里,我每天去医院陪伴她大半天。我照料她,我坐在病床前守着她,同她短短地谈几句话。她的病情恶化,一天天衰弱下去,肚子却一天天大起来,行动越来越不方便。当时病房里没有人照料,生活方面除饮食外一切都必须自理。后来听同病房的人称赞她“坚强”,说她每天早晚都默默地挣扎着下了床,走到厕所。医生对我们谈起,病人的身体经不住手术,最怕的是她的肠子堵塞,要是不堵塞,还可以拖延一个时期。她住院后的半个月是一九六六年八月以来我既感痛苦又感到幸福的一段时间,是我和她在一起度过的最后的平静的时刻,我今天还不能将它忘记。但是半个月以后,她的病情又有了发展,一天吃中饭的时候,医生通知我儿子找我去谈话。他告诉我:病人的肠子给堵住了,必须开刀。开刀不一定有把握,也许中途出毛病。但是不开刀,后果更不堪设想。他要我决定,并且要我劝她同意。我做了决定,就去病房对她解释。我讲完话,她只说了一句:“看来,我们要分别了。”她望着我,眼睛里全是泪水。我说:“不会的……”我的声音哑了。接着护士长来安慰她,对她说:“我陪你,不要紧的。”她回答:“你陪我就好。”时间很紧迫,医生、护士们很快作好了准备,她给送进手术室去了,是她的表侄把她推到手术室门口的。我们就在外面走廊上等了好几个小时,等到她平安地给送出来,由儿子把她推回到病房去。儿子还在她身边守过一个夜晚。过两天他也病倒了,查出来他患肝炎,是从安徽农村带回来的。本来我们想瞒住他的母亲,可是无意间让他母亲知道了。她不断地问:“儿子怎么样?”我自己也不知道儿子怎么样,我怎么能使她放心呢?晚上回到家,走进空空的、静静的房间,我几乎要叫出声来:“一切都朝我的头打下来吧,让所有的灾祸都来吧。我受得住!”

我应当感谢那位热心而又善良的护士长,她同情我的处境,要我把儿子的事情完全交给她办。她作好安排,陪他看病、检查,让他很快住进别处的隔离病房,得到及时的治疗和护理。他在隔离房里苦苦地等候母亲病情的好转。母亲躺在病床上,只能有气无力地说几句短短的话,她经常问:“棠棠怎么样?”从她那双含泪的眼睛里我明白她多么想看见她最爱的儿子。但是她已经没有精力多想了。

她每天给输血,打盐水针。她看见我去就断断续续地问我:“输多少西西的血?该怎么办?”我安慰她:“你只管放心。没有问题,治病要紧。”她不止一次地说:“你辛苦了。”我有什么苦呢?我能够为我最亲爱的人做事情,哪怕做一件小事,我也高兴!后来她的身体更不行了。医生给她输氧气,鼻子里整天插着管子。她几次要求拿开,这说明她感到难受,但是听了我们的劝告,她终于忍受下去了。开刀以后她只活了五天。谁也想不到她会去得这么快!五天中间我整天守在病床前,默默地望着她在受苦(我是设身处地感觉到这样的),可是她除了两三次要求搬开床前巨大的氧气筒,三四次表示担心输血较多付不出医药费之外,并没有抱怨过什么。见到熟人她常有这样一种表情:请原谅我麻烦了你们。她非常安静,但并未昏睡,始终睁大两只眼睛。眼睛很大,很美,很亮。我望着。望着,好像在望快要燃尽的烛火。我多么想让这对眼睛永远亮下去!我多么害怕她离开我!我甚至愿意为我那十四卷“邪书”受到千刀万剐,只求她能安静地活下去。

不久前我重读梅林写的《马克思传》,书中引用了马克思给女儿的信里的一段话,讲到马克思夫人的死。信上说:“她很快就咽了气。……这个病具有一种逐渐虚脱的性质,就像由于衰老所致一样。甚至在最后几小时也没有临终的挣扎,而是慢慢地沉入睡乡。她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更大、更美、更亮!”这段话我记得很清楚。马克思夫人也死于癌症。我默默地望着萧珊那对很大、很美、很亮的眼睛,我想起这段话,稍微得到一点安慰。听说她的确也“没有临终的挣扎”,也是“慢慢地沉入睡乡”。我这样说,因为她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那天是星期天,卫生防疫站因为我们家发现了肝炎病人,派人上午来做消毒工作。她的表妹有空愿意到医院去照料她,讲好我们吃过中饭就去接替。没有想到我们刚刚端起饭碗,就得到传呼电话,通知我女儿去医院,说是她妈妈“不行”了。真是晴天霹雳!我和我女儿、女婿赶到医院。她那张病床上连床垫也给拿走了。别人告诉我她在太平间。我们又下了楼赶到那里,在门口遇见表妹。还是她找人帮忙把“咽了气”的病人抬进来的。死者还不曾给放进铁匣子里送进冷库,她躺在担架上,但已经给白布床单包得紧紧的,看不到面容了。我只看到她的名字。我弯下身子,把地上那个还有点人形的白布包拍了好几下,一面哭着唤她的名字。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这算是什么告别呢?

据表妹说,她逝世的时刻,表妹也不知道。她曾经对表妹说:“找医生来。”医生来过,并没有什么。后来她就渐渐地“沉入睡乡”。表妹还以为她在睡眠。一个护士来打针,才发觉她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我没有能同她诀别,我有许多话没有能向她倾吐,她不能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就离开我!我后来常常想,她对表妹说“找医生来”,很可能不是“找医生”,是“找李先生”(她平日这样称呼我)。为什么那天上午偏偏我不在病房呢?家里人都不在她身边,她死得这样凄凉!

我女婿马上打电话给我们仅有的几个亲戚。她的弟媳赶到医院,马上晕了过去。三天以后在龙华火葬场举行告别仪式。她的朋友一个也没有来,因为一则我们没有通知,二则我是一个审查了将近七年的对象。没有悼词,没有吊客,只有一片伤心的哭声。我衷心感谢前来参加仪式的少数亲友和特地来帮忙的我女儿的两三个同学,最后,我跟她的遗体告别,女儿望着遗容哀哭,儿子在隔离病房还不知道把他当做命根子的妈妈已经死亡。值得提说的是她当做自己儿子照顾了好些年的一位亡友的男孩从北京赶来,只为了看见她的最后一面。这个整天同钢铁打交道的技术员,他的心倒不像钢铁那样。他得到电报以后,他爱人对他说:“你去吧,你不去一趟,你的心永远安定不了。”我在变了形的她的遗体旁边站了一会。别人给我和她照了相。我痛苦地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即使给我们留下来很难看的形象,我也要珍视这个镜头。

一切都结束了。过了几天我和女儿、女婿到火葬场,领到了她的骨灰盒。在存放室寄存了三年之后,我按期把骨灰盒接回家里。有人劝我把她的骨灰安葬,我宁愿让骨灰盒放在我的寝室里,我感到她仍然和我在一起。

梦魇一般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六年仿佛一瞬间似的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其实哪里是一瞬间!这段时间里有多少流着血和泪的日子啊。不仅是六年,从我开始写这篇短文到现在又过去了半年,半年中我经常在火葬场的大厅里默哀,行礼,为了纪念给“四人帮”迫害致死的朋友。想到他们不能把个人的智慧和才华献给社会主义祖国,我万分惋惜。每次戴上黑纱、插上纸花的同时,我也想起我自己最亲爱的朋友,一个普通的文艺爱好者,一个成绩不大的翻译工作者,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她是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泪和血。

她是我的一个读者。一九三六年我在上海第一次同她见面。一九三八年和一九四一年我们两次在桂林像朋友似地住在一起。一九四四年我们在贵阳结婚。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不到二十,对她的成长我应当负很大的责任。她读了我的小说,给我写信,后来见到了我,对我发生了感情。她在中学念书,看见我以前,因为参加学生运动被学校开除,回到家乡住了一个短时期,又出来进另一所学校。倘使不是为了我,她三七、三八年一定去了延安。她同我谈了八年的恋爱,后来到贵阳旅行结婚,只印发了一个通知,没有摆过一桌酒席。从贵阳我和她先后到了重庆,住在民国路文化生活出版社门市部楼梯下七八个平方米的小屋里。她托人买了四只玻璃杯开始组织我们的小家庭。她陪着我经历了各种艰苦生活。在抗日战争紧张的时期,我们一起在日军进城以前十多个小时逃离广州,我们从广东到广西,从昆明到桂林,从金华到温州,我们分散了,又重见,相见后又别离。在我那两册《旅途通讯》中就有一部分这种生活的记录。四十年前有一位朋友批评我:“这算什么文章!”我的《文集》出版后,另一位朋友认为我不应当把它们也收进去。他们都有道理,两年来我对朋友、对读者讲过不止一次,我决定不让《文集》重版。但是为我自己,我要经常翻看那两小册《通讯》。在那些年代,每当我落在困苦的境地里、朋友们各奔前程的时候,她总是亲切地在我的耳边说:“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我在你的身边。”的确,只有在她最后一次进手术室之前她才说过这样一句:“我们要分别了。”

我同她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但是我并没有好好地帮助过她。她比我有才华,却缺乏刻苦钻研的精神。我很喜欢她翻译的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小说。虽然译文并不恰当,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风格,它们却是有创造性的文学作品,阅读它们对我是一种享受。她想改变自己的生活,不愿做家庭妇女,却又缺少吃苦耐劳的勇气。她听一个朋友的劝告,得到后来也是给“四人帮”迫害致死的叶以群同志的同意,到《上海文学》“义务劳动”,也做了一点点工作,然而在运动中却受到批判,说她专门向老作家组稿,又说她是我派去的“坐探”。她为了改造思想,想走捷径,要求参加“四清”运动,找人推荐到某铜厂的工作组工作,工作相当忙碌、紧张,她却精神愉快。但是到我快要靠边的时候,她也被叫回“作协分会”参加运动。她第一次参加这种急风暴雨般的斗争,而且是以反动权威家属的身份参加,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张皇失措,坐立不安,替我担心,又为儿女的前途忧虑。她盼望什么人向她伸出援助的手,可是朋友们离开了她,“同事们”拿她当作箭靶,还有人想通过整她来整我。她不是“作协分会”或者刊物的正式工作人员,可是仍然被“勒令”靠边劳动、站队挂牌,放回家以后,又给揪到机关。过一个时期她写了认罪的检查,第二次给放回家的时候,我们机关的造反派头头却通知里弄委员会罚她扫街。她怕人看见,每天大清早起来,拿着扫帚出门,扫得精疲力尽,才回到家里,关上大门,吐了一口气。但有时她还碰到上学去的小孩,对她叫骂“巴金的臭婆娘”。我偶尔看见她拿着扫帚回来,不敢正眼看她,我感到负罪的心情,这是对她的一个致命的打击。不到两个月,她病倒了,以后就没有再出去扫街(我妹妹继续扫了一个时期),但是也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尽管她还继续拖了四年,但一直到死她并不曾看到我恢复自由。这就是她的最后,然而绝不是她的结局。她的结局将和我的结局连在一起。

我绝不悲观。我要争取多活。我要为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在我丧失工作能力的时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萧珊翻译的那几本小说。等到我永远闭上眼睛,就让我的骨灰同她的搀和在一起。

作品赏析

“文化大革命”时期,巴金遭到批判,妻子萧珊亦受牵连,于1972年被肝癌夺去了生命。6年之后,巴金写下了《怀念萧珊》一文,深情地记述了萧珊在生前的最后几年里与自己患难与共的难忘生活。这是一篇感人至深的人物回忆录。作者用浸透着血和泪的情愫,以朴实无华的文字,委婉、细腻、深沉的笔调,真实地记录了萧珊去世前的生活。文章看似没有急切高声的呐喊,呼天抢地的动作,大开大阖的结构,但却无时无处不浸透着作者凄切深挚的悼念之情,给读者心灵上以强烈的震撼。全文节奏舒缓,情真意切之句随处可见。巴金的散文文体自然,笔墨自由,不事雕饰,情真意切,朴素中显文采,通达中见苍劲。《怀念萧珊》很好地体现了巴金的散文风格。

风雨中忆萧红/丁玲

入选理由

丁玲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中国现代散文史上纪念萧红的优秀散文

本来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下雨便更觉得闷在窑洞里的日子太长。要是有更大的风雨也好,要是有更汹涌的河水也好,可是仿佛要来一阵骇人的风雨似的,那么一块肮脏的云成天盖在头上,而水声也是那么不断地哗啦哗啦在耳旁响,微微地下着一点看不见的细雨,打湿了地面,那轻柔的柳絮和蒲公英都飘舞不起而沾在泥土上了。这会使人有遐想,想到随风而倒的桃李,和在风雨中更迅速迸出的苞芽。即使是很小的风雨和浪潮,都更能显出百物的凋谢和生长,丑陋和美丽。

世界上什么是最可怕的呢,决不是艰难险阻,决不是洪水猛兽,也决不是荒凉寂寞。而难于忍耐的却是阴沉和絮聒;人的伟大也不是能乘风而起,青云直上,也不只是能抵抗横逆之来,而是能在阴霾的气压下,打开局面,指示光明。

时代已经非复少年时代了,谁还有悠闲的心情在闷人的风雨中煮酒烹茶与琴诗为侣呢?或者是温习着一些细腻的情致,重读着那些曾经被迷醉过被感动过的小说,或者低徊冥思那些天涯的故人,流着一点温柔的泪?那些天真、那些纯洁、那些无疵的赤子之心,那些轻微的感伤,那些精神上的享受都飞逝了,早已飞逝得找不到影子了。这个飞逝得很好,但现在是什么呢?是听着不断的水的絮聒,看着脏布也似的云块,痛感着阴霾,连寂寞的宁静也没有,然而却需要阿底拉斯的力背负着宇宙的时代所给予的创伤,毫不动摇的存在着,存在便是一种大声疾呼,便是一种骄傲,便是给絮聒以回答。

然而我决不会麻木的,我的头成天膨胀着要爆炸,它装得太多,需要呕吐。于是我写着,在白天,在夜晚,有关节炎的手臂因为放在桌子上太久而疼痛,患沙眼的眼睛因为在微小的灯光下而模糊。但幸好并没有激动,也没有感慨,我决不缺乏冷静,而且很富有宽恕,我很愉快,因为我感到我身体内有东西在冲撞;它支持了我的疲倦,它使我会看到将来,它使我跨过现在,它会使我更冷静,它包括了真理和智慧,它是我生命中的力量,比少年时代的那种无愁的青春更可爱呵!

作者简介

丁玲像

丁玲,现当代女作家,原名蒋冰之,湖南临澧人。1927年毕业于上海大学中文系,同年发表小说《莎菲女士的日记》。1930年参加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主编左联机关刊物《北斗》月刊。这时期她创作了《水》、《母亲》等多个作品,是其走向文学创作道路的丰收时期。1936年去陕北,在解放区写的小说分别收录在《一颗未出膛的子弹》、《我在霞村的时候》等集子中。1948年写成了她创作道路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但我仍会想起天涯的故人的,那些死去的或是正受着难的。前天我想起了雪峰,在我的知友中他是最没有自己的了。他工作着,他一切为了党,他受埋怨过,然而他没有感伤过,他对于名誉和地位是那样的无睹,那样不会趋炎附势,培植党羽,装腔作势,投机取巧。昨天我又苦苦地想起秋白,在政治生活中过了那么久,却还不能彻底地变更自己,他那种二重的生活使他在临死时还不能免于有所申诉。我常常责怪他申诉的“多余”,然而当我去体味他内心的战斗历史时,却也不能不感动,哪怕那在整体中,是很渺小的。今天我想起了刚逝世不久的萧红,明天,我也许会想到更多的谁,人人都与这社会有关系,因为这社会,我更不能忘怀于一切了。

萧红和我认识的时候,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初。那时山西还很冷,很久生活在军旅之中,习惯于粗犷的我,骤睹着她的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使我觉得很特别,而唤起许多回忆,但她的说话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时显得有些稚嫩和软弱的缘故吧。但我们都很亲切,彼此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孤僻的性格。我们都尽情地在一块儿唱歌,每夜谈到很晚才睡觉。当然我们之中在思想上,在情感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没有差异,然而彼此都能理解,并不会因为不同意见或不同嗜好而争吵,而揶揄。接着是她随同我们一道去西安,我们在西安住完了一个春天,我们也痛饮过,我们也同度过风雨之夕,我们也互相倾诉。然而现在想来,我们谈得是多么地少啊!我们似乎从没有一次谈到过自己,尤其是我。然而我却以为她从没有一句话之中是失去了自己的,因为我们实在都太真实,太爱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因为我们又实在觉得是很亲近的。但我仍会觉得我们是谈得太少的,因为,像这样的能无妨嫌、无拘束、不需警惕着谈话的对手是太少了啊!

那时候我很希望她能来延安,平静地住一时期之后而致全力于著作。抗战开始后,短时期的劳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么地方能安排生活。她或许比我适于幽美平静。延安虽不够作为一个写作的百年长计之处,然在抗战中,的确可以使一个人少顾虑于日常琐碎,而策划于较远大的。并且这里有一种朝气,或者会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萧红却南去了。至今我还很后悔那时我对于她生活方式所参与的意见是太少了,这或许由于我们相交太浅,和我的生活方式离她太远的缘故,但徒劳的热情虽然常常于事无补,然在个人仍可得到一种心安。

我们分手后,就没有通过一封信。端木曾来过几次信,在最后的一封信上(香港失陷约一星期前收到)告诉我,萧红因病始由皇后医院迁出。不知为什么我就有一种预感,觉得有种可怕的东西会来似的。有一次我同白朗说:“萧红决不会长寿的。”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是曾把眼睛扫遍了中国我所认识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种无言的寂寞,能够耐苦的,不依赖于别的力量,有才智、有气节而从事于写作的女友,是如此其寥寥呵!

不幸的是我的杞忧竟成了现实,当我昂头望着天的那边,或低头细数脚底的泥沙,我都不能压制我丧去一个真实的同伴的叹息。在这样的世界中生活下去,多一个真实的同伴,便多一份力量,我们的责任还不只于打开局面,指示光明,而还是创造光明和美丽;人的灵魂假如只能拘泥于个体的偏狭之中,便只能陶醉于自我的小小成就。我们要使所有的人,连仇敌也在内都能有崇高的享受,和为这享受而做出伟大牺牲。

生在现在的这个世界上,活着固然能给整个事业添一份力量,而死对于自己也是莫大的损失。因为这世界上有的是戮尸的遗法,从此你的话语和文学将更被歪曲,被侮辱;听说连未死的胡风都有人证明他是汉奸,那么对于已死的人,当然更不必贿买这种无耻的人证了。鲁迅先生的“阿Q”曾被那批御用的文人歪曲地诠释,那么《生死场》的命运也就难免于这种灾难。在活着的时候,你不能不被逼走到香港;死去,却还有各种污蔑在等着,而你还不会知道;那些与你一起的脱险回国的朋友们还将有被监视或被处分的前途。我完全不懂得到底要把这批人逼到什么地步才算够?猫在吃老鼠之前,必先玩弄它以娱乐自己的得意。这种残酷是比一切屠戮都更恶毒,更需要毁灭的。

只要我活着,朋友的死耗一定将陆续地压住我沉闷的呼吸。尤其是在这风雨的日子里,我会更感到我的重荷。我的工作已经够消磨我的一生,何况再加上你们的屈死,和你们未完的事业,但我一定可以支持下去的。我要借这风雨,寄语你们,死去的,未死的朋友们,我将压榨我生命所有的余剩,为着你们的安慰和光荣。哪怕就仅仅为着你们也好,因为你们是受苦难的劳动者,你们的理想就是真理。

风雨已停,朦胧的月亮浮在西边的山头上,明天将有一个晴天。我为着明天的胜利而微笑,为着永生而休息。我吹熄了灯,平静地躺到床上。

作品赏析

《风雨中忆萧红》写于1942年4月,距萧红在香港去世约3个月。当时在延安工作的丁玲受到了不公正的批判,她心情极为烦闷,于是思念故友,发而为文,以遣释心中的愁绪。在本文中,丁玲怀着痛惜之情,追忆了自己与萧红的一段短暂的交往。作者以4月延安的雨夜为背景,追忆了萧红的为人处世、自然直率的性格和悲惨的结局。文章写得跌宕起伏、情真意切,在准确刻画了萧红的音容笑貌的同时,也真实描摹了作者的内心世界,给人以良多的感慨和回味。

在赣江上/冯至

入选理由

著名诗人冯至的散文杰作

一篇可以当小说来读的游记

写人写事写景,无不有声有色

在赣江上,从赣州到万安,是一段艰难的水程。船一不小心,便会触到礁石上。多么精明的船夫,到这里也不敢信托自己,不能不舍掉几元钱,请一位本地以领船为业的人,把整个的船交在他的手里。这人看这段江水好似他祖传下来的一块田,一所房屋,水里块块的礁石无不熟识;他站在船尾,把住舵,让船躲避着礁石,宛转自如,像是蛇在草里一般灵活。等到危险的区域过去了,他便在一个适当的地方下了船,向你说声“发财”。

我们从赣江上了船,正是十月底的小阳天气,顺水又吹着南风,两个半天的工夫,便走了不少的路程。但到下午三点多钟,风向改变了,风势也越来越紧,领船的人把船舵放下,说:“前面就是天柱滩,黄泉路;今天停在这里吧。”从这话里听来,大半是前边的滩过于险恶,他虽然精于这一带的情形,也难保这只风里的船不触在礁石上。尤其是顾名思义,天柱滩,黄泉路,这些名称实在使人有些懔然。

才四点钟,太阳还高高的,船便泊了岸,船夫抛下了锚。四下一望,没有村庄。大家在船里蜷伏了多半天,跳下来,同往常一样,这时深深地呼吸几下,全身感到轻快。不过这次既看不见村庄,水上也没有邻船,一片沙地接连着没有树木的荒山,不管同船的孩子们怎样在沙上跳跃,可是风势更紧了,天空也变得不那样晴朗,心里总有些无名的恐惧:水里嶙峋的礁石好像都无情地挺出水面一般。

我个人呢。妻在赣州病了两个月,现在在这小船里,她也只是躺着,不能坐起。当她病得最重,不省人事的那几天,我坐在病榻旁,摸着她冰凉的手,好像被她牵引着,到阴影的国度里旅行了一番。这时她的身体虽然一天天地健康起来,可是她的言谈动作,有时还使我起一种渺茫的感觉。我在沙地上绕了两个圈子,山河是这般沉静,便没精打采地回到船上去了。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没有村庄,不知道这地方叫作什么。”

……

风吹着水,水激动着船,天空将圆未圆的月被浮云遮去。同船的孩子们最先睡着了。我也在此起伏不定的幻想里忘却这周围的小世界。

作者简介

冯至像

冯至(1905~1993),原名冯承植,河北涿县人。1921年考入北京大学,1923年后受到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开始发表新诗。1930年赴德国留学,期间受到德语诗人里尔克的影响。5年后获得哲学博士学位,返回战时偏安的昆明,在西南联大任外语系教授。主要诗作有《昨日之歌》、《十四行集》等。

睡了不久,好像自己迷失在一座森林里,焦躁地寻不到出路,远远却听见有人在讲话。等到我意识明了,觉得身在船上的时候,树林化作风声,而讲话的声音却依然在耳,这一个荒凉的地方哪里会有人声呢?这时同船的K君轻轻咳嗽了一下。

“我们邻近停着小船吗?”我小声问。

“不远的地方好像看见过一只,”K君说。“你听,有人在讲话,好像是在岸上。”

“现在已经十二点半了——”K君擦着一支火柴,看了表,说出这句话,更加增加我的疑惑。

此外全船的人们还是沉沉地睡着。

我也怀着但愿无事的侥幸心理又入了半睡状态。不知过了多少分钟,船上的狗大声地吠起来了;船上的人都被狗惊醒,而远远的讲话声音不但没有停住,反倒越听越近。我想,这真有些蹊跷了。

船上的狗吠,船外的语声,两方面都不停息;又隔了一些时,勇敢的K君披起衣服悄悄地走出船舱。这时全船的人都惊醒着,屏息无声,只有些悉索的动作:人人尽可能地把身边一点重要的物件,往不为人注意的地方放:柴堆里,炉灰里,舱篷的隙缝里……大家安排好了,静候着一件非常的事。

前后都是滩,风把船拘在这里,不能进也不能退,好像是在一个魔术师手里。我守着大病初愈的妻,不知做什么事才好。忽然黑暗的船舱出现了一道光,是外边河上从舱篷缝里射进来的;这光慢慢地移动,从舱前移到舱后,分明是那河上放光的物体从我们船后已移到船头了。这光在船舱后消逝了不久,又有一道光射到舱前,仍然是那样地移动。

全船在静默里骚动着,妻的心房跳动得很快,只是小孩子们睡得沉沉地。

K君走进来了,轻轻地说,远远两只划子,一只在前,一只在后,船头都燃着一堆火,从我们的船旁划过。每只划子上坐着两个人,这不是窥探我们船上的虚实吗?

我听了K君的话,也走到舱外。暗银色的月光照彻山川,两团火光在急流的水上越走越远了。这是他们去报告他们的伙伴呢,还是探明了船上的人多,没有敢下手呢?

我望着那两团火光,尽在发呆,狗吠停止了,划子上的语声也听不见了。除去这满船的猜疑和恐惧外,面前是个非人间的、广漠的、原始般的世界。

最后船夫走到我身边;他大半被这满船客人的骚动搅得不能安静地躺在被里了。他说,不要怕,这地方一向是平静的。

“那么夜里这两只划子是做什么的呢?”

“那是捉鱼的。白天江上来往的船只多,不便捉鱼。夜静了,正是捉鱼的好时候。鱼见了火光便都跟随着火光聚拢起来;你看,那两只划子的下面不知有多少鱼呢……”

我恍然大悟,顿时想到“渔火”两个字。

……

第二天早晨,风住了,船刚要起锚,对岸划来一只划子,上边有两个渔夫。他们好像是慰问我们昨夜的虚惊,卖给我们两条又肥又美的鳜鱼。

妻,幼年生长在海边,惯于鱼虾,对着这欢蹦乱跳的鱼,脸上浮现出病后的第一次健康的微笑。

作品赏析

如果这是一篇游记,也是一篇可以当小说来读的游记,当然,历险也是游的一种内容。以诗歌闻名于世的冯至先生写起散文来也是决不逊色的。虽然我们在这篇文章里没有看到游山玩水的闲情,但是却也看到了生活的惊险侧影。作者的赣江一夜之旅,给我们虚晃了一个惊险,却使我们对从赣州到万安的一段水程产生了极深的印象。作者行文可谓是情景交融,写人写事写景,无不有声有色,使这个夜不能平静,使夜色和江不能平静,但是作者是用小说手法达到了这一效果,至少所谓悬念我们是看到了。从此文可以看出,风声鹤唳的气氛正是赣江一夜有惊无险的魅力。

官/臧克家

入选理由

画漫画像的写法

全方位的关照

理性务实的批判态度

我欣幸有机会看到许许多多的“官”:大的,小的,老的,少的,肥的,瘦的,南的,北的,形形色色,各人有自己的一份“丰采”。仍是,当你看得深一点,换言之,就是不仅仅以貌取人的时候,你就会恍然悟到一个真理:他们是一样的,完完全全的一样,像从一个模子里“磕”出来的。他们有同样的“腰”,他们的“腰”是两用的,在上司面前则鞠躬如也,到了自己居于上司地位时,则挺得笔直,显得有威可畏,尊严而伟大。他们有同样的“脸”,他们的“脸”像六月的天空,变幻不居,有时,温馨晴朗,笑云飘忽;有时阴霾深黑,若狂风暴雨之将至,这全得看对着什么人,在什么样的场合。他们有同样的“腿”,他们的“腿”非常之长,奔走上官,一趟又一趟;结交同僚,往返如风,从来不知道疲乏。但当卑微的人们来求见,或穷困的亲友来有所告贷时,则往往迟疑又迟疑,迟疑又迟疑,最后才拖着两条像刚刚长途跋涉过来的“腿”,慢悠悠的走出来。“口将言而嗫嚅,足将进而趑趄”,这是一副样相;对象不同了,则又换上另一副英雄面具:叱咤,怒骂、为了助一助声势,无妨大拍几下桌子,然后方方正正的落坐在沙发上,带一点余愠,鉴赏部属们那份觳觫的可怜相。

干什么的就得有干什么的那一套,做官的就得有个官样子。在前清,做了官,就得迈“四方步”,开“厅房腔”,这一套不练习好,官味就不够,官做得再好,总不能不算是缺陷的美。于今时代虽然不同了,但这一套也还没有落伍,“厅房腔”进化成了新式“官腔”,因为“官”要是和平常人一样的说“人”话,打“人腔”,就失其所以为“官”了。“四方步”,因为没有粉底靴,迈起来不大方便,但官总是有官的步子,疾徐中节,恰合身份。此外类如:会客要按时间,志在寸阴必惜;开会必迟到早退,表示公务繁忙;非要公来会的友人,以不在为名,请他多跑几趟,证明无暇及私。在办公室里,庄严肃穆,不苟言笑,一劲在如山的公文上刷刷的划着“行”字,表现为国劬劳的伟大牺牲精神,等等。

作者简介

臧克家像

臧克家(1905~2004),现当代诗人、作家。1905年生于山东诸城县一个地主家庭。臧克家自幼受到中国古典诗词民歌的熏陶。青少年时代在农村度过,农民的苦难引起他的深切关注和同情。1919年上小学时受到“五四”新思潮的影响。1923年中学时代开始习作新诗。1934年毕业于国立山东大学中文系。在校期间,在新诗创作上得到闻一多、王统照的鼓励与帮助。1933年出版了第一本诗集《烙印》,接着又出版了《罪恶的黑手》、《运河》两本诗集和长诗《自己的写照》。1936年参加中国文艺家协会。1938年参加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抗日战争期间臧克家在前方进行宣传文化工作达5年之久,写下大量颂扬抗战将士,歌咏民族精神,揭露法西斯罪恶的诗歌。抗战胜利后,他又及时写下了很多政治讽刺诗,揭露国统区的黑暗、腐朽。1949年参加第一次文代会,以后历任华北大学文艺学院研究员、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诗刊》主编、第七届全国政协常委和中国写作协会会长等职。臧克家的诗作,以淳朴凝重的笔调抒发了真挚深重的感情,显示了独特的艺术风格,尤其是他以对农村生活的关注而被称为“农民诗人”。

中国的官,向来有所谓“官箴”的,如果把这“官箴”一条条详细排列起来,足以成一本书,至少可以做成一张挂表,悬诸案头。我们现在就举其荦荦大者来赏识一下吧。开宗明义第一条就是:“官是人民的公仆。”孟老夫子在两千多年前就说过“民为贵,君为轻”的话,于今是“中华民国”,人民更是国家的“主人翁”了,何况,又到了所谓“人民的世纪”,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但是,话虽如此说,说起来也很堂皇动听,而事实却有点“不然”,而至于“大谬不然”,而甚至于“大谬不然”得叫人“糊涂”,而甚甚至于叫人“糊涂”得不可“开交”!人民既然是“主人”了,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主人”拿起鞭子来向一些失职的、渎职的、贪赃枉法的“公仆”的身上抽过一次?正正相反,太阿倒持,“主人”被强捐、被勒索、被拉丁、被侮辱、被抽打、被砍头的时候,倒年年有,月月有,日日有,时时有。

难道:只有在完粮纳税的场合上,在供驱使,供利用的场合上,在被假借名义的场合上,人民才是“主人”吗?

到底是“官”为贵呢?还是“民”为贵?我糊涂了三十五年,就是到了今天,我依然在糊涂中。

第二条应该轮到“清廉”了。“文不爱钱,武不惜死”,这是主人对文武“公仆”,“公仆”对自己,最低限度的要求了。打“国仗”打了八年多,不惜死的武官——将军,不能说没有,然而没有弃城失地的多。而真真死了的,倒是小兵们,小兵就是“主人”穿上了军装。文官,清廉的也许有,但我没有见过;因赈灾救济而暴富的,则所在多有,因贪污在报纸上广播“臭名”的则多如牛毛——大而至于署长,小而至于押运员,仓库管理员。“清廉”是名,“贪污”是实,名实之不相符,已经是自古而然了。官是直接或间接(包括请客费,活动费,送礼费)用钱弄到手的,这样年头,官,也不过“五日京兆”,不赶快狠狠的捞一下子,就要折血本了。捞的技巧高的,还可以得奖,升官;就是不幸被发觉了,顶顶厉害的大贪污案,一审再审,一判再判,起死回生,结果也不过是一个“无期徒刑”。“无期徒刑”也可以翻译做“长期休养”,过一些时候,一年二年,也许三载五载,便会落得身广体胖,精神焕发,重新走进自由世界里来,大活动而特活动起来。

第三条:为国家选人才,这些“人才”全是从亲戚朋友圈子里提拔出来的。你要是问:这个圈子以外就没有一个“人才”吗?他可以回答你“那我全不认识呀!”如此,“奴才”变成了“人才”,而真正“人才”便永远被埋没在无缘的角落里了。

第四条:奉公守法,第五条:勤俭服务,第六条:负责任,第七条……唔,还是不再一条一条的排下去吧。总之,所讲的恰恰不是所做的,所做的恰恰不是所讲的,岂止不是,而且,还不折不扣来一个正正相反呢。

呜呼,这就是所谓“官”者是也。

作品赏析

本文是一篇给“官”画像的杂文。在“官本位”思想严重的中国,望“官”兴叹是周围随时发生的事情。正如作者说:“我欣幸有机会看到许许多多的‘官’:大的,小的,老的,少的,肥的,瘦的,南的,北的,形形色色,各人有自己的一份‘丰采’。仍是,当你看得深一点,换言之,就是不仅仅以貌取人的时候,你就会恍然悟到一个真理:他们是一样的,完完全全的一样,像从一个模子里‘磕’出来的。”这就是中国的“官文化”,无“官形”不能为官,同样的“腰”、同样的“脸”,以及同样的“腿”,同样的官腔,因为“干什么的就得有干什么的那一套,做官的就得有个官样子”。时代“进步”之后,为官者换了很多说法,在“中华民国”,“官是人民的公仆”。因为已经到了“人民的世纪”!作为“公仆”,官们要讲廉洁,为国家选拔人才,还要奉公守法、勤俭服务、负责任等,然而在这些谎言背后,百姓看到的却是完全相反的东西。

花潮/李广田

入选理由

诗化美文的经典代表

借景抒情,情景交融

曾收入中学教材

昆明有个圆通寺。寺后就是圆通山。从前是一座荒山,现在是一个公园,就叫圆通公园。

公园在山上。有亭,有台,有池,有榭,有花,有树,有鸟,有兽。

后山沿路,有一大片海棠,平时枯枝瘦叶,并不惹人注意,一到三四月间,真是花团锦簇,变成一个花世界。

这几天天气特别好,花开得也正好,看花的人也就最多。“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办公室里,餐厅里,晚会上,道路上,经常听到有人问答:“你去看海棠没有?”“我去过了。”或者说:“我正想去。”到了星期天,道路相逢,多争说圆通山海棠消息。一时之间,几乎形成一种空气,甚至是一种压力,一种诱惑,如果谁没有到圆通山看花,就好像是一大憾事,不得不挤点时间,去凑个热闹。

作者简介

李广田像

李广田(1906~1968),山东邹平人。1923年考入济南第一师范后,开始接触“五四”以来兴起的新思潮、新文学。1929年入北京大学外语系预科,先后在《华北日报》副刊和《现代》杂志上发表诗歌、散文。1935年北京大学毕业,回济南教书,继续散文创作。1941年秋至昆明,在昆明西南联大任教。抗战胜利后,他先后在南开大学、清华大学任教。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1951年任清华大学副教务长。1952年调任云南大学副校长、校长。历任中国科学院云南分院文学研究所所长,作协云南分会副主席、中国作协理事等。

星期天,我们也去看花。不错,一路同去看花的人可多着哩。进了公园门,步步登山,接踵摩肩,人就更多了。向高处看,隔看密密层层的绿荫,只见一片红云,望不到边际,真是“寺门尚远花光来,漫天锦绣连云开”。这时候,什么苍松啊,翠柏啊,碧梧啊,修竹啊……都挽不住游人。大家都一口气地攀到最高峰,淹没在海棠花的红海里。后山一条大路,两旁,四周,都是海棠。人们坐在花下,走在路上,既望不见花外的青天,也看不见花外还有别的世界。花开得正盛,来早了,还未开好,来晚了已经开败,“千朵万朵压枝低”,每棵树都炫耀自己的鼎盛时代,每一朵花都在微风中枝头上颤抖着说出自己的喜悦。“喷云吹雾花无数,一条锦绣游人路”,是的,是一条花巷,一条花街,上天下地都是花,可谓花天花地。可是,这些说法都不行,都不足以说出花的动态,“四厢花影怒于潮”,“四山花影下如潮”,还是“花潮”好。古人写诗真有他的,善于说出要害,说出花的气势。你不要乱跑,你静下来,你看那一望无际的花,“如钱塘潮夜澎湃”,有风,花在动,无风,花也潮水一般地动,在阳光照射下,每一个花瓣都有它自己的阴影,就仿佛多少波浪在大海上翻腾,你越看得出神,你就越感到这一片花潮正在向天空向四面八方伸张,好像有一种生命力在不断扩展。而且,你可以听到潮水的声音,谁知道呢,也许是花下的人语声,也许是花丛中蜜蜂嗡嗡声,也许什么地方有黄莺的歌声,还有什么地方送来看花人的琴声,歌声,笑声……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再加上风声,天籁人籁,就如同海上午夜的潮声。大家都是来看花的,可是,这个花到底怎么看法?有人走累了,拣个最好的地方坐下来看,不一会,又感到这里不够好,也许别个地方更好吧,于是站起来,既依依不舍,又满怀向往,慢步移向别处去。多数人都在花下走来走去,这棵树下看看,好,那棵树下看看,也好,伫立在另一棵树下仔细端详一番,更好,看看,想想,再看看,再想想。有人很大方,只是驻足观赏,有人贪心重,伸手牵过一枝花来摇摇,或者干脆翘起鼻子一嗅,再嗅,甚至三嗅。“天公斗巧乃如此,令人一步千徘徊”。人们面对这绮丽的风光,真是徒唤奈何了。

老头儿们看花,一面看,一面自言自语,或者嘴里低吟着什么。老妈妈看花,扶着拐杖,牵着孙孙,很珍惜地折下一朵,簪在自己的发髻上。青年们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好像参加什么盛会,不少人已经穿上雪白的衬衫,有的甚至是绸衬衫,有的甚至已是短袖衬衫,好像夏天已经来到他们身上,东张张,西望望,既看花,又看人,洋气得很。青年妇女们,也都打扮得利利落落,很多人都穿着花衣花裙,好像要与花争妍,也有人擦了点胭脂,抹了点口红,显得很突出,可是,在这花世界里,又叫人感到无所谓了。很自然地想起了龚自珍《西郊落花歌》中说的,“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真也有点形容过分,反而没有真实感了。小学生们,系着漂亮的红领巾,带着弹弓来了,可是他们并没有射击,即便有鸟,也不射了,被这一片没头没脑的花惊呆了。画家们正调好了颜色对花写生,看花的人又围住了画花的,出神地看画家画花。喜欢照相的人,抱着相机跑来跑去,不知是照花,还是照人,是怕人遮了花,还是怕花遮了人,还是要选一个最好的镜头,使如花的人永远伴着最美的花。有人在花下喝茶,有人在花下弹琴,有人在花下下象棋,有人在花下打桥牌。昆明四季如春,四季有花,可是不管山茶也罢,报春也罢,梅花也罢,杜鹃也罢,都没有海棠这样幸运,有这么多人,这样热热闹闹地来访它,来赏它,这样兴致勃勃地来赶这个开花的季节。还有桃花什么的,目前也还开着,在这附近,就有几树碧桃正开,“猩红鹦绿天人姿,回首夭桃惝失色”,显得冷冷落落地待在一旁,并没有谁去理睬。在这圆通山头,可以看西山和滇池,可以看平林和原野,可是这时候,大家都在看花,什么也顾不得了。

看着看着,实在也有点疲乏,找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下吧,哪里没有人?都是人。坐在一群看花人旁边,无意中听人家谈论,猜想他们大概是哪个学校的文学教师。他们正在吟诗谈诗:

一个吟道:“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一个说:“这个不好,哪来的这么些眼泪!”

另一个吟道:“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又一个说:“还是不好,虽然是诗圣的佳句,也不好。”

一个青年人抢过去说:“‘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也是杜诗,好不好?”

一个人回答:“好的,好的,思想健康,说的是新陈代谢。”

一个人不等他说完就接上去:“好是好,还不如龚定庵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有辩证观点,乐观精神。”

有一个人一直不说话,人家问他,他说:“天何言哉,四时兴焉,万物生焉。天何言哉,桃李无言,下自成蹊。你们看,海棠并没有说话,可是大家都被吸引来了。”

我也没有说话。想起泰山高处有人在悬崖上刻了四个大字:“予欲无言”,其实也甚是多事。

回家的路上,还是听到很多人纷纷议论。

有人说:“今年的花,比去年好,去年,比前年好,解放以前,谈不到。”

有人说:“今天看花好,今夜睡梦好,明天工作好。”

有人说:“明天作文课,给学生出题目,有了办法。”

有人说:“最好早晨来看花,迎风带露的花,会更娇更美。”

有人说:“雨天来看花更好,海棠著雨胭脂透,当然不是大雨滂沱,而是斜风细雨。”

有人说:“也许月下来看花更好,将是花气氤氲。”

有人说:“下星期再来看花,再不来就晚了。”

有人说:“不怕花落去,明年花更好。”

好一个“明年花更好”。我一面走着,一面听人家说着,自己也默念着这样两句话:

春光似海,

盛世如花。

作品赏析

《花潮》是“汉园三诗人”之一的李广田写于1962年的一篇散文。文字优美,字里行间飞扬着欢快的旋律,可以说既是作者赏花的所见所闻,又是作者获得平反后舒畅心情的抒发。《花潮》其实是写了三“潮”:一、花开如潮。从静态、动态、听觉等角度正面来写花的繁茂。各种修辞手法的运用使文字熠熠生辉。二、赏花人潮。这一部分写了游人举动、赏花情形和赏花行动。列举了老人、青年、妇女、孩子置于花潮的各种表现,从侧面烘托了花的美,也表现了人们安定、喜悦的心情。作者的欢快情感也溢于言表。三、谈花热潮。这一部分是点明主旨,升华感情的部分。“明年花更好”,表明了作者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这一节中笑语喧哗的对话描写,使文章显得更加灵动、妙趣横生。此外,文中运用大量的诗句,“千朵万朵压枝低”“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桃李无言,下自成蹊”等,在活泼欢快中更增加了文章的艺术性,使文章显得更加婀娜多姿。

雨中登泰山/李健吾

入选理由

情景交融、夹叙夹议的手法并用

独具匠心的结构布局

曾入选中学课本

从火车上遥望泰山,几十年来有好些次了,每次想起“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那句话来,就觉得过而不登,像是欠下悠久的文化传统一笔债似的。杜甫的愿望:“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也一样有,惜乎来去匆匆,每次都当面错过了。

作者简介

李健吾像

李健吾(1906~1982),山西运城人。常用笔名刘西渭。从小喜欢戏剧和文学,1925年考入清华大学,先在中文系,后转入西洋文学系,同年加入文学研究会。1931年赴法国巴黎现代语言专修学校,研究福楼拜。1933年回国,在中华文化教育基金董事会编辑委员会工作。与黄佐临等创办了上海实验戏剧学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继任该校(改名为上海戏剧专科学校)戏剧文学系主任,1954年调北京大学文学研究所。1964年调中国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任研究员。曾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评议组成员、法国文学研究会名誉会长。

而今确实要登泰山了,偏偏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淅淅沥沥,不像落在地上,倒像落在心里。天是灰的,心是沉的。我们约好了清晨出发,人齐了,雨却越下越大。等天晴吗?想着这渺茫的“等”字,先是憋闷。盼到十一点半钟,天色转白,我不由喊了一句:“走吧!”带动年轻人,挎起背包,兴致勃勃,朝岱宗坊出发了。

是烟是雾,我们辨识不清,只见灰蒙蒙一片,把老大一座高山,上上下下,裹了一个严实。古老的泰山越发显得崔嵬了。我们才过岱宗坊,震天的吼声就把我们吸引到虎山水库的大坝前面。七股大水,从水库的桥孔跃出,仿佛七幅闪光黄锦,直铺下去,碰着嶙嶙的乱石,激起一片雪白水珠,脱线一般,撒在回漩的水面。这里叫作虬在湾:据说虬早已被吕洞宾渡上天了,可是望过去,跳掷翻腾,像又回到了故居。我们绕过虎山,站到坝桥上,一边是平静的湖水,迎着斜风细雨,懒洋洋只是欲步不前,一边却喑叱咤,似有千军万马,躲在绮丽的黄锦底下。黄锦是方便的比喻,其实是一幅细纱,护着一幅没有经纬的精致图案,透明的白纱轻轻压着透明的米黄花纹。——也许只有织女才能织出这种瑰奇的景色。

雨大起来了,我们拐进王母庙后的七真祠。这里供奉着七尊塑像,正面当中是吕洞宾,两旁是他的朋友铁拐李和何仙姑,东西两侧是他的四个弟子,所以叫作七真祠。吕洞宾和他的两位朋友倒也罢了,站在龛里的两个小童和柳树精对面的老人,实在是少见的传神之作。一般庙宇的塑像,往往不是平板,就是怪诞,造型偶尔美的,又不像中国人,跟不上这位老人这样逼真、亲切。无名的雕塑家对年龄和面貌的差异有很深的认识,形象才会这样栩栩如生。不是年轻人提醒我该走了,我还会欣赏下去的。

我们来到雨地,走上登山的正路,一连穿过三座石坊:一天门、孔子登临处和天阶。水声落在我们后面,雄伟的红门把山挡住。走出长门洞,豁然开朗,山又到了我们跟前。人朝上走,水朝下流,流进虎山水库的中溪陪我们,一直陪到二天门。悬崖崚嶒,石缝滴滴答答,泉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顺着斜坡,流进山涧,涓涓的水声变成訇訇的雷鸣。有时候风过云开,在底下望见南天门,影影绰绰,耸立山头,好像并不很远;紧十八盘仿佛一条灰白大蟒,匍匐在山峡当中;更多的时候,乌云四合,层峦叠嶂都成了水墨山水。蹚过中溪水浅的地方,走不太远,就是有名的经石峪,一片大水漫过一亩大小的一个大石坪,光光的石头刻着一部《金刚经》,字有斗来大,年月久了,大部分都让水磨平了。回到正路,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住了,人走了一身汗,巴不得把雨衣脱下来,凉快凉快。说巧也巧,我们正好走进一座柏树林,阴森森的,亮了的天又变黑了,好像黄昏提前到了人间,汗不但下去,还觉得身子发冷,无怪乎人把这里叫作柏洞。我们抖擞精神,一气走过壶天阁,登了黄岘岭,发现沙石全是赤黄颜色,明白中溪的水为什么黄了。

靠住二天门的石坊,向四下里眺望,我又是骄傲,又是担心。骄傲我已经走了一半的山路,担心自己走不了另一半的山路。云薄了,雾又上来。我们歇歇走走,走走歇歇,如今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困难似乎并不存在,眼前是一段平坦的下坡土路,年轻人跳跳蹦蹦走了下去,我也像年轻了一样,有说有笑,跟在他们后头。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从下坡路转到上坡路,山势陡峭,上升的坡度越来越大。路一直是宽整的,只有探出身子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站在深不可测的山沟边,明明有水流,却听不见水声。仰起头来朝西望,半空挂着一条两尺来宽的白带子,随风摆动,想凑近了看,隔着辽阔的山沟,走不过去。我们正在赞不绝口,发现已经来到了座石桥跟前,自己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细雨打湿了浑身上下。原来我们遇到另一类型的飞瀑,紧贴桥后,我们不提防,几乎和它撞个正着。水面有两三丈宽,离地不高,发出一泻千里的龙虎声威,打着桥下奇形怪状的石头,口沫喷得老远。从这时候起,山涧又从左侧转到右侧。水声淙淙,跟我们跟到南天门。

过了云步桥,我们开始走上攀登泰山主峰的盘道。南天门应该近了,由于山峡回环曲折,反而望不见了。野花野草,什么形状也有,什么颜色也有,挨挨挤挤,芊芊莽莽,要把巉岩的山石装扮起来。连我上了一点岁数的人,也学小孩子,掐了一把,直到花朵和叶子全蔫了,才带着抱歉的心情,丢在山涧里,随水漂去。但是把人的心灵带到一种崇高的境界的,却是那些“吸翠霞而夭矫”的松树。它们不怕山高,把根扎在悬崖绝壁的隙缝,身子扭得像盘龙柱子,在半空展开枝叶,像是和狂风乌云争夺天日,又像是和清风白云游戏。有的松树望穿秋水,不见你来,独自上到高处,斜上身子张望。有的松树像一顶墨绿大伞,支开了等你。有的松树自得其乐,显出一副潇洒的模样。不管怎么样,它们都让你觉得它们是泰山的天然的主人,谁少了谁,都像不应该似的。雾在对着松山的山峡飘来飘去,天色眼看黑将下来。我不知道上了多少石级,一级又一级,是乐趣也是苦趣,好像从我有生命以来就在登山似的,迈前脚,拖后脚,才不过走完慢十八盘。我靠住升仙坊,仰起头来朝上望,紧十八盘仿佛一架长梯,塔在南天门口。我胆怯了。新砌的石级窄窄的,搁不了整脚。怪不得东汉的应劭引用马第伯在《封禅仪记》里的话,这样形容:“仰视天门,窔辽如从穴中视天,直上七里,赖其羊肠逶迤,名曰环道,往往有絙索,可得而登也。两从者扶挟,前人相牵,后人见前人履底,前人见后人顶,如画重累人矣。所谓磨胸舁石,扪天之难也。”一位老大爷,斜着脚步,穿花一般,侧着身子,赶到我们前头。一位老大娘,挎着香袋,尽管脚小,也稳稳当当,从我们身边过去。我像应劭说的那样,“目视而脚不随”,抓住铁扶手,揪牢年轻人,走十几步,歇一口气,终于在下午七点钟,上到南天门。

十八盘和南天门

南天门雄峙于泰山十八盘尽头的石壁谷上端,又称三天门,为岱顶关阙,海拔1460米。元世祖至元元年,即1264年,佛山道士张志纯创建了南天门。

心还在跳,腿还在抖,人到底还是上来了。低头望着新整然而长极了的盘道,我奇怪自己居然也能上来。我走在天街上,轻松愉快,像一个没事人一样。一排留宿的小店,没有名号,只有标记,有的门口挂着一只笊篱,有的窗口放着一对鹦鹉,有的是一根棒槌,有的是一条金牛,地方宽敞的摆着茶桌,地方窄小的只有炕几,后墙紧贴着峥嵘的山石,前面正对着万丈的深渊。别成一格的还有那些石头。古诗人形容泰山,说“泰山岩岩”,注解人告诉我:岩岩,积石貌。的确这样,山顶越发给你这种感觉。有的石头像莲花瓣,有的像大象头,有的像老人,有的像卧龙,有的错落成桥,有的兀立如柱,有的侧身探海,有的怒目相向。有的什么也不像,黑糊糊的,一动不动,堵住你的去路。年月久,传说多,登封台让你想象帝王拜山的盛况,一个光秃秃的地方会有一块石碣,指明是“孔子小天下处”。有的山池叫作洗头盆,据说玉女往常在这里洗过头发;有的山洞叫作白云洞,传说过去往外冒白云,如今不冒白云了,白云在山里依然游来游去。晴朗的天,你正在欣赏“齐鲁青未了”,忽然一阵风来,“荡胸生层云”,转瞬间,便像宋之问在《桂阳三日述怀》里说起的那样,“云海四茫茫”。是云吗?头上明明另有云在。看样子是积雪,要不也是棉絮堆,高高低低,连续不断,一直把天边变成海边。于是阳光掠过,云海的银涛像镀了金,又像着了火,烧成灰烬,不知去向,露出大地的面目。两条白线,曲曲折折,是渿河,是汶河。一个黑点子在碧绿的图案中间移动,仿佛蚂蚁,又冒一缕青烟。你正在指手画脚,说长道短,虚象和真象一时都在雾里消失。

我们没有看到日出的奇景。那要在秋高气爽的时候。不过我们也有自己的独得之乐:我们在雨中看到的瀑布,两天以后下山,已经不那样壮丽了。小瀑布不见,大瀑布变小了。我们沿着西溪,翻山越岭,穿过果香扑鼻的苹果园,在黑龙潭附近待了老半天。不是下午要赶火车的话,我们还会待下去的。山势和水势在这里别是一种格调,变化而又和谐。

山没有水,如同人没有眼睛,似乎少了灵性。我们敢于在雨中登泰山,看到有声有势的飞泉流布,倾盆大雨的时候,恰好又在斗母宫躲过,一路行来,有雨趣而无淋漓之苦,自然也就格外感到意兴盎然。

作品赏析

我国五岳之宗泰山以它的高大宏伟成为历代作家吟诵、抒写的对象。不少作品中再现的景色多是晴朗天气中的泰山,而雨中泰山就十分少见了。李健吾先生在《雨中登泰山》这篇散文中,交错运用写景、叙事等手法,旁征博引,挥洒自如,独创了一个别具魅力的雨中泰山的艺术境界。阴雨淅沥,当不少游人的游兴被破坏而诅咒这鬼天气时,作者却满怀逸兴豪情地冒雨登山。在他看来,雨中的泰山就是宏伟壮丽的诗。用质朴的语言把诗情真实地抒写出来,在里面淡淡地蕴涵着醇厚朴素的美,“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王安石诗),仔细玩味,这篇散文的意蕴是深厚的。《雨中登泰山》是“双线结构”,一是以登临顺序为线索,这是明线;一是以登临时的盎然意兴为线索,这是暗线。两条线索相互交凝,针线严密,无懈可击。

菜园小记/吴伯箫

入选理由

真实的生活状态的记录,特有的时代风貌的展现

蕴藉深厚的诗情画意,质朴中洋溢深情

曾收入中学课本

种花好,种菜更好。花种得好,姹紫嫣红,满园芬芳,可以欣赏;菜种得好,嫩绿的茎叶,肥硕的块根和果实,却可以食用。俗话说:“瓜菜半年粮。”

我想起在延安蓝家坪我们种的菜园来了。

说是菜园,其实是果园。那园里桃树杏树很多,还有海棠。每年春二三月,粉红的桃杏花开罢,不久就开绿叶衬托的艳丽的海棠花,很热闹。果实成熟的时候,杏是水杏,桃是毛桃,海棠是垂垂联珠,又是一番繁盛景象。

果园也是花园。那园里花的种类不少。木本的有蔷薇、木槿、丁香;草本的有凤仙,石竹、夜来香、江西腊、步步高……草花不名贵,但是长得繁茂泼辣。甬路的两边,菜地的周围,园里的角角落落,密密丛丛地到处都是。草花里边长得最繁茂最泼辣的是波斯菊。这种花开得稠,有绛紫的,有银白的,一层一层,散发着浓郁的异香;也开得时间长,能装点整个秋天。这一点很像野生的千头菊。这种花称作“菊”,看来是有道理的。

说的菜园,是就园里的隙地开辟的。果树是围屏,草花是篱笆,中间是菜畦,共有三五处,面积大小不等,都是土壤肥沃,阳光充足,最适于种菜的地方。我们经营的那一处,三面是果树,一面是山坡;地形长方,面积约二三分。那是在大种蔬菜的时期我们三个同志在业余时间为集体经营的。收成的蔬菜归集体伙食,自己也有一份比较丰富的享用。

那几年,在延安的同志,大家都在工作、学习、战斗的空隙里种蔬菜。机关、学校、部队里吃的蔬菜差不多都能自给。那个时候没有提出种“十边”,可是见缝插针,很自然地“十边”都种了。窑洞的门前,平房的左右前后,河边,路边,甚至个别山头新开的土地都种了菜。

我们种的那块菜地,在那园里是条件最好的。土肥地整,曾经有人侍弄过,算是熟菜地。地的一半是韭菜畦。韭菜有宿根,不要费太大的劳力(当然要费些工夫),只要施施肥,培培土,浇浇水,出了九就能发出鲜绿肥嫩的韭芽。最难得的是,菜地西北的石崖底下有一个石窠,挖出石窠里的乱石沉泥,石缝里就涔涔地流出泉水。石窠不大,但是积一窠水恰好可以浇完那块菜地。积水用完,一顿饭的工夫又可以蓄满。水满的时间,一清到底,不溢不流,很有点像童话里的宝瓶,水用了还有,用了还有,不用就总是满着。泉水清洌,不浇菜也可以浇果树,或者用来洗头,洗衣服。“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比沧浪之水还好。同样种菜的别的同志,菜地附近没有水泉,用水要到延河里去挑,不像我们三个,从石窠通菜地掏一条窄窄浅浅的水沟,用柳罐扛水,抬抬手就把菜浇了。大家都羡慕我们。我们也觉得沾了自然条件的光,仿佛干活掂了轻的,很不好意思,就下定决心要把菜地种好,管好。

“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为了积肥,大家趁早晚散步的时候到大路上拾粪,那里来往的牲口多,“只要动动手,肥源到处有”啊。我们请老农讲课,大家跟着学了不少知识。《万丈高楼从地起》的歌者,农民诗人孙万福,就是有名的老师之一。记得那个时候他是六十多岁,精神矍铄,声音响亮,讲话又亲切又质朴,那老当益壮的风度,到现在我还留着深刻的印象。跟那些老师,我们学种菜,种瓜,种烟。像种瓜要浸种、压秧,种烟要打杈、掐尖,很多实际学问我们都是边做边跟老师学的。有的学会烤烟,自己做挺讲究的纸烟和雪茄;有的学会蔬菜加工,做的番茄酱能吃到冬天;有的学会蔬菜腌渍、窖藏,使秋菜接上春菜。

种菜是细致活儿,“种菜如绣花”;认真干起来也很累人,就劳动量说,“一亩园十亩田”。但是种菜是极有乐趣的事情。种菜的乐趣不只是在吃菜的时候,像苏东坡在《菜羹赋》里所说的:“汲幽泉以揉濯,抟露叶与琼根。”或者像他在《后杞菊赋》里所说的:“春食苗,夏食叶,秋食花实而冬食根,庶几西河南阳之寿。”种菜的整个过程,随时都有乐趣。施肥,松土,整畦,下种,是花费劳动量最多的时候吧,那时蔬菜还看不到影子哩,可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就算种的只是希望,那希望也给人很大的鼓舞。因为那希望是用成实的种子种在水肥充足的土壤里的,人勤地不懒,出一分劳力就一定能有一分收成。验证不远,不出十天八天,你留心那平整湿润的菜畔吧,就从那里会生长出又绿又嫩又茁壮的瓜菜的新芽哩。那些新芽,条播的行列整齐,撒播的万头攒动,点播的傲然不群,带着笑,发着光,充满了无限生机。一棵新芽简直就是一颗闪亮的珍珠。“夜雨剪春韭”是老杜的诗句吧,清新极了;老圃种菜,一畦菜怕不就是一首更清新的诗?

暮春,中午,踩着畦垅间苗或者锄草中耕,煦暖的阳光照得人浑身舒畅。新鲜的泥土气息,素淡的蔬菜清香,一阵阵沁人心脾。一会儿站起来,伸伸腰,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看看苗间得稀还是稠,中耕得深还是浅,草锄得是不是干净,那时候人是会感到劳动的愉快的。夏天,晚上,菜地浇完了,三五个同志趁着皎洁的月光,坐在畦头泉边,吸吸烟,谈谈话,谈生活,谈社会和自然的改造。一边人声啰啰咯咯,一边在听菜畦里昆虫的鸣声。蒜在抽苔,白菜在卷心,芫荽在散发脉脉的香气。一切都使人感到一种真正的田园乐趣。

我们种的那块菜地里,韭菜以外,有葱、蒜,有白菜、萝卜,还有黄瓜、茄子、辣椒、西红柿,等等。农谚说:“谷雨前后,栽瓜种豆。”“头伏萝卜二伏菜。”虽然按照时令季节,各种蔬菜种得有早有晚,有时收了这种菜才种那种菜;但是除了冰雪严寒的冬天,一年里春夏秋三季,菜园里总是经常有几种蔬菜在竞肥争绿的。特别是夏末秋初,你看吧:青的萝卜,紫的茄子,红的辣椒,又红又黄的西红柿,真是五彩斑斓,耀眼争光。

那年蔬菜丰收。韭菜割了三茬,最后吃了苔下韭(跟莲下藕一样,那是以老来嫩有名的),掐了韭花。春白菜以后种了秋白菜,细水萝卜以后种了白萝卜。园里连江西腊、波斯菊都要开败的时候,我们还收了最后一批西红柿。天凉了,西红柿吃起来甘脆爽口,有些秋梨的味道。我们还把通红通红的辣椒穿成串晒干了,挂在窑洞的窗户旁边,一直挂到过新年。

作者简介

吴伯箫(1906~1982),原名吴熙成,山东莱芜人。1925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英语系,同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了处女作《白天与黑夜》。1931年大学毕业,曾在青岛大学、山东教育厅工作。这时期发表的散文结集为《羽书》。1938年到延安,进入抗大学习。曾任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秘书长、教育厅长。1942年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抗战胜利后任联大中文系副主任,1951年任东北教育学院副院长,1954年任人民教育出版社副社长、副总编辑,后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所长。

作品赏析

吴伯箫散文以质朴美著称。他总是将普通平凡的事物放在历史与现实交映的背景下,捕捉其中蕴藉深厚的诗情画意。他的作品主题设计和创作基调单纯简练,峭拔明朗,为我们描绘出一幅幅具有强烈的真实感和鲜明的时代色彩的画卷。同时在明朗朴实的画面之外,传达一种朴素的内在情感。《菜园小记》展现的是抗日战争时期延安大生产运动中蓝家坪的一道特殊的风景,表现了当时延安人的乐观向上的精神面貌。

作者在开篇点明种菜的好处,“菜种得好,嫩绿的茎叶,肥硕的块根和果实,却可以食用”,可以收到“瓜菜半年粮”的效果。同时在菜地的周围还可以种果树、栽花。使菜园起到果园和花园的多重作用。其中可以观看海棠“垂垂联珠”的盛景,可以陶醉于波斯菊飘来的浓郁的异香之中,但菜园中真正触动作者心弦的地方并不在于此。接下来,作者倾全部心思,对在菜园中种菜过程进行大篇幅的叙述,对于施肥浇水收获的细节进行具体的描述。作者说“种菜的整个过程,随时都有乐趣”。作者将种菜当成一种超实用的活动,既是盼望丰收的辛勤劳作,又是一种全身心的享受。其时“坐在畦头泉边,吸吸烟,谈谈话,谈生活,谈社会和自然的改造”的田间休憩,更是一种人与人之间互相亲近、互相信任,富有人情味的关系的反映,是一种充满希望的对未来的展望,是一种精神面貌的呈现。由此看来,《菜园小记》从表面看是在记一种种菜的劳动,实际更是在记一种曾经真实的生活状态,一种特有的时代风貌。

传授给儿子/傅雷

入选理由

教子名篇

开启智慧的明灯

两代人心灵的交流

亲爱的孩子……对恋爱的经验和文学艺术的研究,朋友中数十年悲欢离合的事迹和平时的观察思考,使我们在儿女的终身大事上能比别的父母更有参加意见的条件。

……

首先态度和心情都要尽可能的冷静。否则观察不会准确。初期交往容易感情冲动,单凭印象,只看见对方的优点,看不出缺点,甚至夸大优点,美化缺点。便是与同性朋友相交也不免如此,对异性更是常有的事。许多青年男女婚前极好,而婚后逐渐相左,甚至反目,往往是这个原因。感情激动时期不仅会耳不聪,目不明,看不清对方;自己也会无意识的只表现好的方面,把缺点隐藏起来。保持冷静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不至于为了谈恋爱而荒废正业,或是影响功课或是浪费时间或是损害健康,或是遇到或大或小的波折时扰乱心情。

所谓冷静,不但是表面的行动,尤其内心和思想都要做到。当然这一点是很难。人总是人,感情上来,不容易控制,年轻人没有恋爱经验更难维持身心的平衡,同时与各人的气质有关。我生平总不能临事沉着,极容易激动,这是我的大缺点。幸而事后还能客观分析,周密思考,才不致于使当场的意气继续发展,闹得不可收拾。我告诉你这一点,让你知道如临时不能克制,过后必须由理智来控制大局:该纠正的就纠正,该向人道歉的就道歉,该收篷时就收篷。总而言之,以上二点归纳起来只是:感情必须由理智控制。要做到,必须下一番苦功在实际生活中长期锻炼。

作者简介

傅雷像

傅雷(1908~1966),我国著名文学翻译家、文艺评论家。他个性严谨、认真、一丝不苟。早年留学法国,回国后曾任教于上海美专,因不愿流俗而闭门译书。数百万言的译作成了中国译界备受推崇的范文,形成了“傅雷体华文语言”。他多艺兼通,在绘画、音乐、文学等方面,均显示出独特的高超的艺术鉴赏力。傅雷为人坦荡,禀性刚毅,“文化大革命”之初即受迫害。1966年9月3日凌晨,傅雷与夫人朱梅馥双双愤而弃世,悲壮地走完了一生。

我一生从来不曾有过“恋爱至上”的看法。“真理至上”“道德至上”“正义至上”这种种都应当作为立身的原则。恋爱不论在如何狂热的高潮阶段也不能侵犯这些原则。朋友也好,妻子也好,爱人也好,一遇到重大关头,与真理、道德、正义……等等有关的问题,决不让步。

其次,人是最复杂的动物,观察决不可简单化,而要耐心、细致、深入,经过相当的时间,各种不同的事故和场合。处处要把科学的客观精神和大慈大悲的同情心结合起来。对方的优点,要认清是不是真实可靠的,是不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或者是夸大的。对方的缺点,要分出是否与本质有关。与本质有关的缺点,不能因为其他次要的优点而加以忽视。次要的缺点也得辨别是否能改,是否发展下去会影响品性或日常生活。人人都有缺点,谈恋爱的男女双方都是如此。问题不在于找一个全无缺点的对象,而是要找一个双方缺点都能各自认识,各自承认,愿意逐渐改,同时能彼此容忍的伴侣。(此点很重要。有些缺点双方都能容忍;有些则不能容忍,日子一久即造成裂痕。)最好双方尽量自然,不要做作,各人都拿出真面目来,优缺点一齐让对方看到。必须彼此看到了优点,也看到了缺点,觉得都可以相忍相让,不会影响大局的时候,才谈得上进一步的了解;否则只能做一个普通的朋友。可是要完全看出彼此的优缺点,需要相当时间,也需要各种大大小小的事故来考验;绝对急不来!更不能轻易下结论!(不论是好的结论或坏的结论)唯有极坦白,才能暴露自己;而暴露自己的缺点总是越早越好,越晚越糟!为了求恋爱成功而尽量隐藏自己的缺点的人其实是愚蠢的。当然,在恋爱中不知不觉表现出自己的光明面,不知不觉隐藏自己的缺点,不在此例。因为这是人的本能,而且也证明爱情能促使我们进步,往善与美的方向发展,正是爱情的伟大之处,也是古往今来的诗人歌颂爱情的主要原因。小说家常常提到,我们在生活中也一再经历:恋爱中的男女往往比平时聪明;读起书来也理解得快;心地也往往格外善良,为了自己幸福而也想使别人幸福,或者减少别人的苦难;同情心扩大就是爱情可贵的具体表现。刚柔、软硬、缓急的差别要能相互适应调剂。还有许多表现在举动、态度、言笑、声音……之间说不出也数不清的小习惯,在男女之间也有很大作用,要弄清这些就得冷眼旁观慢慢咂摸。所谓经得起考验乃是指有形无形的许许多多批评与自我批评(对人家一举一动所引起的反应即是无形的批评)。诗人常说爱情是盲目的,但不盲目的爱毕竟更健全更可靠。

傅雷手迹

人生观世界观问题你都知道,不用我谈了。人的雅俗和胸襟气量倒是要非常注意的。据我的经验:雅俗与胸襟往往带先天性的,后天改造很少能把低的往高的水平上提;故交往期间应该注意对方是否有胜于自己的地方,将来可帮助我进步,而不至于反过来使我往后退。你自幼看惯家里的作风,想必不会忍受量窄心浅的性格。

以上谈的全是笼笼统统的原则问题。

……

长相身材虽不是主要考虑点,但在一个爱美的人也不能过于忽视。

交友期间,尽量少送礼物,少花钱:一方面表明你的恋爱观念与物质关系极少牵连;另一方面也是考验对方。事情主观上固盼望必成,客观方面仍须有万一不成的思想准备。为了避免失恋等等的痛苦,这一点“明智”我觉得一开头就应当充分掌握。最好勿把对方作过于肯定的想法,一切听凭自然演变。

总之,一切不能急,越是事关重要,越要心平气和,态度安详,从长考虑,细细观察,力求客观!感情冲上高峰很容易,无奈任何事物的高峰(或高潮)都只能维持一个短时间,要久而弥笃的维持长久的友谊可很难了。

……

除了优缺点,俩人性格脾气是否相投也是重要因素。

作品赏析

从傅雷写给儿子的“长篇累牍”书信中,可以窥知傅雷是一个对艺术认真执著,对工作满怀热诚,对生命尊重,对生活诚恳的艺术家,一个秉性刚直、高风亮节的读书人。不论在做人方面,在生活细节方面,在艺术修养方面,确实可见一个父亲对儿子无微不至的关怀。他不断地以一个长者的身份,为孩子开启智慧的明灯。《传授给儿子》是傅雷对于子女婚姻恋爱的一些观点。读此篇文字似面对一位眉目亲切的长者,谆谆话语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使烦恼在其循循善诱的话语下不禁释怀。

傅雷说年轻人谈恋爱“首先态度和心情都要尽可能的冷静”,要平静观察对方,“感情必须由理智控制”。其次,“要耐心、细致、深入”。关于选恋爱对象的标准,傅雷认为“人的雅俗和胸襟倒是要非常注意的”。可见傅雷在看人的角度上是比较注重人的品行的。这和傅雷一贯的生活态度和个人生活原则分不开的。对于恋爱的态度也更多代表了个人的人生态度。《传授给儿子》从更广阔的意义上讲是傅雷人生态度的一种传达。走进《传授给儿子》,可以让我们更多地领受人生哲理,使人在恋爱中更好地生活。这是傅雷给其子女的教诲,也是给每一个读者的留下的最真诚的人生启迪。

痛快淋漓地直接揭露

论说谎政治/吴晗

入选理由

全面、充分和有力地占有材料

慷慨激昂的言辞和鲜明的立场

世界上,历史上有各个阶级统治的政治,有各样各式的政治,但是,专靠说谎话的政治,无话不谎的政治;自己明知是谎话,而且已被戳破了,却还是非说下去不可的政治,似乎只有我们的国度里才有。一定勉强挤入五强或四强,非举出自己的强处不可,至少,就这一点而论,是强过世界上任何国家的。

漫天都是谎,无往而非谎。今天已经是集谎之大成的时候了。指鹿为马,到底还有个鹿在,以紫乱朱,紫毕竟还是颜色。强爷胜祖到鹿也不必须,颜色也用不着,其终结必然会达到好就是坏,坏一定是好,黑即白,白一定是黑,谎话成为真话,真话一定是谎话了。说谎者的命运也就写上历史了。

在日本投降以前,八年的血泪日子,大家已经明白了“撤退”、“战略上的转移”,甚至“转进”、“有利”等等名词的意义。投降以后,也已经明白了“缴械”、“解除武装”、“护路”、“协助受降”,以至最近昆市最普遍的“土匪”、“赤匪”、“匪警”、“奸徒”、“姜凯”等等名词的意义了。

随便举出眼前的几件大大小小的事实来作说明:

作者简介

吴晗像

吴晗(1909~1969),中国历史学家。原名春晗,字辰伯,浙江省义乌县人。1929年入上海中国公学大学部。1930年,经燕京大学教授顾颉刚介绍,在燕京大学图书馆中日文编考部任馆员。1931年,时任教于北京大学的胡适举荐吴晗为清华大学史学系公读生,专攻明史。大学期间,吴晗写下40多篇文章。1934年毕业后留校任助教,在清华大学讲授明史课。1937年被聘为云南大学历史系教授,后到西南联大任教。1943年7月,加入中国民主同盟。1946年8月,吴晗回到北平,仍在清华大学任教,并担任北平民盟的主任委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担任北京市人民政府副市长。195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因与邓拓、廖沫沙合写《三家村札记》,“文化大革命”中被诬陷为“三家村”反党集团首领,1968年被投入监狱,1969年10月10日含冤去世。1979年7月中共中央批准中共北京市委决定,为其彻底平反。

自从收复区接收人员飞去和钻出以后,“英明”的蒋主席大发雷霆,痛斥接收官员贪污不法,列举了许多事实,和沪上的新闻报道(非官方非党方的)房子、车子、票子、金子“四子”接收,单单不要民心这一点完全吻合,可是下文如何呢?没有!没有办过一个案,也没有办过一个贪官,而且此间《中央日报》还大写社评说只是一两个人,一两件事,决非全体,必非全体!事到如今,仍无着落,当老百姓的只能抗议,“这是谎话!”

轰动一时的两个案子,高秉坊案和陈炳德案,案情大家都明白,国人皆曰可杀,惟×独怜才。拖到现在,高秉坊笑了,陈炳德呢,居然罚金五万元,等于战前的五元!法纪?官箴?是非?国典?当老百姓的也只能抗议,“这是谎话!”

胜利了,和平了,收复区(一说是光复区),代替了原来的名词“沦陷区”,人民喜笑颜开,到底有这一天,生死人而肉白骨,吊民抚亡,引领西望!果然望到了,“四子”被接收。果然望到了,光复区蠲免田赋一年!蠲免的情形如何呢?本年度据说伪组织已经征过,无从免起,只好补征沦陷时期的田赋。据说河南一些地方补征八年,江苏江阴补征若干年,都见于报章,后者且见于上海《大公报》社评。浙东一部分地方,补征民国三十年到三十三年恰好四年,为笔者所身受,用不着旁征博引。如此蠲免,如此德意,当老百姓的只能抗议,“这是谎话!”

湘桂路黔桂路的惨剧总还记得吧?那时候到这时候,西南这区域都不见有“匪军”,就是整个大后方,也无法把交通的责任交给什么党什么军。然而,到今天止,后方人士除了特种人物外,老百姓还是寸步难行。修路只限于有特殊情形的地区,愈被破坏愈修得起劲,大后方自己破坏的呢,政府不说,报纸也不说,老百姓无从说。只好抗议,“这是谎话!”

还有,所谓国民大会代表问题,是十年前一党专政时代搞出来的,老百姓不接头,不认这笔糊涂账,要重新选过。各政党以及无党派人士也以为旧代表要不得,根本代表不了民意。然而,所谓国民大会代表居然发表宣言,硬要人民认账,硬说是人民选出来的,硬要定期开会,硬要国民党政府还政于为人民所不肯承认的自封的人民代表,实则是国民党代表。老百姓只能抗议,“这是谎话!”

我们郑重抗议,抗议这些大大小小的谎话。

谎话政治不结束,中国人民的命运永远是问号。谎话政治不结束,中国人民的生活永远无法改善。谎话政治不结束,人民所要求的和平团结民主永远落空。

我们所不要的是谎话政治,要的是联合政府:理由之一是联合政府不可能也不会说谎话,因为联合政府里必然有不是国民党的成员,国民党一说谎话,就会被当场戳穿。

记得《伊索寓言》里小孩子被狼吃掉的故事吧?不记得,读熟它!

作品赏析

这是吴晗一篇著名的杂文。在旧中国,政治和说谎是一对孪生的兄弟,如作者所言:“世界上,历史上有各个阶级统治的政治,有各样各式的政治,但是,专靠说谎话的政治,无话不谎的政治;自己明知是谎话,而且已被戳破了,却还是非说下去不可的政治,似乎只有我们的国度里才有。”因为指鹿为马的传统教训,老百姓形成这样一种认识:好就是坏,坏一定是好,黑即白,白一定是黑,谎话成为真话,真话一定是谎话了。作者在文章中罗列了一大堆政治说谎的事实,无论战争、民事、吏治,明明是政府的独裁行为,非要强加上民意,大大小小的谎言已经使政府陷入严重的信任危机,而政府的行为则不断引起民间的漠视、反对和抗议,“谎话政治不结束,中国人民的命运永远是问号。谎话政治不结束,中国人民的生活永远无法改善。谎话政治不结束,人民所要求的和平团结民主永远落空”。当说谎政治成为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政治习惯,而则人民渐渐在不断的抗议中觉醒,无论如何,要达到长治久安是很难想象的。

故园春/柯灵

入选理由

优美的文字,深沉的主题,一个时代的缩影

自然平淡而饱含辛酸

从画外之境、弦外之音中可以体会出对于时代的批判

故乡的三月,是田园诗中最美的段落。

桃花笑靥迎人,在溪边山脚,屋前篱落,浓淡得宜,疏密有致,尽你自在流连,尽情欣赏,不必像上海的摩登才子,老远地跑到香烟缭绕的龙华寺畔,向卖花孩子手中购取,装点风雅。

作者简介

柯灵(1909~2000),中国散文家,剧作家。原名高隆任,字季琳。原籍浙江绍兴,生于广州。1926年在上海《妇女杂志》发表叙事诗《织布的妇人》而步入文坛。1931年冬到上海参与左翼文艺活动。1941年与师陀合作根据高尔基的话剧《底层》改编成话剧剧本《夜店》(后改编成电影),产生广泛的影响。1948年到香港《文汇报》工作。1949年回到上海,次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历任《文汇报》副社长兼副总编辑、上海电影艺术研究所所长、上海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国际笔会上海中心主席等职。

冬眠的草木好梦初醒,抽芽,生叶,嫩绿新翠,妩媚得像初熟的少女,不似夏天的蓊蓊郁郁,少妇式的丰容盛髻。油菜花给遍野铺满黄金,紫云英染得满地妍红,软风里吹送着青草和豌豆花的香气,燕子和黄莺忘忧的歌声,……

这大好的阳春景色,对大地的主人却只有一个意义:“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对乡下人不代表诗情画意,却孕育着梦想和希望。

天寒地裂的严冬过去了。忍饥挨冻总算又捱过一年。自春徂秋,辛苦经营的粮食——那汗水淘洗出来的粒粒珍珠,让“收租老相公”开着大船下乡,升较斗量,满载而去。咬紧牙齿,勒紧裤带,度过了缴租的难关,结账还债的年关,好容易春天姗姗地来了。

谢谢天!现在总算难得让人缓过一口气,脱下破棉袄,赤了膊到暖洋洋的太阳下做活去。

手把锄头,翻泥锄草,一锄一个美梦,巴望来个难得的好年景。虽说惨淡的光景几乎年不如年,春暖总会给人带来一阵欢悦和松爽。

在三月里,日子也会照例显得好过些。“春花”起了:春笋正好上市,豌豆蚕豆开始结荚,有钱人爱的就是尝新;收过油菜子,小麦开割也就不远。春江水暖,鲜鱼鲜虾正在当令,只要你有功夫下水捕捞。……干瘪的口袋活络些了,但一过春天,就得准备端阳节还债,准备租牛买肥料,在大毒日头底下去耘田种稻。挖肉补疮,只好顾了眼前再说。

家里有孩子的,便整天被打发到垄头坡上,带一把小剪刀,一只篾青小篮子,三五结伴,坐在绿茸茸的草场上,细心地从野草中间剪荠菜、马兰头、黄花麦果,或者是到山上去摘松花,一边劳动,一边唱着顽皮的歌子消遣:

荠菜马兰头,

姊姊嫁亨(在)后门头;

后门春破我来修,

修得两只奶奶头。

女孩子就唱那有情有义的山歌:

油菜开花黄似金,

萝卜开花白如银,

草紫开花满天星,

芝麻开花九莲灯,

蚕豆开花当中一点黑良心,

怪不得我家爹爹要赖婚。

故乡有句民谣:“正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船里看姣姣。”三月正是扫墓的季节,挑野菜的孩子,遇见城市人家来上坟的,算是春天的一件大乐事,大家高高兴兴,一哄而上,看那些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哥儿姐儿奶奶太太们,摆开祭祀三牲,在风灯里点起红烛,一个个在坟前欠身下拜。要遇见新郎新娘头年祭祖,阔人家还有乐队吹奏。祭扫完毕,上坟人家便照例把那些“上坟果”——发芽豆、烧饼、馒头、甘蔗、荸荠分给看热闹的孩子,算是结缘施福。上坟还有放炮仗的,从天上掉到地下的炮仗头,也有孩子们宝贝似的拾了放在篮子里。说说笑笑,重新去挑野菜。

等得满篮翠碧,便赶着新鲜拿到镇上叫卖,换得一把叮当作响的铜板,拿回家里去交给父母。

因为大自然的慷慨,这时候田事虽忙,不算太紧,日子也过得比较舒心。——在我们乡间,种田人的耐苦胜过老牛;无论你苦到什么地步,只要有口苦饭,便已经心满意足了。“收租老相公”的生活跟他们差得有多远,他们永远想不到,也不敢想。——他们认定一切都命中注定,只好逆来顺受,把指望托付祖宗和神灵。

在三月里,乡间敬神的社戏特别多。

按照历年的例规,到时候自会有热心的乡人为首,挨家着户募钱。农民哪怕再穷,也不会吝惜这份捐献。

演戏那天,村子里便忙忙碌碌,热火朝天。家家户户置办酒肴香烛,乘便祭祖上坟,朝山进香。午后社戏开场,少不更事的姑娘嫂子们,便要趁这一年难得的机会,换上红红绿绿的土布新衣,端端正正坐到预先用门板搭成的看台上去看戏。但家里的主人主妇,却很少有能闲适地去看一会戏的,因为他们得小心张罗,迎接客人光降。

镇上的佃主也许会趁扫墓的方便,把上坟船停下来看一看戏,这时候就得赶紧泡好一壶茶,送上瓜子花生,乡间土做的黄花果糕、松花饼;傍晚时再摆开请过祖宗的酒肴,殷勤留客款待。

夜戏开锣,戏场上照例要比白天热闹得多。来看戏的,大半是附近村庄的闲人,镇上那些米店、油烛店、杂货店里的伙计。看过一出开场的“夺头”(全武行),各家的主人便到戏台下去找寻一些熟识的店伙先生,热心地拉到自己家里,在门前早用小桌子摆好菜肴点心,刚坐下,主妇就送出大壶“三年陈”,在锣鼓声里把客人灌得大醉。

他们用最大的诚心邀客,客人半推半就:“啊哎,老八斤,别拉呵,背心袖子也给拉掉了!”到后却总是大声笑着领了情。这殷勤有点用处,端午下乡收账时可以略略通融,或者在交易中沾上一点小便宜。

在从前,演戏以外还有迎神赛会。

迎起会来,当然更热闹非凡。我们家乡,三月里的张神会最出名,初五初六,接连两天的日会夜会,演戏,走浮桥,放焰火,那狂欢的景象,至今梦里依稀。可是这种会至少有七八年烟消火灭,现在连社戏也听说演得很少。农民的生计一年不如一年,他们虽然还信神佞佛,但也无力顾及这些了。——今年各处都在举行“新生活运动”提灯会,起先我想,故乡的张神会也许会借此出迎一次罢?可是没有。只是大地春回,一年一度,依然多情地到茅檐草庐访问。

春天是使人多幻想,多做梦的。那些忠厚的农民,一年一年地挣扎下来,这时候又像遍野的姹紫嫣红,编织他们可怜的美梦了。

在三月里,他们是兴奋的,乐观的;一过了三月,他们便要在现实的灾难当中,和生活作艰辛的搏斗了。

作品赏析

《故园春》是柯灵反映解放前农民生活境况的一篇散文。文章开头说“故乡的三月,是田园诗中最美的段落”,作者下面交代的一方面是这个季节固有的美,草木复苏、桃花笑靥迎人的春景之美。而另一方面最关键的是人之美,具体地说是春天给人带来的“梦想和希望”之美。然而在作者描摹的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中,最终却没有落在“美”上。忠厚的农民艰辛地与生活所作的搏斗、为通融收租者而竭诚待客,这些都是美的表象背后最沉重的东西。作者用哀伤的笔调来写故乡农民三月的希望,这种“哀伤”不存在于故乡父老的精神上,而是存在于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命运中。而这样的命运,又是那个时代赋予给他们的难以更改的东西。由此看来对于时代的批判当是画外之境、弦外之音了。

鲁迅先生记/萧红

入选理由

萧红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中国散文史上回忆鲁迅的名篇

寄托了作者对鲁迅的浓浓思念之情

鲁迅先生家里的花瓶,好像画上所见的西洋女子用以取水的瓶子,灰蓝色,有点从瓷釉而自然堆起的纹痕,瓶口的两边,还有两个瓶耳,瓶里种的是几棵万年青。

我第一次看到这花的时候,我就问过:

“这叫什么名字?屋里不生火炉,也不冻死?”

第一次,走进鲁迅家里去,那是近黄昏的时节,而且是个冬天,所以那楼下室稍微有一点暗,同时鲁迅先生的纸烟,当它离开嘴边而停在桌角的地方,那烟纹的卷痕一直升腾到他有一些白丝的发梢那么高。而且再升腾就看不见了。

“这花,叫‘万年青’,永久这样!”他在花瓶旁边的烟灰盒中,抖掉了纸烟上的灰烬,那红的烟火,就越红了,好像一朵小红花似的和他的袖口相距离着。

鲁迅全家合影,摄于20世纪30年代。

“这花不怕冻?”以后,我又问过,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了。

许先生说:“不怕的,最耐久!”而且她还拿着瓶口给我摇着。

我还看到了那花瓶的底边是一些圆石子,以后,因为熟识了的缘故,我就自己动手看过一两次,又加上这花瓶是常常摆在客厅的黑色长桌上;又加上自己是来在寒带的北方,对于这在四季里都不凋零的植物,总带着一点惊奇。

而现在这“万年青”依旧活着,每次到许先生家去,看到那花,有时仍站在那黑色的长桌子上,有时站在鲁迅先生照像的前面。

花瓶是换了,用一个玻璃瓶装着,看得到淡黄色的须根,站在瓶底。

有时候许先生一面和我们谈论着,一面检查着房中所有的花草。看一看叶子是不是黄了?该剪掉的剪掉;该洒水的洒水,因为不停地动作是她的习惯。有时候就检查着这“万年青”,有时候就谈鲁迅先生,就在他的照像前面谈着,但那感觉,却像谈着古人那么悠远了。

至于那花瓶呢?站在墓地的青草上面去了,而且瓶底已经丢失,虽然丢失了也就让它空空地站在墓边。我所看到的是从春天一直站到秋天;它一直站到邻旁墓头的石榴树开了花而后结成了石榴。

从开炮以后,只有许先生绕道去过一次,别人就没有去过。当然那墓草是长得很高了,而且荒了,还说什么花瓶,恐怕鲁迅先生的瓷半身像也要被荒了的草埋没到他的胸口。

我们在这边,只能写纪念鲁迅先生的文章,而谁去努力剪齐墓上的荒草?我们是越去越远了,但无论多少远,那荒草是总要记在心上的。

作者简介

萧红像

萧红(1911~1942),原名张乃莹,黑龙江呼兰人,中国现代女作家。幼年丧母。1929年入哈尔滨第一女子中学学习,接触“五四”新文学。1930年反对家庭包办婚姻,离家出走,几经颠沛。1932年与萧军同居。1936年赴日本。1940年与端木蕻良同抵香港。1942年在香港病逝。主要作品有小说《生死场》、《呼兰河传》,散文集《鲁迅先生记》、《回忆鲁迅先生》等。

作品赏析

萧红曾与鲁迅有过一段难忘的交往经历。鲁迅对萧红的生活、创作都给予了慈父、师长般的关怀,曾为萧红的小说《生死场》作了序言,因此萧红对鲁迅的尊敬、景仰之情是不言而喻的。1938年,即鲁迅逝世后两年,萧红写了两篇怀念鲁迅的文章《鲁迅先生记》(一)、(二)。本文选的是(一)。文章通过忆写鲁迅生活的零星片断,展示了鲁迅的言谈笑貌、品性气质和人格精神,寄托了作者对鲁迅的浓浓思念之情。作者以小显大,紧扣常人不注意的“花瓶”和“万年青”展开内容,通过自己与鲁迅、许广平的简单对话,寥寥数语即使鲁迅的形象跃然纸上。文章巧用象征、拟人手法,以“万年青”象征鲁迅的精神,生动而形象。文章虽然篇幅短小,却蕴涵有很重的思想、感情分量。文章着笔随意,娓娓叙来,亲切自然,悠悠思念之情充溢字里行间,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八十述怀/季羡林

入选理由

季羡林的散文代表作

文笔亲切自然,读来令人如沐春风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能活到八十岁;如今竟然活到了八十岁,然而又一点也没有八十岁的感觉,岂非咄咄怪事!

我向无大志,包括自己活的年龄在内。我的父母都没能活过五十;因此,我自己的原定计划是活到五十。这样已经超过了父母,很不错了。不知怎么一来,宛如一场春梦,我活到了五十岁。那时正值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我流年不利,颇挨了一阵子饿。但是,我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在二次世界大战时,我正在德国,我经受了而今难以想像的饥饿的考验,以致失去了饱的感觉。我们那一点灾害,同德国比起来,真如小巫见大巫;我从而顺利地度过了那一场灾难,而且我当时的精神面貌是我一生最好的时期,一点苦也没有感觉,于不知不觉中冲破了我原定的年龄计划,渡过了五十岁大关。

五十一过,只仿佛一场春梦似的,一下子就到了古稀之年,不容我反思,不容我踟蹰。其间跨越了一个十年浩劫。我当然是在劫难逃,被送进牛棚。我现在不知道应当感谢哪一路神灵:佛祖、上帝、安拉;由于一个万分偶然的机缘,我没有走上绝路,活下来了。活下来了,我不但没有感到特别高兴,反而时有悔愧之感在咬我的心。活下来了,也许还是有点好处的。这一生写作翻译的高潮,恰恰出现在这个期间。原因并不神秘:我获得了余裕和时间。在浩劫期间,我被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后来不打不骂了,我变成了“不可接触者”。在很长时间内,我被分配挖大粪,看门房,守电话,发信件。没有以前的会议,没有以前的发言。没有人敢来找我,很少人有勇气同我说上几句话。一两年内,没收到一封信。我服从任何人的调遣与指挥。只敢规规矩矩,不敢乱说乱动。然而我的脑筋还在,我的思想还在,我的感情还在,我的理智还在。我不甘心成为行尸走肉,我必须干点事情。二百多万字的印度大史诗《罗摩衍那》,就是在这时候译完的。“雪夜闭门写禁文”,自谓此乐不减羲皇上人。

又仿佛是一场缥缈的春梦,一下子就活到了今天,行年八十矣,是古人称之为耄耋之年了。倒退二三十年,我这个在寿命上胸无大志的人,偶尔也想到耄耋之年的情况:手拄拐杖,白须飘胸,步履维艰,老态龙钟。自谓这种事情与自己无关,所以想得不深也不多。哪里知道,自己今天就到了这个年龄了。今天是新年元旦。从夜里零时想,自己已是不折不扣的八十老翁了。然而这老景却真如古人诗中所说的“青蔼入看无”,我看不到什么老景。看一看自己的身体,平平常常,同过去一样。看一看周围的环境,平平常常,同过去一样。金色的朝阳从窗子里流了进来,平平常常,同过去一样。楼前的白杨,确实粗了一点,但看上去也是平平常常,同过去一样。时令正是冬天,叶子落尽了;但是我相信,它们正蜷缩在土里,做着春天的梦。水塘里的荷花只剩下残叶,“留得残荷听雨声”,现在雨没有了,下面只有白皑皑的残雪。我相信,荷花们也蜷缩在淤泥中,做着春天的梦。总之,我还是我,依然故我;周围的一切也依然是过去的一切……

我是不是也在做着春天的梦呢?我想,是的。我现在也处在严寒中,我也梦着春天的到来。我相信英国诗人雪莱的两句话:“既然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我梦着楼前的白杨重新长出了浓密的绿叶;我梦着池塘里的荷花重新冒出了淡绿的大叶子;我梦着春天又回到了大地上。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八十”这个数目字竟有这样大的威力,一种神秘的威力。“自己已经八十岁了!”我吃惊地暗自思忖。它逼迫着我向前看一看,又回头看一看。向前看,灰濛濛的一团,路不清楚,但也不是很长。确实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不看也罢。

而回头看呢,则在灰濛濛的一团中,清晰地看到了一条路,路极长,是我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的,这条路的顶端是在清平县的官庄。我看到了一片灰黄的土房,中间闪着苇塘里的水光,还有我大奶奶和母亲的面影。这条路延伸出去,我看到了泉城的大明湖。这条路又延伸出去,我看到了水木清华,接着又看到德国小城哥廷根斑斓的秋色,上面飘动着我那母亲似的女房东和祖父似的老教授的面影。路陡然又从万里之外折回到神州大地,我看到了红楼,看到了燕园的湖光塔影。令人泄气而且大煞风景的是,我竟又看到了牛棚的牢头禁子那一副面孔。再看下去,路就缩住了,一直缩到我的脚下。

在这一条十分漫长的路上,我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路旁有深山大泽,也有平坡直入;有杏花春雨,也有塞北秋风;有山重水复,也有柳暗花明;有迷途知返,也有绝处逢生。路太长了,时间太久了,影子太多了,回忆太重了。我真正感觉到,我负担不了,也忍受不了,我想摆脱掉这一切,还我一个自由自在身。

回头看既然这样沉重,能不能向前看呢?我上面已经说到,向前看,路不是很长,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我现在正像鲁迅的散文诗《过客》中的那一个过客。他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走来的,终于走到了老翁和小女孩的土屋前面,讨了点水喝。老翁看他已经疲惫不堪,劝他休息一下。他说:“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况且还有声音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那边,西边是什么地方呢?老人说:“前面,是坟。”小女孩说:“不,不,不的。那里有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我理解这个过客的心情,我自己也是一个过客。但是却从来没有什么声音催着我走,而是同世界上任何人一样,我是非走不行的,不用催促,也是非走不行的。走到什么地方去呢?走到西边的坟那里,这是一切人的归宿。我记得屠格涅夫的一首散文诗里,也讲了这个意思。我并不怕坟,只是在走了这么长的路以后,我真想停下来休息片刻。然而我不能,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反正是非走不行。聊以自慰的是,我同那个老翁还不一样,有的地方颇像那个小女孩,我既看到了坟,也看到野百合和野蔷薇。

我面前还有多少路呢?我说不出,也没有仔细想过。冯友兰先生说:“何止于米?相期以茶。”“米”是八十八岁,“茶”是一百零八岁。我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我是“相期以米”。这算不算是立大志呢?我是没有大志的人,我觉得这已经算是大志了。

我从前对穷通寿夭也是颇有一些想法的。十年浩劫以后,我成了陶渊明的志同道合者。他的一首诗,我很欣赏:

纵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

无复独多虑。

作者简介

季羡林像

季羡林(1911~2009),山东临清人,中国当代语言学家、文学翻译家,梵文和巴利文专家。1934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语系。次年赴德国哥廷根大学学习,获哲学博士学位。1946年回国后任教于北京大学,曾任北大副校长、南亚研究所所长、中国史学会常务理事等职。在印度和中亚语言、历史和文化研究方面取得成就。主要著作有评论集《中印文化关系史论丛》,译著《五卷书》、《罗摩衍那》等。

我现在就是抱着这种精神,昂然走上前去。只要有可能,我一定做一些对别人有益的事,决不想成为行尸走肉。我知道,未来的路也不会比过去的更笔直,更平坦。但是我并不恐惧。我眼前还闪动着野百合和野蔷薇的影子。

作品赏析

《八十述怀》写于1991年1月1日,作者在文中回顾了自己80岁以前走过的人生历程,表露了自己的人生观、学术观和生死观。作者起笔不落俗套,以幽默调侃的笔调直接点题,一个坦率、质朴、乐观、自信的老人形象立时展现在读者面前。接着作者以轻松的笔调,对自己过去的人生之路进行大检阅,作者交替使用“宛如一场春梦”等几个类似的句子,使各段之间环环相扣,错落有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未来的时间仿佛也不多,作者固然觉得惋惜、感伤,但并不消沉。作者用冬天的杨树叶和水塘的荷花“做春梦”自喻,表明了向学术冲刺的决心;对于未来,作者化用鲁迅《过客》一文中的内容,说自己“既看到了坟,也看到野百合和野蔷薇”。最后作者引用陶渊明的诗句,表明了自己豁达的生死观。文章信笔而谈,毫不隐讳,无拘无束,笔之所至皆成珠玉,内心独白、与读者交心的表达方式,亲切自然,读来令人如沐春风。

雨前/何其芳

入选理由

何其芳的散文代表作

文章深邃而明丽,委婉而浓郁

表明了作者内心烦闷而焦渴的情绪

最后的鸽群带着低弱的笛声在微风里划一个圈子后,也消失了。也许是误认这灰暗的凄冷的天空为夜色的来袭,或是也预感到风雨的将至,遂过早地飞回它们温暖的木舍。

几天的阳光在柳条上撒下的一抹嫩绿,被尘土埋掩得有憔悴色了,是需要一次洗涤。还有干裂的大地和树根也早已期待着雨。雨却迟疑着。

我怀想着故乡的雷声和雨声。那隆隆的有力的搏击,从山谷返响到山谷,仿佛春之芽就从冻土里震动,惊醒,而怒茁出来。细草样柔的雨声又以温存之手抚摩它,使它簇生油绿的枝叶而开出红色的花。这些怀想如乡愁一样萦绕得使我忧郁了。我心里的气候也和这北方大陆一样缺少雨量,一滴温柔的泪在我枯涩的眼里,如迟疑在这阴沉的天空里的雨点,久不落下。

白色的鸭也似有一点烦躁了,有不洁的颜色的都市的河沟里传出它们焦急的叫声。有的还未厌倦那船一样的徐徐的划行。有的却倒插它们的长颈在水里,红色的蹼趾伸在尾后,不停地扑击着水以支持身体的平衡。不知是在寻找沟底的细微的食物,还是贪那深深的水里的寒冷。

有几个已上岸了。在柳树下来回地作绅士的散步,舒息划行的疲劳。然后参差地站着,用嘴细细抚理它们遍体白色的羽毛,间或又摇动身子或扑展着阔翅,使那缀在羽毛间的水珠坠落。一个已修饰完毕的,弯曲它的颈到背上,长长的红嘴藏没在翅膀里,静静合上它白色的茸毛间的小黑睛,仿佛准备睡眠。可怜的小动物,你就是这样做你的梦吗?

作者简介

何其芳像

何其芳(1912~1977),原名何永芳,四川万县人,中国现代诗人、散文家、文学研究家。1929年后先后在上海中国公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求学。1935年毕业后在天津、山东等地从事教育工作。1938年赴延安,任鲁迅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1947年任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新华日报》社副社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任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等职。主要著作有诗集《预言》,散文集《还乡杂记》等。

我想起故乡放雏鸭的人了。一大群鹅黄色的雏鸭游牧在溪流间。清浅的水,两岸青青的草,一根长长的竹竿在牧人的手里。他的小队伍是多么欢欣地发出啁啾声,又多么驯服地随着他的竿头越过一个田野又一个山坡!夜来了,帐幕似的竹篷撑在地上,就是他的家。但这是怎样辽远的想像啊!在这多尘土的国土里,我仅只希望听见一点树叶上的雨声。一点雨声的幽凉滴到我憔悴的梦,也许会长成一树圆圆的绿阴来覆荫我自己。

我仰起头。天空低垂如灰色的雾幕,落下一些寒冷的碎屑到我脸上。一只远来的鹰隼仿佛带着怒愤,对这沉重的天色的怒愤,平张的双翅不动地从天空斜插下,几乎触到河沟对岸的土阜,而又鼓扑着双翅,作出猛烈的声响腾上了。那样巨大的翅使我惊异。我看见了它两肋间斑白的羽毛。

接着听见了它有力的鸣声,如同一个巨大的心的呼号,或是在黑暗里寻找伴侣的叫唤。

然而雨还是没有来。

作品赏析

《雨前》写于1933年春。当时中国政治气氛沉闷,民族危机深重,正在北京大学求学的何其芳,充满幻想和希望,但面对斑驳灰暗的社会现实,他又感到困惑、苦闷、寂寞。《雨前》的内容就是作者当时心境的流露。《雨前》着重描绘了三组动物图:惊惶的鸭子、烦躁的鸭群、愤怒的鹰隼,其间穿插了两组故乡风情画:草木迎春、雏鸭嬉水。在这些图画背后作者巧妙安排了两条线索:一条是憔悴的北国和秀丽的故乡景物的对比,一条是作者热切的企盼和灰暗的现实世界的对比,两条线索互相渗透,相得益彰。文章写得深邃而明丽,委婉而浓郁,真切地表明了作者内心烦闷而焦渴的情绪,也为读者带来丰富的想象空间。

采蒲台的苇/孙犁

入选理由

孙犁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一曲反映抗战时期白洋淀人民团结御侮、不屈不挠的英雄精神的赞歌

我到了白洋淀,第一个印象,是水养活了苇草,人们依靠苇生活。这里到处是苇,人和苇结合的是那么紧。人好像寄生在苇里的鸟儿,整天不停地在苇里穿来穿去。

我渐渐知道,苇也因为性质的软硬、坚固和脆弱,各有各的用途。其中,大白皮和大头栽因为色白、高大,多用来织小花边的炕席;正草因为有骨性,则多用来铺房、填房碱;白毛子只有漂亮的外形,却只能当柴烧;假皮织篮捉鱼用。

我来的早,淀里的凌还没有完全融化。苇子的根还埋在冰冷的泥里,看不见大苇形成的海。我走在淀边上,想像假如是五月,那会是苇的世界。

在村里是一垛垛打下来的苇,它们柔顺地在妇女们的手里翻动,远处的炮声还不断传来,人民的创伤并没有完全平复。关于苇塘,就不只是一种风景,它充满火药的气息,和无数英雄的血液的记忆。如果单纯是苇,如果单纯是好看,那就不成为冀中的名胜。

这里的英雄事迹很多,不能一一记述。每一片苇塘,都有英雄的传说。敌人的炮火,曾经摧残它们,它们无数次被火烧光,人民的血液保持了它们的清白。

最好的苇出在采蒲台。一次,在采蒲台,十几个干部和全村男女被敌人包围。那是冬天,人们被围在冰上,面对着等待收割的大苇塘。

作者简介

孙犁像

孙犁(1913~2002),中国现当代作家。河北安平人。早年毕业于保定育德中学。1936年到安新县小学教书,后任教于冀中抗战学院和华北联大,任晋察冀通讯社和《晋察冀日报》编辑。1944年赴延安,在鲁迅艺术文学院工作。1945年回冀中农村。1949年起主编《天津日报》的《文艺周刊》。曾任中国作家协会理事和天津作协副主席等职。主要作品有小说《芦花荡》、《荷花淀》和《铁木前传》,散文集《晚华集》、《耕堂散文》等。

敌人要搜。干部们有的带着枪,认为是最后战斗流血的时候到来了。妇女们却偷偷地把怀里的孩子递过去,告诉他们把枪支插在孩子的裤裆里。搜查的时候,干部又顺手把孩子递给女人……十二个女人不约而同地这样做了。仇恨是一个,爱是一个,智慧是一个。

枪掩护过去了,闯过了一关。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从苇塘打苇回来,被敌人捉住。敌人问他:“你是八路?”“不是!”“你村里有干部?”“没有!”敌人砍断他半边脖子,又问:“你的八路?”他歪着头,血流在胸膛上,说:“不是!”“你村的八路大大的!”“没有!”

妇女们忍不住,她们一齐沙着嗓子喊:“没有!没有!”

敌人杀死他,他倒在冰上。血冻结了,血是坚定的,死是刚强!

“没有!没有!”

这声音将永远响在苇塘附近,永远响在白洋淀人民的耳朵旁边,甚至应该一代代传给我们的子孙。永远记住这两名简短有力的话吧!

作品赏析

《采蒲台的苇》是孙犁的散文名篇。文章以抗战时期白洋淀地区为背景,以诗意的笔调叙述了发生在这一地区一个真实感人的军民抗日的故事。文章的前半部分写“苇”,在作者眼中,苇不是单纯的自然物,而是英勇无畏的白洋淀人民的化身,是白洋淀军民团结御侮、宁死不屈的伟大精神的象征。文章后半部分以白描手法,叙述了采蒲台的妇女们面对日寇,机智勇敢掩护干部和一中年打苇人宁死不屈的故事,刻画了白洋淀人民大智大勇、铮铮铁骨的英雄形象。文章朴素无华,语言凝练清新,情感炽烈,生动表现了采蒲台人、白洋淀人,乃至中华儿女不屈不挠、英勇斗争的民族精神。

荔枝蜜/杨朔

入选理由

杨朔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以诗的语言讴歌了我国广大劳动者的勤劳精神

曾入选中学语文教材

花鸟草虫,凡是上得画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爱。蜜蜂是画家的爱物,我却总不大喜欢。说起来可笑,孩子时候有一回上树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蜇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儿跌下来。大人告诉我说:蜜蜂轻易不蜇人,准是误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蜇。一蜇,它自己就耗尽了生命,也活不久了。我听了,觉得那蜜蜂可怜,原谅它了。可是从此以后,每逢看见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总不怎么舒服。

今年四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了几天。那里四围是山,环抱着一潭春水,那又浓又翠的景色,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刚去的当晚是个阴天,偶尔倚着楼窗一望,奇怪啊,怎么楼前凭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断?记得楼前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园林,不是山。这到底是什么幻景呢?赶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来是满野的荔枝树,一棵连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缝,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小山似的!

荔枝也许是世上最鲜最美的水果。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见荔枝的妙处。偏偏我来得不是时候,满树刚开着浅黄色的小花,并不出众。新发的嫩叶,颜色淡红,比花倒还中看些。从开花到果子成熟,大约得三个月,看来我是等不及在从化温泉吃鲜荔枝了。

吃鲜荔枝蜜,倒是时候。有人也许没听说这稀罕物儿吧?从化的荔枝树多得像汪洋大海,开花时节,满野嘤嘤嗡嗡,忙得那蜜蜂忘记早晚,有时趁着月色还采花酿蜜。荔枝蜜的特点是成色纯,养分大。住在温泉的人多半喜欢吃这种蜜,滋养精神。热心肠的同志为我也弄到两瓶。一开瓶子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喝着这样好的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我不觉动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

荔枝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温泉公社的养蜂场,却起了个有趣的名儿,叫“养蜂大厦”。正当十分春色,花开得正闹。一走近“大厦”,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去飞来,那沸沸扬扬的情景,会使你想: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

作者简介

杨朔像

杨朔(1913~1968),山东蓬莱人,中国当代作家。早年丧父,1929年随舅父到哈尔滨。1937年赴延安参加革命,曾辗转于西北各地和华北抗日根据地,从事文艺工作。解放战争期间,以新华社记者身份赴前线工作。抗美援朝战争时期,赴朝鲜前线采访。之后主要从事外事工作。“文化大革命”期间受迫害而死。主要作品有散文《荔枝蜜》、《雪浪花》、《茶花赋》和长篇小说《三千里江山》。

养蜂员老梁领我走进“大厦”。叫他老梁,其实是个青年人,举动很精细。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他小小心心地揭开一个木头蜂箱,箱里隔着一排板,板上满是蜜蜂,蠕蠕地爬动。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别长,每只蜜蜂都愿意用采来的花精来供养它。

老梁赞叹似的轻轻说:“你瞧这群小东西,多听话!”

我就问道:“像这样一窝蜂,一年能割多少蜜?”

老梁说:“能割几十斤。蜜蜂这东西,最爱劳动。广东天气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闲着。酿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每回割蜜,留下一点点,够它们吃的就行了。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

我又问道:“这样好蜜,不怕什么东西来糟蹋么?”

老梁说:“怎么不怕?你得提防虫子爬进来,还得提防大黄蜂。大黄蜂这贼最恶,常常落在蜜蜂窝洞口,专干坏事。”

我不觉笑道:“噢!自然界也有侵略者。该怎么对付大黄蜂呢?”

老梁说:“赶!赶不走就打死它。要让它呆在那儿,会咬死蜜蜂的。”

我想起一个问题,就问:“一只蜜蜂能活多久?”

老梁回答说:“蜂王可以活三年,一只工蜂最多能活六个月。”

我说:“原来寿命这样短。你不是总得往蜂房外边打扫死蜜蜂么?”

老梁摇一摇头说:“从来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数,自己便悄悄死在外边,再也不回来了。”

我的心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

透过荔枝树林,我沉吟地望着远远的田野,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田里,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

这天夜里,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

作品赏析

《荔枝蜜》写于1960年,曾被收入中学课本。本文是一篇构思精巧、寓意深刻、意境优美的抒情散文。作者以生活中常见的小动物蜜蜂为描写对象,借蜜蜂酿蜜的可贵精神,赞颂了劳动人民勤奋不息地为别人、为子孙后代酿造生活之“蜜”的高尚品质。纵观全篇,语言精致,优美深邃的意境次第展开,含意步步加深,感情层层叠起,读来有如平地登山,愈高天地愈广,既获得深刻的哲理启示,也得到美的享受。

黄山记/徐迟

入选理由

恢弘大气的山河颂歌,精于设计的结构布局,热情奔放的诗性语言

入选初中课本

大自然是崇高、卓越而美的。它煞费心机,创造世界。它创造了人间,还安排了一处胜境。它选中皖南山区。它是大手笔,用火山喷发的手法,迅速地,在周围120公里,面积千余平方公里的一个浑圆的区域里,分布了这么多花岗岩的山峰。它巧妙地搭配了其中三十六大峰和三十六小峰。高峰下临深谷;幽潭傍依天柱。这些朱砂的,丹红的,紫霭色的群峰,前拥后簇,高矮参差。三个主峰,高风峻骨,鼎足而立,撑起青天。

这样布置后,它打开了它的云库,拨给这区域的,有倏来倏去的云,扑朔迷离的雾,绮丽多彩的霞光,雪浪滚滚的云海。云海五座,如五大洋,汹涌澎湃。被雪浪拍击的山峰,或被吞没,或露顶巅,沉浮其中。然后,大自然又毫不悭吝地赐予几千种植物,它处处散下了天女花和高山杜鹃。它还特意委托风神带来名贵的松树树种,播在险要处。黄山松铁骨冰肌;异萝松天下罕见。这样,大自然把紫红的峰,雪浪云的海,虚无缥缈的雾,苍翠的松,拿过来组成了无穷尽的幻异的景。云海上下,有三十六源,二十四溪,十六泉,还有八潭,四瀑。一道温泉,能治百病。各种走兽之外,又有各种飞禽。神奇的音乐鸟能唱出八个乐音。希世的灵芝草,有珊瑚似的肉芝。作为最高的效果,它格外赏赐了只属于幸福的少数人的,极罕见的摄身光。这种光最神奇不过,它有彩色光晕如镜框,中间一明镜可显见人形。三个人并立峰上,各自从峰前摄身光中看见自己的面容身影。

这样,大自然布置完毕,显然满意了,因此它在自己的这件艺术品上,最后三下两下,将那些可以让人从人间通入胜境去的通道全部切断,处处悬崖绝壁,无可托足。它不肯随便把胜境给予人类。它封了山。

鸿蒙以后多少年,只有善于攀援的金丝猴来游。以后又多少年,才来到了人。第一个来者黄帝,一来到,黄山命了名。他和浮丘公、容成子上山采药。传说他在三大主峰之一,海拔1840公尺的光明顶之傍,炼丹峰上,飞升了。

又几千年,无人攀登这不可攀登的黄山。直到盛唐,开元天宝年间,才有个诗人来到。即使在猿猴愁攀登的地方,这位诗人也不愁。在他足下,险阻山道阻不住他。他是李白。他逸兴横飞,登上了海拔1860公尺的莲花峰,黄山最高峰的绝顶。有诗为证: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伊惜升绝顶,俯视天目松。李白在想象中看见,浮丘公引来了王子乔,“吹笙舞风松”。他还想“乘桥蹑彩虹”,又想“遗形入无穷”,可见他游兴之浓。

又数百年,宋代有一位吴龙翰,“上丹崖万仞之巅,夜宿莲花峰顶。霜月洗空,一碧万里”。看来那时候只能这样,白天登山,当天回不去。得在山顶露宿,也是一种享乐。

可是这以后,元明清数百年内,极大多数旅行家都没有能登上莲花峰顶。汪璀以“从者七人,二僧与俱”,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登山队,“一仆前持斧斤,剪伐丛莽,一仆鸣金继之,二三人肩糗执剑戟以随。”他们只到了半山寺,狼狈不堪,临峰翘望,败兴而归。只有少数人到达了光明顶。登莲花峰顶的更少了。而三大主峰之中的天都峰,海拔只有1810公尺,却最险峻,从来没有人上去过。那时有一批诗人,结盟于天都峰下,称天都社。诗倒是写了不少,可登了上去的,没有一个。

登天都,有记载的,仅后来的普门法师、云水僧、李匡台、方夜和徐霞客。

作者简介

徐迟像

徐迟(1914~1996),原名商寿,浙江吴兴人。1931年至1933年,曾先后就读于苏州东吴大学和燕京大学。1933年开始写诗。1936年出版第一部诗集《二十岁人》。抗战爆发后,辗转于上海、香港、重庆。这期间,曾与戴望舒、叶君健合编英文版《中国作家》。并协助郭沫若编辑《中原》月刊,创作和翻译了不少作品。抗战胜利后,由重庆抵上海,曾一度回故乡教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先后任《人民中国》(英文版)编辑、《诗刊》副主编。1960年调湖北文联从事专业创作,创作了大量的诗、散文和特写。粉碎“四人帮”以后,创作了一系列脍炙人口的报告文学,曾获1981年全国优秀报告文学一等奖。

白露之晨,我们从温泉宾馆出发。经人字瀑,看到了从前的人登山之途,五百级罗汉级。这是在两大瀑布奔泻而下的光滑的峭壁上琢凿出来的石级,没有扶手,仅可托足,果然惊险。但我们现在并不需要从这儿登山。另外有比较平缓的,相当宽阔的石级从瀑布旁侧的山林间,一路往上铺砌。我们甚至还经过了一段公路,只是它还没有修成。一路总有石级。装在险峻地方的铁栏杆很结实;红漆了,更美观。林业学校在名贵树木上悬挂小牌子,写着树名和它们的拉丁学名,像公园里那样的。

过了立马亭,龙蟠坡,到半山寺,便见天都峰挺立在前,雄峻难以攀登。这时山路渐渐的陡峭,我们快到达那人间与胜境的最后边界线了。

然而,现在这边界线的道路全是石级铺砌的了,相当宽阔,直到天都峰趾。仰头看吧!天都峰,果然像过去的旅行家所描写的“卓绝云际”。他们来到这里时,莫不“心甚欲住”。可是“客怨,仆泣”,他们都被劝阻了。“不可上,乃止”,他们没上去。方夜在他的《小游记》中写道:“天都险莫能上。自普门师蹑其顶,继之者惟云水僧一十八人集月夜登之,归而几堕崖者已四。又次为李匡台,登而其仆亦堕险几毙。自后遂无至者。近踵其险而至者,惟余侣耳。”

那时上天都确实险。但现今我们面前,已有了上天的云梯。一条鸟道,像绳梯从上空落下来。它似乎是无穷尽的石级,等我们去攀登。它陡则陡矣,累亦累人,却并不可怕。石级是不为不宽阔的,两旁还有石栏,中间挂铁索,保护你。我们直上,直上,直上,不久后便已到了最险处的鲫鱼背。

那是一条石梁,两旁峭壁千仞。石梁狭仄,中间断却。方夜到此,“稍栗”。我们却无可战栗,因为鲫鱼背上也有石栏和铁索在卫护我们。这也化险为夷了。

如是,古人不可能去的,以为最险的地方,鲫鱼背,阎王坡,小心壁等等,今天已不再是艰险的,不再是不可能去的地方了。我们一行人全到了天都峰顶。千里江山,俱收眼底;黄山奇景,尽踏足下。

我们这江山,这时代,正是这样,属于少数人的幸福已属于多数人。虽然这里历代有人开山筑道,却只有这时代才开成了山,筑成了道。感谢那些黄山石工,峭壁见他们就退让了,险处见他们就回避了。他们征服了黄山。断崖之间架上桥梁,正可以观泉赏瀑。险绝处的红漆栏杆,本身便是可羡的风景。

胜境已成公园,绝处已经逢生。看呵,天都峰,莲花峰,玉屏峰,莲蕊峰,光明顶,狮子林,这许多许多佳丽处,都在公园中。看呵,这是何等的公园!

只见云气氤氲来,飞升于文殊院,清凉台,飘拂过东海门,西海门,弥漫于北海宾馆,白鹅岭。如此之飘泊无定;若许之变化多端。毫秒之间,景物不同;同一地点,瞬息万变。一忽儿阳光泛滥;一忽儿雨脚奔驰,却永有云雾,飘去浮来;整个的公园,藏在其中。几枝松,几个观松人,融出融入;一幅幅,有似古山水,笔意简洁。而大风呼啸,摇撼松树,如龙如凤。显出它们矫健多姿。它们的根盘入岩缝,和花岗石一般颜色,一般坚贞。它们有风修剪的波浪形的华盖;它们因风展开了似飞翔之翼翅。从峰顶俯视,它们如苔藓,披覆住岩石;从山腰仰视,它们如天女,亭亭而玉立。沿着岩壁折缝,一个个的走将出来,薄纱轻绸,露出的身段翩然起舞。而这舞松之风更把云雾吹得千姿万态,令人眼花缭乱。这云雾或散或聚;群峰则忽隐忽现。刚才还是顶盆雨,迷天雾,而千分之一秒还不到,它们全部散去了。庄严的天都峰上,收起了哈达;俏丽的莲蕊峰顶,揭下了蝉翼似的面纱。阳光一照,丹崖贴金。这时,云海滚滚,如海宁潮来,直拍文殊院宾馆前面的崖岸。朱砂峰被吞没;桃花峰到了波涛底。耕云峰成了一座小岛;鳌鱼峰游泳在雪浪花间。波涛平静了,月色耀银。这时文殊院正南前方,天蝎星座的全身,如飞龙一条,伏在面前,一动不动。等人骑乘,便可起飞。而当我在静静的群峰间,暗蓝的宾馆里,突然睡醒,轻轻起来,看到峰峦还只有明暗阴阳之分时,黎明的霞光却渐渐显出了紫蓝青绿诸色。初升的太阳透露出第一颗微粒。从未见过这鲜红如此之红;也从未见过这鲜红如此之鲜。一刹间火球腾空;凝眸处彩霞掩映。光影有了千变万化;空间射下百道光柱。万松林无比绚丽;云谷寺豪光四射。忽见琉璃宝灯一盏,高悬始信峰顶。奇光异彩,散花坞如大放焰火。焰火正飞舞,那暗呜变色,叱咤的风云又汇聚起来。笙管齐鸣,山呼谷应。风急了。西海门前,雪浪滔滔。而排云亭前,好比一座繁忙的海港,码头上装卸着一包包柔软的货物。我多么想从这儿扬帆出海去。可是暗礁多,浪这样险恶,准可以撞碎我的帆桅,打翻我的船。我穿过密林小径,奔上左数峰,上有平台,可以观海。但见浩瀚一片,了无边际,海上蓬莱,尤为诡奇。我又穿过更密的林子,翻过更奇的山峰,蛇行经过更险的悬崖,踏进更深的波浪。一苇可航,我到了海心的飞来峰上。游兴更浓了,我又踏上云层,到那黄山图上没有标志,在任何一篇游记之中无人提及,根本没有石级,没有小径,没有航线,没有方向的云中。仅在岩缝间,松根中,雪浪褶皱里,载沉载浮,我到海外去了。浓云四集,八方茫茫。忽见一位药农,告诉我,这里名叫海外五峰。他给我看黄山的最高荣誉,一枝灵芝草,头尾花茎俱全,色泽鲜红如珊瑚。他给我指点了道路,自己缘着绳子下到数十丈深谷去了。他在飞腾,在荡秋千。黄山是属于他的,属于这样的药农的。我又不知穿过了几层云,盘过几重岭,发现我在炼丹峰上,光明顶前。大雨将至,我刚好躲进气象站里。黄山也属于他们,这几个年轻的科学工作者。他们邀我进入他们的研究室。倾盆大雨倒下来了。这时气象工作者祝贺我,因为将看到最好的景色了。那时我喘息甫定,他们却催促我上观察台去。果然,雨过天又晴。天都突兀而立,如古代将军。绯红的莲花峰迎着阳光,舒展了一瓣瓣的含水的花瓣。轻盈的云海隙处,看得见山下晶晶的水珠。休宁的白岳山,青阳的九华山,临安的天目山,九江的匡庐山。远处如白练一条浮着的,正是长江。这时彩虹一道,挂上了天空。七彩鲜艳,银海衬底。妙极!妙极了!彩虹并不远,它近在目前,就在观察台边。不过十步之外,虹脚升起,跨天都,直上晴空,至极远处。仿佛可以从这长虹之脚,拾级而登,临虹款步,俯览江山。而云海之间,忽生宝光。松影之荫,琉璃一片,闪闪在垂虹下,离我只二十步,探手可得。它光彩异常,它中间晶莹,它的比彩虹尤其富丽的镜圈内有面镜子。摄身光!摄身光!

这是何等的公园!这是何等的人间!

作品赏析

《黄山记》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游记佳作。文章在开篇即以造物对黄山的精心布局,设景置笔,文章大气。首先写出了黄山的奇特,而后又以古人游记的文献为依据写出了黄山的奇险,最后以自己的亲临之感真切诱人地写出了黄山的奇美。文章处处在写奇,于奇中起笔落笔,构思超过一般游记文章,先铺开大局,后细处染点,遂成为一幅气势磅礴的云山画卷。作者以奔放优美的文字,错落有序的叙述,笔随心转,舒卷自如,显示了作者豪放的个性和过人的创作能力。

长江三日/刘白羽

入选理由

大时代气势磅礴的交响乐章

宏大叙事和个性体验的完美结合

入选过中学课本

十一月十七日

……

雾笼罩着江面,气象森严。十二时,“江津”号启碇顺流而下了。在长江与嘉陵江汇合后,江面突然开阔,天穹顿觉低垂。浓浓的黄雾,渐渐把重庆隐去。一刻钟后,船又在两面碧森森的悬崖陡壁之间的狭窄的江面上行驶了。

你看那急速漂流的波涛一起一伏,真是“众水会万涪,瞿塘争一门”。而两三木船,却齐整的摇动着两排木桨,像鸟儿扇动着翅膀,正在逆流而上。我想到李白、杜甫在那遥远的年代,以一叶扁舟,搏浪急进,该是多少雄伟的搏斗,会激发诗人多少瑰丽的诗思啊!……不久,江面更开朗辽阔了。两条大江,骤然相见,欢腾拥抱,激起云雾迷蒙,波涛沸荡,至此似乎稍为平定,水天极目之处,灰蒙蒙的远山展开一卷清淡的水墨画。

从长江上顺流而下,这一心愿真不知从何时就在心中扎下根子,年幼时读“大江东去……”读“两岸猿声……”辄心向往之。后来,听说长江发源于一片冰川,春天的冰川上布满奇异艳丽的雪莲,而长江在那儿不过是一泓清溪;可是当你看到它那奔腾叫啸,如万瀑悬空,砰然万里,就不免在神秘气氛的“童话世界”上又涂了一层英雄光彩。后来,我两次到重庆,两次登枇杷山看江上夜景,从万家灯光、灿烂星海之中,辨认航船上缓缓浮动而去的灯火,多想随那惊涛骇浪,直赴瞿塘,直下荆门呀。但亲身领略一下长江真风景,直到这次才实现。因此,这一回在“江津”号上,正如我在第二天写的一封信中所说:

“这两天,整天我都在休息室里,透过玻璃窗,观望着三峡。昨天整日都在朦胧的雾罩之中。今天却阳光一片。这庄严秀丽气象万千的长江真是美极了。”

下午三时,天转开朗。长江两岸,层层叠叠,无穷无尽的都是雄伟的山峰,苍松翠竹绿茸茸的遮了一层绣幕。近岸陡壁上,背纤的纤夫历历可见。你向前看,前面群山在江流浩荡之中,则依然为雾笼罩,不过雾不像早晨那样浓,那样黄,而呈乳白色了。现在是“枯水季节”,江中突然露出一块黑色礁石,一片黄色浅滩,船常常在很狭窄的两面航标之间迂回前进,顺流驶下。山愈聚愈多,渐渐暮霭低垂了,渐渐进入黄昏了,红绿标灯渐次闪光,而苍翠的山峦模糊为一片灰色。

作者简介

刘白羽像

刘白羽(1916~2005),现当代著名作家,1916年生于北京。1936年中学毕业去南京,开始小说创作。1938年2月到延安,受到毛泽东同志接见并加入中国共产党。1949年作为第四野战军代表,从长江前线回京参加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当选为“文协”理事。1950年参加编制的反映解放战争的影片《中国人民的胜利》获斯大林文艺奖金。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主要从事党的文艺领导工作,抗美援朝期间两次赴前线。1955年后历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书记、作协副主席、作协书记处书记、文化部副部长、总政文化部部长等职。2005年8月病逝于北京。

当我正为夜色降临而惋惜的时候,黑夜里的长江却向我展开另外一种魅力。开始是,这里一星灯火,那儿一簇灯火,好像长江在对你眨着眼睛。而一会儿又是漆黑一片,你从船身微微的荡漾中感到波涛正在翻滚沸腾。一派特别雄伟的景象,出现在深宵。我一个人走到甲板上,这时江风猎猎,上下前后,一片黑森森的,而无数道强烈的探照灯光,从船顶上射向江面,天空江上一片云雾迷蒙,电光闪闪,风声水声,不但使人深深体会到“高江急峡雷霆斗”的赫赫声势,而且你觉得你自己和大自然是那样贴近,就像整个宇宙,都罗列在你的胸前。水天,风雾,浑然融为一体,好像不是一只船,而是你自己正在和江流搏斗而前。“曙光就在前面,我们应当努力。”这时一种庄严而又美好的情感充溢我的心灵,我觉得这是我所经历的大时代突然一下集中地体现在这奔腾的长江之上。是的,我们的全部生活不就是这样战斗、航进、穿过黑夜走向黎明的吗?现在,船上的人都已酣睡,整个世界也都在安眠,而驾驶室上露出一片宁静的灯光。想一想,掌握住舵轮,透过闪闪电炬,从惊涛骇浪之中寻到一条破浪前进的途径,这是多么豪迈的生活啊!我们的哲学是革命的哲学,我们的诗歌是战斗的诗歌,正因为这样——我们的生活是最美的生活。列宁有一句话说得好极了:“前进吧!——这是多么好啊!这才是生活啊!”……“江津”号昂奋而深沉的鸣响着汽笛向前方航进。

十一月十八日

在信中,我这样叙说:“这一天,我像在一支雄伟而瑰丽的交响乐中飞翔。我在海洋上远航过,我在天空上飞行过,但在我们的母亲河流长江上,第一次,为这样一种大自然的威力所吸摄了。”

朦胧中听见广播到奉节。停泊时天已微明。起来看了一下,峰峦刚刚从黑夜中显露出一片灰蒙蒙的轮廓。启碇续行,我到休息室里来,只见前边两面悬崖绝壁,中间一条狭狭的江面,已进入瞿塘峡了。江随壁转,前面天空上露出一片金色阳光,像横着一条金带,其余天空各处还是云海茫茫。瞿塘峡口上,为三峡最险处,杜甫《夔州歌》云:“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百牢关。”古时歌谣说:“滟湡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湡大如猴,瞿塘不可游;滟湡大如龟,瞿塘不可回;滟湡大如象,瞿塘不可上。”这滟湡堆指的是一堆黑色巨礁。它对准缺口,万水奔腾一冲进峡口,便直奔巨礁而来。你可想象得到那真是雷霆万钧,船如离弦之箭,稍差分厘,便撞得个粉碎。现在,这巨礁,早已炸掉。不过,瞿塘峡中,激流澎湃,涛如雷鸣,江面形成无数漩涡,船从漩涡中冲过,只听得一片哗啦啦的水声。过了八公里的瞿塘峡,乌沉沉的云雾,突然隐去,峡顶上一道蓝天,浮着几小片金色浮云,一注阳光像闪电样落在左边峭壁上。右面峰顶上一片白云像白银片样发亮了,但阳光还没有降临。这时,远远前方,无数层峦叠嶂之上,迷蒙云雾之中,忽然出现一团红雾,你看,绛紫色的山峰,衬托着这一团雾,真美极了。就像那深谷之中向上反射出红色宝石的闪光,令人仿佛进入了神话境界。这时,你朝江流上望去,也是色彩缤纷:两面巨岩,倒影如墨;中间曲曲折折,却像有一条闪光的道路,上面荡着细碎的波光;近处山峦,则碧绿如翡翠。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前面那团红雾更红更亮了。船越驶越近,渐渐看清有一高峰亭亭笔立于红雾之中,渐渐看清那红雾原来是千万道强烈的阳光。八点二十分,我们来到这一片晴朗的金黄色朝阳之中。

抬头望处,已到巫山。上面阳光垂照下来,下面浓雾滚涌上去,云蒸霞蔚,颇为壮观。刚从远处看到那个笔直的山峰,就站在巫峡口上,山如斧削,隽秀婀娜,人们告诉我这就是巫山十二峰的第一峰,它仿佛在招呼上游来的客人说:“你看,这就是巫山巫峡了。”“江津”号紧贴山脚,进入峡口。红彤彤的阳光恰在此时射进玻璃厅中,照在我的脸上。峡中,强烈的阳光与乳白色云雾交织一处,数步之隔,这边是阳光,那边是云雾,真是神妙莫测。几只木船从下游上来,帆篷给阳光照得像透明的白色羽翼,山峡却越来越狭,前面两山对峙,看去连一扇大门那么宽也没有,而门外,完全是白雾。

八点五十分,满船人,都在仰头观望。我也跑到甲板上来,看到万仞高峰之巅,有一细石耸立如一人对江而望,那就是充满神奇缥缈传说的美女峰了。据说一个渔人在江中打鱼,突遇狂风暴雨,船覆灭顶,他的妻子抱了小孩从峰顶眺望,盼他回来,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他终未回来,而她却依然不顾晨昏,不顾风雨,站在那儿等候着他——至今还在那儿等着他呢!……

如果说瞿塘峡像一道闸门,那么巫峡简直像江上一条迂回曲折的画廊。船随山势左一弯,右一转,每一曲,每一折,都向你展开一幅绝好的风景画。两岸山势奇绝,连绵不断,巫山十二峰,各峰有各峰的姿态,人们给它们以很高的美的评价和命名,显然使我们的江山增加了诗意,而诗意又是变化无穷的。突然是深灰色石岩从高空直垂而下浸入江心,令人想到一个巨大的惊叹号;突然是绿茸茸草坂,像一支充满幽情的乐曲;特别好看的是悬岩上那一堆堆给秋霜染得红艳艳的野草,简直像是满山杜鹃了。峡急江陡,江面布满大大小小漩涡,船只能缓缓行进,像一个在丛山峻岭之间漫步前行的旅人。但这正好使远方来的人,有充裕的时间欣赏这莽莽苍苍、浩浩荡荡长江上大自然的壮美。苍鹰在高峡上盘旋,江涛追随着山峦激荡,山影云影,日光水光,交织成一片。

20世纪50年代的长江航船

十点,江面渐趋广阔,急流稳渡,穿过了巫峡。十点十五分至巴东,已入湖北境。十点半到牛口,江浪汹涌,把船推在浪头上,摇摆着前进。江流刚奔出巫峡,还没来得及喘息,却又冲入第三峡——西陵峡了。

西陵峡比较宽阔,但是江流至此变得特别凶恶,处处是急流,处处是险滩。船一下像流星随着怒涛冲去,一下又绕着险滩迂回浮进。最著名的三个险滩是:泄滩、青滩和崆岭滩。初下泄滩,你看着那万马奔腾的江水会突然感到江水简直是在旋转不前,一千个、一万个漩涡,使得“江津”号剧烈震动起来。这一节江流虽险,却流传着无数优美的传说。十一点十五分到秭归。据袁崧《宜都山川记》载:秭归是屈原故乡,是楚子熊绎建国之地。后来屈原被流放到汨罗江,死在那里。民间流传着:屈大夫死日,有人在汨罗江畔,看见他峨冠博带,美髯白皙,骑一匹白马飘然而去。又传说:屈原死后,被一大鱼驮回秭归,终于从流放之地回归楚国。这一切初听起来过于神奇怪诞,却正反映了人民对屈原的无限怀念之情。

秭归正面有一大片铁青色礁石,森然耸立江面,经过很长一段急流绕过泄滩。在最急峻的地方,“江津”号用尽全副精力,战抖着,震颤着前进。急流刚刚滚过,看见前面有一奇峰突起,江身沿着这山峰右面驶去,山峰左面却又出现一道河流,原来这就是王昭君诞生地香溪。它一下就令人记起杜甫的诗:“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我们遥望了一下香溪,船便沿着山峰进入一道无比险峻的长峡——兵书宝剑峡。这儿完全是一条窄巷,我到船头上,仰头上望,只见黄石碧岩,高与天齐,再驶行一段就到了青滩。江面陡然下降,波涛汹涌,浪花四溅,当你还没来得及仔细观看,船已像箭一样迅速飞下,巨浪为船头劈开,旋卷着,合在一起,一下又激荡开去。江水像滚沸了一样,到处是泡沫,到处是浪花。船上的同志指着岩上一片乡镇告我:“长江航船上很多领航人都出生在这儿……每只木船要想渡过青滩,都得请这儿的人引领过去。”这时我正注视着一只逆流而上的木船,看起来这青滩的声势十分吓人,但人从汹涌浪涛中掌握了一条前进途径,也就战胜了大自然了。

中午,我们来到了崆岭滩跟前,长江上的人都知道:“泄滩青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可见其凶险了。眼看一片灰色石礁布满水面,“江津”号却抛锚停泊了。原来崆岭滩一条狭窄航道只能过一只船,这时有一只江轮正在上行,我们只好等下来。谁知竟等了那么久,可见那上行的船只是如何小心翼翼了。当我们驶下崆岭滩时,果然是一片乱石林立,我们简直不像在浩荡的长江上,而是在苍莽的丛林中找寻小径跋涉前进了。

十一月十九日

早晨,一片通红的阳光,把平静的江水照得像玻璃一样发亮。长江三日,千姿万态,现在已不是前天那样大雾迷蒙,也不是昨天“巫山巫峡气萧森”,而是苏东坡所谓的“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了。长江在穿过长峡之后,现在变得如此宁静,就像刚刚诞生过婴儿的年轻母亲一样安详慈爱。天光水色真是柔和极了。江水像微微拂动的丝绸,有两只雪白的鸥鸟缓缓地和“江津”号平行飞进,水天极目之处,凝成一种透明的薄雾,一簇一簇船帆,就像一束一束雪白的花朵在蓝天下闪光。

在这样一天,江轮上非常宁静的一日,我把我全身心沉浸在“红色的罗莎”——卢森堡的《狱中书简》中。

这个在一九一八年德国无产阶级革命中最坚定的领袖,我从她的信中,感到一个伟大革命家思想的光芒和胸怀的温暖,突破铁窗镣铐,而闪耀在人间,你看,这一页:

雨点轻柔而均匀地洒落在树叶上,紫红的闪电一次又一次地在铅灰色中闪耀,遥远处,隆隆的雷声像汹涌澎湃的海涛余波似的不断滚滚传来。在这一切阴霾惨淡的情景中,突然间一只夜莺在我窗前的一株枫树上叫起来了!在雨中,闪电中,隆隆的雷声中,夜莺啼叫得像是一只清脆的银铃,它歌唱得如醉如痴,它要压倒雷声,唱亮昏暗……

昨晚九点钟左右,我还看到壮丽的一幕,我从我的沙发上发现映在窗玻璃上的玫瑰色的返照,这使我非常惊异,因为天空完全是灰色的。我跑到窗前,着了迷似的站在那里。在一色灰沉沉的天空上,东方涌现出一块巨大的、美丽得人间少有的玫瑰色的云彩,它与一切分隔开,孤零零地浮在那里,看起来像是一个微笑,像是来自陌生的远方的一个问候。我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把双手伸向这幅富有魅力的图画。有了这样的颜色,这样的形象,然后生活才美妙,才有价值,不是吗?我用目光饱餐这幅光辉灿烂的图画,把这幅图画的每一线玫瑰色的霞光都吞咽下去,直到我突然禁不住笑起自己来。天哪,天空啊,云彩啊,以及整个生命的美并不只存在于佛龙克,用得着我来跟它们告别?不,它们会跟着我走的,不论我到哪儿,只要我活着,天空、云彩和生命的美会跟我同在。

“江津”号在平静的浪花中缓缓驶行。我读着书,一种非常珍贵的感情渗透我的全身。我必须立刻把它写下来,我愿意把它写在这奔腾叫啸、而又安静温柔的长江一起,因为它使我联想到我前天想到的“战斗——航进——穿过黑夜走向黎明”的想象,过去,多少人,从他们艰巨战斗中想望着一个美好的明天呀!而当我承受着像今天这样灿烂的阳光和清丽的景色时,我不能不意识到,今天我们整个大地,所吐露出来的那一种芬芳、宁馨的呼吸,这社会主义生活的呼吸,正是全世界上,不管在亚洲还是在欧洲,在美洲还是在非洲,一切先驱者的血液,凝聚起来,而发射出来的最自由最强大的光辉。我读完了《狱中书简》,一轮落日——那样圆,那样大,像鲜红的珊瑚球一样,把整个江面笼罩在一脉淡淡的红光中,面前像有一种细细的丝幕柔和地、轻悄地撒落下来。

最后让我从我自己的一封信中抄下一段,来结束这一日吧:

夜间,九时许从前面漆黑的夜幕中,看见很小很小几点亮光。人们指给我那就是长江大桥,“江津”号稳稳地向武汉驶近。从这以后,我一直站在船上眺望,渐渐地渐渐地看出那整整齐齐的一排像横串起来的珍珠,在熠熠闪亮。我看着,我觉得在这辽阔无边的大江之上,这正是我们献给我们母亲河流的一顶珍珠冠呀!……再前进,江上无数蓝的、白的、红的、绿的灯光,拖着长长倒影在浮动,那是无数船只在航行,而那由一颗颗珍珠画出的大桥的轮廓,完全像升在云端里一样,高耸空中,而桥那面,灯光稠密的简直像是灿烂的金河,那是什么?仔细分辨,原来是武汉两岸的亿万灯光。当我们的“江津”号,嘹亮地向武汉市发出致敬欢呼的声音时,我心中升起一种庄严的情感,看一看!我们创造的新世界有多么灿烂吧!……

作品赏析

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文学界进入了一个宏大叙事的“抒情时期”,即古老的借景抒情手法所抒发的不再是个人的感触,而是借自然界的秀美与崇高来隐喻时代的美好与崇高。传统的艺术技巧也带上了新的意识形态色彩。《长江三日》对三峡景物的描写,不论是瞿塘峡的险峻、巫峡的秀美还是西陵峡的凶恶,都有出色的描绘。长江“开阔——狭窄——开阔”的旅程,使刘白羽产生“战斗——航进——穿过黑夜走向黎明”的想象,于是他的旅程也就带上了意识形态的象征色彩:《长江三日》写于大跃进失败之后,作者不断强调战胜阻碍、向前航行的意义。文章中不断出现这类象征性的意象,“我”最后已不是个人,而是“历史”、“现实”、“时代”的化身,当个人毫无保留地参与到时代共鸣的宣传之中,个人事实上已经不再是个人了。

澜沧江边的蝴蝶会/冯牧

入选理由

一篇关于云南的游记佳作

热带风光和民族风情引人入胜

渐入佳境的行文方式

我在西双版纳的美妙如画的土地上,幸运地遇到了一次真正的蝴蝶会。

很多人都听说过云南大理的蝴蝶泉和蝴蝶会的故事,也读过不少关于蝴蝶会的奇妙景象的文字记载。据我所知道的,第一个细致而准确地描绘了蝴蝶会的奇景的,恐怕要算是明朝末年的徐霞客了。在三百多年前,这位卓越的旅行家就不但为我们真实地描写了蝴蝶群集的奇特景象,并且还详尽地描写了蝴蝶泉周围的自然环境。他这样写着:

……山麓有树大合抱,倚崖而耸立,下有泉,东向漱根窍而出,清洌可鉴。稍东,其下又有一小树,仍有一小泉,亦漱根而出,二泉汇为方丈之沼,即所溯之上流也。泉上大树,当四月初,即发花如蛱蝶,须翅栩然,与生蝶无异;又有真蝶千万,连须钩足,自树巅倒悬而下,及于泉面,缤纷络绎,五色焕然。

这是一幅多么令人目眩神迷奇丽的景象!无怪乎许多来到大理的旅客都要设法去观赏一下这个人间奇观了。但可惜的是,胜景难逢,由于某种我们至今还不清楚的自然规律,每年蝴蝶会的时间总是十分短促并且是时有变化的;而交通的阻隔,又使得有机会到大理去游览的人,总是难于恰巧在那个时间准确无误地来到蝴蝶泉边。就是徐霞客也没有亲眼看到真正的蝴蝶会的盛况;他晚去了几天,花朵已经凋谢,使他只能折下一枝蝴蝶树的标本,惆怅而去。他的关于蝴蝶会的描写,大半是根据一些亲历者的转述而记载下来的。

其实所谓蝴蝶会,并不是大理蝴蝶泉所独有的自然风光,而是在云南的其他的地方也曾经出现过的一种自然现象。比如,在清人张泓所写的一本笔记《滇南新语》中,就记载了昆明城里的圆通山(就是现在的圆通公园)的蝴蝶会,书中这样写道:

每岁孟夏,蛱蝶千百万会飞此山,屋树岩壑皆满,有大如轮、小于钱者,翩翻随风,缤纷五彩,锦色烂然,集必三日始去,究不知其去来之何从也。余目睹其呈奇不爽者盖两载。

今年春天,由于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我看到了一次真正的蝴蝶会,一次完全可以和徐霞客所描述的蝴蝶泉相媲美的蝴蝶会。

作者简介

冯牧(1919~1995),笔名冯先植,1919年3月1日生于北京。1936年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1938年到冀中根据地工作,1939年到延安抗大学习,1940~1941年到延安鲁艺文学系学习,后留校在文艺理论研究室工作,1944~1946年在延安《解放日报》任文艺编辑,1947~1949年在陈谢纵队和四兵团任新华社记者和科长,1950~1952年在中国人民解放军13军任文化部长,1952年后任云南军区文化部副部长,后任《新观察》主编、《文艺报》副主编、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等。195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主要从事文艺评论创作。

西双版纳的气候是四季常春的。在那里你永远看不到植物凋敝的景象。但是,即使如此,春天在那里也仍然是最美好的季节。就在这样的季节里,在傣族的泼水节的前夕,我们来到了被称为西双版纳的一颗“绿宝石”的橄榄坝。在这以前,人们曾经对我说:谁要是没有到过橄榄坝,谁就等于没有看到真正的西双版纳。当我们刚刚踏上这片土地时,我马上就深深地感觉到,这些话是丝毫也不夸张的。我们好像来到了一个天然的巨大的热带花园里。到处都是一片浓荫匝地,繁花似锦,到处都是一片蓬勃的生气:鸟类在永不休止地鸣啭;在棕褐色的沃土上,各种植物好像是在拥挤着、争抢着向上生长。行走在村寨之间的小径上,就好像是行走在精心培植起来的公园林阴路上一样,只有从浓密的叶隙中间,才能偶尔看到烈日的点点金光。我们沿着澜沧江边的一连串村寨进行了一次远足旅行。

我们的访问终点,是背倚着江岸、紧密接连的两个村寨——曼厅和曼扎。当我们刚刚走上江边的密林小径时,我就发现,这里的每一块土地,每一段路程,每一片丛林,都是那样地充满了秾丽的热带风光,都足以构成一幅色彩斑斓的绝妙风景画面。我们经过了好几个隐藏在密林深处的村寨,只有在注意寻找时,才能从树丛中发现那些美丽而精巧的傣族竹楼。这里的村寨分布得很特别,不是许多人家聚成一片,而是稀疏地分散在一片林海中间。每一幢竹楼周围都是一片丰饶富庶的果树园;家家户户的庭前窗后,都生长着枝叶挺拔的椰子树和槟榔树,绿荫盖地的芒果树和荔枝树。在这里,人们用垂实累累的香蕉树作篱笆,用清香馥郁的夜来香树作围墙。被果实压弯了的柚子树用枝叶敲打着竹楼的屋檐,密生在枝丫间的菠萝蜜散发着醉人的浓香。

我们在花园般的曼厅和曼扎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我们参观了曼扎的办得很出色的托儿所;在那里的整洁而漂亮的食堂里,按照傣族的习惯,和社员们一起吃了一餐富有民族特色的午饭,分享了社员们的富裕生活的欢快。我们在曼厅旁听了为布置甘蔗和双季稻生产而召开的社长联席会,然后怀着一种满意的心情走上了归途。

我们走的仍然是来时的路程,仍然是那条浓荫遮天的林中小路,数不清的奇花异卉仍然到处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在路边的密林里,响彻着一片鸟鸣和蝉叫声。透过树林枝干的空隙,时时可以看到大片的平整的田地,早稻和许多别的热带经济作物的秧苗正在夕照中随风荡漾。在村寨的边沿,可以看到叶林和菩提林的巨人似的身姿,在它们的荫蔽下,佛寺的高大的金塔和庙顶在闪着耀眼的金光。

一切都和我们来时一样。可是,我们又似乎觉得,我们周围的自然环境和来时有些异样。终于,我们发现了一种来时所没有的新景象:我们多了一群新的旅伴——成群的蝴蝶。在花丛上,在枝叶间,在我们的周围,到处都有三五成群的彩色蝴蝶在迎风飞舞;它们有的在树丛中盘旋逗留,有的却随着我们一同前进。开始,我们对于这种景象也并不以为奇。我们知道,这里的蝴蝶的美丽和繁多是别处无与伦比的;我们在森林中经常可以遇到彩色斑斓的蝴蝶和人们一同行进,甚至连续飞行几里路。我们早已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习于把成群的蝴蝶看作是西双版纳的美妙自然景色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了。

但是,我们越来越感到,我们所遇到的景象实在是超过了我们的习惯和经验了。蝴蝶越聚越多,一群群、一堆堆从林中飞到路径上,并且成群结队地在向着我们要去的方向前进着。它们在上下翻飞,左右盘旋;它们在花丛树影中飞快地扇动着彩色的翅膀,闪得人眼花缭乱。有时,千百个蝴蝶拥塞了我们前进的道路,使我们不得不用树枝把它们赶开,才能继续前进。

就这样,在我们和蝴蝶群的搏斗中走了大约五里路之后,我们看到了一个奇异的景色。我们走到了一片茂密的梖树林边。在一块草坪上面,有一株硕大的菩提树,它的向四面伸张的枝丫和浓茂的树叶,好像是一把巨大的阳伞似的遮盖着整个草坪。在草坪中央的几方丈的地面上,仿佛是密密地丛生着一片奇怪的植物似的,好像是一座美丽的花坛一样。它们互相拥挤着,攀附着,重叠着,面积和体积在不断地扩大。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新的蝶群正在不断地加入进来。这些蝴蝶大多数是属于一个种族的,它们的翅膀的背面是嫩绿色的,这使它们在停伫不动时就像是绿色的小草一样,它们翅膀的正面却又是金黄色的,上面还有着美丽的花纹,这使它们在扑动翅翼时又像是朵朵金色的小花。在它们的密集着的队伍中间,仿佛是有意来作为一种点缀,有时也飞舞着少数的巨大的黑底红花身带飘带的大木蝶。在一刹那间,我们好像是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在我们的眼前,在我们四周,在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妙的自然景色中间,到处都是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的蝴蝶;蝴蝶密集到这种程度,使我们随便伸出手去便可以捉到几只。天空中好像是雪花似的飞散着密密的花粉,它和从森林中飘来的野花和菩提的气味,混合成一股刺鼻的浓香。

面对着这种自然界的奇景,我们每个人几乎都目瞪口呆了。站在千万只翩然飞舞的蝴蝶当中,我们觉得自己好像是有些多余的了。而蝴蝶却一点也不怕我们;我们向它们的密集的队伍投掷着树枝,它们立刻轰地涌向天空,闪动着彩色缤纷的翅翼,但不到一分钟之后,它们又飞到草地上集合了。我们简直是无法干扰它们的参与盛会的兴致。

我们在这些群集成阵的蝴蝶前长久地观赏着,赞叹着,简直是流连忘返了。在我的思想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难道这不正是过去我们从传说中听到的蝴蝶会么?我完全被这片童话般的自然景象所陶醉了;在我的心里,仅仅是充溢着一种激动而欢乐的情感,并且深深地为了能在我们祖国边疆看到这样奇丽的风光而感到自豪。我们所生活、所劳动、所建设着的土地,是一片多么丰富,多么美丽,多么奇妙的土地啊!

作品赏析

冯牧这篇优美的游记散文带我们领略了梦幻般的大理风光和传说中的蝴蝶会,在作者朴实淡然的文笔下,大理自然的风光无限明媚,美不胜收。四季长青的热带森林、傣族的风情、竹楼、鸟鸣声、村寨之间的小路、透过林子的点点金光、江边住着傣族的居民、门前长着椰子树和槟榔树,这明亮艳丽的热带风光已经使人陶醉,但是这仅是蝴蝶盛会的序幕或者引子。作者正像时而在抖包袱,时而在柳暗花明地行舟,这样一步步把我们带进了澜沧江蝴蝶会的盛景中,正如一场盛会的高潮,当万千蝴蝶翩翩起舞的时候,我们感到作者的文字似乎也飞动起来了。这篇看似朴实的文字里,作者的构思其实是独具匠心的,文字徐徐展开,像一幅不断打开的画作,或者一幕正在进行的演出,在作者热情洋溢的绚丽明媚的文字里,循着作者的流水般的语言,我们领略到了大理春天无限美好的风光,更神会了五彩缤纷的蝴蝶盛会奇观。这一切在作者自然舒展的行文中似乎是一次奇妙的等待,一路风景过后,眼前豁然呈现梦一般的世界,那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蝴蝶会。

中国人与山水/罗兰

入选理由

语言优美而不失深刻

渗透着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

字里行间流露着大气

中国人对山水的看法和西方人有所不同。中国人游山玩水,是持着纯欣赏的态度,而不是持着运动的态度。而西方人则是抱着健行和征服的“壮志”。现在我们也有了这风气。

过去中国人谈游山,从未见有人说他“征服”了某个冰封雪冻的高山而引以为傲。中国人游山是欣赏它的深邃幽缈,高不可攀、深不可测的含蓄之美,所以说是“寻幽探胜”。“寻”与“探”,都意味着一种小心翼翼地赞叹激赏之情,即使不得不越过穷山恶水,也并不以自己此举是一种“征服”。

中国人对山的欣赏,是欣赏它林木森森的含蓄,和人迹罕至的空灵。唐朝诗人常用山林来造境,以表达他们的禅思和对大自然的喜爱。因此,他们笔下的山是:“石泉淙淙若风雨,桂花松子常满地”的生机,“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幽谧,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的隐逸,是在人世的生活中,奋斗浮沉之余,给自己的心灵寻访一个自由通遥、无人干扰的空间,使人间桎梏得到解脱。所以,中国人游山是纯然精神上的快乐与解脱,绝无一丝欲要“征服”而后快的敌意。

寒山子有诗形容他被认为隐入寒岩的实际境界是:君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似我何由届,与君心不同。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

人们不去体会他这首偈语般的诗,而误以为他真的隐入寒岩去了。于是,美国嬉皮起而仿效,结果无功而返。

寒山子并没有去“征服”寒岩,他的“隐入寒岩”是“与君心不同”。所以你要问他“似我何由届”?那就是不懂得中国人所重视的“心境”了。“隐”是心的事,而不是实际行动的事。没有人能在“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的寒岩生存。寒山子只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在人世间的某一个角落,避开扰攘纷争的纠缠而已。

如果他真是能在寒岩生存,那他岂不就是今天世界上的登山专家,可以去征服额非尔士峰而毫不费力了?但那又岂是中国诗哲所赞赏追求的境界?

中国诗人都爱山,“五岳寻仙不辞远”,而他们的态度是谦和的,心情是轻松的,出发点是爱与诚服的。他们不觉得山有去“征服”的必要。除非你是像西方侵略者那样,要去别国的边境,偷偷插上一面属于他们自己的国旗。那便不是游山,也不是健行,而变成侵略与偷袭了。

再看中国人对水的态度,也与西方人有所不同。我常觉得中国人都是天生的道家,而道家哲学的具体象征就是“水”。从老子的“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到“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到庄子秋水篇,借河伯与海若来比喻见识的小与大,渔父篇,借江上渔父来象征一种不屑世俗仪节的超然,都是用“水”来给人造成浩阔博大的思想境界,然后才对照出个人的渺小。因此,中国人游山玩水的“玩”,是“玩味”的“玩”,而不是介入其中的玩。文人乘月泛舟,静态多于动态,用心灵多于用体力。最高境界的“玩水”,是像苏东坡赤壁赋里的玩法,是静观的。由观赏“澄江似练”和“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而想象到自己可以“羽化而登仙”。最后体悟到“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不曾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的哲思。用这种哲思来面对世界宇宙,则不会演变成杀伐黩武或破坏自然生态的可怕结局。

中国人是天生的哲学家。我们几乎可以从日常一切活动之中提炼出令人感动的意义。即使游玩,也不强调表面的体力活动。历来文人与武人都不鼓励匹夫之勇,诗人李白好任侠,喜登山,却不曾听说他夸耀过自已“征服”了多少山头,而只说“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人名山游”。他爱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甚至传说他醉后想向水中捞月而淹死,不曾听说他创了游过某条长河的纪录。他们饮酒是为了赋诗,游山是为了寻真,玩水是为了旷怀,郊游是为了陶冶性灵。名登山旅行家徐霞客或许比较特殊,他是为了探寻地理山形,不是纯欣赏,但也未闻他以“征服某山”自我夸耀,他只是向大地求知而已。

中国人欣赏山水的态度也可以从山水画中看出。世界各国的画家,除日、韩等亚洲国家,受中国的影响,有专门的山水画家之外,西方国家并不以山水画作为一个画派。也说明了东西两方对世界的看法角度之不同。国画中绝少穷山恶水,纵使孤峰插云,仍不会给人险恶的感觉。多数山水画,在层峦叠嶂之间,细看总有曲径通幽,所谓“已通樵径行还碍,似有人声近却无”。在涧水之上,或有小桥可通山径,隐约可达茅屋一椽,想象当是隐者的居处。即使怪石嶙峋,仍有草木点缀其间。雪景则温柔如堆絮,故宫博物院收藏后人临摹王维的《雪石图》、燕肃的《寒岩积雪图》,都只使人觉得幽静之至,却又深藏着生机,而不使人感到惊惧可畏,望而却步。五代人所绘《雪渔图》中的渔父,在水滨竹林间,冒雪瑟缩,画家却把他的衣服衬以彩笔着色,立刻使人感到寒中有暖,这渔父,不是无家可归,这是中国古人借艺术所表达的对世界的善意与爱惜,显现温柔敦厚之美。使人无论读诗看画,在孤高超诣之中却能感到无限的温和与安慰。说明尽管文人雅士向往离群索居的隐逸生涯,却并不是真的厌恨人间。王维的《终南别业》,虽然“终年无客常闭关,终日无心常自闲”,但是仍然邀约好友“可以饮酒复垂钓,君但能来相往还”。这样的隐入山中,是十分感情的。

你也许会说,那是因为写诗作画的人是文人的缘故,所以不以攀登高山去强调勇气与体力。不过,如果你细读中国各式武侠小说,其中却更不乏山中的高人隐士、武林的大侠。他们隐居山林,志节高蹈,是武人中的智者,其生活情调典雅悠闲,是中国人对侠客最崇仰的一项因素。武人也不逞匹夫之勇。武侠小说中之逞强斗力的角色都是配角。在中国武人心中,大自然也是宗师,而不是要求征服的对象。中国武术招式常采取动物的动作,也是以自然为宗师之一例。

作者简介

罗兰(1919~),原名靳佩芬,河北省人。1948年只身到台湾省。从事音乐教育及广播工作多年。著有《罗兰小语》、《罗兰散文》、长短篇小说、诗论、诗歌剧、散文体自传等多种,均畅销海峡两岸及海外。1969年获台湾《中山文艺》散文奖,1970年应美国国务院邀请赴美访问。1987年被列入“英国剑桥名人录”。1994年获广播金钟特别奖,1996年《岁月沉沙》“三部曲”获台湾文学界最高奖——第21届文学奖。

“征服”山头,是人与自然站在敌对立场,来显示人类的强大。事实上,人类只可以“到达”某些山头,却并不能“征服”它。中国诗人笔下的“寻幽探胜”是“认识”二字的美化。

用“征服”的心情,专找穷山恶水去冒险,和中国式的游山玩水,在趣味上和格调上,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前者是敌对,后者是爱惜。

人类登月是伟大的成功,但与其说这是“征服”了月亮,不如说是超越了自己,创造了历史和进一步了解了大自然。因为月亮上尽管有了人类的足迹,但在人类的世界里,仍然是“何处春江无月明”。

人类有史以来,确实克服了无数自然界的阻力,创造了文明,这是值得夸耀的一面,但人类真正的成功,还是要与自然合作而善用自然,因“征服”而贬损了对自然界的欣赏,固非人类之福;因“征服”破坏了自然界运行的秩序,恐怕更是人类之祸了。

作品赏析

罗兰是台湾著名的女作家。她的散文并不囿于女性作家固于的狭窄空间,优美而不失深刻的文笔,体现着对社会较为宽广的折射和较为深刻的理解。读罗兰散文,如在月朗星疏的盛夏之夜欣赏门前莲池中风姿摇曳的莲花,既可享受她文字中的清雅灵动,又能体味字里行间如广阔星空般的旷达情怀。《中国人与山水》便是这样一篇文章。

《中国人与山水》中罗兰说:“中国的文人们”,“饮酒是为了赋诗,游山是为了寻真,玩水是为了旷怀,郊游是为了陶冶性灵”,而如徐霞客的登山游历,则是为了“向大地求知而已”,毫无征服的世俗目的。罗兰欣赏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在自然山水中所得出的人生境界,她认为中国人与自然山水间,是一个最为和谐的统一,因为作者认为“中国人游山是纯然精神上的快乐与解脱,绝无一丝欲要‘征服’而后快的敌意”。在作者眼里中国人是相对成功的,因为他们懂得如何与自然合作,而人类真正的成功不正在于“与自然合作而善用自然”吗?字里行间洋溢着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挚爱,这在各种文化现象芜杂的当代,实属难得。热爱中华民族传统文化是罗兰散文中的一根主线,于是由此穿起的如珠如玑的片片文字,便有了非凡的光彩,这正是《中国人与山水》的魅力之所在。而罗兰的感人之处,正在于她假以优美灵动文字来传达民族文化中的这份大气。

人才/柏杨

入选理由

在嬉笑怒骂中明白道理

整合历史和政治现实的大气魄、大手笔

不平则鸣的慷慨之音

社会上嚷嚷得最厉害,连耳朵都震聋的一句话是:“没有人才”,也难怪有此嚷嚷,多少年来,无论大事小事,几乎没有一件事不窝窝囊囊,丢人砸锅。小民固然望人才如大旱之望海龙王,便是高高在上的二抓份子,私欲满足之余,也想到人才之妙,而兴“没有人才”之叹。好像中国气数已尽,人才到此戛然而止,绝了种啦!旧有的人才死光,再没有新的人才啦!尤其是二抓牌,坐在办公桌后翘起尊腿,自得其乐,偶尔抬头一瞧,四周站的全是给他们官做的子孙圈,想操其妈就操其妈,想罚其跪就罚其跪,自己一咳嗽就有人研究该咳嗽的哲学基础;自己一搔耳,就有人立刻以头碰地表示搔得好呀搔得好。而那些圈外之人,有的不准操他妈,有的连罚站都不接受,有的多嘴多舌,有的专唱反调,有的不听话,有的更为荒唐,竟然说我的咳嗽是害感冒,而搔耳不过因为痒。呜呼,在他阁下的尊眼之中除了奴才,就是乱民,同样也是没有人才。

问题就在于,中国真的气数已尽,人才也真的绝了种乎哉?恐怕多少有点商量余地。唐太宗李世民先生有一次教封德彝先生举荐贤良,好久没有消息,李世民先生催他,你猜他说啥?他也是绝种论,答曰:“非不尽心也,但于今未得奇才。”好像凡是奇才之士,额上都刻着字,他一拣就拣到了手。既然没有刻字的,便木法度,于是李世民先生曰:“但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人。”这一个钉子碰得响亮,千载以下,仍在耳际缭绕。还有后秦高祖姚兴先生,也有一钉,他让梁喜先生物色人才,也是过了很久再催促,梁公也是绝种论,答曰:“未得其人,可谓世之乏才。”姚兴先生曰:“卿自识拔不明,岂得远四海乎?”李世民先生和姚兴先生,仅凭这个钉子,就应该名垂寰宇。有的人动不动就叹没有人才,应该马上送到地方法院,去吃诽谤官司。

君读过王安石先生论孟尝君之文乎?孟尝君田文先生是战国时代三“君”之一,也是三“君”之首,他阁下有一次出使秦国,昭王嬴稷先生打算逮捕杀之,以除后患。田文先生听啦,急得团团转,转到最后,人才出焉,一个圈里人善于窃盗,乃夜入秦宫,把田文先生送给嬴稷先生一件价值五十万美金的海勃龙大衣偷了出来,转献给嬴稷先生的宠姬,该宠姬想那一件大衣想得要命,一见大喜,乃在嬴稷先生跟前,用了点功夫,这才放他回去。走到函谷关,值半夜,按当时的法律,鸡鸣才开关,田文先生第二度团团转,恐怕嬴稷先生改变主意,派兵追赶,一旦追赶得上,便尊命休矣。到了此时人才又出,另一个圈里人善于鸡叫,就当场表演,叫了两下,别的公鸡在梦中被该叫声惊醒,糊里糊涂也跟着叫,结果你叫他也叫,关门大开,他才算逃脱虎口。田文先生逃虎口之后,用不着说,一定芳心大喜,拍屁股曰:“幸亏我天纵英明,人才丛生。”即令他阁下没有这么说,恐怕也会这么想,想到得意之处,难免一番沾沾自喜。

然而王安石先生觉得颇不对劲,他有一篇《读孟尝君传》,字数不多,且抄在下面: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王安石先生认为,以齐国面积之大,人口之多,只要有一个半个人才,便足可以强盛,足可以把秦整得七零八落,田文先生根本就不会被叫到秦国去,受要囚要杀之辱。正因为田文先生左右充满了鸡鸣狗盗之徒,真正人才才落荒而逃。

王安石先生为田文先生上了一个尊号,曰“鸡鸣狗盗之雄”,中国历史上这镜头很多,有些人看起来精明能干,小聪明如连珠炮,忽冬忽冬,俨然俨然,实际上不过一个“奴才总管”、“一圈之长”而已焉。夫二抓牌尊眼中,人才和不听话是不可分的,事实上人才有些时候也确实不听话,盖奴才头“操”奴才的妈,奴才马上就在门口挂匾志庆;一圈之长罚子孙圈跪,子孙圈马上就削半截。如果刘备先生操诸葛亮先生的妈,或苻坚先生罚王猛先生的跪,恐怕他们很难忠贞不误。不特此也,纵然二抓牌于心不忍,其奴才一看,咦!你怎敢不把亲娘献上去呀,显然还有保留,这种人不可靠不可靠,也无你立足之地。

前已言之矣,历史上任何一个政权,开创之初,无不人才济济。可是到了后来,圈圈出笼,就非关系不行,而“才难”了矣。“才难”似乎并不对题,教头目舒服的人才固多的是,只不过教国家兴隆强盛的“才”才“难”。初期的姜小白先生,大智大慧,想吃山珍海味,就找易牙,想当圣人,满足满足自尊和虚荣,就找开方,想玩玩女人,就找竖刁,想治治国,把齐国弄强,就找管仲。等到管仲先生一命归天,他把国事寄托到前三个人才身上,就糟了大糕,其结局如何,世人尽知,活活饿死不算,连尸首都生了蛆,还没人发现。我们向不以“死”来衡量人,对不得善终的忠臣义士和英雄豪杰,敬意没有稍衰,但把齐国弄成那种样子,姜小白先生之昏,千载以下,尤使人跺脚。

作者简介

柏杨像

柏杨(1920~),原名郭衣洞。在柏杨身上,我们可以看到鲁迅的影子。他的笔触痛快淋漓,特别是他的杂文,如《丑陋的中国人》、《中国人你受了甚么的诅咒》及《中国人史纲》,文字刻薄尖锐,直指中国人种种的劣根性和中国文化的弱质。柏杨的创作经历应该从1949年到台湾后开始的,他先从事了10年的小说创作,接着又进行了10年的杂文创作,然后就是10年的牢狱之灾。出狱后,柏杨先进行了5年的专栏写作,然后又花了10年时间将《资治通鉴》这部古书翻译成白话文,即《柏杨版资治通鉴》。这部书可以说是他写作生涯的里程碑,蕴涵了他传播中国传统文化的心愿。

人才和奴才誓不并立,奴才永远成不了人才,而人才也永远成不了奴才。表面看起来,越是末世,人才越少,左也窝囊,右也纰漏。古人谈到一个王朝的衰亡,往往叹曰:“气数已尽”,到了无可奈何之时,也只好这么一叹。不过柏杨先生以为,似乎并不见得,盖气数尽者,人才绝也。问题恐怕是,越到末世,不但人才并不越少,相反的,人才反而越多。君不见旧政权垮台,新政权成立,在新政权下,不都是人才如云乎哉?秦王朝末尾几年,只剩下赵高先生一人,可是西汉王朝的开国功臣张良先生、韩信先生、萧何先生,固是秦王朝属下的乱民也。隋王朝末尾几年,也只剩下虞世基先生一人,可是唐王朝开国功臣李靖先生、尉迟恭先生、魏征先生,同样隋王朝属下的乱民也。

末世政治最大的特征,是把人才一一逼成乱民。这并不是说处心积虑的要别人反,而是“天下为私”的结果,有些酱不住的人,不得不反。君一看《水浒传》便知,像林冲先生,高太尉手执钢刀,咆哮曰:“你反不反?不反,老子就杀!”头目高坐堂上,凶态可掬,当然不怕你反。张三反焉,大刀一挥,喀嚓一声,杀掉其头。李四反焉,大刀一挥,喀嚓一声,杀掉其头。只见他举刀如飞,威风凛凛。可是“反”是他阁下努力制造出来的,所以即令活活累死,也杀不完。杀来杀去,终于遇到一个脖子硬的,不是喀嚓一声啦,而是当啷一声,大刀震落在地,一个新政权出现。战国时代毛遂先生的故事,可帮助我们了解末世何以“才难”,平原君赵胜先生那一套话,听起来能把人气断了筋,他曰:大丈夫处世,像把锥子放到口袋里,尖端会立刻透出来。阁下在我这里三年,默默无闻,也没有一个人说你好话,恐怕你没啥没啥。毛遂先生曰:假如我被放到口袋里,尖端早透出来啦,而是我根本没有被放到口袋里呀。盖口袋已被圈圈扎住,谁都放不进去,举目所及,不是在垃圾箱里烂着,就是已上了梁山,读史至此,涕泪交集。

作品赏析

柏杨先生的洋洋大文均热衷于以锥笔挑中国政治文化的脓包,一刺即使人闻到一股剧烈的恶臭,盖一国家一种族的腐朽至如此,只能使颇怀赤子之心的人“读史至此,涕泪交集”。杂文的写和读,怕的不是言语的尖刻和观点的离奇,而是这些听之逆耳的话竟句句属实。柏杨的文章正是如此,他不开口说话便罢,一旦开口,就不在小处挠痒,而是在大处开刀,不是修甲理发,而是心脏搭桥,即使比喻他是一个医生也罢,一个精神的斗士、文化的牛虻也罢,柏杨的开方和下刀,均是有理有据,使你若不自欺,便为自己所在的种族汗颜痛心,为自己将要浸染其中的酱缸深感恶心和绝望。作为一个民族自新的前提,柏杨杂文的价值是不言自明的。《人才》一文正是柏杨先生以史为据的发怒之作,作者大量的言之确凿的史实分析和严密有力的逻辑论述在于向我们说明“为什么没有人才”或者说“为什么一有奴才就没有人才”。柏杨的论述表明,天下为私是一个根本的原因,而因为人才的本质属性使得“人才和奴才誓不并立”,而私天下的结果是这样的政治体制要奴才而不要人才的,而以要人才的名义纳奴才,于是“在他阁下的尊眼之中除了奴才,就是乱民,同样也是没有人才”,或者“把人才一一逼成乱民”。

昆明的雨/汪曾祺

入选理由

汪曾祺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一幅诗意盎然、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昆明雨季图

宁坤要我给他画一张画,要有昆明的特点。我想了一些时候,画了一幅:右上角画了一片倒挂着的浓绿的仙人掌,末端开出一朵金黄色的花;左下画了几朵青头菌和牛肝菌。题了这样几行字:

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于此可见仙人掌生命之顽强,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雨季则有青头菌,牛肝菌,味极鲜腴。

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谓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后才有了具体感受的。

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但是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而且并不使人气闷。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

我的那张画是写实的。我确实亲眼看见过倒挂着还能开花的仙人掌。旧日昆明人家门头上用以辟邪的多是这样一些东西:一面小镜子,周围画着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一个洞,用麻线穿了,挂在钉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极肥大。有些人家在菜园的周围种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篱笆。——种了仙人掌,猪羊便不敢进园吃菜了。仙人掌有刺,猪和羊怕扎。

作者简介

汪曾祺像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中国当代作家。1943年从昆明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昆明、上海任中学国文教员和历史博物馆职员。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先后在北京文联、中国民间文学研究会、北京京剧院工作,并执编《北京文艺》、《民间文学》等刊物。主要作品有小说集《邂逅集》、《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散文集《蒲桥集》、《汪曾祺自选集》及一些京剧剧本。

昆明菌子极多。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卖炒牛肝菌,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须多放蒜,否则容易使人晕倒。青头菌比牛肝菌略贵。这种菌子炒熟了也还是浅绿色的,格调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鸡枞,味道鲜浓,无可方比。鸡枞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贵得惊人。一盘红烧鸡枞的价钱和一碗黄焖鸡不相上下,因为这东西在云南并不难得。有一个笑话: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呈贡,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鸡枞,他跳下去把鸡枞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这笑话用意在说明昆明到呈贡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鸡枞随处可见。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干巴菌。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可是下点功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还有一种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鸡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块银圆那样大,滴溜圆,颜色浅黄,恰似鸡油一样。这种菌子只能做菜时配色用,没甚味道。

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唤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杨梅很大,有一个乒乓球那样大,颜色黑红黑红的,叫做“火炭梅”。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烧得炽红的火炭!一点都不酸!我吃过苏州洞庭山的杨梅、井冈山的杨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缅桂花。缅桂花即白兰花,北京叫做“把儿兰”(这个名字真不好听)。云南把这种花叫做缅桂花,可能最初这种花是从缅甸传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点像桂花,其实这跟桂花实在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别处叫它白兰、把儿兰,它和兰花也挨不上呀,也不过是因为它很香,香得像兰花。我在家乡看到的白兰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缅桂是大树!我在若园巷二号住过,院里有一棵大缅桂,密密的叶子,把四周房间都映绿了。缅桂盛开的时候,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就和她的一个养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来好些,拿到花市上去卖。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得满满的缅桂花!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

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久客的游子而写的。我有一天在积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从联大新校舍到莲花池去。看了池里的满池清水,看了作比丘尼装的陈圆圆的石像(传说陈圆圆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莲花池而死),雨又下起来了。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市斤酒(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磁杯里),坐了下来。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莲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浊酒一杯天过午,

木香花湿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

作品赏析

《昆明的雨》是一篇情韵别致的写景散文,文章抒写了作者在昆明期间对雨季的见闻感受。文章开首不落俗套,视角新颖,以素朴的寥寥数笔清晰地勾画出了昆明雨季的形象:明亮、丰满、浓绿,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使人气闷。接着作者仍不直接写雨,而是写昆明雨季中的菌子、杨梅、缅桂花,看似与雨无关,实是以此作衬托,将昆明的雨季写得饱满、切实而形象,将昆明的雨季立体、现实地展示在读者面前。作者篇末引用典故,直抒胸臆,深化了文章的意境。文章语言质朴,行文自然如流水,信笔所至,无拘无束,看似平平淡淡,却充满诗情画意,趣味盎然。

西湖漫笔/宗璞

入选理由

宗璞的成名作、代表作

中国现代散文史上描绘西湖风光的优秀作品之一

发表后广为传诵

平生最喜欢游山逛水。这几年来,很改了不少闲情逸致,只在这山水上头,却还依旧。那五百里滇池粼粼的水波,那兴安岭上起伏不断的绿沉沉的林海,那开满了各色无名的花儿的广阔的呼伦贝尔草原,以及那举手可以接天的险峻的华山……曾给人多少有趣的思想,曾激发起多少变幻的感情。一到这些名山大川异地胜景,总会有一种奇怪的力量震荡着我,几乎忍不住要呼喊起来:“这是我的伟大的、亲爱的祖国——”

然而在足迹所到的地方,也有经过很长久的时间,我才能理解、欣赏的。正像看达·芬奇的名画《永远的微笑》,我曾看过多少遍,看不出她美在哪里;在看过多少遍之后,一次又拿来把玩,忽然发现那温柔的微笑,那嘴角的线条,那手的表情,是这样无以名状的美,只觉得眼泪直涌上来。山水,也是这样的,去上一次两次,可能不会了解它的性情,直到去过三次四次,才恍然有所悟。

我要说的地方,是多少人说过写过的杭州。六月间,我第四次去到西子湖畔,距第一次来,已经有九年了。这九年间,我竟没有说过西湖一句好话。发议论说,论秀媚,西湖比不上长湖,天真自然,楚楚有致;论宏伟,比不上太湖,烟霞万顷,气象万千。好在到过的名湖不多,不然,不知还有多少谬论。

奇怪得很,这次却有着迥乎不同的印象。六月,并不是好时候,没有花,没有雪,没有春光,也没有秋意。那几天,有的是满湖烟雨,山光水色,俱是一片迷蒙。西湖,仿佛在半醒半睡。空气中,弥漫着经了雨的栀子花的甜香。记起东坡诗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便想,东坡自是最了解西湖的人,实在应该仔细观赏、领略才是。

作者简介

宗璞像

宗璞(1928~),原名冯钟璞,河南唐河人,生于北京,中国当代女作家。1951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历任政务院宗教事务处、中国文联干部,《文艺报》、《世界文学》编辑部编辑。之后调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1988年退休。她勤于文学创作,尤以散文见长。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红豆》、《我是谁》、《南渡记》,散文《西湖漫笔》等。

正像每次一样,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几天中我领略了两个字,一个是“绿”,只凭这一点,已使我留连忘返。雨中去访灵隐,一下车,只觉得绿意扑眼而来。道旁古木参天,苍翠欲滴,似乎飘着的雨丝儿也都是绿的,飞来峰上层层叠叠的树木,有的绿得发黑,深极了,浓极了;有的绿得发蓝,浅极了,亮极了。峰下蜿蜒的小径,布满青苔,直绿到了石头缝里。在冷泉亭上小坐,直觉得遍体生凉,心旷神怡。亭旁溪水铮琮,说是溪水,其实表达不出那奔流的气势,平稳处也是碧澄澄的,流得急了,水花飞溅,如飞珠滚玉一般,在这一片绿色的影中显得分外好看。

西湖胜景很多,各处有不同的好处,即便一个绿色,也各有不同。黄龙洞绿得幽,屏风山绿得野,九曲十八涧绿得闲……不能一一去说。漫步苏堤,两边都是湖水,远水如烟,近水着了微雨,也泛起一层银灰的颜色。走着走着,忽见路旁的树十分古怪,一棵棵树身虽然离得较远,却给人一种莽莽苍苍的感觉,似乎是从树梢一直绿到了地下。走近看时,原来是树身上布满了绿茸茸的青苔,那样鲜嫩,那样可爱,使得绿荫荫的苏堤,更加绿了几分。有的青苔,形状也很有趣,如耕牛,如牧人,如树木,如云霞;有的整片看来,布局宛然,如同一幅青绿山水。这种绿苔,给我的印象是坚忍不拔,不知当初苏公对它们印象怎样。

在花港观鱼,看到了又一种绿。那是满池的新荷,圆圆的绿叶,或亭亭立于水上,或宛转靠在水面,只觉得一种蓬勃的生机,跳跃满池。绿色,本来是生命的颜色。我最爱看初春的杨柳嫩枝,那样鲜,那样亮,柳枝儿一摆,似乎蹬着脚告诉你,春天来了。荷叶,则要持重一些,初夏,则更成熟一些,但那透过活泼的绿色表现出来的茁壮的生命力,是一样的。再加上叶面上的水珠儿滴溜溜滚着,简直好像满池荷叶都要裙袂飞扬,翩然起舞了。

从花港乘船而回,雨已停了。远山青中带紫,如同凝住了一段云霞。波平如镜,船儿在水面上滑行,只有浆声欸乃,愈增加了一湖幽静。一会儿摇船的姑娘歇了桨,喝了杯茶,靠在船舷,只见她向水中一摸,顺手便带上一条欢蹦乱跳的大鲤鱼。她自己只微笑着,一声不出,把鱼甩在船板上,同船的朋友看得入迷,连连说,这怎么可能!上岸时,又回头看那在浓重暮色中变得无边无际的白茫茫的湖水,惊叹道:“真是个神奇的湖!”

我们整个的国家,不是也可以说是神奇的么?我这次来领略到的另一个字,就是“变”。和全国任何地方一样,隔些时候去,总会看到变化,变得快,变得好,变得神奇。都锦生织锦厂在我印象中,是一个窄狭的旧式的厂子。这次去,走进一个花木葱茏的大院子,我还以为找错了地方。技术上、管理上的改进和发展就不用说了。我看到织就的西湖风景,当然羡慕其织工精细,但却想,怎么可能把祖国的锦绣河山织出来呢?不可能的。因为河山在变,在飞跃!最初到花港时,印象中只是个小巧曲折的园子,四周是一片荒芜。这次却见变得开展了,加上好几处绿草坪,种了许多叫不上名字来的花和树,顿觉天地广阔了许多,丰富了许多。那在新鲜的活水中游来游去的金鱼们,一定会知道得更清楚吧。据说,这一处观赏地带原来只有二亩,现在已有二百一十亩。我和数字是没有什么缘分的,可是这次我却深深地记住了。这种修葺,是建设中极次要的一部分,从它,可以看出更多的东西……

更何况西湖连性情也变得活泼热闹了,星期天,游人泛舟湖上,真是满湖的笑,满湖的歌!西湖的度量,原也是容得了活泼热闹的。两三人寻幽访韵固然好,许多人畅谈畅游也极佳。见公共汽车往来运载游人,忽又想起东坡在密州出猎时写的一首《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形容他在密州出猎时的景象。想来他在杭州兴修水利,吟诗问禅之余,当有更盛的情景吧?那时是“倾城随太守”,这时是每个人在公余之暇,来休息身心,享山水之乐。这热闹,不更千百倍地有意思么?

希腊画家亚伯尔曾把自己的画放在街上,自己躲在画后,听取意见。有个鞋匠说人物的鞋子画得不对,他马上改了。这鞋匠又批评别的部分,他忍不住从画后跑出来说,你还是只谈鞋子好了。因为对西湖的印象究竟只是浮光掠影,这篇小文,很可能是鞋匠的议论,然而心到神知,想西湖不会怪我唐突吧?

作品赏析

《西湖漫笔》写于1961年,是宗璞的散文成名作。这篇散文发表后受到广泛赞誉,使宗璞第一次在散文界获得了承认,从此享誉文坛。

文中最主要的部分,是六月烟雨中西湖的“绿”,这也是文中最精彩的部分。作者运用直接的写实手法,描绘了西湖丰富多姿的“绿”:道旁古木苍翠欲滴;飞来峰上层叠的树木,有的绿得发黑,有的绿得发蓝;蜿蜒的小径布满青苔,直绿到石头缝里;黄龙洞绿得幽,屏风山绿得野,九曲十八涧绿得闲……将人们带进一个铺天盖地的绿色世界中。文章层次丰富,描摹真切,文字极为简约,却传神尽意,且富于韵律感,显示了作者非凡的才分和细致入微的观察力。

听听那冷雨/余光中

入选理由

余光中的散文代表作

中国当代诗化散文的典范作品

开拓了中国散文的新领域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这样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不过那一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水,千伞万伞。二十五年,一切都断了,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裙边扫一扫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这样想时,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了。这样想时,他希望这些狭长的巷子永远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而是金门到厦门。他是厦门人,至少是广义的厦门人,二十年来,不住在厦门,住在厦门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过说到广义,他同样也是广义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时代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残山剩水犹如是。皇天后土犹如是。纭纭黔首纷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那里面是中国吗?那里面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里呢?

在报纸的头条标题里吗?还是香港的谣言里?还是傅聪的黑键白键、马思聪的跳弓拨弦?还是安东尼奥尼的镜底勒马洲的望中?还是呢,故宫博物院的壁头和玻璃橱内,京戏的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的韵里?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沥淅沥淅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视觉上的这种美感,岂是什么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满足?翻开一部《辞源》或《辞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便悉在望中,美丽的霜雪云霞,骇人的雷电霹雹,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气象台百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解的百科全书。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气空濛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沐发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气,也许那竟是蚯蚓和蜗牛的腥气吧,毕竟是惊蛰了啊。也许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吧,那腥气。

第三次去美国,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了两年。美国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蓝似安格罗·萨克逊人的眼睛;地,红如印地安人的肌肤;云,却是罕见的白鸟。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飘云牵雾。一来高,二来干,三来森林线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国诗词里“荡胸生层云”,或是“商略黄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难睹的景象。落基山岭之胜,在石,在雪。那些奇岩怪石,相叠互倚,砌一场惊心动魄的雕塑展览,给太阳和千里的风看。那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不过要领略“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的境界,仍须回来中国。台湾湿度很高,最饶云气氤氲雨意迷离的情调。两度夜宿溪头,树香沁鼻,宵寒袭肘,枕着润碧湿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籁都歇的岑寂,仙人一样睡去。山中一夜饱雨,次晨醒来,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静中,冲着隔夜的寒气,踏着满地的断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一径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弯弯,步上山去。溪头的山,树密雾浓,蓊郁的水气从谷底冉冉升起,时稠时稀,蒸腾多姿,幻化无定,只能从雾破云开的空处,窥见乍现即隐的一峰半壑,要纵览全貌,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入山两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头诸峰玩捉迷藏的游戏,回到台北,世人问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闲,故作神秘之外,实际的印象,也无非山在虚无之间罢了。云缭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由来予人宋画的韵味。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笔像中国的山水,还是中国的山水上纸像宋画。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观,更可以听。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更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二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在僧庐下,这便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在窗外喊谁。

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王禹偁在黄冈,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据说住在竹楼上面,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这样岂不像住在竹筒里面,任何细脆的声响,怕都会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过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对于视觉,是一种低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作者简介

余光中像

余光中(1928~),中国台湾当代诗人,祖籍福建永春,生于南京。1947年后就读于金陵大学、厦门大学。1949年后在台湾大学求学。1956年到东吴大学、台湾师范大学兼课,并主编《蓝星》诗刊。之后赴美进修,获硕士学位。返台后相继任台湾师范大学副教授、教授,台湾政治大学西语系主任。1974年任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后兼任中文大学联合书院中文系主任。余光中一生从事诗歌、散文、评论、翻译创作,自称为自己写作的“四度空间”。他的散文具有汪洋恣肆、突兀峥嵘的想象力和排山倒海、阅兵方阵般驾驭文字的能力,既雄健豪放,又不乏柔丽之情。主要著作有诗集《舟子的悲歌》、《五陵少年》、《天国的夜市》、《敲打案》、《在冷战的年代》等,散文集《左手的缪斯》、《逍遥游》、《焚鹤人》、《青青边稔》等,评论集有《掌上雨》、《分水岭上》等。

在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来这岛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来,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阴影在户内延长复加深。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感觉得到,每一个屋顶上呼吸沉重都覆着灰云。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啮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打,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

在日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湿粘粘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他舌底,心底。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上一夜盲奏,千寻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来,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蜗壳上哗哗泻过。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一阵寒濑泻过,秋意便弥漫日式的庭院了。

在日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

因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但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千片万片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现在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没有音韵的雨季。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巨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阁阁,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寻找。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马车的时代去后,三轮车的时代也去了。曾经在雨夜,三轮车的油布篷挂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爱,而且躲在警察的辖区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纤纤的手。台湾的雨季这么长,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无论工业如何发达,一时似乎还废不了雨伞。只要雨不倾盆,风不横吹,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韵味。任雨点敲在黑布伞或是透明的塑胶伞上,将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伞缘便旋成了一圈飞檐。跟女友共一把雨伞,该是一种美丽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恋,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好意思,若即若离之间,雨不妨下大一点。真正初恋,恐怕是兴奋得不需要伞的,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的长发和肌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对方的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的雨水。不过那要非常年轻且激情,同时,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数的雨伞想不会为约会张开。上班下班,上学放学,菜市来回的途中,现实的伞,灰色的星期三。握着雨伞,他听那冷雨打在伞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湿湿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来,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藓?厦门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与记忆等长,一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记忆。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

作品赏析

余光中是一位享誉海峡两岸的“乡愁”诗人,他的散文创作也极为丰富,是诗文双绝的作家。余光中1949年随父母去台湾定居,直到1992年他才回访大陆。《听听那冷雨》写于1974年春,此时离作者离开大陆已经整整25年了。

在文中,作者出色地运用了移步换景的手法,不断变换视角,描摹了从大陆到香港到台湾到美国又到台湾不同地点听冷雨的意境、情趣、感受,并创造性地展示了丰富而又奇特的感觉,将雨描绘成糅合了听觉、触觉、嗅觉、视觉、味觉的一种全方位的感性存在,这种感性存在蕴涵了人物交互感应所产生的全部情感类型——乡情、友情、爱情、亲情,从而给读者带来了多维的审美体验。文章意象博大深沉,结构舒缓而不散漫,叠词叠句交错运用,极富音乐美。古诗文典故的巧妙运用,使文章的意境得到了拓展。

回望流年/流沙河

入选理由

流沙河散文代表作之一

重新审视自己的勇气

幽默自嘲中的哲理

六十年前,我三岁,住在成都市北打金街良医巷(晾衣巷),一日悄悄溜出大门,跑到巷口,呆看街边挑着担子卖糖果的,舔手指,流唾液,不知不觉跟着糖果担子向前走,愈走愈远,涎而忘返,害得家中母亲惊惶,领人四处追寻,跑遍十几条街巷,以为我长相乖,被拐子偷走了。最后,谢天谢地,终于在东大街找到我,还在呆看糖果担子,舔手指,流唾液。

五十年前,我十三岁,住在金堂县城槐树街,读初中一年级,春季同本班同学由教师领队去广汉县三水镇修筑飞机场半个月,喜见盟军B29重型轰炸机雁序蓝天,远炸日寇东京去也,秋季突闻国军血战衡阳,牺牲惨痛,不得不大撤退,致使日寇追到贵州独山,陪都重庆震动,虽人儿小我亦深切感受亡国灭种之威胁,遂读文天祥《正气歌》而很快能背诵。

四十年前,我二十三岁,住在成都市布后街省文联,做《四川群众》月刊编辑,写些短篇小说,读契诃夫,读马克·吐温,读莫泊桑,唱苏联歌曲,看苏联电影,崇拜斯大林,学《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到新繁县禾登乡新民社“深入生活”,赞美农业集体化,协助基层强迫农民卖粮食给国家,梦见共产主义明天,要多“左”有多“左”。

三十年前,我三十三岁,住在成都市北郊省文联农场,戴右派铁帽子已有八年,恶名远播,人避我如瘟疫,我避人如芒刺,昼则炊饭养猪,按季节种油菜植棉花,夜则深钻《说文解字》兼读天文学的初级著作,闲适便抄《声律启蒙》自娱,观星辰,伴猫狗,看报刊而惊心,逢棍棒而丧胆,畏闻五类分子之提法,怕见四清运动之批斗。犹记农场场长赠我良言有云:“不要读你那些古书,争取早日摘帽要紧!人一辈子有几个三十三啊!”

二十年前,我四十三岁,押回故乡金堂县城拉锯钉箱已有九年,家抄了又抄,人跪了又跪,做不完的无偿劳役,写不尽的有罪自谴,想起昔年农场,好像梦回天堂,落到今日绝境,便是身陷地狱。

十年前,我五十三岁,回到省文联《星星》编辑部继续做反右派运动前我做过的那个工作已有五年,得了奖,出了国,长了脸,翘了尾,说些捧场话,写些帮腔诗,拼命积极,改革就像是我家事务,抱病工作,胃病似乎是他人溃疡,著文随抛新名词,发言乱骂老棍子,可笑可笑,该挨该挨。

作者简介

流沙河像

流沙河(1931~),原名余勋坦,四川成都人。1948年高中时期开始发表作品。1956年出版第一部诗集《农村夜曲》。1957年1月参与创办诗刊《星星》,并发表散文诗《草木篇》,由此为诗界、文学界瞩目。后被划为右派,20世纪60年代遣送回原籍劳动,70年代末回归文坛,仍然以诗作为主,后结集为《流沙河诗集》、《故园别》、《游踪》等。

今年,我六十三岁,住在省作协宿舍楼,身衰杞柳,诗散云烟,壮志已全消,往事眼前过电影,痴心将半冷,旧交头上起霜花,淡淡的悲伤,深深的惆怅,演南华经成现代版,仿东方朔著Y先生,提篮去买菜,写字来卖钱。

每一个前十年都想不到后十年我会演变成何等模样,可知人生无常,没有什么规律,没有什么必然,或富或贫或贵或贱,或左或右或高或低,无非环境造就,皆是时势促成。

所以我要劝人:你可以自得,但不应自傲;你可以自守,但不应自卑;你可以自爱,但不应自恋;你可以自伤,但不应自弃。

作品赏析

流沙河是位著名诗人,他的散文创作也像他的诗一样隽永绵长。在这篇散文里,作者以略带怀旧的情绪,回忆自己63年人生中的几个片段,以10年为界限分别讲述了3岁、13岁、23岁、33岁、43岁、53岁和63岁时的生存状况和所思所想。作者按照时间顺序,重新审视自己走过的人生岁月,借以说明一个人的命运发展轨迹是脱离不了大时代的潮流所趋的。至此,作者由自己的遭遇揭示了人生的态度:“你可以自得,但不应自傲;你可以自守,但不应自卑;你可以自爱,但不应自恋;你可以自伤,但不应自弃。”流沙河的散文,语言质朴平淡,风格从容平和,幽默自嘲中富于哲理。

苏州赋/王蒙

入选理由

王蒙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讴歌苏州自然风光与人文风貌的

优秀新赋体散文

左边是园,右边是园。

是塔是桥,是寺是河,是诗是画,是石径是帆船是假山。

左边的园修复了,右边的园开放了。有客自海上来,有客自异乡来。塔更挺拔,桥更洗练,寺更幽凝,河更闹热,石径好吟诗,帆船应入画。而重重叠叠的假山,传至今天还要继续传下去的是你的匠心真情,是你的参差坎坷的魅力。

这是苏州。人间天上无双不二的苏州。中国的苏州。

苏州已经建城2500年。它已老态龙钟。无怪乎七年前初次造访的时候它是那样疲劳,那样忧伤,那样强颜欢笑。失修的名胜与失修的城市,以及市民的失修的心灵似乎都在怀疑苏州自身的存在。苏州,还是苏州吗?

苏州终于起步,苏州终于腾飞。为外乡小儿也熟知的江苏四大名旦香雪海冰箱、春花吸尘器、孔雀电视机、长城电风扇全都来自苏州。人们曾经担心工业的浪潮会把苏州的历史文化与生活情趣淹没。看来,这个问题已经受到了苏州人民的关注。还不知道有哪个城市近几年修复了复原了这么多古建筑古园林。在庆祝苏州建城2500年的生日的时候,1986年,苏州迎来了再生的青春。1500年前的盘门修复了,是全国唯一的精美完整的水陆城门。环秀山庄后面盖起的“革文化之命”的楼房拆除了,秀美的山庄复原,应令她的建造者的在天之灵欣慰,更令今天的游客流连忘返,赞叹不已。戏曲博物馆、民俗博物馆、刺绣博物馆……纷纷建成。寒山寺的钟声悠扬,虎丘塔的雄姿牢固,唐伯虎的新坟落成,苏州又回来了!苏州更加苏州。

苏州市内著名的网师园

苏州园林甲天下,园内风景优美,布局严谨,环境幽雅。

当我看到观前街、太监巷前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到辉煌的彩灯装饰的得月楼、松鹤楼的姿影,看到那些办喜事的新人和他们的亲友,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闻到闻名海内外的苏州佳肴的清香的时候,不禁为她的太平盛景而万分感动。当然还有许许多多的麻烦、冲撞、紧迫、危机与危机的意识,然而今天的苏州,得来是容易的吗?会有人甘心再失去吗?

不,我不能再在苏州停留。她的小巷使我神往,这样的小巷不应该出现在我的脚下而只能出现在陆文夫的小说里,梦里,弹词开篇的歌声里。弹词、苏昆、苏剧、吴语吴歌的珠圆玉润使我迷失,我真怕听这些听久了便不能再听懂别的方言与别的旋律。也许会因此不再喜欢不再会讲已经法定了推广了许多年的普通话——国语。那迷人的庭园,每一棵树与它身后的墙都使我倾倒,使我怀疑苏州人究竟是生活在亚洲、中国、硬邦邦的地球上还是生活在自己营造编织的神话里。这神话的世界比真的世界要小也要美得多。她太小巧,太娇嫩,太优雅,她会使见过严酷的世界,手掌和心上都长着老茧的人不忍心去摸她碰她亲近她。

一双饱经忧患的眼睛见到苏州的园林还能保持自己的威严与老练吗?他会不会觉得应该给自己的眼睛换上纯洁的水晶?他会不会因秀美与巨大这两个审美范畴的撕扯而折裂自己的灵魂?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已经或者正在或者将要可能成为苏州的留园、愚园、拙政园的对立面呢?他会不会产生消灭自己或者消灭苏州这样一种疯狂的奇想呢?

更不要说苏绣乃至苏州的佳肴美点了。看到那一个个刺绣女工的惊人的技艺和耐心,优雅和美丽,我还能写作和滔滔不绝地发言吗?能不感到不好意思吗?还有勇气或者有涵养去倾听那些一知半解的牛皮清谈、草率无涯的胡说八道吗?在苏州呆久了,还能承受那些乏味、枯燥与粗野的事情吗?

苏州的刺绣,沉静的创造。苏州的菜肴,明亮的喜悦。苏州的歌曲,不设防的温柔。苏州的园林,恬美的诗情。苏州的街道,宁静的幻梦。而苏州的企业和企业家,温雅的外表下包含着洋溢的聪明生气。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怎么留存的?她怎么样经历了那大起大落大轰大嗡多灾多难的时代!

苏州是一种诱惑,是一种挑战,是一种补充。在我们的生活里,苏州式的古老、沉静、温柔已经变得越来越陌生。而大言欺世、大闹盗名、大轰趋时的“反苏州”却又太多了。苏州更是一种文化历史现实未来的混合体。苏州是一种珍惜,是一种保护,对于一切美善,对于一切建设创造和生活本身的珍惜与保护。也是一种反抗,是对一切恶的破坏的无声的反抗。虽然,恶也是一种时髦,而破坏又常常披上革命的或忽而又披上现代意识的虎皮。我真高兴,七年以后,我有缘再访苏州。我们终于能够平静下来,保护苏州,复原苏州,欣赏苏州,爱恋苏州了。我们终于能珍重苏州的美,开始懂得不应该去做那些亵渎美毁灭美的事情。在历史的惊涛骇浪和汹涌大潮当中,在一个又一个神圣的豪情与偏狂的争闹之中,在不断时髦转眼更替的巨轮与浪头之中,苏州保留下来了,苏州复原了,苏州在发展。苏州是永远的。比许多雷霆万钧的炮声更永远。

作者简介

王蒙像

王蒙(1934~),祖籍河北南皮,生于北京,中国当代作家。1940年入北京师范学校附小学习。1945年入私立平民中学学习。历任北京东四区团委副书记、《新疆文学》编辑、《人民文学》主编、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化部部长等职。在小说创作上取得较大成功,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小说集《深的湖》、《冬雨》等。

作品赏析

《苏州赋》仿照古代赋体的形式,描绘了改革开放以来古城苏州的巨大变化,抒发了作者对美丽苏州的赞慕之情。作者借用赋体,放纵思绪,放纵笔墨,肆意挥洒,对苏州作全面描摹。园林、寺塔、河桥、假山,盘门、山庄、大街、小巷,弹词、苏昆、苏剧、吴歌,冰箱、吸尘器、电视机、风扇,苏绣、佳肴……一一落入作者的笔下,联缀成一幅犹如《清明上河图》似的壮丽的苏州长轴画,将“人间天上无双不二”的苏州风光勾画得淋漓尽致、声色俱佳。文中运用了大量的工整对仗的骈句、气势磅礴的排比句,以及一气呵成的长句、散句,使文章的语言富于张力,呈现一种骤起骤落、抑扬多变的节奏和韵律。阅读此文,有一种身临其境神游古城的感觉,浮想联翩,愉悦无限。

“敢怒而又敢言”的自由/李敖

入选理由

快人快语地指点政治

敢做敢为的纸上流水

肆无忌惮地说出实话

人民对政府的态度,可分三种:

第一种是敢怒而不敢言;

第二种是不敢怒而敢言;

第三种是敢怒而又敢言。

我分别说明如下:

敢怒而不敢言

杜牧写《阿房宫赋》,最后说秦始皇大兴土木,造阿房宫,弄到“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独夫之心,日益骄固”。这段奇文,到了宋朝,引出了一个故事。宋朝邢君实《拊掌录》里说:

“东坡在玉堂,一日,读杜牧之阿房宫赋,凡数遍,每读彻一遍,即再三咨嗟叹息,至夜分犹不寐。有二老兵皆陕人,给事左右,坐久,甚苦之。一人长叹,操西音曰:‘知他有甚好处!夜久寒甚不肯睡,连作冤苦声!’其一曰:‘也有两句好。’其人大怒曰:‘你又理会是什么?’对曰:‘我爱他道:天下人不敢言而敢怒。’叔党卧而闻之,明日以告。东坡大笑曰:‘这汉子也有鉴识。’”

苏东坡是有幽默感的人,他半夜不睡觉,读《阿房宫赋》读得陕西老兵长叹,因而被讽刺“不敢言而敢怒”,他不但不生气,反倒夸奖老兵。但是,抛开这个特例不谈,回头细看《阿房宫赋》,我真觉得杜牧写错了。因为在政府的高压下,“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的情况,是不太通的。事实上,人民“不敢言”之日,也就正是“不敢怒”之时。“不敢言”的人你叫他“敢怒”,他也是不大敢的。所以,我的判断是:

所谓“敢怒而不敢言”,是很难成立的一种情况,真的情况乃是“既不敢言,也不敢怒”。

不敢怒而敢言

但是,“既不敢言,也不敢怒”的情况,对政府说来,还是不妥的。因为这样会有“面从之患”(当面一切由你说了算的毛病),会有“居下之讪”(背后说你坏话的毛病),也会“示人以不广”。于是,“广开言路”或“诏求直言”的戏,也就不能不隆重推出。

尽管“广开言路”或“诏求直言”,可是建言的人,却非识相不可。以职业言官白居易为例,他就有过“酬恩奖,塞言责”的小心翼翼的话。虽然小心翼翼,下场却仍是“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还是很那个。

中国古人把这种建言叫做“谏诤”,谏诤要求说真话,可是也要求说话的态度。《旬子》大略篇里说:

“为人臣下者,有谏而无讪,……有怨而无怒。”

这是一种很重要的点化。“无怒”就是不许生气,不许疾言厉色,所谓“态度要好”,态度不好是不行的。古人表现良好的态度,一说话前就先来个“干冒天威,罪当万死”,来个“流涕具陈,不胜惶迫待罪之至”。他们是“不敢怒而敢言”的,甚至敢言到“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地步。但这种敢言,算得上是言论自由吗?绝对不算!我在《独白下的传统》里,早就指出这种牵强和误认。我说:

“有人拿谏诤事实与制度,来比拟言论自由的事实与制度,这是比拟不伦的。谏诤与言论自由是两回事。甚至谏诤的精神,和争取言论自由的精神比起来,也不相类。言论自由的本质是:我有权利说我高兴说的,说的内容也许是骂你,也许是挖苦你,也许是寻你开心,也许是劝你,随我高兴,我的地位是和你平等的;谏诤就不一样,谏诤是我低一级,低好几级,以这种不平等的身份,小心翼翼的劝你。”

像毛子水、陶百川这些人,他们都犯了把谏诤当做言论自由的大错误,他们沿袭古人的“诤臣说”,形成了对政府的“诤友说”,所以一发言,就先低一级,完全是一派嚅嚅上条陈的模样,他们是一点“正义之怒”都没有的。毛子水甚至发挥《礼记》中“辞欲巧”的歪理,主张用巧言对政府;陶百川甚至说做“诤友,则其功能必能超过汉唐时代的清流”,这些头脑不清的人,竟在二十世纪的民主时代,公然扮演一世纪、十世纪的“不敢怒”角色,他们真太混了!

敢怒而又敢言

真正的民主,真正的言论自由,说话的人不但“敢言”,也可以“敢怒”的。敢怒就被解释做“态度不好”,但是,只有“态度不好”,才正足以表现民主与自由。民主与自由的本质是“我有权利说我高兴说的,说的内容也许是骂你,也许是挖苦你,也许是寻你开心,也许是劝你,随我高兴,我的地位是和你平等的”。既然是平等的,我的态度就随我高兴,态度好不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的对不对。可笑的是:国民党训练出来的达官贵人和市井小民都分不清这两种层次,竟不先看说的对不对,反倒研究态度好不好。“哗众取宠”是态度不好的,“不相忍为国”是态度不好的,“动机不纯正”是态度不好的,“不善意批评”是态度不好的,“没有建设性意见”是态度不好的。……其实这些,都跟说的对不对毫不相干!一个人,大可张牙舞爪的、毫不忍让的、动机可疑的、恶意的、破坏性的发表正确的意见,而无碍于所说之为真实与真理;另一方面,那些标榜平和的、忍耐的、动机好的、善意的、建设性的人,又常常是错误的、伪善的、不辨是非的、替坏政府护航而不自知的、助纣为虐的、违背民主与自由潮流的。

美国专栏作家皮尔逊,曾经“敢怒而又敢言”的大骂总统杜鲁门;杜鲁门也不甘示弱,回骂皮尔逊是“狗娘养的”。双方绝不要求对方态度好,美国人民也不说“因为你们‘态度不好’,所以我们就不听你们的”。这就是高杆!高杆就是只问说的对不对,不问态度好不好。有民主与自由水准的人民,都会分清这一点。

结论是,有“敢怒而又敢言”的自由,才是我们最需要的自由,才是我们最该鼓吹的自由。相反的,“敢怒而不敢言”也好,“不敢怒而敢言”也罢,都不是我们赞成的“自由”,因为那种“自由”,只是向政府“陪笑脸的自由”,那是古代奴才的自由,不是现代国民的自由。

作者简介

李敖像

李敖(1935~),出生于哈尔滨,后全家搬到北京。1949年,他随家到了台湾。到台湾后,跳班考入台中一中,进入初二,可是到了高三,因讨厌令人窒息的中学教育而休学。后来以同等学历考入台大,先学法律,后学历史。毕业后做了一年半少尉预备军官。退伍再入台大历史研究所,可是他又自动休学。从26岁起,李敖经营《文星杂志》和《文星书店》,4年后被国民党封杀。自此他陷入14年的“牛棚”生涯,家也一再被抄。44岁时,李敖复出,可是两年后,国民党再度判他半年冤狱。但是他仍然苦战不懈,从揭发国民党司法与监狱的黑暗开始,大规模地延续他自《文星》以来的反集权、反暴政、争自由、争历史真相的写作,把国民党搞得焦头烂额。他每月写一本书,连写10年,一个月都没有间断。他写过100多本书,96本被查禁,他写禁书之多,被查禁量之多,居世界第一。李敖是位颇具争议性的作家,他秉持一贯理念痛批政客,而且卓有成效。

作品赏析

李敖号称狂人,狂在敢肆无忌惮地说话。而本文则谈论的是如何可能“敢怒而又敢言”。作者将人民对政府的态度分为三种:“第一种是敢怒而不敢言;第二种是不敢怒而敢言;第三种是敢怒而又敢言。”敢怒而不敢言,但是作者认为:“人民‘不敢言’之日,也就正是‘不敢怒’之时。”“所谓‘敢怒而不敢言’是很难成立的一种情况,真的情况乃是‘既不敢言,也不敢怒’。”“不敢怒而敢言”,就是“广开言路”的那种,但是职业言官白居易虽然有过“酬恩奖,塞言责”的小心翼翼的话,下场却仍是“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不敢怒而敢言”的,甚至敢言到“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地步,绝对算不上是言论自由。只有“敢怒而又敢言”才是真正的民主,真正的言论自由,说话的人不但“敢言”,也可以“敢怒”的。敢怒就被解释成“态度不好”,但是,只有“态度不好”,才正足以表现民主与自由。“有‘敢怒而又敢言’的自由,才是我们最需要的自由,才是我们最该鼓吹的自由。相反的,‘敢怒而不敢言’也好,‘不敢怒而敢言’也罢,都不是我们赞成的‘自由’,因为那种‘自由’,只是向政府‘陪笑脸的自由’。那是古代奴才的自由,不是现代国民的自由”。

梦里花落知多少/三毛

入选理由

三毛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体现了平凡人平凡爱情的质朴美

广受青年读者喜爱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正要从丹娜丽芙岛搬家回到大加那利岛自己的房子里去。

一年的工作已经结束,美丽无比的人造海滩引进了澄蓝平静的海水。

荷西与我坐在完工的堤边,看也看不厌地面对着那份成绩欣赏,静观工程的快乐是不同凡响的。

我们自黄昏一直在海边坐到子夜,正是除夕,一朵朵怒放的烟火,在漆黑的天空里如梦如幻地亮灭在我们仰着的脸上。

滨海大道上挤满着快乐的人群。钟敲十二响的时候,荷西将我抱在手臂里,说:“快许十二个愿望。”我便在心里重复着十二句同样的话:“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送走了去年,新的一年来了。

荷西由堤防上先跳下了地,伸手接过跳落在他手臂中的我。

我们十指交缠,面对面地凝望了一会儿,在烟火起落的五色光影下,微笑着说:“新年快乐!”然后轻轻一吻。

我突然有些泪湿,赖在他的怀里不肯举步。

新年总是使人惆怅,这一年又更是来得如真如幻。许了愿的下一句对夫妻来说并不太吉利,说完了才回过意来,竟是心慌。

“你许了什么愿。”我轻轻问他。

“不能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

我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荷西知我怕冷,将我卷进他的大夹克里去。我再看他,他的眸光炯炯如星,里面反映着我的脸。

“好啦!回去装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啰!”

他轻拍了我一下背,我失声喊起来:“但愿永远这样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当然要永远下去,可是我们得先回家,来,不要这个样子。”

一路上走回租来的公寓去,我们的手紧紧交握着,好像要将彼此的生命握进永恒。

而我的心,却是悲伤的,在一个新年刚刚来临的第一个时辰里,因为幸福满溢,我怕得悲伤。

不肯在租来的地方多留一分一秒,收拾了零杂东西,塞满了一车子。清晨六时的码头上,一辆小白车在等渡轮。

新年没有旅行的人,可是我们急着要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作者简介

三毛像

三毛(1944~1991),原名陈平,祖籍浙江定海,生于重庆,中国台湾当代女作家。幼年随父母到台湾。12岁入台北省立第一女子中学,但只读了一年半,之后在家闭门独居7年。20岁入台湾文化大学学习。两年后到西班牙、德国、美国学习。后回台任教。之后赴撒哈拉,与西班牙人荷西结婚。6年后荷西溺水身亡。三毛返台任教于文化大学。1991年1月自缢。主要作品有散文集《雨季不再来》、《撒哈拉的故事》及多部剧本、译作等。

关了一年的家,野草齐膝,灰尘满室,对着那片荒凉,竟是焦急心痛,顾不得新年不新年,两人马上动手清扫起来。

不过静了两个多月的家居生活,那日上午在院中给花洒水,送电报的朋友在木栅门外喊着:“Echo,一封给荷西的电报呢!”

我匆匆跑过去,心里扑扑地乱跳起来,不要是马德里的家人出了什么事吧!电报总使人心慌意乱。

“乱撕什么嘛!先给签个字。”朋友在摩托车上说。

我胡乱签了个名,一面回身喊车房内的荷西。

“你先不要怕嘛!给我看。”荷西一把抢了过去。

原来是新工作来了,要他火速去拉芭玛岛报到。

只不过几小时的光景,我从机场一个人回来,荷西走了。

离岛不算远,螺旋桨飞机过去也得四十五分钟,那儿正在建新机场、新港口。只因没有什么人去那最外的荒寂之岛,大的渡轮也就不去那边了。

虽然知道荷西能够照顾自己的衣食起居,看他每一度提着小箱子离家,仍然使我不舍而辛酸。

家里失了荷西便失了生命,再好也是枉然。

过了一星期漫长的等待,那边电报来了。

“租不到房子,你先来,我们住旅馆。”

刚刚整理的家又给锁了起来,邻居们一再地对我建议:“你住家里,荷西周末回来一天半,他那边住单身宿舍,不是经济些嘛!”

我怎么能肯。匆忙去打听货船的航道,将杂物、一笼金丝雀和汽车托运过去,自己推着一只衣箱上机走了。

当飞机着陆在静静小小的荒凉机场时,又看见了重沉沉的大火山,那两座黑里带火蓝的大山。

我的喉咙突然卡住了,心里一阵郁闷,说不出的闷,压倒了重聚的欢乐和期待。

荷西一只手提着箱子,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向机场外面走去。

“这个岛不对劲!”我闷闷地说。

“上次我们来玩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的吗?”

“不晓得,心里怪怪的,看见它,一阵想哭似的感觉。”我的手拉住他皮带上的绊扣不放。

“不要乱想,风景好的地方太多了,刚刚赶上看杏花呢!”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又安慰似的亲了我一下。

只有两万人居住的小城里租不到房子。我们搬进了一房一厅连一小厨房的公寓旅馆。收入的一大半付给了这份固执相守。

安置好新家的第三日,家中已经开始请客了,婚后几年来,荷西第一回做了小组长,这里另外四个同事没有带家眷,有两个还依然单身。我们的家,伙食总比外边的好些,为着荷西爱朋友的真心,为着他热切期望将他温馨的家让朋友分享,我晓得,在他内心深处,亦是因为有了我而骄傲,这份感激当然是全心全意地在家事上回报了他。

岛上的日子岁月悠长,我们看不到外地的报纸,本岛的那份又编得有若乡情。久而久之,世外的消息对我们已不很重要,只是守着海,守着家,守着彼此。每听见荷西下工回来时那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我的心便是欢喜。

六年了,回家时的他,怎么仍是一样跑着来的,不能慢慢地走吗?六年一瞬,结婚好似昨天的事情,而两人已共过了多少悲欢岁月。

小地方人情温暖,住上不久,便是深山里农家讨杯水喝,拿出来的必是自酿的葡萄酒,再送一满怀的鲜花。

我们也是记恩的人,马铃薯成熟的季节,星期天的田里,总有两人的身影弯腰帮忙收获。做热了,跳进蓄水池里游个泳,趴在荷西的肩上浮沉,大喊大叫,就是不肯松手。

作品赏析

三毛旅居撒哈拉期间,与西班牙人荷西结婚,两人度过了一段快乐幸福的时光。不幸的是,不久荷西溺水而亡,三毛孤身一人回到台湾。之后她写下一组深切悼念荷西的文章《梦里花落知多少》,本文为其中的首篇。

本文叙述了在一次迁居中三毛与荷西从分手到重聚的事情。作者着眼于生活中的平凡琐事,以个人的情感为线索,抒写了自己与荷西之间亲密无间、情深似海的夫妻之情。文章语言朴素、纯净,直抒胸臆,毫无雕饰之感,任性俏皮的三毛与诚实钟情的荷西形象跃然纸上。文中洋溢着一种至清至纯的人性美、人情美,真情写实之句俯拾皆是,读后给人以一种甜美、温馨、轻松的享受。

三毛性格率真,敢爱敢恨。她曾说过:“我不求深刻,但求简单。”三毛的文章风格,一如她的为人,单纯明澈、坦率真挚。

阳关雪/余秋雨

入选理由

余秋雨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优秀的历史题材散文之一

充满厚重的沧桑感和民族文化的反思观

中国古代,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文官之显赫,在官而不在文,他们作为文人的一面,在官场也是无足观的。但是事情又很怪异,当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之后,一杆竹管笔偶尔涂划的诗文,竟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永不漫漶。

我曾有缘,在黄昏的江船上仰望过白帝城,顶着浓冽的秋霜登临过黄鹤楼,还在一个冬夜摸到了寒山寺。我的周围,人头济济,差不多绝大多数人的心头,都回荡着那几首不必引述的诗。人们来寻景,更来寻诗。这些诗,他们在孩提时代就能背诵。孩子们的想象,诚恳而逼真。因此,这些城,这些楼,这些寺,早在心头自行搭建。待到年长,当他们刚刚意识到有足够脚力的时候,也就给自己负上了一笔沉重的宿债,焦渴地企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为童年,为历史,为许多无法言传的原因。有时候,这种焦渴,简直就像对失落的故乡的寻找,对离散的亲人的查访。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他们褪色的青衫里,究竟藏着什么法术呢?

今天,我冲着王维的那首《渭城曲》,去寻阳关了。出发前曾在下榻的县城向老者打听,回答是:“路又远,也没什么好看的,倒是有一些文人辛辛苦苦找去。”老者抬头看天,又说:“这雪一时下不停,别去受这个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转身钻进雪里。

一走出小小的县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么也没有,连一个皱褶也找不到。在别地赶路,总要每一段为自己找一个目标,盯着一棵树,赶过去,然后再盯着一块石头,赶过去。在这里,睁疼了眼也看不见一个目标,哪怕是一片枯叶,一个黑点。于是,只好抬起头来看天。从未见过这样完整的天,一点也没有被吞食,边沿全是挺展展的,紧扎扎地把大地罩了个严实。有这样的地,天才叫天。有这样的天,地才叫地。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侏儒也变成了巨人。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巨人也变成了侏儒。

天竟晴了,风也停了,阳光很好。没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这样快,才片刻,地上已见斑斑沙底,却不见湿痕。天边渐渐飘出几缕烟迹,并不动,却在加深,疑惑半晌,才发现,那是刚刚化雪的山脊。

作者简介

余秋雨像

余秋雨(1946~),浙江余姚人,中国当代学者、散文家。1968年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并留校任教,曾任上海戏剧学院院长、上海写作学会会长。主要从事散文创作。主要作品有文艺理论集《戏剧理论史稿》、《艺术创造工程》,散文集《文化苦旅》、《千年一叹》等。

地上的凹凸已成了一种令人惊骇的铺陈,只可能有一种理解:那全是远年的坟堆。

这里离县城已经很远,不大会成为城里人的丧葬之地。这些坟堆被风雪所蚀,因年岁而坍,枯瘦萧条,显然从未有人祭扫。它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排列得又是那么密呢?只可能有一种理解:这里是古战场。

我在望不到边际的坟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现出艾略特的《荒原》。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中原慈母的白发,江南春闺的遥望,湖湘稚儿的夜哭。故乡柳阴下的诀别,将军圆睁的怒目,猎猎于朔风中的军旗。随着一阵烟尘,又一阵烟尘,都飘散远去。我相信,死者临亡时都是面向朔北敌阵的;我相信,他们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过头来,给熟悉的土地投注一个目光。于是,他们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

这繁星般的沙堆,不知有没有换来史官们的半行墨迹?史官们把卷帙一片片翻过,于是,这块土地也有了一层层的沉埋。堆积如山的二十五史,写在这个荒原上的篇页还算是比较光彩的,因为这儿毕竟是历代王国的边远地带,长久担负着保卫华夏疆域的使命。所以,这些沙堆还站立得较为自在,这些篇页也还能哗哗作响。就像干寒单调的土地一样,出现在西北边陲的历史命题也比较单纯。在中原内地就不同了,山重水复、花草掩荫,岁月的迷宫会让最清醒的头脑胀得发昏,晨钟暮鼓的音响总是那样的诡秘和乖戾。那儿,没有这么大大咧咧铺张开的沙堆,一切都在重重美景中发闷,无数不知为何而死的怨魂,只能悲愤懊丧地深潜地底。不像这儿,能够袒露出一帙风干的青史,让我用二十世纪的脚步去匆匆抚摩。

远处已有树影。急步赶去,树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登上一个坡,猛一抬头,看见不远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凭直觉确信,这便是阳关了。

树愈来愈多,开始有房舍出现。这是对的,重要关隘所在,屯扎兵马之地,不能没有这一些。转几个弯,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处寻找,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阳关古址”四字。

这是一个俯瞰四野的制高点。西北风浩荡万里,直扑而来,踉跄几步,方才站住。脚是站住了,却分明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冻红了的。呵一口热气到手掌,捂住双耳用力蹦跳几下,才定下心来睁眼。这儿的雪没有化,当然不会化。所谓古址,已经没有什么故迹,只有近处的烽火台还在,这就是刚才在下面看到的土墩。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见一层层泥沙,一层层苇草,苇草飘扬出来,在千年之后的寒风中抖动。眼下是西北的群山,都积着雪,层层叠叠,直伸天际。任何站立在这儿的人,都会感觉到自己是站在大海边的礁石上,那些山,全是冰海冻浪。

王维实在是温厚到了极点。对于这么一个阳关,他的笔底仍然不露凌厉惊骇之色,而只是缠绵淡雅地写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他瞟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点好的行囊,微笑着举起了酒壶。再来一杯吧,阳关之外,就找不到可以这样对饮畅谈的老朋友了。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却,一饮而尽的。

这便是唐人风范。他们多半不会洒泪悲叹,执袂劝阻。他们的目光放得很远,他们的人生道路铺展得很广。告别是经常的,步履是放达的。这种风范,在李白、高适、岑参那里,焕发得越加豪迈。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识认,形体那么健美,目光那么平静,神采那么自信。在欧洲看蒙娜丽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这种恬然的自信只属于那些真正从中世纪的梦魇中苏醒、对前途挺有把握的艺术家们。唐人造像中的微笑,只会更沉着、更安详。在欧洲,这些艺术家们翻天覆地地闹腾了好一阵子,固执地要把微笑输送进历史的魂魄。谁都能计算,他们的事情发生在唐代之后多少年。而唐代,却没有把它的属于艺术家的自信延续久远。阳关的风雪,竟愈见凄迷。

王维诗画皆称一绝,莱辛等西方哲人反复讨论过的诗与画的界线,在他是可以随脚出入的。但是,长安的宫殿,只为艺术家们开了一个狭小的边门,允许他们以卑怯侍从的身份躬身而入,去制造一点娱乐。历史老人凛然肃然,扭过头去,颤巍巍地重又迈向三皇五帝的宗谱。这里,不需要艺术闹出太大的局面,不需要对美有太深的寄托。

于是,九州的画风随之黯然。阳关,再也难于享用温醇的诗句。西出阳关的文人还是有的,只是大多成了谪官逐臣。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这么多叹息的吹拂,阳关坍弛了,坍弛在一个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身后,沙坟如潮,身前,寒峰如浪。谁也不能想象,这儿,一千多年之前,曾经验证过人生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弘广。

这儿应该有几声胡笳和羌笛的,音色极美,与自然融合,夺人心魄。可惜它们后来都成了兵士们心头的哀音。既然一个民族都不忍听闻,它们也就消失在朔风之中。

回去罢,时间已经不早。怕还要下雪。

作品赏析

《阳关雪》选自散文集《文化苦旅》,是余秋雨的散文名篇之一。作者置身古阳关,思绪万千,思古之情油然而生。作者仿佛看到了古代戍边将士“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穿过阳关远行者的身影,送行者的酒樽;文人放达的步履、憔悴的面容……作者以凝练厚重的语言,将读者带入一个空旷苍郁的古文化遗址中。最后,作者的思考归到了一点:文人,是文人放达的情怀把一个生僻的角落变成了人人心中的故乡。余秋雨的散文突破了传统散文的抒情、美化、诗化的审美模式,以智性渗入到情感中,充满着厚重的沧桑感和民族文化的反思观,被称为“学者散文”。《阳关雪》很好地体现了他的散文风格。

心灵深处有最爱/刘墉

入选理由

刘墉的动人情感之作

简约精当、朴实无华的文风

一次爱的教育体验

初到美国的时候,在一位同学家做客,他是个既英俊又有才华的男人,却娶了才貌都远不相配的女子。尤其令人不解的,是他竟然抛弃了在国内交往多年、早已论及婚嫁的女朋友。

“我的父母、兄弟都不谅解我!”他指了指四周,“可是你看看,我现在有房子、有家具、有存款,还有绿卡,谁给的?”他叹口气:“人过了35岁,很多事都看开了,我辛苦一辈子,希望过几天好日子。”

只是,我想,他心里真正爱的,是谁呢?

读谢家孝先生写的《张大千传》,500多页看完,到“后记”时,又发现一段重要的文字,大意是说,张大千的后半生,固然有妻子徐雯波在侧,但壮年时代,杨宛君才是陪他同甘共苦,而且相爱相知最深的。

帮助张大千逃出日本人魔掌的是杨宛君,陪他敦煌面壁、饱受风沙之苦的也是杨宛君。只是大千先生在接受谢家孝访谈时,却绝少提到这位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谢家孝先生说:“是不是他顾及随侍在身边的徐雯波,而避免夸赞杨宛君?”

“他(张大千)在80岁预留遗嘱中,特别在遗赠部分,写明要给爱人杨宛君,足见在大千先生心中,至终未忘与杨宛君的一段深情岁月。”

合上书,我不得不佩服谢家孝先生,作为一个新闻人实事求是的态度。在《张大千传》完成13年、老人仙逝10年之后,终于把他不吐不快的事说出来。

这何尝不是大千先生不吐不快,却埋藏在心底30多年的事呢?

也想起有“民初才女”之称的林徽音,在跟徐志摩轰轰烈烈地恋爱之后,终于受世俗和家庭的压力,嫁给了梁启超的儿子梁思成。

梁思成的才华不在徐志摩之下。他是中国古代建筑研究的先驱,直到今天,他40年前的作品,仍被世界建筑界认为是经典之作。

走遍中国山川,又曾到西方游学的梁思成,毕竟有不同的心胸。徐志摩飞机失事后,梁思成特地赶去现场,捡回一块飞机残片,交给自己的妻子。

据说林徽音把它挂在卧室的墙上,终其一生。

作者简介

刘墉像

刘墉(1949~),祖籍北京,1949年生于台北,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博士研究生、圣若望大学东亚研究所硕士,曾任美国丹维尔美术馆驻馆艺术家、纽约圣若望大学专任驻校艺术家、圣文森学院副教授,水云斋文化事业有限公司负责人及专业作家、画家。著有《萤窗小语》、《人生的真相》、《超越自己》、《创造自己》、《肯定自己》、《不是教你诈》、《杀手正传》、《那条时光流转的小巷》、《你不可不知的人性》、《把话说到心窝里》、《迎向开阔的人生》、《母亲的伤痕》、《不要累死你的爱》、《刘墉山水写生画法(中英文版)》、《白云堂画论画法(中英文版)》等文学、艺术作品70余种。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心灵世界,在那心灵的深处,不见得是婚姻的另一半。

有位飞黄腾达的朋友对我说:“我一生做事,不欠任何人的。对父母,我尽孝;对朋友,我尽义;对妻子,我尽情。如果有什么亏欠,我只亏欠了一个人——我中学时的女朋友。她怀了我的孩子,我叫她去堕胎,还要她自己出钱。我那时候好穷啊,拿不出钱。问题是我不但穷,而且没种,我居然不敢陪她去医院。”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到今天,我都记得她堕胎之后苍白的脸,她从没怨过我,我却愈老愈怨自己……”

他找了她许多年,借朋友的名字登报寻人多次,都杳无音信。

怪不得日本有个新兴行业,为顾客找寻初恋的情人。据说许多恋人,隔了六七十年,见面时相拥而泣,发现对方仍是自己的最爱。

有一天,接到一位长辈的电话,声音遥远而微弱,居然是母亲十多年不见的老友。

母亲一惊,匆匆忙忙由床上爬起来,竟忘了戴助听器,有一句没一句地咿咿哑哑。

我把电话抢过来,说有什么事告诉我,我再转达。电话那头的老人,语气十分平静:“就告诉她,我很想她!”

过了些时,接到南美的来信,老人的孩子说,他母亲放下电话不久,就死了——脑癌!

战战兢兢地把消息告诉母亲。80多岁的老母亲居然没有立刻动容,只叹口气:“多少年不来电话,接到,就知道不妙。她真是老妹妹了,从小在一块,几十年不见,临死还惦着我。只是,老朋友都走了,等我走,又惦着谁呢?”

母亲转过身,坐在床角,呜呜地哭了。

是不是每个人心灵的深处,都藏着一些人物,伴随着欢欣与凄楚,平时把它锁起来,自己不敢碰,更不愿外人知,直到某些心灵澄澈的日子,或回光返照的时刻,世俗心弱了,再也锁不住,终于人物浮现?

会不会有一天,当我们临去的时刻,才突然发现一生中最爱的人,竟是那个已经被遗忘多年的……

作品赏析

本文主要讲述几位名人爱情故事和作者身边朋友的情感流露,比如画家张大千至终未忘与壮年知己杨宛君的一段深情岁月;才女林徽因将徐志摩失事飞机的残片挂在卧室的墙上,终其一生,等等。还有“我”的朋友念念不忘为其堕胎的中学时的女朋友等。作者讲述这些名人轶事和普通事例的目的是想告诉人们,每个人都应该珍惜心灵深处的那份爱,因为这份爱是最纯真、最足以打动人心的真挚情感,它不受身份、贫富、时光的约束,始终像一条小溪一样在心底里流淌。文章写得深邃而明丽,情浓而真挚,真切地表达了人生的某些珍贵而易被人忽略的情感,为读者开辟了一片明媚而温暖的体味空间。

牡丹的拒绝/张抗抗

入选理由

优雅中蕴涵深意

巧用历史典故

一种精神的召唤

它被世人所期待、所仰慕、所赞誉,是由于它的美。

它美得秀韵多姿,美得雍容华贵,美得绚丽娇艳,美得惊世骇俗。它的美是早已被世人所确定、所公认了的。它的美不惧怕争议和挑战。

有多少人没有欣赏过牡丹呢?

却偏偏要坐上汽车火车飞机轮船,千里万里爬山涉水,天南海北不约而同,揣着焦渴与翘盼的心,涛涛黄河般地涌进洛阳城。

欧阳修曾有诗云:洛阳地脉花最重,牡丹尤为天下奇。

传说中的牡丹,是被武则天一怒之下逐出京城,贬去洛阳的。却不料洛阳的水土最适合牡丹的生长。于是洛阳人种牡丹蔚然成风,渐盛于唐,极盛于宋。每年阳历四月中旬春色融融的日子,街巷园林千株万株牡丹竞放,花团锦簇香云缭绕——好一座五彩缤纷的牡丹城。

所以看牡丹是一定要到洛阳去看的。没有看过洛阳的牡丹就不算看过牡丹。况且洛阳牡丹还有那么点来历,它因被贬而增值而名声大噪,是否因此勾起人的好奇也未可知。

这一年已是洛阳的第九届牡丹花会。这一年的春却来得迟迟。

连日浓云阴雨,四月的洛阳城冷风嗖嗖。

街上挤满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赶来的看花人。看花人踩着年年应准的花期。明明是梧桐发叶,柳枝滴翠,桃花梨花姹紫嫣红,海棠更已落英缤纷——可洛阳人说春尚不曾到来;看花人说,牡丹城好安静。

一个又冷又静的洛阳,让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你悄悄闭上眼睛不忍寻觅。你深呼吸掩藏好了最后的侥幸,姗姗步入王城公园。你相信牡丹生性喜欢热闹,你知道牡丹不像幽兰习惯寂寞,你甚至怀着自私的企图,愿牡丹接受这提前的参拜和瞻仰。

然而,枝繁叶茂的满园绿色,却仅有零零落落的几处浅红、几点粉白。一丛丛半人高的牡丹植株之上,昂然挺起千头万头硕大饱满的牡丹花苞,个个形同仙桃,却是朱唇紧闭,洁齿轻咬,薄薄的花瓣层层相裹,透出一副傲慢的冷色,绝无开花的意思。偌大的一个牡丹王国,竟然是一片黯淡萧瑟的灰绿……

一丝苍白的阳光伸出手竭力抚弄着它,它却木然呆立,无动于衷。

惊愕伴随着失望和疑虑——你不知道牡丹为什么要拒绝,拒绝本该属于它的荣誉和赞颂?

于是看花人说这个洛阳牡丹真是徒有虚名;于是洛阳人摇头说其实洛阳牡丹从未如今年这样失约,这个春实在太冷,寒流接着寒流怎么能怪牡丹?当年武则天皇帝令百花连夜速发以待她明朝游玩上苑,百花慑于皇威纷纷开放,唯独牡丹不从,宁可发配洛阳。如今怎么就能让牡丹轻易改了性子?

作者简介

张抗抗像

张抗抗(1950~),1950年出生于杭州,祖籍广东新会。1966年,初中毕业于杭州第一中学(现杭州高级中学)。1969年赴北大荒上山下乡,在黑龙江省鹤立河农场劳动,工作8年。1972年开始发表作品。1977年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学习编剧专业。1979年毕业后调入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至今。曾多次到国外从事文学交流活动。

于是你面对绿色的牡丹园,只能竭尽你想象的空间。想象它在阳光与温暖中火热的激情;想象它在春晖里的辉煌与灿烂——牡丹开花时犹如解冻的大江,一夜间千朵万朵纵情怒放,排山倒海惊天动地。那般恣意那般宏伟,那般壮丽那般浩荡。它积蓄了整整一年的精气,都在这短短几天中轰轰烈烈地迸发出来。它不开则已,一开则倾其所有挥洒净尽,终要开得一个倾国倾城、国色天香。

你也许在梦中曾亲吻过那些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花瓣,而此刻你须在想象中创造姚黄魏紫豆绿墨撒金白雪塔铜雀春锦帐芙蓉烟绒紫首案红火炼金丹……想象花开时节洛阳城上空被牡丹映照的五彩祥云;想象微风夜露中颤动的牡丹花香;想象被花气濡染的树和房屋;想象洛阳城延续了一千多年的“花开花落二十日,满城人人皆若狂”之盛况。想象给予你失望的纪念,给予你来年的安慰与希望。牡丹为自己营造了神秘与完美——恰恰在没有牡丹的日子里,你探访了窥视了牡丹的个性。

其实你在很久以前并不喜欢牡丹。因为它总被人作为富贵膜拜。后来你目睹了一次牡丹的落花,你相信所有的人都会为之感动:一阵清风徐来,娇艳鲜嫩的盛期牡丹忽然整朵整朵地坠落,铺散一地绚丽的花瓣。那花瓣落地时依然鲜艳夺目,如同一只被奉上祭坛的大鸟脱落的羽毛,低吟着壮烈的悲歌离去。牡丹没有花谢花败之时,要么烁于枝头,要么归于泥土,它跨越萎顿和衰老,由青春而死亡,由美丽而消遁。它虽美却不吝惜生命,即使告别也要留给人最后一次惊心动魄的体味。

所以在这阴冷的四月里,奇迹不会发生。任凭游人扫兴和诅咒,牡丹依然安之若素。它不苟且不俯就不妥协不媚俗,它遵循自己的花期自己的规律,它有权利为自己选择每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它为什么不拒绝寒冷?

天南海北的看花人,依然络绎不绝地涌入洛阳城。人们不会因牡丹的拒绝而拒绝它的美。如果它再被贬谪十次,也许它就会繁衍出十个洛阳牡丹城。

于是你在无言的遗憾中感悟到,富贵与高贵只是一字之差。同人一样,花儿也是有灵性、有品位之高低的。品位这东西为气为魂为筋骨为神韵,只可意会。你叹服牡丹卓尔不群之姿,方知“品位”是多么容易被世人忽略或漠视的美。

作品赏析

《牡丹的拒绝》中张抗抗并没有将感性的景物作为表现重心,而更多地突出了一种理性意味。她说牡丹被世人所期待、所景仰、所赞誉,是由于它惊世骇俗、雍容华贵的美。而人们又往往只囿于这种美的姿态、美的容颜,只顾络绎不绝地来欣赏她花开之时的丰姿,而忽略了它的不凡的内在气质。作者又将对牡丹的描写,融于它被贬洛阳的典故中,在充满传奇色彩的历史传说中,着重展现它“绝世容颜”背后的内在气质和风骨。作者说牡丹一度拒绝令人震慑的皇威而甘愿被发配,也不轻易改了尊从自我的性子;正是这种“为气为魂为筋骨为神韵”的“高贵”,从而造就了牡丹不同寻常的“品位”。作者写牡丹之超凡脱俗,不过是在暗指人的一种品性,表现人的一种生存价值取向,而对于这种理性的挖掘正是张抗抗的深刻之处。

丑石/贾平凹

入选理由

贾平凹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短小精悍的优秀哲理散文

发表时引起强烈关注,流传广泛

我常常遗憾我家门前的那块丑石呢:它黑黝黝地卧在那里,牛似的模样;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在这里的,谁也不去理会它。只是麦收时节,门前摊了麦子,奶奶总是要说:这块丑石,多碍地面哟,多时把它搬走吧。

于是,伯父家盖房,想以它垒山墙,但苦于它极不规则,没棱角儿,也没平面儿;用錾破开吧,又懒得花那么大气力,因为河滩并不甚远,随便去掮一块回来,哪一块也比它强。房盖起来,压铺台阶,伯父也没有看上它。有一年,来了一个石匠,为我家洗一台石磨,奶奶又说:用这块丑石吧,省得从远处搬动。石匠看了看,摇着头,嫌它石质太细,也不采用。

它不像汉白玉那样的细腻,可以凿下刻字雕花,也不像大青石那样的光滑,可以供来浣纱捶布;它静静地卧在那里,院边的槐荫没有庇覆它,花儿也不再在它身边生长。荒草便繁衍出来,枝蔓上下,慢慢地,竟锈上了绿苔、黑斑。我们这些做孩子的,也讨厌起它来,曾合伙要搬走它,但力气又不足;虽时时咒骂它,嫌弃它,也无可奈何,只好任它留在那里去了。

稍稍能安慰我们的,是在那石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凹儿,雨天就盛满了水。常常雨过三天了,地上已经干燥,那石凹里水儿还有,鸡儿便去那里渴饮。每每到了十五的夜晚,我们盼着满月出来,就爬到其上,翘望天边;奶奶总是要骂的,害怕我们摔下来。果然那一次就摔了下来,磕破了我的膝盖呢。

人都骂它是丑石,它真是丑得不能再丑的丑石了。

终有一日,村子里来了一个天文学家。他在我家门前路过,突然发现了这块石头,眼光立即就拉直了。他再没有走去,就住了下来;以后又来了好些人,说这是一块陨石,从天上落下来已经有二三百年了,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不久便来了车,小心翼翼地将它运走了。

这使我们都很惊奇!这又怪又丑的石头,原来是天上的呢!它补过天,在天上发过热,闪过光,我们的先祖或许仰望过它,它给了他们光明,向往,憧憬;而它落下来了,在污土里,荒草里,一躺就是几百年了?

奶奶说:“真看不出!它那么不一般,却怎么连墙也垒不成,台阶也垒不成呢?”

“它是太丑了。”天文学家说。

“真的,是太丑了。”

“可这正是它的美!”天文学家说,“它是以丑为美的。”

“以丑为美?”

“是的,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正因为它不是一般的顽石,当然不能去做墙,做台阶,不能去雕刻,捶布。它不是做这些小玩意儿的,所以常常就遭到一般世俗的讥讽。”

奶奶脸红了,我也脸红了。

我感到自己的可耻,也感到了丑石的伟大;我甚至怨恨它这么多年竟会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种不屈于误解、寂寞的生存的伟大。

作者简介

贾平凹像

贾平凹(1952~),原名贾平娃,陕西丹凤人,中国当代作家。1964年入商洛镇初级中学学习。1975年从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任陕西人民出版社文艺编辑和《长安》文学月刊编辑。1982年后从事专业创作。后任中国作家协会理事、陕西作协副主席等职。著有小说集《山地笔》、《野火集》,长篇小说《浮躁》、《废都》以及散文集《月迹》等。

作品赏析

《丑石》是贾平凹诸多散文中的名篇。文章通过对一块丑石的刻画,反映了从“文化大革命”时期到改革开放初期,知识分子被认识、被重用的一个过程。全文分为两大部分。前半部分极力写丑石之“丑”。文章开门见山,起笔直写丑石,从模样用途及与汉白玉、大青石的对照等几方面,描绘丑石“真是丑得不能再丑的丑石了”。然而作者本意并不在此,接着笔锋一转,通过天文学家于偶然中发现丑石是一块陨石,以及天文学家与奶奶的对话,点明主题: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并赞扬了丑石“不屈于误解、寂寞的生存”的精神。文章视角独特,结构紧凑,行文流畅,意味隽永,象征与拟人手法的运用,使丑石变成了有生命力的东西,进而引起读者心灵上的强烈共鸣。

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王小波

入选理由

别具一格的关照角度

妙趣横生地娓娓道来

神采飞扬的自由精神

插队的时候,我喂过猪,也放过牛。假如没有人来管,这两种动物也完全知道该怎样生活。它们会自由自在地闲逛,饥则食渴则饮,春天来临时还要谈谈爱情;这样一来,它们的生活层次很低,完全乏善可陈。人来了以后,给它们的生活做出了安排:每一头牛和每一口猪的生活都有了主题。就它们中的大多数而言,这种生活主题是很悲惨的:前者的主题是干活,后者的主题是长肉。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我当时的生活也不见得丰富了多少,除了八个样板戏,也没有什么消遣。有极少数的猪和牛,它们的生活另有安排。以猪为例,种猪和母猪除了吃,还有别的事可干。就我所见,它们对这些安排也不大喜欢。种猪的任务是交配,换言之,我们的政策准许它当个花花公子。但是疲惫的种猪往往摆出一种肉猪(肉猪是阉过的)才有的正人君子架势,死活不肯跳到母猪背上去。母猪的任务是生崽儿,但有些母猪却要把猪崽儿吃掉。总的来说,人的安排使猪痛苦不堪。但它们还是接受了:猪总是猪啊。

对生活做种种设置是人特有的品性。不光是设置动物,也设置自己。我们知道,在古希腊有个斯巴达,那里的生活被设置得了无生趣,其目的就是要使男人成为亡命战士,使女人成为生育机器,前者像些斗鸡,后者像些母猪。这两类动物是很特别的,但我以为,它们肯定不喜欢自己的生活。但不喜欢又能怎么样?人也好,动物也罢,都很难改变自己的命运。

作者简介

王小波(1952~1997),北京人。1968年至1970年在云南农场当知青。1971年至1972年到山东牟平插队,后当民办教师。1972年至1973年在北京牛街教学仪器厂当工人。1974年至1978年在北京西城区半导体厂当工人。1978年至1982年成为中国人民大学贸易经济系学生。1982年至1984年在中国人民大学一分校当教师。1984年至1988年前往美国匹兹堡大学东亚研究中心读研究生,获硕士学位。1988年至1991年任北京大学社会学系讲师。1991年至1992年任中国人民大学会计系讲师。1992年至1997年成为自由撰稿人。1997年4月10日逝世于北京。

王小波像

在某种程度上,王小波具有作家和学者的双重身份。他被誉为中国的乔伊斯兼卡夫卡,也是唯一一位两次获得世界华语文学界的重要奖项“台湾联合报系文学奖中篇小说大奖”的中国大陆作家。他不仅是一位作家,而且还是研究中国同性恋文化的社会学家。他曾与妻子合著《他们的世界——中国男同性恋群落透视》,这是研究中国同性恋问题最早的专著。

以下谈到的一只猪有些与众不同。我喂猪时,它已经有四五岁了,从名分上说,它是肉猪,但长得又黑又瘦,两眼炯炯有光。这家伙像山羊一样敏捷,一米高的猪栏一跳就过;它还能跳上猪圈的房顶,这一点又像是猫——所以它总是到处游逛,根本就不在圈里待着。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把它当宠儿来对待,它也是我的宠儿——因为它只对知青好,容许他们走到三米之内,要是别的人,它早就跑了。它是公的,原本该劁掉。不过你去试试看,哪怕你把劁猪刀藏在身后,它也能嗅出来,朝你瞪大眼睛,嗷嗷地吼起来。我总是用细米糠熬的粥喂它,等它吃够了以后,才把糠对到野草里喂别的猪。其他猪看了嫉妒,一起嚷起来。这时候整个猪场一片鬼哭狼嚎,但我和它都不在乎。吃饱了以后,它就跳上房顶去晒太阳,或者模仿各种声音。它会学汽车响、拖拉机响,学得都很像;有时整天不见踪影,我估计它到附近的村寨里找母猪去了。我们这里也有母猪,都关在圈里,被过度的生育搞得走了形,又脏又臭,它对它们不感兴趣;村寨里的母猪好看一些。它有很多精彩的事迹,但我喂猪的时间短,知道得有限,索性就不写了。总而言之,所有喂过猪的知青都喜欢它,喜欢它特立独行的派头儿,还说它活得潇洒。但老乡们就不这么浪漫,他们说,这猪不正经。领导则痛恨它,这一点以后还要谈到。我对它则不只是喜欢——我尊敬它,常常不顾自己虚长十几岁这一现实,把它叫做“猪兄”。如前所述,这位猪兄会模仿各种声音。我想它也学过人说话,但没有学会——假如学会了,我们就可以做倾心之谈。但这不能怪它。人和猪的音色差得太远了。

后来,猪兄学会了汽笛叫,这个本领给它招来了麻烦。我们那里有座糖厂,中午要鸣一次汽笛,让工人换班。我们队下地干活时,听见这次汽笛响就收工回来。我的猪兄每天上午十点钟总要跳到房上学汽笛,地里的人听见它叫就回来——这可比糖厂鸣笛早了一个半小时。坦白地说,这不能全怪猪兄,它毕竟不是锅炉,叫起来和汽笛还有些区别,但老乡们却硬说听不出来。领导上因此开了一个会,把它定成了破坏春耕的坏分子,要对它采取专政手段——会议的精神我已经知道了,但我不为它担忧——因为假如专政是指绳索和杀猪刀的话,那是一点门都没有的。以前的领导也不是没试过,一百人也逮不住它。狗也没用:猪兄跑起来像颗鱼雷,能把狗撞出一丈开外。谁知这回是动了真格的,指导员带了二十几个人,手拿五四式手枪;副指导员带了十几人,手持看青的火枪,分两路在猪场外的空地上兜捕它。这就使我陷入了内心的矛盾:按我和它的交情,我该舞起两把杀猪刀冲出去,和它并肩战斗,但我又觉得这样做太过惊世骇俗——它毕竟是只猪啊;还有一个理由,我不敢对抗领导,我怀疑这才是问题之所在。总之,我在一边看着。猪兄的镇定使我佩服之极:它很冷静地躲在手枪和火枪的连线之内,任凭人喊狗咬,不离那条线。这样,拿手枪的人开火就会把拿火枪的打死,反之亦然;两头同时开火,两头都会被打死。至于它,因为目标小,多半没事。就这样连兜了几个圈子,它找到了一个空子,一头撞出去了;跑得潇洒之极。以后我在甘蔗地里还见过它一次,它长出了獠牙,还认识我,但已不容我走近了。这种冷淡使我痛心,但我也赞成它对心怀叵测的人保持距离。

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

作品赏析

《一只特立独行的猪》里,王小波以亦真亦幻的笔调,通过一头猪的命运,显现世相荒诞,反衬了人的精神生活的了无生趣和因精神压抑而丧失自我的状态。作者对此由衷地感慨道:“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也许,正是在这只敢于对抗人类的“猪兄”的鼓舞下,王小波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他要用自己的话语向强大的“话语霸权”发起挑战,并且发誓要拼却一生“一直战斗到死”。这种决心和勇气在他临死前给友人的信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来:“自从我辈成人以来,所见到的一切全都是颠倒着的。既然精神原子弹在一颗又一颗地炸着,哪里有我们说话的份?但我辈现在开始说话,以前说过的一切和我们都无关系——总而言之,是一个一刀两断意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中国要有自由派,就从我辈开始。”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清楚地认识到:无论是文化批判,还是民主启蒙,王小波始终崇尚的是科学、自由、民主和个性独立,反对的是愚蠢、教条、无趣和虚伪。在他痛切的人文关怀和精神反叛背后,乃是“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血脉在当代知识分子身上的延续。

钱的极点/毕淑敏

入选理由

市场经济时代的冷静旁观

对新时期人生价值观的独立思考

回归朴素梦想的生存关怀

小时候猜一道智力题,问:从地球上的什么地方出发,无论往哪里走,都是朝向南?

答案是:北极。

现在无论同谁聊天,无论从哪说起,都会很快谈到钱。钱成了当今社会的极点。

钱给人的好处是太多了,而且有许多人由于钱不多,而享受不到钱的好处。人对于得不到的东西就需要想象,想象的规律一般是将真实的事物美化。比如说我们看到一位大眼睛戴口罩的女士,就会想她若摘了口罩,一定是美丽动人。其实不然,口罩里很可能是一对暴牙齿,人家原是为了遮丑的。

我当过许多年的医生,虽是无钱之人,却凭医疗常识,想象钱的功能是有限的,理由从人的生理结构而来。

作者简介

毕淑敏像

毕淑敏(1952~),国家一级作家,内科主治医师,北师大文学硕士。1952年,毕淑敏出生于新疆,中学就读于北京外国语学院附属学校。1969年入伍,在西藏阿里高原部队当兵11年。1980年转业回北京。她在从事医学工作20年后,开始专业写作,共发表作品200万字。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当代》文学奖,陈伯吹文学大奖,《北京文学》奖,《昆仑》文学奖,《解放军文艺》奖,《青年文学》奖,台湾第16届《中国时报》文学奖,台湾第17届《联合报》文学奖等各种文学奖30余次。

钱能买来山珍海味,可再大的富豪也只有一个胃,一个胃的容积就那么大,至多装上两三斤的食物,外加一罐扎啤,也就物满为患了。你要是愣往里揣,轻则是慢性胃炎,重了就是急性胃扩张,后者有生命危险呢。更不屑说,长期的膏粱厚味,引起高胆固醇糖尿病等等。所以说那些因公而需长期大吃大喝的人,得了肥胖症,真是要算“公”伤的。

钱能买来绫罗绸缎,可再娇美的妇人也只有一副身段,一次只能向世人展现套在身体最外层的那套衣服。穿得太多了,就会捂出痱子。要是一天老换衣服,变成工作,就是时装模特,和有钱人的初衷不符了。

再说人类延续各族愉悦自身的那个器官吧,更是严格遵循造物的规律,无论科学怎样进步,都不可能增补一套设备。假如无所节制,连原装的这一份都进入“绝对不应期”,且不用说那种种秽病了。电线杆子的那些招贴纸,是救不了命的。

人和动物在结构上实在是大同小异,从翩飞的蝴蝶到一只最小的蚂蚁,都有腹腔和眼睛。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思想,而恰恰在这一面钢铁盾牌面前,金钱折断了蜡做的枪头。

比如理想,比如爱情,比如自由……都是金钱的盲点。它们可以因了金钱而卖出,却不会因了金钱而被买进。金钱只是单向的低矮的闸门,永远无法积聚起情感的洪峰。

造物给予人的躯体是有限的,作为补偿,造物给人以无阻的精神。人的躯体的每一个细微之处,都是很容易满足的。你主观上想不满足,造物也不允许你。造物以此来制约人对物质的欲望,鼓励思想的飞翔。于是人类在有了果腹的兽肉和蔽体的树叶之后,就开始创造语言、绘画和音乐……积蓄了一代又一代的精华,于是我们有了文学,有了艺术,有了哲学的探讨和对宇宙的访问……那都是永无穷尽的奥妙啊,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就会上天入地呕心沥血地寻找与提炼。

我们现在是站在钱的极点上,但我们很快就会离开它。人们在新的一轮物质需要满足之后,回过头来仍然要皈依精神。

精神是人类最大的财富。在远没有金钱之前,人类就开始了精神的求索。人类最终也许将消灭金钱,但毫无疑问的是人类的精神永存。

作品赏析

睁眼看现实,这的确是一个一切向钱看的时代,作者说:“现在无论同谁聊天,无论从哪说起,都会很快谈到钱。钱成了当今社会的极点。”在这样一个单一价值观的社会里,长期以来很少有人有机会去反思这样的一种价值观是否存在问题,社会财富的积累和消费的自由开放使人完全来不及怀疑这些。而欲望被不断地提升着,“钱给人的好处是太多了,而且有许多人由于钱不多,而享受不到钱的好处。人对于得不到的东西就需要想象,想象的规律一般是将真实的事物美化。”所以,唯钱是图最终成为一个具有全民性的社会价值判断准绳。作者只是指出一个简单的事实,几乎是一个常识:其实很多东西是用钱买不来的。比如健康、友情、爱情、自由等,作者说:“金钱只是单向的低矮的闸门,永远无法积聚起情感的洪峰。”但是正因为上天会给予大多数人拥有的机会,它反而变得廉价,不被珍惜,甚至漠视。实际上科学地讲:“造物给予人的躯体是有限的,作为补偿,造物给人以无阻的精神。人的躯体的每一个细微之处,都是很容易满足的。你主观上想不满足,造物也不允许你。造物以此来制约人对物质的欲望,鼓励思想的飞翔。于是人类在有了果腹的兽肉和蔽体的树叶之后,就开始创造语言、绘画和音乐。”作者乐观地看到,既然钱已经成了当今社会的极点,那么,按照物极必反的道理,皈依精神将是我们的唯一选择。

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龙应台

入选理由

历数现实的种种事实

从常情常理出发发问

激起无数读者的共鸣

在昨晚的电视新闻中,有人微笑着说:“你把检验不合格的厂商都揭露了,叫这些生意人怎么吃饭?”

我觉得恶心、觉得愤怒。但我生气的对象倒不是这位人士,而是台湾一千八百万懦弱自私的中国人。

我所不能了解的是: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

包德甫的《苦海余生》英文原本中有一段他在台湾的经验:他看见一辆车子把小孩撞伤了,一脸的血。过路的人很多,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帮助受伤的小孩,或谴责肇事的人。我在美国读到这一段,曾经很肯定地跟朋友说:不可能!中国人以人情味自许,这种情况简直不可能!

回来一年了,我睁大眼睛,发觉包德甫所描述的不只可能,根本就是每天发生、随地可见的生活常态。在台湾,最容易生存的不是蟑螂,而是“坏人”,因为中国人怕事、自私,只要不杀到他床上去,他宁可闭着眼假寐。

我看见摊贩占据着你家的骑楼,在那儿烧火洗锅,使走廊垢上一层厚厚的油污,腐臭的菜叶塞在墙角。半夜里,吃客喝酒猜拳作乐,吵得鸡犬不宁。

你为什么不生气?你为什么不跟他说“滚蛋”?

哎呀!不敢呀!这些摊贩都是流氓,会动刀子的。

那么为什么不找警察呢?

警察跟摊贩相熟,报了也没有用;到时候若曝了光,那才真惹祸上门了。

所以呢?

所以忍呀!反正中国人讲忍耐!你耸耸肩、摇摇头!

在一个法治上轨道的社会里,人是有权利生气的。受折磨的你首先应该双手叉腰,很愤怒地对摊贩说:“请你滚蛋!”他们不走,就请警察来。若发觉警察与小贩有勾结——那更严重。这一团怒火应该往上烧,烧到警察肃清纪律为止,烧到摊贩离开你家为止。可是你什么都不做;畏缩地把门窗关上,耸耸肩、摇摇头!

我看见成百的人到淡水河畔去欣赏落日、去钓鱼。我也看见淡水河畔的住家整笼整笼地把恶臭的垃圾往河里倒;厕所的排泄管直接通到河底。河水一涨,污秽气直逼到呼吸里来。

爱河的人,你又为什么不生气?

你为什么没有勇气对那个丢汽水瓶的少年郎大声说:“你敢丢,我就把你也丢进去?”你静静坐在那儿钓鱼(那已经布满癌细胞的鱼),想着今晚的鱼汤,假装没看见那个几百年都化解不了的汽水瓶。你为什么不丢掉鱼竿,站起来,告诉他你很生气?

我看见计程车穿来插去,最后停在右转线上,却没有右转的意思。一整列想右转的车子就停滞下来,造成大阻塞。你坐在方向盘前,叹口气,觉得无奈。

你为什么不生气?

作者简介

龙应台像

龙应台(1952~),作家、社会批评家、思想家。祖籍湖南衡山,出生于台湾高雄,1974年毕业于成功大学外文系,后赴美深造,攻读英美文学。1982年获堪萨斯州立大学英文系博士学位。曾任教于纽约市立大学及梅西大学外文系,并任台湾中央大学外文系副教授、台北市文化局长等。现任香港大学传媒及新闻研究中心客座教授。著有《野火集》等作品多种。1984年,她的《龙应台评小说》一上市即告罄,多次再版,余光中称之为“龙卷风”。

哦!跟计程车可理论不得!报上说,司机都带着扁钻的。

问题不在于他带不带扁钻。问题在于你们这二十个受他阻碍的人没有种推开车门,很果断地让他知道你们不齿他的行为,你们很愤怒!

经过郊区,我闻到刺鼻的化学品燃烧的味道。走近海滩,看见工厂的废料大股大股地流进海里,把海水染成一种奇异的颜色。湾里的小商人焚烧电缆,使湾里生出许多缺少脑子的婴儿。我们的下一代——眼睛明亮、嗓音稚嫩、脸颊透红的下一代,将在化学废料中学游泳,他们的血管里将流着我们连名字都说不出来的毒素——

你又为什么不生气呢?难道一定要等到你自己的手臂也温柔地捧着一个无脑婴儿,你再无言地对天哭泣?

西方人来台湾观光,他们的旅行社频频叮咛:绝对不能吃摊子上的东西,最好也少上餐厅;饮料最好喝瓶装的,但台湾本地出产的也别喝,他们的饮料不保险……

这是美丽宝岛的名誉,但是名誉还真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的健康、我们下一代的健康。一百位交大的学生食物中毒——这真的只是一场笑话吗?中国人的命这么不值钱吗?好不容易总算有几个人生起气来,组织了一个消费者团体。现在却又有“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卫生署、为不知道什么人做说客的立法委员要扼杀这个还没做几桩事的组织。

你怎么能够不生气呢?你怎么还有良心躲在角落里做“沉默的大多数”?你以为你是好人,但是就因为你不生气、你忍耐、你退让,所以摊贩把你的家搞得像个破落大杂院,所以台北的交通一团乌烟瘴气,所以淡水河是条烂肠子;就是因为你不讲话、不骂人、不表示意见,所以你疼爱的娃娃每天吃着、喝着、呼吸着化学毒素,你还在梦想他大学毕业的那一天!你忘了,几年前在南部有许多孕妇,怀胎九月中,她们也闭着眼梦想孩子长大的那一天,却没想到吃了滴滴纯净的色拉油,孩子生下来是瞎的、黑的!

不要以为你是大学教授,所以作研究比较重要;不要以为你是杀猪的,所以没有人会听你的话;也不要以为你是个学生,不够资格管社会的事。你今天不生气,不站出来说话,明天你——还有我、还有你我的下一代,就要成为沉默的牺牲者、受害人!如果你有种、有良心,你现在就去告诉你的公仆立法委员、告诉卫生署、告诉环保局:你受够了,你很生气!

你一定要很大声地说。

作品赏析

《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是一篇很有名气的文章,其激愤的言辞曾引起强烈的反响。作者直接把矛头指向“台湾一千八百万懦弱自私的中国人”,在文章中列举了许多事实,从这些事件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些事情有大有小,但均有很强的代表性。中国人为什么不生气?在一系列关系到自己的生活、健康、事业前途的事情面前,他们怎么都还有良心躲在角落里不生气,做“沉默的大多数”?原因是长期的政治环境和民族心理影响下,大多数认为自己即使说了也没有什么用,于是大家都在忽略和漠视一个普通无名者的声明和抗议。作者疾呼:“不要以为你是大学教授,所以作研究比较重要;不要以为你是杀猪的,所以没有人会听你的话;也不要以为你是个学生,不够资格管社会的事。你今天不生气,不站出来说话,明天你——还有我、还有你我的下一代,就要成为沉默的牺牲者、受害人!如果你有种、有良心,你现在就去告诉你的公仆立法委员、告诉卫生署、告诉环保局:你受够了,你很生气!”这番话使我们的内心真正地感到震动。

民食天地/舒婷

入选理由

舒婷的散文精品之作

逼真的生活场景和天南海北的人物风情

中国饮食文化的独特韵味

家吃国吃

南方风俗,新媳妇过门第三天,公婆要检验其烹调手段,并推及家教。某书香门第同时娶两房媳妇。大媳妇起早洗手下厨,果然整治一桌佳肴,公婆齐口夸奖。大媳妇谦虚道:“有油有葱,煮粪也香。”众人面面相觑。小媳妇接着也办一桌美食博览,喷啧声遍起,那媳妇福了一福,谦逊着道:“并非媳妇巧,乃是多佐料。”胜负不辩而明。

作者简介

舒婷像

舒婷(1952~),原名龚佩瑜,1952年出生于福建石码镇。1969年下乡插队,1972年返城当工人。1979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1980年至福建省文联工作,从事专业写作。主要著作有诗集《双桅船》、《会唱歌的鸢尾花》、《始祖鸟》,散文集《心烟》等。舒婷是朦胧诗派的代表作家之一,与北岛、顾城齐名,但事实上,她的诗歌更接近上一代载道意味较浓的传统诗人,反抗性淡漠了许多。

以上故事经我老外婆用漳州土音屡教不止后,我得以明白烹调精义中有一要素是佐料,它同时强调了中国饮食文化中那个“雅”字。我外公因此补充:少年时代他只身流浪来厦门,啃两个大光饼,叫一碗菜牌上最便宜的汤,美其名“青龙过江”,只花一个铜板,其实不过一碗清汤加两节葱段。

海边人吃鱼有个考究,一鲥二鯃三马鲛,以鲥鱼品位最高。某大户考媳妇。那新娘子毫不示弱双手捧出一盖盘清蒸鲥鱼,果然浓香四溢。婆婆筷子一碰,看见鱼身刮得光溜溜,脸就沉下来。原来据说鲥鱼之名贵在于鳞,只有鱼鳞才能熬出特殊浓香的金黄色鱼油来。等鱼吃完了,才发觉鱼鳞一片片被丝线穿起来,团在盘底。这样吃起来既方便又保持了原味。所以那公公长叹一声:“到底是三代世家呀!”这户人家终于讨到了一个豌豆公主。

这故事却是我父亲最得意的家教之一。由此可见我父亲不但重视饮食质量,还讲究形式。即使家常小饭桌,他也要求相应的套盘。几根青菜也要炒得有个名目出来。遇有家宴,更是萝卜染色,西红柿雕花。这种极端的形式主义使几个孩子一致断定,父亲对烹调的乐趣全在手做上,而非口尝。

在我父亲勺子里,除了人肉之外,大概没有什么动物是不能入口的。当他从银行经理的位置上一跤跌成“右派”,被发配到露天煤矿掘煤后,家里流水般寄去的都是他信中指定的食物。困难时期,他抓田鼠,剥皮后穿在树枝上烤;他拣毛粟,煨在灰里;摘地瓜叶、南瓜叶;甚至爆炒蝗虫。若不是臭虫有一股怪味,说不定也成了一道不愁来源的菜肴,一切牙齿能咬动的东西都被辘辘饥肠吸收成蛋白质,使父亲在严酷的劳动中得以生存下来。母亲早逝,父亲一直主宰厨房。兄妹三人乐得饭来张口。虽不灶边偷艺,但饭桌上耳濡目染兼口尝,已有自己的食谱。等各自成家,短期突击,无不烧炒自成体系。轮到老父挨家去验收,仍是摇头:青还不如蓝。

家吃如此,把舌头娇惯了,外出公差开会,回来一定瘦半圈。中国确实地大物博,小小福建,隔一个县就有不同花样的吃法。厦门的海蛎煎到了泉州已有不同,到了福州则是两码事。等到出国去,便同仇敌忾起来,一致怀念的是国吃。比起三明治来,甭说北方的饺子,南方的春卷,就连南北通行的阳春面,也叫人痛苦思念得直磨牙。尽管尝过法国蜗牛,日本生鱼,荷兰烤肝,喉咙那儿总是窄的,肚子是虚的,成日不知饥饱。每逢有外国朋友请吃饭,问西餐还是中餐,立刻直指中餐馆。虽然知道到了西方不尝异国风味实在没出息。

推己及人,从伦敦回来,给一位工作极努力经常以三明治果腹的好朋友写信:“好好保重自己,每天至少吃一顿中国饭。”

南吃北吃

也许不是所有南方人,仅仅对我而言,南方与北方的饮食之大相径庭,不啻两个距离遥远的国度。

北京近年来挖掘出不少御膳曝光,包装日益精美,比当年进贡皇上还要宫廷几分,吃到口中,不过一大堆面粉加糖而已。我承认这是偏见,绝对。请北方同胞息怒。

曾经有一批部队作家来厦门开笔会,住最豪华的金宝大酒店,每日活虾醉蟹的供奉,却是愁眉苦脸,日见憔悴,诗文都呈营养不良状地难产。酒店老板获悉,请他们吃饺子,这帮汉子立刻鲜活起来,呼叫吆喝,方显英雄本色。我去看朋友,恰逢饺子会,大喊倒霉。平生不喜饺子。有时去北京开会,老朋友竭诚相待,召来五六帮手,又揉又切又剁,虾仁、精肉、姜丝什么不惜血本,包上来不过是一道菜,以我哥哥的话来说:一双筷子无处走动,挟来挟去老在一个大盘子上。

去年,天琳、杨牧、陈所巨等老诗友到厦门来,请他们尝广东味的“早茶”。送上来的早点是一个个巴掌大的小蒸笼,里头搁着三个指肚大小的虾饺或一对凤爪。客人没敢吭声,账单开来令人咋舌,杨牧忍不住摸摸还是瘪着的将军肚说:“舒婷,你到新疆来吧。我请你吃西瓜,半个瓜你双手都捧不动,有一二十斤哩。”陈所巨小声嘟囔:“至少茶也能大杯喝个痛快。”大家相视,不禁捧腹。

因此想起多年以前艾末末等几个北京孩子来厦门过暑假,回去就来信劝我:“我发现你那么瘦,全是喝粥来着。”敢情他们在我家天天喝粥喝出恐粥症来了。我父亲最是喜欢这一拨拨小客人,喝粥能喝三五碗,吃菜顺带把盘子刮得干干净净。若是开罐头,我们全家人向来盯着那层浮油发愁,末末拿起来能喝个精光。这几个北方青年已快被南方清淡的口味逼疯了,我父亲还一直以为是他的烹调手段高超。

新疆至今未去,倒是去了一趟内蒙。诗友千里相会,说不定平生也只有一次,大家格外热情。清晨起床,便见饭桌上戳两瓶白酒侍候。猪肉、羊肉、牛肉、狗肉,什么肉都有,高高叠成罗汉盘。口中便实实在在地说:“太铺张了,还是简单一盘青菜好。”殊不知这个节令里,连黄瓜也老远运来,切成细丝,数出几根摆在盘边当观赏植物。到了齐齐哈尔,又是请吃饭,这次已有极稀罕的鱼。壮胆开口求一碗汤,朋友急急如令,片刻将一大钢精锅拎到我身边。虽然只是清水加一条黄瓜打一个蛋,也觉无限美味。一喝再喝,肚子如鼓,再也喝不完,便推销给主人。主人豪气十足地回答:“我们北方人喝酒不喝汤。”

即使到了国外,南籍侨民和北籍侨民也决不混淆。记得有人请张洁回家吃饺子,旁闻者属北方人立刻离座紧追不舍。只有我依然拨弄着炸鸡腿无动于衷。只是在陈若曦家,连续几天吃着她专为我熬的稀粥,就以台湾小酱瓜,我方觉得我还有一个胃,它失落在牛排和薯条中已久。

台湾饮食和厦门饮食之区别,不过是一条街的街头到街尾而已。要不,一曲烧肉粽怎唱遍海峡两岸。也只有台湾人和闽南人的鼻子才能隔三条街就闻到烧肉粽的香味。南方名牌风味这么多,常常打击北方朋友,说他们只有饺子这一门功课。去年在英国北岛家里做客,早餐为了省事,也吃三明治。北岛递给我一支牙膏型的鱼子酱,连欧洲人也觉得稀罕的美味,不料北岛夫妇还怅然不已:“真想再吃一顿北京的炸酱面呀。”天啊,什么不好怀念,居然怀念炸酱面!

大吃小吃

到了今天,我们已经不必依靠凭票供应的两斤猪肉,切丝剁泥片炒块烧,只差没有把自己的手指头连带割下来,变尽花样做一顿年夜饭。即使平常周末,兄弟们回老屋聚会。七十老爹学而不倦,手中菜谱时时赶潮流,茴香鸡、铁板尤鱼串地做出来,总是满满来满满撤回去。只有青菜,永远供不应求。现时南方人的口味刁到什么程度连南方人自己都心中有愧。不用说甲鱼、龙虾、海参、鲜贝,连猪的腭膜和鸡脚也起了个冠冕堂皇的艳名登大雅之堂。直至有一天,七岁的儿子挟起一块猪肉,感慨说:“妈妈,我们已经穷了吗?”举座皆惊。儿子补充说,上学路上听邻家奶奶说:“现时是富人吃泡菜,穷人吃肉了。”

即使如此,有位大学教授留饭,桌上四菜一汤。菜是一色的蔬菜:白菜、菜瓜、扁豆、豆牙菜,汤是豆腐汤。这位教授并非供职于佛学院,而是闻名全国的中文系。他被迫吃素的原因简明易懂,因为他的月薪只能买十公斤猪肉。

厦门作为特区开放之后,餐馆业如此发达,完全控制了市场行情。今年七八月旅游业受挫,不少餐馆纷纷歇业,市民们大为开心地吃上了活虾。从前这些生猛海鲜都集中在餐馆临街的水箱里耀武扬威呢。我因为沾了点虚名,被请去大吃的机会总是有的。只要可能,一概拒绝。据那位吃素的教授朋友说,当前社会应当是吃而优则仕。在饭桌上升迁、发财者比比皆是,还听说令餐馆业萧条的原因之一,是报纸一再呼吁的禁止公款暴吃暴喝的新规定。因此,定有许多人的口中要淡出鸟来的。

不得已赴宴归来,累得两个嘴角挂在耳边不能恢复原状。最惨的是边上还坐个半生不熟的吃客,既无旧可叙,也不好低头闷吃,寻找话题之艰难逼我诡称头疼,或佯装醉酒。这时候最渴望溜到街头去,找家小吃店,热气腾腾挤在人群中,也敢大声吸溜也能敲盘击筷。有次在广州一家豪华酒店吃饭,上一道菜是穿山甲,知道是保护动物,拒绝动;再一道是海狗,还是保护动物,心中已胀满。于是悻悻离席。有位青年朋友带我到大排档,倚墙端一盘五毛钱的炒田螺,唧唧啧啧接吻般响声四起地理直气壮,且放肆,且快乐。一路上还买些竹片穿着牛杂串,汤水淋漓地好不雅观。大街上人来人往谁也不在乎谁,总比坐在花园酒店用蓝花细瓷小匙舀芝麻糊津津有味,反正也没有红楼梦里那一副兰花指。

热爱小吃不知是否与喜欢民俗有关。厦门小吃品种极丰富,最平民化的莫过于拿双竹筷自己在平底锅翻煎豆腐块。文艺界有些男士常常蹲在小吃街的马路灯下如此这般地满头油汗,伸长脖子呷口高粱酒,两眼放出光来。偶尔路过,就有人举杯相邀。终因脸皮太薄,远远望去馋虫乱爬而已。小吃摊上的文友还要以此为风雅,考证出当年鲁迅也是此途之老马,所以前面衣襟总是油渍一大斑,盖煎豆腐块者一大标志也。

我常外出,每到一地,有饭局常拒绝,私自穿街走巷打野食,屡受骗屡不改,偶尔也发掘真迹来讲给朋友听,朋友嗤之以鼻。

四川星星诗歌节,朋友请吃重庆火锅,被迫害得舌头肿胀,双唇黑紫,因此不要命地吃豌豆尖,然后不要命地闹肚子。以至被人搀扶着瞻仰乐山大佛。那大佛一看就知有个好胃口,正一脸钟情地望着对岸,对岸灯火阑珊处,正有一堆人围着麻辣豆腐出汗呢。

从此对重庆火锅绝念。但由于拉肚子,终于没能尝遍四川风味。所住旅馆对面有一家餐馆就叫“美美夫妻肺片店”。天天看见,从此刻骨铭心。若有人问我,世上最美味的小吃是什么,回答:夫妻肺片。

因为至今我尚未尝过。

作品赏析

读完舒婷的《民食天地》,宛如品尝了一桌子七荤八素的风味名吃。作者用轻松幽默的笔调将逼真的生活场景、悠久的文化传统、天南海北的人物风情、过去未来的生活变迁杂烩于一鼎,让人真觉得畅快淋漓、口有余香。作者用一颗睿智而率真的心去热爱生活、品味生活,所以在她的笔下,所有的人都那么率性可爱,所有的事都那么妙趣横生,但又感觉绝对真实。在作者娓娓的叙述中,困难时期的艰苦生活虽有历史感却无沧桑味;丰富多彩的新生活即生动又不奢靡。作者以“民食”为线索,而分以“家吃国吃”、“南吃北吃”、“大吃小吃”,用乐观、敏锐的眼光去捕捉生活中的真实况味,颇有梁实秋雅舍小品的独特韵味。

风铃/林清玄

入选理由

哲理散文中的典范

文笔清新,寓意深刻

展现独特的心灵体验

我有一个风铃,是朋友从欧洲带回来送我的,风铃由五条钢管组成,外形没有什么特殊,特殊的是,垂直挂在风铃下的木片,薄而宽阔,大约有两个手掌宽。

由于那用来感知风的木片巨大,因此风铃对风非常地敏感,即使是极稀微的风,它也会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风铃的声音很美,很悠长,我听起来一点也不像铃声,而是音乐。

风铃,是风的音乐,使我们在夏日听着感觉清凉,冬天听了感到温暖。

风是没有形象、没有色彩、也没有声音的,风铃使风有了形象,有了色彩,也有了声音。

对于风,风铃是觉知、观察与感动。

每次,我听着风铃,感知风的存在,这时就会觉得我们的生命如风一样地流过,几乎是难以掌握的,因此我们需要心里的风铃,来觉知生命的流动、观察生活的内容、感动于生命与生命的偶然相会。

有了风铃,风虽然吹过了,还留下美妙的声音。

有了心的风铃,生命即使走过了,也会留下动人的痕迹。

每一次起风的时候,每一步岁月的脚步,都会那样真实地存在。

作者简介

林清玄(1953~),笔名秦情、林漓、林大悲等,台湾高雄人。毕业于台湾世界新闻专科学校,曾任台湾《中国时报》海外版记者、《工商时报》经济记者、《时报杂志》主编等职。1973年开始散文创作。1979年起连续7次获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散文优秀奖、报道文学优等奖、台湾报纸副刊专栏金鼎奖等。

作品赏析

《风铃》中作者抓住了“风铃”与风应合这一常见的生活现象,向读者展示了自己独特的心灵体验。在作者眼中,风铃成了一个敏感而富有灵性的生命使者。它是“风”的音乐演奏者,有了它,人们就会在夏日听出大自然的清凉,在冬日感受到大自然的温暖。“风铃”之所以如此神奇是因为它有心,在它的用心感知下“风”才有了光彩和生气。那么由此推及人,人只要有了一颗善感的心,有了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才能不断来“觉知生命的流动、观察生活的内容、感动于生命与生命的偶然相会”。作者将风铃写得精致而有灵气,实际是在写人的心灵。作者希望能通过心与心的相映,来营造一个美好动人的世界。

融入野地/张炜

入选理由

史诗般的吟唱

当代知识分子探讨文化走向的名篇

对知识分子精神理想和民间立场的坚持

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饰过的野地,我最终将告别它。我想寻找一个原来,一个真实。这纯稚的想念如同一首热烈的歌谣,在那儿引诱我。市声如潮,淹没了一切,我想浮出来看一眼原野、山峦,看一眼丛林、青纱帐。我寻找了,看到了,挽回的只是没完没了的默想。辽阔的大地,大地边缘是海洋。无数的生命在腾跃、繁衍生长,升起的太阳一次次把它们照亮……当我在某一瞬间睁大了双目时,突然看到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簇新。它令人惊悸、感动、诧异,好像生来第一遭发现了我们的四周遍布奇迹。

我极想抓住那个“瞬间感受”,心头充溢着阵阵狂喜。我在其中领悟:万物都在急剧循环,生生灭灭,长久与暂时都是相对的;但在这纷纭无绪中的确有什么永恒的东西。我在捕捉和追逐,而它又绝不可能属于我。这是一个悲剧,又是一个喜剧。暂且抑制了一个城市人的伤感,面向旷野追问一句:为什么会是这样?这些又到底来自何方?已经存在的一切是如此完美,完美得让人不可思议;它又是如此地残缺,残缺得令人痛心疾首。我们面对的不仅是一个熟知的世界,还有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原来那种悲剧感或是喜剧感都来自一种无可奈何。

心弦紧绷,强抑下无尽的感慨。生活的浪涌照例扑面而来,让人一拍三摇。做梦都想像一棵树那样抓牢一小片泥土。我拒绝这种无根无定的生活,我想追求的不过是一个简单、真实和落定。这永远只能停留在愿望里。寻找一个去处成了大问题,安慰自己这颗成年人的心也成了大问题。默默挨蹭,一个人总是先学会承受,再设法拒绝。承受,一直承受,承受你的自尊所无法容许的混浊一团。也就在这无边的踟蹰中,真正的拒绝开始了。

这条长路犹如长夜。在漫漫夜色里,谁在长思不绝?谁在悲天悯人?谁在知心认命?心界之内,喧嚣也难以渗入,它们只在耳畔化为了夜色。无光无色的域内,只需伸手触摸,而不以目视。在这儿,传统的知与见已经失去了原有的意义。神游的脚步磨得夜气发烫,心甘情愿一意追踪。承受、接受、忍受……一个人真的能够忍受吗?有时回答能,有时回答不,最终还是不能。我于是只剩下了最后的拒绝。

当我还一时无法表述“野地”这个概念时,我就想到了融入。因为我单凭直觉就知道,只有在真正的野地里,人可以漠视平凡,发现舞蹈的仙鹤。泥土滋生一切;在那儿,人将得到所需的全部,特别是百求不得的那个安慰。野地是万物的生母,她子孙满堂却不会衰老。她的乳汁汇流成河,涌入海洋,滋润了万千生灵。

我沿了一条小路走去。小路上脚印稀罕,不闻人语,它直通故地。谁没有故地?故地连接了人的血脉,人在故地上长出第一绺根须。可是谁又会一直心系故地?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一个人长大了,走向远方,投入闹市,足迹印上大洋彼岸,他还会固执地指认:故地处于大地的中央。他的整个世界都是那一小片土地生长延伸出来的。

我又看到了山峦、平原,一望无边的大海。泥沼的气息如此浓烈,土地的呼吸分明可辨。稼禾、草、丛林;人、小蚁、骏马;主人、同类、寄生者……搅缠共生于一体。我渐渐靠近了一个巨大的身影……

故地指向野地的边缘,这儿有一把钥匙。这里是一个入口,一个门。满地藤蔓缠住了手足,丛丛灌木挡住了去路,它们挽留的是一个过客,还是一个归来的生命?我伏下倾听,贴紧,感知脉动和体温。此刻我才放松下来,因为我获得了真正的宽容。

一个人这时会被深深地感动。他像一棵树一样,在一方泥土上萌生。他的一切最初都来自这里,这里是他一生探究不尽的一个源路。人实际上不过是一棵会移动的树。他的激动、欲望,都是这片泥土给予的。他曾经与四周的丛绿一起成长。多少年过去了,回头再看旧时景物,会发现时间改变了这么多,又似乎一点也没变。绿色与裸土并存,枯树与长藤纠扯。那只熟悉的红点颏与巨大的石碾一块儿找到了;还有荒野芜草中百灵的精制小窝……故地在我看来真是妙迹处处。

一个人只要归来就会寻找,只要寻找就会如愿。多么奇怪又多么素朴的一条原理,我一弯腰将它拣了起来。匍匐在泥土上,像一棵欲要扎根的树——这种欲求多次被鹦鹉学舌者给弄脏。我要将其还回原来。我心灵里那个需求正像童年一样热切纯洁。

我像个熟练的取景人,眯起双目遥视前方。这样我就眯朦了画面,闪去了很多具体的事物。我看到的不是一棵或一株,而是一派绿色;不是一个老人一个少女,而是密挤的人的世界。所有的声息都撒落在泥土上,混和一起涌过,如蜂鸣如山崩。

我蹲在一棵壮硕的玉米下,长久地看它大刀一样的叶片上面的银色丝络;我特别注意了它如爪如须、紧攥泥土的根。它长得何等旺盛,完美无损,美气逼人。与之相似的无语生命比比皆是,它们一块儿忽略了必将来临的死亡。它们有个精神,秘而不宣。我就这样仰望着一棵近在咫尺的玉米。

时至今天,似乎更没有人愿意重视知觉的奥秘。人仿佛除了接受再没有选择。语言和图画携来的讯息堆积如山,现代传递技术可以让人蹲在一隅遥视世界。谬误与真理掺拌一起抛洒,人类像挨了一场陨石雨。它损伤的是人的感知器官。

作者简介

张炜(1955~),山东龙口人,原籍栖霞。1980年开始创作,现为山东作协专业作家。他的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柏慧》、《家族》,中篇小说《秋天的愤怒》、《蘑菇七种》等,短篇小说集、散文集《玉米》、《融入野地》、《夜思》等。现已出版《张炜作品选》(5卷)。

失去了辨析的基本权力,剩下的只是一种苦熬。一个现代人即便大睁双目,还是拨不开无形的眼障。错觉总是缠住你,最终使你臣服。传统的“知”与“见”给予了我们,也蒙蔽了我们。于是我们要寻找新的知觉方式,警惕自己的视听。

我站在大地中央,发现它正在生长躯体,它负载了江河和城市,让各色人种和动植物在腹背生息。令人无限感激的是,它把正中的一块留给了我的故地。我身背行囊,朝行夜宿,有时翻山越岭,有时顺河而行;走不尽的一方土,寸土寸金。有个异国师长说它像邮票一般大。我走近了你、挨上了你吗?一种模模糊糊的幸运飘过心头。

大概不仅仅是职业习惯,我总是急于寻觅一种语言。语言对于我从来就有一种神秘的感觉。人生之路上遭逢的万事万物之所以缄口沉默,主要是失去了语言。语言是凭证,是根据,是继续前行的资本。我所追求的语言是能够通行四方、源发于山脉和土壤的某种东西,它活泼如生命,坚硬如顽石,有形无形,有声无声。它就撒落在野地上,潜隐在万物间。河水汩汩流淌,大海日夜喧嚷,鸟鸣人呼——这都是相互隔离的语言;那么通行四方的语言藏在了哪里?

它犹如土中的金子,等待人们历尽辛苦之后才跃出。我的力气耗失了那天,即便如愿以偿了又有什么意义?我像所有人一样犹豫、沮丧、叹息,不知何方才是目的,既空空荡荡又心气高远。总之无语的痛苦难以忍受,它是真实的痛苦。我的希冀不大,无非就想讨一句话。很可惜也很残酷,它不发一言。

让人亲近、心头灼热的故地,我扑入你的怀抱就痴话连篇,说了半晌才发觉你仍是一个默默。真让人尴尬。我知道无论是秋虫的鸣响或人的欢语,往往都隐下了什么。它们的无声之声才道出真谛,我收拾的是声音底层的回响。

在一个废弃的村落旧址上,我发现了遗落在荒草间的碾盘。它上面满是磨钝了的齿沟。它曾经被忙生计的人团团围住,它当刻下滔滔话语。还有,茅草也遮不住的破碎瓦砾,该留下被击碎那一刻的尖利吧?我对此坚信无疑,只是我仍然不能将其破译。脚下是一道道地裂,是在草叶间偷窥的小小生灵。太阳欲落,金红的火焰从天边一直烧到脚下;在这引人怀念和追忆的时刻,我感到了凄凉,更感到了蕴涵于天地自然中的强大的激情。可是我们仍然相对无语。

刚刚接近故地的那种熟悉和亲切逐渐消失,代之而来的是深深的陌生感,我认识到它们的表层之下,有着我以往完全不曾接近过的东西。多少次站在夕阳西下的郊野,默想观想,像等候一个机会。也就在这时,偶尔回想起流逝的岁月,会勾起一丝酸疼。好在这会儿我已没有了书生那样的忏悔,而是充满了爱心和感激,心甘情愿地等待、等待。我回想了童年,不是那时的故事,而是那时的愉快心情。令人惊讶的是那种愉悦后来再也没有出现。我多少领悟了:那时还来不及掌握太多的俗词儿,因而反倒能够与大自然对话;那愉悦是来自交流和沟通,那时的我还未完全从自然的母体上剥离开来。世俗的词儿看上去有斤有两,在自然万物听来却是一门拙劣的外语。使用这种词儿操作的人就不会有太大希望。解开了这个谜我一阵欣慰,长舒一口。

田野上有很多劳作的人,他们趴在地上,沾满土末。禾绿遮着铜色的躯体,掩成一片。土地与人之间用劳动沟通起来,人在劳动中就忘记了世俗的词儿。那时人与土地以及周围的生命结为一体,看上去,人也化进了朦胧。要倾听他们的语言吗?这会儿真的掺入泥中,长成了绿色的茎叶。这是劳动和交流的一场盛会,我怀着赶赴盛宴的心情投入了劳动。我想将自己融入其间。

人若丢弃了劳动就会陷于蒙昧。我有个细致难忘的观察:那些劳动者一旦离开了劳动,立刻操起了世俗的词儿。这就没有了交流的工具,与周遭的事物失去了联系,因而毫无力量。语言,不仅仅是表,而是里;它有自己的生命、质地和色彩,它是幻化了的精气。仅以声音为标志的语言已经是徒有其表,魂魄飞走了。我崇拜语言,并将其奉为神圣和神秘之物。

生活中无数次证明:忍受是困难的。一个人无论多么达观,最终都难以忍受。逃避、投诚、撞碎自己,都不是忍受。拒绝也不是忍受。不能忍受是人性中刚毅纯洁的一面,是人之所以可爱的一个原因。偶有忍受也为了最终的拒绝。拒绝的精神和态度应该得到赞许。但是,任何一种选择都是通过一个形式去完成的,而形式可以是多种多样。

一个人如果因爱而痴,形似懵懂,也恰恰是找到了自己的门径。别人都忙于拒绝时,他却进入了忘我的状态。忘我也是不能忍受的结果。他穿越激烈之路,烧掉了愤懑,这才有了痴情。爱一种职业、一朵花、一个人,爱的是具体的东西;爱一份感觉、一个意愿、一片土地、一种状态,爱的是抽象的东西。只要从头走过来,只要爱得真挚,就会痴迷。迷了心窍,就有了境界。

当我投入一片茫茫原野时,就明白自己背向了某种令我心颤的、滚烫烫的东西。我从具体走向了抽象。站在荒芜间举目四望,一个质问无法回避。我回答仍旧爱着。尽管头发已经蓬乱,衣衫有了破洞,可我自知这会儿已将内心修葺得工整洁美。我在迎送四季的田头壑底徘徊,身上只负了背囊,没有矛戟。我甘愿心疏志废、自我放逐。冷热悲欢一次次织成了网,我更加明白我“不能忍受”。扔掉小欣喜,走入故地,在秋野禾下满面欢笑。

但愿截断归途,让我永远呆在这里。美与善有时需要独守,需要眼睁睁地看着它生长。我处于沉静无声的一个世界,享受安谧;我听到挚友在赞颂坚韧,同志在歌唱牺牲,而我却仅仅是不能忍受。故地上的一棵红果树、一株缬草,都让我再三吟味。我不能从它的身边走开,它们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在它们的淡淡清香中感动不已。它们也许只是简单明了、极其平凡的一树一花,荒野里的生物,可它们活得是何等真实。

我消磨了时光,时光也恩惠了我。风霜洗去了轻薄的热情,只留住了结结实实的冷漠。站在这辽远开阔的平畴上,再也嗅不到远城炊烟。四处都是去路,既没人挽留,也没人催促。时空在这儿变得旷敞了,人性也自然松弛。我知道所有的热闹都挺耗人,一直到把人耗贫。我爱野地,爱遥远的那一条线。我痴迷得不可救药,像入了玄门;我在忘情时已是口不能语,手不能书;心远手粗,有时提笔忘字。我顺着故地小径走入野地,在荒村陋室里勉强记下野歌。这些歪歪扭扭的墨迹没有装进昨天的人造革皮夹,而是用一块土纺花布包了,背在肩上。

土纺花布小包裹了我的痴唱,携上它继续前行。一路上我不断地识字;如果说象形文字源于实物,它们之间要一一对应;那么现在是更多地指认实物的时候了。这是一种可以保持长久的兴趣,也只有在广大的土地上才做得到。琐细迷人的辨识中,时光流逝不停,就这样过起了自己的日子。我满足于这种状态和感觉、这其间难以言传的欢愉。这欢愉真像是窃来的一样。

我知道不能忍受的东西终会消失;但我也明白一个人有多么执拗。因此,历史上的智者一旦放逐了自己就乐不思蜀。一切都平平淡淡地过下来,像太阳一样重复自己。这重复中包含了无尽的内容。

在一些质地相当纯正的著作里,我注意到它一再地提请我们注意如下的意思:孤独有多么美。在这儿,孤独这个概念多少有些含混。大概在精神的驻地、在人的内心,它已经无法给弄得更准确了。它大约在指独自一人——当然无论是肉体方面还是精神方面的状态。一个动物,一棵树,都可以孤独。孤独是难以归类的结果。它是美的吗?果真如此,人们也就无须慌悚逃离了。它起码不像幻想那么美;如果有一点点,也只是一种苍凉的美。

一个人处于那样的情状只会是被迫的。现代人之所以形单影只,还因为有一个不断生长的“精神”。要截断那种恐惧,就要截断根须。然而这是徒劳的,因为只要活着,它总要生长。伪装平庸也许有趣,但要真的将一个人扔还平庸,必然遭到他的剧烈抵抗。

独自低徊富于诗意,但极少有人注意其中的痛苦。孤独往往是心与心的通道被堵塞。人一生下来就要面对无数隐秘,可是对于每个人而言,这隐秘后来不是减少而是成倍地增加了。它来自各个方面,也来自人本身。于是被嘲弄被困扰的尴尬就始终相伴,于是每个人都在自觉不自觉地挣脱——说不出的恐慌使他们丢失了优雅。

在我眼里,孤独是可怕的,但更可怕的是放弃自尊。怎样既不失去后者又能保住心灵上的润泽?也许真的“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也许它又是一个等待破解的隐秘。在漫漫的等待中,有什么能替代冥想和自语?我发现心灵可以分解,它的不同的部分甚至能够对话。可是不言而喻,这样做需要一份不同寻常的宁静,使你能够倾听。

正像一籽抛落就要寻下裸土,我凭直感奔向了土地。它产生了一切,也就能回答一切,圆满一切。因为被饥困折磨久了,我远投野地的时间选在了九月,一个五谷丰登的季节。这时候的田野上满是结果。由于丰收和富足,万千生灵都流露出压抑不住的欢喜,个个与人为善。浓绿的植物、没有衰败的花、黑土黄沙,无一不是新鲜真切。呆在它们中间,被侵犯和伤害的忧虑空前减弱,心头泛起的只是依赖和宠幸……

这是一个喃喃自语的世界,一个我所能找到的最为慷慨的世界。这儿对灵魂的打扰最少。在此我终于明白:孤独不仅是失去了沟通的机缘,更为可怕的是频频侵扰下失去了自语的权利。这是最后的权利。

就为了这一点点,我不惜千里跋涉,甚至一度变得“能够忍受”。我安定下来,驻足入驿,这才面对自己的幸运。我简直是大喜过望了。在这里我弄懂一个切近的事实,对于我们而言,山脉土地是千万年不曾更移的背景;我们正被一种永恒所衬托。与之相依,尽可以沉入梦呓,黎明时总会被久长悠远的呼鸣给唤醒。

世上究竟哪里可以与此地比拟?这里处于大地的中央。这里与母亲心理上的距离最近。在这里,你尽可述说昨日的流浪。凄冷的岁月已经过去,一个男子终于迎来了双亲。你没有泣哭,只是因为你学会了掩泪入心。在怀抱中的感知竟如此敏锐,你只需轻轻一瞥就看透了世俗。长久和短暂、虚无与真实,罗列分明。你发现寻求同类也并非想象那么艰苦,所有朴实的、安静的、纯真的,都是同类。它们或他们大可不必操着同一种语言,也不一定要以声传情。同类只是大地母亲平等照料的孩子,饮用同样的乳汁,散发着相似的奶腥。

在安怡温和的长夜,野香薰人。追思和畅想赶走了孤单,一腔柔情也有了着落。我变得谦让和理解,试着原谅过去不曾原谅的东西,也追究着根性里的东西。夜的声息繁复无边,我在其间想象;在它的启示之下,我甚至又一次探寻起词语的奥秘。我试过将音节和发声模拟野地上的事物、并同时传递出它的内在神采。如小鸟的“啾啾”,不仅拟声极准,“啾”字竟是让我神往的秋、秋天秋野;口、嘴巴歌喉——它们组成的。还有田野的气声、回响,深夜里游动的光。这些又该如何模拟出一个语词并汇入现代人的通解?这不仅是饶有兴趣的实验,它同时也接近了某种意义和目的。我在默默夜色里找准了声义及它们的切口,等于是按住万物突突的脉搏。

一种相依相伴的情感驱逐了心理上的不安。我与野地上的一切共存共生,共同经历和承受。长夜尽头,我不止一次听到了万物在诞生那一刻的痛苦嘶叫。我就这样领受了凄楚和兴奋交织的情感,让它磨砺。

好在这些不仅仅停留于感觉之中。臆想的极限超越之后,就是实实在在的触摸了。

因为我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生命的寂寥,所以我能够走出消极。我的歌声从此不仅为了自慰,而且还用以呼唤。我越来越清楚这是一种记录,不是消遣,不是自娱,甚至也来不及伤感。如若那样,我做的一切都会像朝露一样蒸掉。我所提醒人们注意的只是一些最普通的东西,因为它们之中蕴涵的因素使人惊讶,最终将被牢记。我关注的不仅仅是人,而是与人不可分剥的所有事物。我不曾专注于苦难,却无法失去那份敏感。我所提供的,仅仅是关于某种状态的证词。

这大概已经够了。这是必要的。我这儿仅仅遵循了质朴的原则,自然而然地藐视乖巧。真实伴我左右,此刻无须请求指认。我的声音混同于草响虫鸣,与原野的喧声整齐划一。这儿不需一位独立于世的歌手;事实上也做不到。我竭尽全力只能仿个真,以获取在它们身侧同唱的资格。

来时两手空空,野地认我为贫穷的兄弟。我们肌肤相摩,日夜相依。我隐于这浑然一片,俗眼无法将我辨认。我们的呼吸汇成了风,气流从禾叶和河谷吹过,又回到我们中间。这风洗去了我的疲惫和倦怠,裹携了我们的合唱。谁能从中分析我的嗓音?我化为了自然之声。我生来第一次感受这样的骄傲。

我所投入的世界生机勃勃,这儿有永不停息的蜕变、消亡以及诞生。关于它们的信息都覆于落叶之下,渗进了泥土。新生之物让第一束阳光照个通亮。这儿瞬息万变,光影交错,我只把心口收紧,让神思一点点融解。喧哗四起,没有终结的躁动——这就是我的故地。我跟紧了故地的精灵,随它游遍每一道沟坎。我的歌唱时而荡在心底,时而随风飘动。精灵隐隐左右了合唱,或是合声催生了精灵。我充任了故地的劣等秘书,耳听口念手书,痴迷恍惚,不敢稍离半步。

眼看着四肢被青藤绕裹,地衣长上额角。这不是死,而是生。我可以做一棵树了,扎下根须,化为了故地上的一个器官。从此我的吟哦不是一己之事,也非我能左右。一个人消逝了,一株树诞生了。生命仍在,性质却得到了转换。

这样,自我而生的音响韵节就留在了另一个世界。我寻求同类因为我爱他们、爱纯美的一切,寻求的结果却使我化为一棵树。风雨将不断梳洗我,霜雪就是膏脂。但我却没有了孤独。孤独是另一边的概念,洋溢着另一种气味。从此尽是树的阅历,也是它的经验和感受。有人或许听懂了树的歌吟,注目枝叶在风中相摩的声响,但树本身却没有如此的期待。一棵棵树就是这样生长的,它的最大愿望大概就是一生抓紧泥土。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注意到艺术的神秘的力量。只有艺术中凝结了大自然那么多的隐秘。所以我认为光荣从来属于那些最激动人心的诗人。人类总是通过艺术的隧道去触摸时间之谜,去印证生命的奥秘。自然中的全部都可通过艺术之手拨动而进入人的视野。它与人的关系至为独特,人迷于艺术,是因为他迷于人本身、迷于这个世界昭示他的一切。一个健康成长着的人对于艺术无法选择。

但实际上选择是存在的。我认为自己即有过选择。对于艺术可以有多种解释,这是必然的。但我始终认为将艺术置于选择的位置,是一次堕落。

我曾选择过,所以我也有过堕落。补救的方法也许就是紧紧抱定这个选择结果,以求得灵魂的升华。这个世界的物欲愈盛,我愈从容。对于艺术,哪怕给我一个独守的机会才好。我交织着重重心事:一方面希望所有人的投入,另一方面又怕玷污了圣洁。在我看来它只该继续走向清冷,走到一个极端。留下我来默祷,为了我的守护,和我认准了的那份神圣。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我梦见过在烛光下操劳的银匠,特别记住了他头顶闪烁的那一团白发。深不见底的墨夜,夜的中间是掬得起的一汪烛辉……什么是艺术?什么是劳动?它们共生共长吗?我在那个清晨叮咛自己:永远不要离开劳动——虽然我从未想过、也从未有过离去的念头。

艺术与宗教的品质不尽相同,但二者都需要心怀笃诚。当贪婪和攫取的狂浪拍碎了陆地,你不得不划一叶独舟时,怀中还剩下了什么?无非是一份热烈和忠诚。饥饿和死亡都不能剥夺的东西才是真正珍贵的。多少人歌颂物欲,说它创造了世界。是的,它创造了一个邪恶的世界;它也毁灭了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宁静的世界。我渐渐明白:要始终保有富足,积累的速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积累。诚实的劳动者和艺术家一块儿发现了历史的哀伤,即:不能够。

人的岁月也极像循环不止的四季,时而斑斓,时而被洗得光光。一切还得从头开始。为了寻觅永久的依托,人们还是找到站立的这片土地。千万年的秘史糅在泥中,生出鲜花和毒菇。这些无法言喻的事物靠什么去洞悉和揭示?哪怕是仅仅获取一个接近的权力,靠什么?仍然是艺术,是它的神秘的力量。

滋生万物的野地接纳了艺术家。野地也能够拒绝,并且做得毅然彻底。强加于它的东西最终就不能立足。泥土像好的艺术家,看上去沉静,实际上怀了满腔热情。艺术家可以像绿色火焰,像青藤,在土地上燃烧。

最后也只能剩下一片灰烬。多么短暂,连这点也像青藤。不过他总算用这种方式挨紧了热土。

我曾询问:一个知识分子的精神源自何方?它的本源?很久以来,一层层纸页将这个本来浅显的问题给覆盖了。当然,我不会否认渍透了心汁的书林也孕育了某种精神。可我还是发现了那种悲天的情怀来自大自然,来自一个广漠的世界。也许在任何一个时世里都有这样的哀叹——我们缺少知识分子。它的标志不仅是学历和行当上的造就,因为最重要的依据是一个灵魂的性质。真正的“知”应该达于“灵”。那些弄科技艺术以期成功者,同时要使自己成长为一个知识分子。

将“知识分子”这个概念俗化有伤人心。于是你看到了逍遥的骗子、昏愦的学人、卖了良心的艺术家。这些人有时并非厌恶劳动,却无一例外地极度害怕贫困。他们注重自己的仪表,却没有内在的严整性,最善于尾随时风。谁看到一个意外?谁找到一个稀罕?在势与利面前一个比一个更乖,像临近了末日。我宁可一生泡在汗尘中,也要远离他们。

我曾经是一个职业写作者,但我一生的最高期望是:成为一个作家。

人需要一个遥远的光点,像渺渺的星斗。我走向它,节衣缩食,收心敛性。愿冥冥中的手为我开启智门。比起我的目标,我追赶的修行,我显得多么卑微。苍白无力,琐屑庸懒,经不住内省。就为了精神上的成长,让诚实和朴素、让那份好德行,永远也不要离我,让勇敢和正义变得愈加具体和清晰。那么,漫长的消磨和无声的侵蚀,我也能够陪伴。

在我投入的原野上,在万千生灵之间,劳作使我沉静。我获得了这样的状态:对工作和发现的意义坚信不疑。我亲手书下的只是一片稚拙,可这份作业却与俗眼无缘。我的这些文字是为你、为他和她写成的,我爱你们。我恭呈了。

就因为那个瞬间的吸引,我出发了。我的希求简明而又模糊:寻找野地。我首先踏上故地,并在那里迈出了一步。我试图抚摸它的边缘,望穿雾幔;我舍弃所有奔向它,为了融入其间。跋涉、追赶、寻问——野地到底是什么?它在何方?野地是否也包括了我浑然苍茫的感觉世界?

我无法停止寻求……

作品赏析

《融入野地》显示了张炜对知识分子精神理想和民间立场的坚持。他更多地在思考中国文化的命运和出路的问题,包括传统文化的现代化改造问题和知识分子的精神自救问题,“融入野地”是他设计的一条理想之路。在他的史诗般的篇章中,感情的勃发,诗意的潺潺流动,展现了他的散文对于情感的分量的要求,显示着他对纯文学的执著追求。

《融入野地》共分为9节,每一节都是作者发自内心的真诚而热烈的呼喊,读者从中看到的作者似一位忧郁而热烈的现代骑士站在时代的路口,真挚地召唤人性的回归,呼吁人性最原始的纯真。就写作特色来说,这篇文章显示了一种质朴粗犷美。高尔基说:“真正的美,正如真正的智慧一样,是非常朴素的,并且是人人能理解的。”本文没有华丽辞藻的渲染,有的只是真挚感情的自然喷发。似作者的自语,信笔行文,却胜过任何雕琢。乍看似支离散漫,过于繁琐,仔细读来,方觉它笔到之处,洋溢的都是作者满怀的真诚和热烈。不加雕饰的文法,使文章具有史诗般的质朴和厚重,犹如山野村夫,虽缺乏修饰后的衣冠楚楚的清雅之态,但却显出本色的淳朴粗犷。“原野”、“丛林”、“青纱帐”这些具原始色彩的审美意象,表达出作者最真挚的情感。

世界卷

要生活得写意/蒙田

入选理由

蒙田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阐释了一种智慧达观的生命态度

行文自如,文笔简朴自然

跳舞的时候我便跳舞,睡觉的时候我就睡觉。即便我一人在幽美的花园中散步,倘若我的思绪一时转到与散步无关的事物上去,我也会很快将思绪收回,令其想想花园,寻味独处的愉悦,思量一下我自己。天性促使我们为保证自身需要而进行活动,这种活动也就给我们带来愉快。慈母般的天性是顾及这一点的。它推动我们去满足理性与欲望的需要。打破它的规矩就违背情理了。

我知道恺撒与亚历山大就在活动最繁忙的时候,仍然充分享受自然的、也就是必需的、正当的生活乐趣。我想指出,这不是要使精神松懈,而是使之增强,因为要让激烈的活动、艰苦的思索服从于日常生活习惯,那是需要有极大的勇气的。他们认为,享受生活乐趣是自己正常的活动,而战事才是非常的活动。他们持这种看法是明智的。我们倒是些大傻瓜。我们说:“他一辈子一事无成。”或者说:“我今天什么事也没有做……”怎么!您不是生活过来了吗?这不仅是最基本的活动,而且也是我们的诸活动中最有光彩的。“如果我能够处理重大的事情,我本可以表现出我的才能。”您懂得考虑自己的生活,懂得去安排它吗?那您就做了最重要的事情了。天性的表露与发挥作用,无需异常的境遇。它在各个方面乃至在暗中也都表现出来,无异于在不设幕的舞台上一样。

我们的责任是调整我们的生活习惯,而不是去编书;是使我们的举止井然有致,而不是去打仗,去扩张领地。我们最豪迈、最光荣的事业乃是生活得写意,一切其他事情,执政、致富、建造产业,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这一事业的点缀和从属品。实施这一箴言。从色诺芬的著作中,可知苏格拉底也曾一步步地证明这一点。无论哪一门学问,惟有入其门径的人才会洞察其中的难点和未知领域,因为要具备一定程度的学识才有可能察觉自己的无知。要去尝试开门才知道我们面前的大门尚未开启。柏拉图的一点精辟见解就是由此而来的:有知的人用不着去求知,因为他们已经是有知者;无知的人更不会去求知,因为要求知,首先得知道自己所求的是什么。

作者简介

蒙田(1533~1592),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法国著名的思想家、散文家。出身贵族家庭。早年学习拉丁文,在波尔多市念中学。后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深居简出,闭门读书思考。之后担任过法院顾问、波尔多市市长等职,曾游历瑞士、意大利等地。主要作品有《随笔集》3卷。书的卷首写道“我本人就是这部书的材料”,它介绍了作者的思想和生活,结构松散自然,又彼此连贯。蒙田把渊博的知识和丰富的个人经验结合起来,形成了独特的思想意境和艺术风格。书中的思想是趋于中庸的,他对当时的迷信、偏见、巫术和破坏进行否定,认为绝对的真理无法认识,只能探索部分的寻常真理。他在政治上又是保守的,尊重现存社会和秩序。《随笔集》行文旁征博引,语言平易流畅,对弗兰西斯·培根及17、18世纪欧洲一些思想家、文学家影响很大。

因此,在追求自知之明的方面,大家之所以自信不疑,心满意足,自以为精通于此,那是因为:谁也没有真正弄懂什么。正像在色诺芬的书中,苏格拉底对欧迪德姆(Euthydeme)指出的那样。

我自己没有什么奢望。我觉得这一箴言包含着无限深奥、无比丰富的哲理。我愈学愈感到自己还有许多要学的东西。这也就是我的学习成果。我常常感到自己的不足,我生性谦逊的原因就在于此。

阿里斯塔克说:“从前全世界仅有七位智者,而当前要找七个自知无知的人也不容易。”今天我们不是比他更有理由这样说吗?自以为是与固执己见是愚蠢的鲜明标志。

我凭自己的切身经验谴责人类的无知。我认为,认识自己的无知是认识世界的最可靠的方法。那些既已看到自己或别人的虚浮的榜样还不愿意承认自己无知的人,就请他们听听苏格拉底的训诫去认识这一点吧。苏格拉底是众师之师。

作品赏析

《要生活得写意》是蒙田的散文集《随笔集》中的名篇之一。文章表达了作者对生活及求知的见解和态度。文章开宗明义,直抒胸臆,使读者明确感受到作者写作此文的意图。接着作者以恺撒和亚历山大为例,指出“享受生活乐趣是自己正常的活动”,并以人们对生活的偏见作比衬,得出结论:“我们最豪迈、最光荣的事业乃是生活得写意,一切其他事情,执政、致富、建造产业,充其量也只不过是这一事业的点缀和从属品。”作者由此生发开去,旁征博引,点明对求知应采取的正确态度。文章行文自如,文笔简朴自然,读来朗朗上口,既给人以轻松的愉悦享受,又给人以深刻的哲理启示。

热爱生命/蒙田

入选理由

蒙田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对生命价值和意义的独特思考

一种超越死亡的达观精神

我对某些词语赋予特殊的含义,拿“度日”来说吧,天色不佳,令人不快的时候,我将“度日”看做是“消磨光阴”,而风和日丽的时候,我却不愿意去“度”,这时我是在慢慢赏玩、领略美好的时光。坏日子,要飞快去“度”,好日子,要停下来细细品尝。“度日”、“消磨时光”的常用语令人想起那些“哲人”的习气。他们以为生命的利用不外乎在于将它打发、消磨,并且尽量回避它,无视它的存在,仿佛这是一件苦事、一件贱物似的。至于我,我却认为生命不是这个样的,我觉得它值得称颂,富有乐趣,即便我自己到了垂暮之年也还是如此。我们的生命受到自然的厚赐,它是优越无比的,如果我们觉得不堪生之重压或是白白虚度此生,那也只能怪我们自己。

“糊涂人的一生枯燥无味,躁动不安,却将全部希望寄托于来世。”

不过,我却随时准备告别人生,毫不惋惜。这倒不是因生之艰辛或苦恼所致,而是由于生之本质在于死。因此只有乐于生的人才能真正不感到死之苦恼。享受生活要讲究方法。我比别人多享受到一倍的生活,因为生活乐趣的大小是随我们对生活的关心程度而定的。尤其在此刻,我眼看生命的时光无多,我就愈想增加生命的分量。我想靠迅速抓紧时间,去留住稍纵即逝的日子;我想凭时间的有效利用去弥补狡猾流逝的光阴。剩下的生命愈是短暂,我愈要使之过得丰盈饱满。

作品赏析

《热爱生命》是一篇短小精悍的散文,文章表达了作者对生命价值和意义的独特思考。文章开首从截然相反的两种“度日”方式写起,接着以“哲人”对待生命的消极方法为反衬,指出人的生命是大自然的厚赐,具有无与伦比的优越性,因此人们应当珍惜生命,不能虚度光阴。接着作者话锋一转,指出生命虽然可贵,但死亡亦不可避免,“生之本质在于死”,人应有一种超越死亡的达观精神,既乐生又不惧死。所以人们要珍惜生活,享受生活,并采用适当的方法享受生活,“因为生活乐趣的大小是随我们对生活的关心程度而定的”。文章虽仅五百余字,却将一种极其智慧和达观的生命态度,表达得淋漓透彻,鲜活自然,发人深思。

论求知/培根

入选理由

培根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文字洗练,层次分明,不事铺张,说理透彻

文章充满名言警句,给人启迪,催人奋进

求知可以作为消遣,可以作为装饰,也可以增长才干。

当你孤独寂寞时,阅读可以消遣。当你高谈阔论时,知识可供装饰。当你处世行事时,正确运用知识意味着力量。懂得事物因果的人是幸福的。有实际经验的人虽能够办理个别性的事务,但若要综观整体,运筹全局,却惟有掌握知识方能办到。

求知太慢会弛惰,为装潢而求知是自欺欺人,完全照书本条条办事会变成偏执的书呆子。

求知可以改进人的天性,而实验又可以改进知识本身。人的天性犹如野生的花草,求知学习好比修剪移栽。实习尝试则可检验修正知识本身的真伪。

狡诈者轻鄙学问,愚鲁者羡慕学问,唯聪明者善于运用学问。知识本身并没有告诉人怎样运用它,运用的方法乃在书本之外。这是一门技艺,不经实验就不能学到。不可专为挑剔辩驳去读书,但也不可轻易相信书本。求知的目的不是为了吹嘘炫耀,而应该是为了寻找真理,启迪智慧。

有的知识只须浅尝,有的知识只要粗知。只有少数专门知识需要深入钻研,仔细揣摩。所以,有的书只要读其中一部分,有的书只须知其中梗概即可,而对于少数好书,则要精读,细读,反复地读。有的书可以请人代读,然后看他的笔记摘要就行了。但这只限于质量粗劣的书。否则一本好书将像已被蒸馏过的水,变得淡而无味了!

读书使人的头脑充实,讨论使人明辨是非,作笔记则能使知识精确。

因此,如果一个人不愿做笔记,他的记忆力就必须强而可靠。如果一个人只愿孤独探索,他的头脑就必须格外锐利。如果有人不读书又想冒充博学多知,他就必定很狡黠,才能掩饰他的无知。

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聪慧,演算使人精密,哲理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有修养,逻辑修辞使人善辩。总之,“知识能塑造人的性格”。

不仅如此,精神上的各种缺陷,都可以通过求知来改善——正如身体上的缺陷,可以通过运动来改善一样。例如打球有利于腰肾,射箭可扩胸利肺,散步则有助于消化,骑术使人反应敏捷,等等。同样,一个思维不集中的人,他可以研习数学,因为数学稍不仔细就会出错。缺乏分析判断力的人,他可以研习经院哲学,因为这门学问最讲究繁琐辩证。不善于推理的人,可以研习法律学,如此等等。这种种头脑上的缺陷,可都以通过求知来疗治。

作者简介

培根(1561~1652),17世纪英国著名的政治家、哲学家、科学家、史学家。出身于伦敦一个高级官员家庭。12岁入剑桥大学“三一学院”学习。1576年毕业后出使法国。1579年回国后任女王的法律顾问。曾任司法部次长、法务部长、掌玺大臣、大法官等职。1621年被控受贿免职。主要著作有《论人生》、《学术的促进》、《新大西洋》等。

作品赏析

《论求知》是培根散文集《论人生》中众多脍炙人口的篇什之一。本文集中论述了科学的求知方法。全文分三大部分。第一部分论述求知的正确目的。作者开首连用三个排比句,提出了三种不同类型的求知目的,接着对其展开具体论述,提出求知的目的“不是为了吹嘘炫耀,而应该是为了寻找真理,启迪智慧”。第二部分论述了求知的正确方法,指出对好书、一般的书、粗糙的书应采取不同的读法,提倡多读、讨论、做笔记。第三部分论述知识的作用,认为知识能塑造人的性格和弥补人精神上的各种缺陷,鼓励人们去求知。文章文字洗练,层次分明,不事铺张,说理透彻,排比、比喻修辞手法的运用,使文章语气贯通,生动晓畅,节奏和谐。文章充满名言警句,给人启迪,催人奋进。

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卢梭

入选理由

卢梭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体现了人类心灵深处摆脱尘世干扰、追求自然纯净境界的永恒意念

为了到花园里看日出,我比太阳起得更早;如果这是一个晴天,我最殷切的期望是不要有信件或来访扰乱这一天的清宁。我用上午的时间做各种杂事。每件事都是我乐意完成的,因为这都不是非立即处理不可的急事,然后我匆忙用膳,为的是躲避那些不受欢迎的来访者,并且使自己有一个充裕的下午。即使最炎热的日子,在中午一时前我就顶着烈日带着芳夏特出发了。由于担心不速之客会使我不能脱身,我加紧了步伐。可是,一旦绕过一个拐角,我觉得自己得救了,就激动而愉快地松了口气,自言自语说:“今天下午我是自己的主宰了!”从此,我迈着平静的步伐,到树林中去寻觅一个荒野的角落,一个人迹不至因而没有任何奴役和统治印记的荒野的角落,一个我相信在我之前从未有人到过的幽静的角落,那儿不会有令人厌恶的第三者跑来横隔在大自然和我之间。那儿,大自然在我眼前展开一幅永远清新的华丽的图景。金色的燃料木、紫红的欧石南非常繁茂,给我深刻的印象,使我欣悦;我头上树木的宏伟、我四周灌木的纤丽、我脚下花草的惊人的纷繁使我目不暇给,不知道应该观赏还是赞叹;这么多美好的东西争相吸引我的注意力,使我眼花缭乱,使我在每件东西面前留连,从而助长我懒惰和爱空想的习气,使我常常想:“不,全身辉煌的所罗门也无法同它们当中任何一个相比。”

我的想象不会让如此美好的土地长久渺无人烟。我按自己的意愿在那儿立即安排了居民,我把舆论、偏见和所有虚假的感情远远驱走,使那些配享受如此佳境的人迁进这大自然的乐园。我将把他们组成一个亲切的社会,而我相信自己并非其中不相称的成员。我按照自己的喜好建造一个黄金的世纪,并用那些我经历过的给我留下甜美记忆的情景和我的心灵还在憧憬的情境充实这美好的生活,我多么神往人类真正的快乐,如此甜美、如此纯洁、但如今已经远离人类的快乐。甚至每当念及此,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啊!这个时刻,如果有关巴黎、我的世纪、我这个作家的卑微的虚荣心的念头来扰乱我的遐想,我就怀着无比的轻蔑立即将它们赶走,使我能够专心陶醉于这些充溢我心灵的美妙的感情!然而,在遐想中,我承认,我幻想的虚无有时会突然使我的心灵感到痛苦。甚至即使我所有的梦想变成现实,我也不会感到满足:我还会有新的梦想、新的期望、新的憧憬。我觉得我身上有一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填满的无法解释的空虚,有一种虽然我无法阐明、但我感到需要的对某种其他快乐的向往。然而,先生,甚至这种向往也是一种快乐,因为我从而充满一种强烈的感情和一种迷人的感伤——而这都是我不愿意舍弃的东西。

作者简介

卢梭像

卢梭(1712~1778),18世纪法国著名的启蒙思想家、文学家。早年丧母,未受过正规教育。14岁时外出谋生,当过学徒、仆人、家庭教师、乐谱抄写员等。30岁时到巴黎,为《百科全书》撰稿。后受法国当局通缉,流亡瑞士等地。晚年独居巴黎。主要著作有《社会契约论》、《爱弥儿》、《忏悔录》等。在这些著作中他提出了天赋人权、自由平等、主权在民等思想,对法国大革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我立即将我的思想从低处升高,转向自然界所有的生命,转向事物普遍的体系,转向主宰一切的不可思议的上帝。此刻我的心灵迷失在大千世界里,我停止思维,我停止冥想,我停止哲学的推理;我怀着快感,感到肩负着宇宙的重压,我陶醉于这些伟大观念的混杂,我喜欢任由我的想像在空间驰骋;我禁锢在生命的疆界内的心灵感到这儿过分狭窄,我在天地间感到窒息,我希望投身到一个无限的世界中去。我相信,如果我能够洞悉大自然所有的奥秘,我也许不会体会这种令人惊异的心醉神迷,而处在一种没有那么甜美的状态里;我的心灵所沉湎的这种出神入化的佳境使我在亢奋激动中有时高声呼唤:“啊,伟大的上帝呀!啊,伟大的上帝呀!”但除此之外,我不能讲出也不能思考任何别的东西。遗忘,但他们肯定不会把我忘却;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们没有任何办法来搅乱我的安宁。摆脱了纷繁的社会生活所形成的种种尘世的情欲,我的灵魂就经常神游于这一氛围之上,提前跟天使们亲切交谈,并希望不久就将进入这一行列。我知道,人们将竭力避免把这样一处甘美的退隐之所交还给我,他们早就不愿让我呆在那里。但是他们却阻止不了我每天振想象之翼飞到那里,一连几个小时重尝我住在那里时的喜悦。我还可以做一件更美妙的事,那就是我可以尽情想象。假如我设想我现在就在岛上,我不是同样可以遐想吗?我甚至还可以更进一步,在抽象的、单调的遐想的魅力之外,再添上一些可爱的形象,使得这一遐想更为生动活泼。在我心醉神迷时这些形象所代表的究竟是什么,连我的感官也时常是不甚清楚的;现在遐想越来越深入,它们也就被勾画得越来越清晰了。跟我当年真在那里时相比,我现在时常是更融洽地生活在这些形象之中,心情也更加舒畅。不幸的是,随着想像力的衰退,这些形象也就越来越难以映上脑际,而且也不能长时间地停留。唉!正在一个人开始摆脱他的躯壳时,他的视线却被他的躯壳阻挡得最厉害!

作品赏析

《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是一篇意境优美的散文。文章表达了作者热爱自然、崇尚个性、蔑视世俗观念的思想。文章一开始用简洁的笔调表述了自己在一天里如何摆脱来访者,接着又饱含激情地描述了他所看到的自然极其清新华丽、生机无限。置身于自然这个甜美、纯洁的世外桃源,卢梭陶醉了,忘却了尘世的纷繁、虚荣、伪善、偏见,充满了梦想、憧憬。

文章采用内心独白式的表述方式,亲切自然,感情真挚,全文流畅隽永,情景交融,充满诗情画意,熔人文精神与理性精神于一炉,给读者以深刻的艺术享受。

自然/歌德

入选理由

歌德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一曲热情澎湃、富于诗情画意的自然颂歌

自然!她环绕着我们,围抱着我们——我们不能越出她的范围,也不能深入她的秘府。不问也不告诉我们,她便把我们卷进她的漩涡圈里,挟着我们奔驰直到倦了,我们脱出她的怀抱。

她永远创造新的形体;现在有的,从前不曾有过;曾经出现的,将永远不再来;万象皆新,又终古如斯。

我们活在她怀里,对于她又永远是生客。她不断地对我们说话,又始终不把她的秘密宣示给我们。我们不断地影响她,又不能对她有丝毫把握。

她里面的一切都仿佛是为产生个人而设的,她对于个人又漠不关怀。她永远建设,永远破坏,她的工场却永远不可即。

她在无数儿女的身上活着,但是她,那母亲,在哪里呢?她是至上无二的艺术家:把极单纯的原料化为种种极宏伟的对照,毫不着力便达到极端的美满和极准确的精密,永远用一种柔和的轻妙描画出来。她每件作品都各具心裁,每个现象的构思都一空倚傍,可是这万象只是一体。

她给我们一出戏看:她自己也看见吗?我们不知道;可是她正是为我们表演的,为了站在一隅的我们。

她里面永远有着生命,变化,流动,可是她毫不见进展。她永远迁化,没有顷刻间歇。她不知有静止,她咒诅固定。她是灵活的。她的步履安详,她的例外希有,她的律法万古不易。

她自始就在思索而且无时不在沉思,并不照人类的想法而照自然的想法。她为自己保留了一种特殊而普遍的思维秘诀,这秘诀是没有人能窥探的。

一切人都在她里面,她也在一切人里面。她和各人都很友善地游戏:你胜她,她也越欢喜。她对许多人动作得那么神秘,他们还不曾发觉,她已经做完了。

即反自然也是自然。谁不到处看见她,便无处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她。

作者简介

歌德像

歌德(l749~1832),德国诗人,欧洲启蒙运动后期最伟大的作家。他的父亲是法学博士,得到皇家参议的头衔,母亲是市议会会长的女儿。1765年,他去莱比锡大学攻读法律,1768年因病辍学。1770年,进斯特拉斯堡大学继续攻读,次年获法学博士学位。他在1773年写了一部戏剧《铁手骑士葛兹·封·伯里欣根》,蜚声德国文坛。1774年发表了《少年维特之烦恼》,更使他声名大噪。1775年,他应邀到魏玛,次年被任命为魏玛公国的枢密顾问。在随后直到1786年这段时期,他成了魏玛公国的重臣,曾在一段时间里主持公国大政,力图进行一些改革。然而随着各方面阻力的增强,加上他对科学研究与文学创作的爱好,他陷入一种矛盾的痛苦之中,这导致他在1786年秋不辞而别,化名潜往意大利,直到1788年6月才返回魏玛。回到魏玛之后,他辞去重要的政治职务,只负责文化艺术方面的工作。此后直到1794年这段时间,他先后完成了戏剧《哀格蒙特》、《托夸多·塔索》,并着手写第一部《浮士德》。1794年,歌德开始与席勒合作,他俩以各自的创作,把德国文学推向历史上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高度。歌德先后创作了小说《威廉·迈斯特的学习年代》、叙事诗《赫尔曼与窦绿苔》(1797年),重新写《浮士德》第一部。席勒在1805年的逝世标志着从1786年开始的德国古典文学时代的结束。此后的近30年,是歌德创作上的鼎盛时期。他完成了小说《亲和力》(1809年),诗集《西东合集》(1819年),《威廉·迈斯特的漫游年代》(1829年),自传性著作《诗与真》(1831年),《意大利游记》以及耗尽他毕生心血的巨著《浮士德》第二部(1831年)。

她爱自己,而且借无数的心和眼永远黏附着自己。她尽量发展她的潜力以享受自己。不断地,她诞生无数新的爱侣,永无餍足地去表达自己。

她在幻影里得着快乐。谁在自己和别人身上把她打碎,她就责罚他如暴君;谁安心追随她,她就把他像婴儿般偎搂在怀里。

她有无数的儿女。无论对谁她都不会吝啬;可是她有些骄子,对他们她特别慷慨而且牺牲极大。一切伟大的,她都用爱护来荫庇他。

她使她的生物从空虚中溅涌出来,但不对它们说从哪里来或往哪里去。它们尽管走就得了。只有她认得路。

她行事有许多方法,可是没有一条是用旧了的,它们永远奏效而且变幻多端。

她所演的戏永远是新的,因为她永远创造新的观众。生是她最美妙的发明,死是她用以获得无数的生的技术。

她用黑暗的幕裹住人,却不断地推他向光明走,她把他坠向地面,使他变成懒惰和沉重,又不断地摇他使他站起来。

她给我们许多需要,因为她爱动。那真是奇迹:用这么少的东西便可以产生这不息的动。一切需要都是恩惠:很快满足,立刻又再起来。她再给一个吗?那又是一个快乐的新源泉,但很快她又恢复均衡了。

她刻刻都在奔赴最远的途程,又刻刻都达到目标。

她是一切虚幻中之虚幻,可是并非对我们;对我们,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切要素中之要素。

她任每个儿童把她打扮,每个疯子把她批判。万千个漠不关心的人一无所见地把她践踏,无论什么都使她快乐,无论谁都使她满足。

你违背她的律法时在服从她;企图反抗她时也在和她合作。

无论她给什么都是恩惠,因为她先使之变为必需的。她故意延迟,使人渴望她;特别赶快,使人不讨厌她。

她没有语言也没有文字,可是她创造无数的语言和心,借以感受和说话。

她的王冕是爱;单是由爱你可以接近她。她在众生中树起无数的藩篱,又把它们全数吸收在一起。你只要在爱怀里啜一口,她便慰解了你充满着忧愁的一生。

她是万有。她自赏自罚,自乐又自苦。她粗暴而温和,可爱又可怕,无力却又全能。一切都永远在那里,在她身上。她不知有过去和未来。现在对于她是永久。她是慈善的。我赞美她的一切事功。她是明慧而蕴藉的。除非她甘心情愿,你不能从她那里强取一些儿解释,或剥夺一件礼物。她是机巧的,可是全出于善意;最好你不要发觉她的机巧。

她是整体却又始终不完成。她对每个人都带着一副特殊的形相出现。她躲在万千个名字和称呼底下,却又始终是一样。

她把我放在这世界里;她可以把我从这里带走。她要我怎么样便怎么样。她决不会憎恶她手造的生物。解说她的并不是我。不,无论真假,一切都是她说的,一切功过都归她。

作品赏析

《自然》是一篇意韵隽永的脍炙人口的散文,文章抒发了作者对自然的崇敬、赞誉之情,阐发了自然中蕴蓄的许多带有普遍性的哲理。作者以丰富的想象力,以第三人称写法,采用拟人、比喻、象征手法,将抽象的自然物化为具体的实在,对自然进行全力描摹,从多元化的角度将一个万有、自赏自罚、自乐自苦、粗暴而温和、可爱又可怕、无力又全能、慈善、明慧蕴藉的自然描绘得神韵毕现,阐释了生活中无处不在、常人又习焉不察的自然规则。文章恣肆汪洋,热情洋溢,想象宏诡,文笔清新流畅,富于韵律感,佳句迭出,给读者以文学和思想上的双重享受。

悼念乔治·桑/雨果

入选理由

雨果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悼念乔治·桑的名篇佳作

气势磅礴,热情洋溢,文字凝练隽永

我哀悼一位逝去的女性,向一位不朽的女子致敬。

我以往热爱她,赞赏她,尊敬她;今天,在死亡的宁静肃穆中,我瞻仰她。

我称赞她,因为她的创造是伟大的,而且我感谢她,因为她的创造是美好的。我记忆犹新,有一天,我曾经给她写信说:“我感谢您心灵如此伟大。”

难道我们失去她了吗?

没有。

高大的形象不见了,但是并没有销声匿迹。远非如此;几乎可以说,这些形象发展了。它们变成了无形,却在另一种形式下变得清晰可见。这是崇高的变形。

人形有隐蔽作用,它遮住了真正神圣的面孔,这面孔就是思想。乔治·桑是一种思想;这思想如今离开了肉体,获得了自由;她辞世了,而思想却活着。

乔治·桑在我们的时代享有独一无二的位置。其他伟人都是男人,她却是伟大的女性。

本世纪以完成法国革命和开始人类革命为其法则;在这个世纪里,由于性别的平等属于人类平等的范围内,因此一个伟大的女性是必不可少的。妇女必须证明,她可以拥有我们男性的所有禀赋,而又不失去女性天使般的品质;强大有力而又始终温柔可爱。

乔治·桑就是这种证明。

作者简介

雨果像

雨果(1802~1885),19世纪法国著名的资产阶级民主作家、积极浪漫主义文学运动领袖。生于法国东部贝藏松,父亲是拿破仑手下的一个将军。幼年时曾随父亲行军到意大利等地,11岁时随母亲返回巴黎。他热情支持法国大革命,在法国复辟王朝时期被迫流亡19年。1827年发表诗剧《克伦威尔》,在序言中提出浪漫主义的文学,主张美丑对比等原则,从此成为法国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领袖。1830年剧本《欧那尼》上演成功,标志着浪漫主义对古典主义的胜利。他的小说主要有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海上劳工》、《笑面人》和《九三年》等,还著有《新颂歌集》、《东方吟》、《秋叶集》、《心声集》、《凶年集》、《惩罚集》等,剧本有《城堡里的公爵》、《逍遥王》、《昂杰罗》等。这些作品的基本主题是歌颂真善美,鞭挞黑暗、丑恶和残暴,充满丰富的想象力,具有优雅精美、雄伟朴实的艺术风格。雨果是法国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领袖,他长达60年的创作生涯,反映了19世纪法国重大历史进程和文学进程。

既然有那么多的人给法国蒙上耻辱,就必须有人给它带来荣耀。乔治·桑将是我们的世纪和法国值得骄傲的人物之一。这个誉满全球的女性完美无缺。她像巴尔贝斯一样有一颗伟大的心灵,像巴尔扎克一样有伟大的头脑,像拉马丁一样有崇高的心胸。她身上有诗才。在加里波第创造了奇迹的时代,她写出了杰作。

用不着一一列举这些杰作。何必把大家记得的事再鹦鹉学舌一遍呢?标志这些杰作力量所在之特点的,是善良。乔治·桑是善良的。因此,她受到憎恨。受人赞美有个替身,就是遭人嫉恨,热情有一个反面,就是侮辱。嫉恨和侮辱既是表明赞成,又想表明反对。后人会将嘲骂看作得到荣耀的喧闹声。凡是戴上桂冠的人都要受到抨击。这是一个规律,侮辱的卑劣要以欢呼的大小作为测度。

像乔治·桑那样的人都是为公众谋福利的。他们进去了,他们一旦逝去,在他们本来那个显得空荡荡的位置上,便可以看到实现了新的进步。

每当这样一个杰出人物去世,我们便仿佛听到翅膀拍击的巨大响声;既有东西逝去,就有别的东西继续存在。

大地像天空一样,也有隐没的时候;但是,人间像上天一样,重新显现,跟随在消失之后: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就像火炬一样以这种形式熄灭了,却以思想的形式重新放光。于是人们看到,原来以为熄灭的东西是无法熄灭的。这支火炬越发光芒四射;从此以后,它属于文明的一部分;它进入了人类广大的光明之中;它增加了光明;因为把假光熄灭了的神秘的气息,给真正的光提供了燃料。

劳动者离开了,可是他的劳动成果留了下来。

埃德加·基内去世了,但是从他的坟墓里冒出了至高无上的哲学,而他又从坟墓的上方给人们提出劝告。米什莱谢世了,但是在他身后耸立着一部历史,勾画出未来的历程。乔治·桑长辞了,但是她给我们留下妇女展露女性天才的权利。变化就是这样完成的。让我们哭悼死者吧,但是要看到接踵而至的现象;留存下来的是确定无疑的事实;由于有了这些令人自豪的思想先驱,一切真理和一切正义都迎我们而来,而这正是我们所听到的翅膀拍击的声音。

请接受我们逝去的名人在离开我们的时候,给予我们的东西吧。让我们面向未来,平静而充满沉思,向伟人的离去给我们预示的光辉前景的到来致敬吧。

作品赏析

《悼念乔治·桑》是雨果为悼念法国著名的现实主义小说家乔治·桑而写的文章。乔治·桑逝于1876年6月8日,10日在法国诺昂举行的葬礼上,宣读了雨果撰写的这篇悼文。文章开篇点题,直抒胸臆,同时说明悼念乔治·桑的原因。接着作者不从正面去描写乔治·桑,而是采用比衬的方法,以男人、名人作比照,以对手的憎恨、攻击作反衬,以火炬作比喻,突出了乔治·桑的形象伟大、思想崇高、心灵善良。最后作者劝告人们要化悲痛为力量,面向未来,去迎接光辉的前景,使文章的主题得到了升华。综观全文,激情多于感伤,气势磅礴,热情洋溢,文字凝练隽永,铿锵有力,富于韵律美,充分展示了一代文豪雨果的浪漫主义语言风格。

烦扰的心灵/霍桑

入选理由

以纯意识的象征手法,暗喻生活中各种失望、希望

营造捉摸不定的氛围比照现实生活中人的生存困境

看似晦涩的文字达到“余音绕梁”的艺术效果

当你第一个从午夜梦中惊起,在半梦半醒之间挣扎时,那是多么奇异的一刻呀!突然睁开双眼,你似乎惊奇于梦中的角色已全部汇集到你的床边,在其迅速变模糊之前,你放眼扫视过他们。或者,换一种比喻,一瞬间你发现自己在幻觉的王国里(睡眠是通往该王国的通行证)完全清醒着,看到了王国中幽灵般的居民和美丽的风景,感受着他们的奇妙,仿佛只要梦境被扰,你就永不会得到。遥远的教堂钟声在风中微弱地飘来。你半严肃地问自己,是否有人从某座伫立在你梦境里的灰塔中为你那只醒着的耳朵偷来这钟声。悬而未决中,越过沉睡的城镇,另一座钟又发出了巨大的鸣响,声音如此洪亮清晰,在周遭的空气中留下长长的、低沉而连续的回声,你确信它一定是发自最近角落的一座教堂尖塔。你数着钟鸣——一下——二下——然后它们停在那儿,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回响,就如同这座钟拼尽全力又敲响了第三下。

如果你能从一整夜中选出清醒的一小时,那就是此刻。你有合理的入睡时间(十一点钟),所以你的休息已足以消除昨日疲惫的重压;一直到来自“遥远的中国”的阳光照亮你的窗口,你面前呈现的几乎是整个夏夜的空间;一个小时陷入沉思,将心门半掩,两个小时在快乐的梦中流连,再留两个小时沉浸在那些最奇妙的享受中,快乐和忧愁同样健忘。起床属于另一段时间,而且显得如此遥远,带着灰心沮丧想从暖暖的被窝里爬出来置身于寒冷的空气中,简直是不可能的。昨天已经消失在过去的影子里,明天还未从未来中显现。你发现了一个中间地带,生活的琐事还未侵扰它的安宁;眼前的时刻在这里徘徊不去,真正地变成现实;时间老人发现在这儿无人注视他,便在路边坐下来喘口气。哈,他会沉沉睡去,让人们长生不老!

迄今你一直极安静地躺着,因为哪怕是最轻微的动作也会使人持续的睡眠消失无踪。现在,你感到一种无法回避的清醒,透过拉到一半的窗帘向外偷瞥,看到玻璃上装饰的满是冰霜的杰作,而每块窗玻璃都代表着一种类似于冻结的梦一样的东西。等待吃早饭的召唤时会有足够的时间找出其中的相似。透过玻璃上未结霜的部分看去,被冰雪覆盖的银白色的山峰并没有上升,最触目的东西是教堂的尖顶,白色的塔尖引你望向风雪交加的天空。你几乎可以辨别出刚刚报过时的那座钟上的数字。如此寒冷的天空,覆满皑皑白雪的屋顶,冰冻的街道那长长的远景,到处都是耀眼的白色,远处的水已凝成冰岩,尽管身上裹着四床毛毯和一条毛制盖被,这一切仍会使人不寒而栗。但是,你看那颗光彩夺目的星!它的光束不同于所有其他的星星,竟然用深于月光的一束光芒将窗影洒在床上,尽管轮廓如此地模糊。

你将身体缩进被窝,蒙住头,一直颤抖着,但来自体内的寒冷远逊于直接想到极地空气所带来的寒冷。实在是冷极了,连思想都不敢外出冒险。用尽了床上所有的御寒物,你思索着自己的奢华和舒适,如同一只壳中牡蛎,满足于一种无行动的懒散的沉迷,除了那诱人的温暖,就像你现在重新感觉到的一样,你昏昏沉沉地意识不到任何东西。啊!那个念头带来了可怕的后果。想到那些死人正躺在他们冰冷的裹尸布和狭窄的棺木中,想到墓地那阴郁窒闷的冬天,当雪花不断吹积在他们的墓丘上,刺骨的冷风在墓穴的门外怒号时,你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想象他们正在恐缩发抖。这种阴郁的想法越积越重,最终扰乱你清醒的那一小时。

每颗心灵的深处都有一座墓穴和地牢,尽管外界的光、音乐及狂欢可能使我们暂时忘却它们和它们中所掩埋的死者及关押的囚犯。但有时,最经常的是在午夜,那些黑暗的藏身之所的大门会砰然大开。在像这样的一小时中,心灵会产生一种消极的敏感,但却没有任何活力了;想象就如同一面镜子,没有任何选择和控制的力量,而使思维变得栩栩如生;然后祈求你的悲伤睡去,祈求悔恨的兄弟不要打碎其锁链。太晚了!一辆灵车滑到你的床边,“激情”与“感情”以人形出现在车中,而心中的一切则在眼中幻化成模糊的幽灵。这里有你最早的“悲哀”,一个年轻的苍白的哀悼者,具有一个与初恋相似的姐妹,那是一种哀绝的美,忧郁的脸上现出一种神圣的甜蜜,黑貂皮外衣中流露着典雅。接着出现的是被毁坏了的可爱的幽灵,金发中带着尘土,鲜艳的衣服都已褪色且破烂不堪,她低垂着头不时地偷看你一眼,像是怕受责备,她就是你多情而虚妄的“希望”,现在人们叫她“失望”。然后又出现了一个更严厉的影子,他双眉紧锁,表情和姿态中显出铁样的权威,除了“灾难”再无其他名字更适合于他。他是控制你命运的不祥之兆。他是个魔鬼,在生活的开端你也许会因犯了某些错误受制于他,而一旦屈从于他,你就会永远受他奴役。看哪!那些刻在黑暗中的凶残的脸,那因轻蔑而扭歪的唇,那只活动的眼中流露出的嘲弄,那尖尖的手指,触痛着你心中的疮疤!还记得某件即使躲在地球上最偏僻的山洞里你也会为之脸红的大蠢事吗?那么承认你的“羞耻”。

作者简介

霍桑像

霍桑(1804~1864),19世纪美国最杰出的浪漫主义小说家。出生于一个没落的世家,大学毕业后即从事写作。曾两度在海关任职。1853年任美国驻英国利物浦领事,1857年后侨居意大利,1860年回国专事创作。主要作品有小说《红字》等。

走开,这帮讨厌的家伙!对一个清醒而又极悲惨的人来说,没有被一群更凶残的家伙围住就算不错了。那群家伙是藏在一颗负罪的心中的魔鬼,而地狱就筑在那颗心中。假如“悔恨”以一个被伤害的朋友的面目出现会怎样?假如魔鬼穿着女人的衣裙,在罪恶和孤寂中带着一种苍白凄恻之美慢慢躺在你身边,又会怎样?假如他像具僵尸一样站在你的床脚,裹尸布上带着血迹,那又会怎样?没有这样的罪行,心灵的梦魇也就足够了,这灵魂沉沉地堕落;这心中寒冬般的阴郁;这脑海里模糊的恐惧与室内的黑暗融合在一起。

通过绝望的努力,你终于坐直了身子,从一种神志清醒的睡眠中挣扎出来,疯狂地盯着床的四周,仿佛除了你烦扰的心灵外魔鬼们无处不在。同时,炉中昏昏欲睡的炉火发出一道光亮,把整个外间屋映得一片灰白,火光透过卧室的门摇曳不安,但却未能完全驱散室内的昏暗。你的双眼搜寻着任何能够提醒你有关这个活生生的世界的东西。你热切而细密地注意到炉旁的桌子,桌上的一本书,书页间一把象牙色的小刀,未折的书页,帽子及掉落的手套。很快,火焰就熄灭了,整个景象也随之消失,尽管当黑暗吞噬了现实时,其画面还片刻存留于你心灵的眼中。整个室内一如从前的模糊暗淡,但在你心中却已不再是相同的阴郁。当你的头又落回枕上的时候,你想(小声地说了出来),在这样的夜的孤寂中,感受一种比你的呼吸更轻柔的呼吸起落,一个更柔软的胸脯的轻轻触压,一颗更纯洁的心灵静静地跳动,并把它的和平宁静传给你那烦扰的心灵,就如同一位多情的睡美人正在将你拖入她的黑的甜乡,那是怎样的一种至乐呀!

她感染了你,尽管她只存在于那幅转瞬即逝的画面中。在梦与醒的边界,你常常陷入一片繁花似锦的地方,这时你的思想便走马灯般以图画的形式出现在眼前,彼此毫无关联,但却被一种弥漫着的喜悦和美好全部同化了。那些美丽的回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不停地旋转飞舞,伴着教室门旁、老树下隐约闪现的斑驳树影中及乡间小路的角落里孩子们的欢笑。你在太阳雨中伫立,那是一场夏季阵雨,你在一片秋天的森林中阳光辉映下的树木间漫步,抬头仰望那道最灿烂明亮的彩虹,如一道弯弓架在尼亚加拉大瀑布在美国境内的那片完整的雪被子上。一位年轻人刚刚娶了新娘,幸福的喜悦正在洞房中跳荡,春天里鸟儿们在为它们新筑的巢兴奋地飞来飞去,不停地在鸣啭歌唱,而你的心却在二者之间快乐地挣扎。封冻之前你感受到一只船欢快地跳动。灯火斑斓的舞厅中,当玫瑰花似的少女在她们最后的、最欢快的舞曲中旋转时,你发觉自己正盯视着她们极富韵律感的双脚;当大幕落下,遮住那优美活泼的一幕场景时,你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家拥挤不堪的剧院中灯火辉煌的二楼厅座。

你不情愿地开始抓住意识,通过在人的生活及现在已消逝的那一小时之间所做的模糊的比较,你证明自己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在这二者之中,你都是从神秘中出现,通过一种你能够产生却不能完全控制的变化,向上进入到另一神秘。现在远处的钟声又传了过来,声音越来越弱,而此时你却更深地陷入了梦中的旷野。这是为暂时的死亡而鸣响的丧钟。你的灵魂已经出发,像一个自由公民到处流浪,置身于朦胧世界的人群中,看到奇异的风景,却没有一丝惊异和沮丧。那最后的变化或许会如此平静,那灵魂通向永恒的家的入口处或许会如此毫无干扰,就像置身于熟识的事物之中!

作品赏析

自称“心理罗曼史作家”的霍桑,擅长于心理描写和揭示人物内心的冲突。他的作品善于营造气氛,惯用象征手法,并潜心挖掘隐藏于事物后的深层意义。丰富的想象和朦胧的意象,往往使其作品带有浓厚的宗教气氛和神秘色彩。《烦扰的心灵》是霍桑较为知名的一篇散文,他用象征、隐喻的手法,为读者描写了一个人的由午夜惊醒到再次入睡的过程,其中充斥着各种离奇神秘的梦境和多种荒诞怪异的意象。作者极尽想象之能事,在看似晦涩的文字背后,暗藏着一种似是而非的哲理,并在不经意中,达到了一种曲径通幽的效果。

《烦扰的心灵》中,作者午夜惊起,意识中仍是“王国中幽灵般的居民和美丽风景”,当再次处于一种清醒的睡眠中时,灵车、具有哀绝的美的年轻的苍白的哀悼者、虚妄的希望的幽灵、灾难的魔鬼,使人再次从阴冷的梦境中惊醒;接下来,是又一次的醒而复睡、渐入梦境的过程,斑驳的树影、孩子们的欢笑、舞厅中玻璃花似的少女,以及睡梦世界中朦胧的人群。作者将孤独、恐惧、欣喜,这些纯意念的东西,融入反反复复、尽出不穷的梦境意象中。以纯意识的象征手法,暗喻生活中各种失望、希望和追求。以梦里梦外一种似有似无、捉摸不定的氛围,来比照现实生活中存在个体的一种孤寂的、心灵找不到应对和归宿的生存困境。

冬天之美/乔治·桑

入选理由

乔治·桑的散文名篇

一幅美丽真切的19世纪法国的乡村冬景图

我从来热爱乡村的冬天。我无法理解富翁们的情趣,他们在一年当中最不适于举行舞会、讲究穿着和奢侈挥霍的季节,将巴黎当作狂欢的场所。大自然在冬天邀请我们到火炉边去享受天伦之乐,而且正是在乡村才能领略这个季节罕见的明朗的阳光。在我国的大都市里,臭气熏天和冻结的烂泥几乎永无干燥之日,看见就令人恶心。在乡下,一片阳光或者刮几小时风就使空气变得清新,使地面干爽。可怜的城市工人对此十分了解,他们滞留在这个垃圾场里,实在是由于无可奈何。我们的富翁们所过的人为的、悖谬的生活,违背大自然的安排,结果毫无生气。英国人比较明智,他们到乡下别墅里去过冬。

在巴黎,人们想像大自然有六个月毫无生机,可是小麦从秋天就开始发芽,而冬天惨淡的阳光——大家惯于这样描写它——是一年之中最灿烂、最辉煌的。当太阳拨开云雾,当它在严冬傍晚披上闪烁发光的紫红色长袍坠落时,人们几乎无法忍受它那令人眩目的光芒。即使在我们严寒却偏偏不恰当地称为温带的国家里,自然界万物永远不会除掉盛装和失去盎然的生机,广阔的麦田铺上了鲜艳的地毯,而天际低矮的太阳在上面投下了绿宝石的光辉。地面披上了美丽的苔藓。华丽的常春藤涂上了大理石般的鲜红和金色的斑纹。报春花、紫罗兰和孟加拉玫瑰躲在雪层下面微笑。由于地势的起伏,由于偶然的机缘,还有其他几种花儿躲过严寒幸存下来,而随时使你感到意想不到的欢愉。虽然百灵鸟不见踪影,但有多少喧闹而美丽的鸟儿路过这儿,在河边栖息和休憩!当地面的白雪像璀璨的钻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或者当挂在树梢的冰凌组成神奇的连拱和无法描绘的水晶的花彩时,有什么东西比白雪更加美丽呢?在乡村的漫漫长夜里,大家亲切地聚集一堂,甚至时间似乎也听从我们使唤。由于人们能够沉静下来思索,精神生活变得异常丰富。这样的夜晚,同家人围炉而坐,难道不是极大的乐事吗?

作者简介

乔治·桑像

乔治·桑(1804~1876),19世纪法国著名的批判现实主义女作家。生于巴黎,幼年丧父,由祖母抚养,18岁时嫁给杜德望男爵,但她对婚姻并不满意,1831年到巴黎,开始独立生活,从事文学创作。她的小说创作大致可分四阶段:早期作品称为激情小说,代表作有《安蒂亚娜》、《华伦蒂娜》等,描写爱情上不幸的女性不懈地追求独立与自由,充满了青春的热情与反抗的意志。第二阶段作品是空想社会主义小说,代表作有《木工小史》、《康素爱萝》等,提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妇女的命运问题,攻击资本主义的财产制度和婚姻制度,进而提出空想社会主义的理想。第三阶段作品为田园小说,代表作有《魔沼》、《弃儿弗朗索瓦》等,以抒情见长,善于描绘绮丽的自然风光,渲染农村的静谧气氛,具有浓郁的浪漫色彩。第四阶段作品为传奇小说,代表作为《金色树林的美男子》。乔治·桑是最早反映工人和农民生活的欧洲作家之一。

作品赏析

《冬天之美》是一篇短小精悍、优美雅致的写景抒情散文。文章以细腻的笔调,勾勒出一个静谧、和谐、清丽、幽雅的法国冬天农村的自然风光。作者开篇点题,直抒胸臆,抒发了自己热爱自然、向往乡村生活的情思。接着别出心裁,宕开一笔,描述巴黎冬天的不美,突出其脏乱、浮糜悖谬的生活,并以空气“清新”、“地面干爽”的乡村生活与之相对照,以此反衬乡村的美丽。接着作者以浓墨重彩之笔,运用比喻、拟人手法,倾力描绘乡村的冬景,将原本普通平常的景物渲染得有声有色,生机盎然。文章既流露了作者热爱自然、憧憬乡村生活的思想感情,也嘲讽了上流社会的奢侈生活,表达了对下层人民的同情,反映了作者厌恶“城市化”工业文明、崇尚回归自然的生活态度。

光荣的荆棘路/安徒生

入选理由

古老的氛围中蕴含沉重

疏散的结构,统一的主题

历史光辉人物的画廊

从前有个古老的故事:“光荣的荆棘路:一个叫做布鲁德的猎人得到了无上的光荣和尊严,但是他却长时期遇到极大的困难和冒着生命的危险。”我们大多数的人在小时已经听到过这个故事,可能后来还谈到过它,并且也想起自己没有被人歌颂过的“荆棘路”和“极大的困难”。故事和真实没有什么很大的分界线。不过故事在我们这个世界里经常有一个愉快的结尾,而真实常常在今生没有结果,只好等到永恒的未来。

世界的历史像一个幻灯。它在现代的黑暗背景上,放映出明朗的片子,说明那些造福人类的善人和天才的殉道者在怎样走着荆棘路。

这些光耀的图片把各个时代,各个国家都反映给我们看。每张片子只映几秒钟,但是它却代表整个的一生——充满了斗争和胜利的一生。我们现在来看看这些殉道者行列的人吧——除非这个世界本身遭到灭亡,这个行列是永远没有穷尽的。

我们现在来看看一个挤满观众的圆形剧场吧。讽刺和幽默的语言像潮水一般地从阿里斯托芬的“云”喷射出来。雅典最了不起的一个人物,在人身和精神方面,都受到了舞台上的嘲笑。他是保护人民反抗三十个暴君的战士。他名叫苏格拉底,他在混战中救援了阿尔西比亚得和生诺风,他的天才超过了古代的神仙。他本人就在场。他从观众的凳子上站起来,走到前面去,让那些正在哄堂大笑的人可以看看,他本人和戏台上嘲笑的那个对象究竟有什么相同之点。他站在他们面前,高高地站在他们面前。

你,多汁的、绿色的毒胡萝卜,雅典的阴影不是橄榄树而是你!

七个城市国家在彼此争辩,都说荷马是在自己城里出生的——这也就是说,在荷马死了以后!请看看他活着的时候吧!他在这些城市流浪,靠朗诵自己的诗篇过日子。他一想起明天的生活,他的头发就变得灰白起来。他,这个伟大的先知者,是一个孤独的瞎子。锐利的荆棘把这位诗中圣哲的衣服撕得稀烂。

但是他的歌仍然是活着的;通过这些歌,古代的英雄和神仙也获得了生命。

图画一幅接着一幅地从日出之国、日落之国现出来。这些国家在空间和时间方面彼此的距离很远,然后它们却有着同样的光荣的荆棘路。生满了刺的蓟只有在它装饰着坟墓的时候,才开出第一朵花。

骆驼在棕榈树下面走过。它们满载着靛青和贵重的财宝。这些东西是这国家的君主送给一个人的礼物——这个人是人民的欢乐,是国家的光荣。嫉妒和毁谤逼得他不得不从这国家逃走,只有现在人们才发现他。这个骆驼队现在快要走到他避乱的那个小镇。人们抬出一具可怜的尸体走出城门,骆驼队停下来了。这个死人就正是他们所要寻找的那个人:费尔杜西——光荣的荆棘路在这儿告一结束!

在葡萄牙的京城里,在王宫的大理石台阶上,坐着一个圆面孔、厚嘴唇、黑头发的非洲黑人,他在向人求乞。他是加莫恩的忠实的奴隶。如果没有他和他求乞得到的许多铜板,他的主人——叙事诗《路西亚达》的作者——恐怕早就饿死了。

现在加莫恩的墓上立着一座贵重的纪念碑。

这是一幅图画!

铁栏杆后面站着一个人。他像死一样的惨白,长着一脸又长又乱的胡子。

“我发明了一件东西——一件许多世纪以来最伟大的发明,”他说,“但是人们却把我放在这里关了20多年!”

“他是谁呢?”

“一个疯子!”疯人院的看守说,“这些疯子的怪想头才多呢!他相信人们可以用蒸汽推动东西!”

这人名字叫萨洛蒙·得高斯,黎显留读不懂他的预言性的著作,因此他死在疯人院里。现在哥伦布出现了。街上的野孩子常常跟在他后面讥笑他,因为他想发现一个新世界——而且他也就居然发现了。欢乐的钟声迎接着他的胜利的归来,但嫉妒的钟声敲得比这还要响亮。他,这个发现新大陆的人,这个把美洲黄金的土地从海里捞起来的人,这个一切贡献给他的国王的人,所得到的报酬是一条铁链。他希望把这条链子放在他的棺材上,让世人可以看到他的时代所给予他的评价。

图画一幅接着一幅地出现,光荣的荆棘路真是没有尽头。

在黑暗中坐着一个人,他要量出月亮里山岳的高度。他探索星球与行星之间的太空。他这个巨人懂得大自然的规律。他能感觉到地球在他的脚下转动。这人就是伽利略。老迈的他,又聋又瞎,坐在那儿,在尖锐的苦痛中和人间的轻视中挣扎。他几乎没有气力提起他的一双脚:当人们不相信真理的时候,他在灵魂的极度痛苦中曾经在地上跺着这双脚,高呼道:“但是地在转动呀!”

这儿有一个女子,她有一颗孩子的心,但是这颗心充满热情和信念。她在一个战斗的部队前面高举着旗帜;她为她的祖国带来胜利和解放。空中响起了一片狂乐的声音,于是柴堆烧起来了:大家在烧死一个巫婆冉达克。是的,在接着的一个世纪中人们唾弃这朵纯洁的百合花,但智慧的鬼才伏尔泰却歌颂“拉·比赛尔”。

在巍堡的宫殿里,丹麦的贵族烧毁了国王的法律。火焰升起来,把这个立法者和他的时代都照亮了,同时也向那个黑暗的囚楼送进一点彩霞。他的头发斑白,腰也弯了;他坐在那儿,用手指在石桌上刻出许多线条。他曾经统治过三个王国。他是一个民众爱戴的国王;他是市民和农民的朋友:克利斯仙二世。他是一个莽撞时代的一个有性格的莽撞人。敌人写下他的历史。我们一方面不忘记他的血腥的罪过,一方面也要记住:他被囚禁了27年。

一艘船从丹麦开出去了。船上有一个人倚着桅杆站着,向汶岛作最后的一瞥。他是杜却·布拉赫。他把丹麦的名字提升到星球上去,但他所得到的报酬是讥笑和伤害。他跑到国外去。他说:“处处都有天,我还要求什么别的东西呢?”他走了,我们这位最有声望的人在国外得到了尊荣和自由。

“啊,解脱!只愿我身体中不可忍受的痛苦能够得到解脱!”好几世纪以来我们就听到这个声音。这是一张什么画片呢?这是格里芬菲尔德——丹麦的普洛米修斯——被铁链锁在木克荷尔姆石岛上的一幅图画。

我们现在来到美洲,来到一条大河的旁边。有一大群人集拢来,据说有一艘船可以在坏天气中逆风行驶,因为它本身具有抗拒风雨的力量。那个相信能够做到这件事的人名叫罗伯特·富尔登。他的船开始航行,但是它忽然停下来了。观众大笑起来,并且还“嘘”起来——连他自己的父亲也跟大家一起“嘘”起来:

“自高自大!糊涂透顶!他现在得到了报应!应该把这个疯子关起来才对!”

作者简介

安徒生像

安徒生(1805~1875),丹麦童话作家,出生在丹麦中部的小城奥登塞。他的父亲是一个穷苦鞋匠。因家境贫寒,安徒生幼年未进过正规学校。14岁时告别家乡到哥本哈根,下定决心要当一个艺术家。但到哥本哈根后,他举目无亲,只好在剧院里打杂。后来有些艺术家同情他的遭遇,给他提供助学金,他才开始正式上学。安徒生酷爱文学,他阅读了大量文学名著,并学着创作诗篇与剧本。1827年,他创作的诗剧《阿尔芙索尔》在皇家艺术剧院演出时引起轰动。第二年,他被哥本哈根大学免试录取。1838年,他获得国家作家奖金。1867年,安徒生被故乡奥登塞选为荣誉市民。德国、法国、瑞士等国的君王也纷纷召见他,并授予他最光荣的勋章。1875年8月4日,安徒生因肝癌逝世于朋友的乡间别墅,时年70岁。

一根小钉子摇断了——刚才机器不能动就是因为它的缘故。轮子转动起来了,轮翼在水中向前推进,船在开行。蒸汽机的杠杠把世界各国间的距离从钟头缩短成为分秒。

人类啊,当灵魂懂得了它的使命以后,你能体会到在这清醒的片刻中所感到的幸福吗?在这片刻中,你在光荣的荆棘路上所得的一切创伤——即使是你自己所造成的——也会痊愈,恢复健康、力量和愉快;噪音变成谐声;人们可以在一个人身上看到上帝的仁慈,而这仁慈通过一个人普及到大众。

光荣的荆棘路看起来像环绕着地球的一条灿烂的光带。只有幸运的人才被送到这条带上行走,才被指定为建筑那座连接上帝与人间的桥梁的、没有薪水的总工程师。

历史拍着它强大的翅膀,飞过许多世纪,同时光荣的荆棘路的这个黑暗背景上,映出许多明朗的图画,来鼓起我们的勇气,给予我们安慰,促进我们内心的平安。这条光荣的荆棘路,跟童话不同,并不在这个人世间走到一个辉煌和快乐的终点,但是它却超越时代,走向永恒。

作品赏析

《光荣的荆棘路》以叙述故事的语言方式,给我们展现了一种存在于人类生活中的无奈的现象。安徒生在文中列举了10个历史人物,并为读者展现了他们生前死后的真实生存际遇。苏格拉底、荷马、费尔杜西、加莫恩、高斯、哥伦布、伽利略、达克、克利斯仙二世、布拉赫,这些在人类历史中,曾经或将会影响深远的一些人,安徒生称他们为“天才的殉道者”。这些人在现行社会中被认为是伟大的人物或造福人类的善人,而他们生前却往往被看成是另类的、不合时宜的。他们为了探求真理或人类的幸福之路与时代所进行的抗争,在后人看来是“光荣”的壮举,但对于其个人却是一条充满血泪的荆棘路。科学进步和历史的前行永远是艰难的,在通向真理的道路上,总会有惨重的代价和牺牲。这条路,安徒生称之“光荣的荆棘路”,他说“这条光荣的荆棘路,跟童话不同,并不在这个人世间走到一个辉煌和快乐的终点,但它却超越时代,走向永恒”。这是安徒生对于逝去者的告慰,但字里行间也流露着一种对于个体生存际遇的无奈和苍凉感。

乡村/屠格涅夫

入选理由

屠格涅夫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以诗的语言勾勒了19世纪俄罗斯的乡村美景

六月里最后的一天。周围是俄罗斯千里幅员——亲爱的家乡。

整个天空一片蔚蓝。天上只有一朵云彩,似乎是在飘动,似乎是在消散。没有风,天气暖和……空气里仿佛弥漫着鲜牛奶似的东西!

云雀在鸣啭,大脖子鸽群咕咕叫着,燕子无声地飞翔,马儿打着响鼻、嚼着草,狗儿没有吠叫,温驯地摇尾站着。

空气里蒸腾着一种烟味,还有草香,并且混杂一点儿松焦油和皮革的气味。大麻已经长得很茂盛,散发出它那浓郁的、好闻的气味。

一条坡度和缓的深谷。山谷两侧各栽植数行柳树,它们的树冠连成一片,下面的树干已经龟裂。一条小溪在山谷中流淌。透过清澈的涟漪,溪底的碎石子仿佛在颤动。远处,天地相交的地方,依稀可见一条大河的碧波。

沿着山谷,一侧是整齐的小粮库、紧闭门户的小仓房;另一侧,散落着五六家薄板屋顶的松木农舍。家家屋顶上,竖着一根装上椋鸟巢的长竿子;家家门檐上,饰着一匹铁铸的扬鬃奔马。粗糙不平的窗玻璃,辉映出彩虹的颜色。护窗板上,涂画着插有花束的陶罐。家家农舍前,端端正正摆着一条结实的长凳。猫儿警惕地竖起透明的耳朵,在土台上蜷缩成一团。高高的门槛后面,清凉的前室里一片幽暗。

我把毛毯铺开,躺在山谷的边缘。周围是整堆整堆刚刚割下、香得使人困倦的干草。机灵的农民,把干草铺散在木屋前面:只要再稍稍晒干一点,就可藏到草棚里去!这样,将来睡在上面有多舒服!

孩子们长着卷发的小脑袋,从每一堆干草后面钻出来。母鸡晃着鸡冠,在干草里寻觅种种小虫。白唇的小狗,在乱草堆里翻滚。

留着淡褐色卷发的小伙子们,穿着下摆束上腰带的干净衬衣,登着沉重的镶边皮靴,胸脯靠在卸掉了牲口的牛车上,彼此兴致勃勃地谈天、逗笑。

圆脸的少妇从窗子里探出身来。不知是由于听到了小伙子们说的话,还是因为看到了干草堆上孩子们的嬉闹,她笑了。

另一个少妇伸出粗壮的胳膊,从井里提上一只湿淋淋的大桶……水桶在绳子上抖动着、摇晃着,滴下一滴滴闪光的水珠。

我面前站着一个年老的农妇,她穿着新的方格子布裙子,登着新鞋子。

在她黝黑、精瘦的脖子上,绕着三圈空心的大串珠。花白头发上系着一条带小红点儿的黄头巾,头巾一直遮到已失去神采的眼睛上面。

但老人的眼睛有礼貌地笑着,布满皱纹的脸上也堆着笑意。也许,老妇已有六十多岁年纪了……就是现在也可以看得出来:当年她可是个美人呵!

她张开晒黑的右手五指,托着一罐刚从地窖里拿出来的、没有脱脂的冷牛奶,罐壁上蒙着许多玻璃珠子似的水汽;左手掌心里,老妇拿给我一大块还冒着热气的面包。她说:“为了健康,吃吧,远方来的客人!”

雄鸡忽然啼鸣起来,忙碌地拍打着翅膀;拴在圈里的小牛犊和它呼应着,不慌不忙地发出哞哞的叫声。

“瞧这片燕麦!”传来我的马车夫的声音。

啊,俄罗斯自由之乡的满足,安逸,富饶!啊,宁静和美好!

于是我想到:皇城里圣索菲娅教堂圆顶上的十字架以及我们城里人正孜孜以求的一切,算得了什么?

作者简介

屠格涅夫像

屠格涅夫(1818~1883),19世纪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早年就读于莫斯科大学、彼得堡大学,后到德国柏林大学学习。1843年发表叙事长诗《巴拉莎》,开始文学生涯。19世纪60年代后,大部分时间在西欧度过,曾参加巴黎“国际文学大会”,被选为副主席。主要作品有特写集《猎人笔记》,长篇小说《罗亭》、《贵族之家》、《父与子》,中篇小说《阿霞》、《彼士什科夫》,散文诗集《散文诗》等。

作品赏析

《乡村》一文是屠格涅夫晚年的作品散文诗集《散文诗》中脍炙人口的名篇,文章以诗一般的语言勾画了一幅美丽如画的俄罗斯乡村风光。文章开篇以寥寥数语即将乡村天空的景象描绘得惟妙惟肖。接着作者以浓墨重彩之笔描绘乡村静谧和平的生活和淳朴善良的村民,那里有坡度和缓的山谷、成行的柳树、汩汩流淌的小溪、整齐的小粮库、薄板屋顶的松木农舍、香得使人困倦的干草,农民在晾草、孩子们在嬉耍,小伙子们在谈天、少妇们在打水,年老的农妇拿面包招待客人……在作者平静清新的叙述中,人们仿佛随着作者一道走进了19世纪中叶的俄罗斯乡村,领略它那安逸富饶的生活和宁静美丽的风光。文章语言清新,结构精妙,色彩瑰丽,动静结合,情景交融,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从阿尔卑斯山归来/都德

入选理由

最单纯的写作动机和最朴素的动人力量

亲近自然和生活的直接方式

准确和生动造就的永恒感染力

在普鲁文斯省,当天气温暖起来时,把家畜送到阿尔卑斯山里去已经是习惯了。畜牲和人在那里要过5个月或者6个月,夜间便睡在露天底下高齐腰际的草里;随后,当秋天最初令人冷战的时候,他们又下山回到农庄上来,重新在被迷迭香的花熏香了的灰色的小山上过着单调的牧羊的生活……

因此,昨天晚上羊群回来了。从早上起,大门便敞开等待着,羊圈里铺了新鲜的干草。

不时地,人们重复着说:“现在,他们已经到艾杰尔了,现在,已经到巴拉都了。”

接着,近黄昏的时候,突然间,一声大叫:“他们到那儿啦!”而在那边,在远处,我们看见羊群在尘土腾起的光辉里前进着。

整个的路好像在跟羊群一起蠕动……老公羊走在最前边,角往前伸着,现出凶野的神气。在它们后边,是羊群的主要部分,有点疲倦了的母亲们,偎挤在腿间的乳儿——篮子里驮着新生的小羊羔,一边走一边摇晃着的、头上戴着红绒球的骡子。再后边,是全身浸在汗里、舌头伸到地上的狗和两个高大的裹在褐色毛布外套里的牧羊的家伙,他们的外套像袈裟一样,一直拖到脚后跟。

所有这一切,在我们面前快乐地排成行列,带着一阵急雨般的践踏声拥进了大门。

那时院子里是怎样的骚乱啊。金绿两色相间的大孔雀,戴着绢绒般的冠,从它们的栖木上认出了来者,并用一种惊人的号筒般的鸣叫迎接着它们。

沉睡着的鸡窝突然被惊醒了。所有的留守者都站了起来:鸽子、鸭子、火鸡、竹鸡。整个的家禽场像是疯狂了一般,母鸡们谈着要玩一整夜……

好像是每只羊在它的沾染着阿尔卑斯草的芬芳的毛里,带回一种使人沉醉、使人舞蹈的田野的活跃气氛似的。

在这样的骚扰中间,羊群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住所。没有比这样的安置看来更可爱的了,老公羊看到了它们的石槽,感动得流出了眼泪,那些在旅途中生出来而还从未看见过农庄的羊羔和极小的羔儿,惊奇地看着它们的周围。

但是最动人的是那些狗,是那些忠于职守的牧羊人的狗,它们跟在羊群后面十分忙碌,在农庄上就只看到它们。

守夜的狗在它的窝里唤它们回来是徒劳的,井边盛满了新鲜的水的水桶向它们做手势也全无用处。在羊群进来以前,在粗大的门闩把小栅栏门关了以前,在牧羊人到低矮的小屋里坐在桌子周围以前,它们是什么也不要看,什么也不要听的。

——而到这时候,它们才仅仅同意进到群狗的窝里去。在那儿,它们一边舔着它们的菜汤桶,一边同它们农庄上的同伴们谈论着它们在山里所做的事情:在那可怕的地方,有狼,有洋溢着露珠的大朵的紫色的毛地黄。

作者简介

都德像

都德(1840~1897),法国作家,1840年5月13日生于普罗旺斯,1897年12月15日卒于巴黎。1857年到巴黎,在其兄历史学家艾尔莱斯特·都德的帮助下开始文学创作。1860年进莫尔尼公爵办公室工作,有机会回到南方及阿尔及利亚等地游历。42岁起患神经官能症,在以后的15年中带病坚持创作。

作品赏析

著名短篇小说家都德非常重视观察,并且习惯于随身携带笔记本,随时记录生活中的事情作为自己的写作材料,属于以左拉为首的自然主义派。但是他的作品却并不像一般的自然主义作家那样专写生活的阴暗面,在他的作品里总是拥有一种难能可贵的精神力量,尤其以其爱国主题打动人心,比如我们都知道的《最后一课》和《柏林之围》。在这篇短短的游记作品里,我们看到的是作者对自然和生活的热爱,这样一个简单的写作动机和朴素平淡的笔调使文字显得干净、纯洁和明亮。这样一种悠闲自足的生活显然是作者所迷恋的。此文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感官上的愉悦,它还充满了感染力。

送你一朵玫瑰花/法郎士

入选理由

打动人心的真挚情感

简洁而不失深远

对比手法的成功运用

我们住在一个堆满稀奇古怪的东西的大套间里。墙上挂着缴获来的装饰着颅骨和头发的原始武器;装备着桨的独木舟悬吊在天花板上,同用稻草填塞的钝吻鳄的躯壳并排放着。陈列收藏品的玻璃橱里安放着鸟、鸟巢、珊瑚枝和许许多多似乎充满怨恨和恶意的骨架。我不知道我父亲和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之间订了什么条约。现在我知道了:这是收藏家的条约。他是那样明智、无私,梦想把整个自然界装进一个大橱里。他说,这是为了科学。他这样说,也这样相信。其实,这是出于收藏家的癖好。

整整一套房间摆满了大自然中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只有一个小客厅没有被动物学、矿物学、人种志和畸胎学侵占。这里没有蛇鳞,没有龟壳,没有骨头,没有燧石磨制的箭,没有印第安人的战斧,只有玫瑰花。小客厅的糊墙纸上缀满玫瑰。这是些含苞未放、端庄淡雅、完全相仿、朵朵美丽的玫瑰。

我母亲非常讨厌比较动物学和颅骨测量,她在小客厅里打发日子。我在地毯上,在她脚下同一头绵羊玩。这头羊过去有四只脚,现在只剩下三只。因此,它不配同我父亲收集的畸胎两头兔并列在一起。我也有个摆动臂膀的、有油漆味儿的鸡胸驼背木偶。那时候,我准会有很多很多幻想,因为这个鸡胸驼背木偶和这头绵羊使我想起千百出奇怪的戏中的各种各样的人物。当绵羊和木偶发生了什么很有趣的事的时候,我就去告诉妈妈,但总是白费力气。应该说,大人永远也听不懂小孩子在解释些什么。母亲心不在焉,我说话她不大注意听,这是她的一大缺点。但是,她习惯于睁大眼睛看着我,叫我“小傻瓜”,这就缓和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一天,她在小客厅里撂下她的刺绣,用双臂把我举起,指着一朵纸花给我看,对我说:

“我给你这朵玫瑰。”

为了能够认出这朵花,她用刺绣针在上面点了一个十字。

从来没有一件礼物比这朵花更使我高兴过。

作者简介

法郎士像

法郎士(1844~1924),原名阿纳托尔·弗朗索瓦·蒂波,法国近代卓越的小说家。出生于巴黎书商家庭。自幼爱好读书,勤于练笔。中学毕业后,就同时为几家报刊撰稿。早期从事诗歌创作。受“当代巴纳斯”派影响,标榜“为艺术而艺术”。19世纪80年代起,逐渐对资本主义社会产生怀疑,同情人民疾苦,宣扬人道主义,并致力于小说创作。19世纪90年代后,开始关注和研究国内外重大政治事件。1894年发生的德雷福斯事件,使他进一步体察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黑暗,从而接受了社会主义思想,在创作中呈现出鲜明的批判现实主义倾向。俄国1905年革命时,写了不少政治论文,歌颂俄国革命。晚年曾担任法俄人民友好协会主席,参加进步作家组织“光明社”的活动。1921年,77岁的法郎士加入了法国共产党。同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作品赏析

《送你一朵玫瑰花》是法国作家法郎士的一篇篇幅短小的散文,称不上大手笔,但却让人震撼,震撼于它如珍珠颗粒般的精致,震撼于它琥珀般的精美内质。深远的情感内涵使这篇文章充满了独特的审美情趣。

作者在文章中其实是在歌颂一种感情,一种纯情的东西。但在文章的开头,作者却用了很大的篇幅来写父亲的古怪“大套间”,那里有着不为作者所理解的、自然界中稀奇古怪的东西,这是父亲给幼小的“我”对于生活的解释:“科学”的,然而冷漠、畸形的。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母亲的“小客厅”,在作者幼小记忆中它有满厅的玫瑰,“朵朵美丽”;回荡着母亲对我“小傻瓜”的亲切的呼唤;有母亲用刺绣针轻点过的纸玫瑰。它们普通,却也真实地在“我”的童年时代存在过。而这些与母亲有关的事物和片断,在作者的心里更是一种人情味、纯真人性的象征。它们代表着人与人之间心灵的相通的美好境界,表达着作者对人类美好情感的召唤。

雪夜/莫泊桑

入选理由

简洁凝练,生动传神

比喻、拟人手法的成功运用

写景名篇

黄昏时分,纷纷扬扬地下了一天的雪,终于渐下渐止。沉沉夜幕下的大千世界,仿佛凝固了,一切生命都悄悄进入了睡乡。或近或远的山谷、平川、树林、村落……在雪光映照下,银妆素裹,分外妖娆。这雪后初霁的夜晚,万籁俱寂,了无生气。

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冲破这寒夜的寂静。那叫声,如泣如诉,若怒若怨,听来令人毛骨悚然!喔,是那条被主人放逐的老狗,在前村的篱畔哀鸣:是在哀叹自己的身世,还是在倾诉人类的寡情?

漫无涯际的旷野平畴,在白雪的覆压下蜷缩起身子,好像连挣扎一下都不情愿的样子。那遍地的萋萋芳草,匆匆来去的游蜂浪蝶,如今都藏匿得无迹可寻。只有那几棵百年老树,依旧伸展着槎牙的秃枝,像是鬼影憧憧,又像那白骨森森,给雪后的夜色平添上几分悲凉、凄清。

茫茫太空,默然无语地注视着下界,越发显出它的莫测高深。雪层背后,月亮露出了灰白色的脸庞,把冷冷的光洒向人间,使人更感到寒气袭人。和月亮作伴的,唯有寥寥的几点寒星,致使她也不免感叹这寒夜的落寞和凄冷。看,她的眼神是那样忧伤,她的步履又是那样迟缓!

渐渐地,月儿终于到达她行程的终点,悄然隐没在旷野的边沿,剩下的只是一片青灰色的回光在天际荡漾。少顷,又见那神秘的鱼白色开始从东方蔓延,像撒开一幅轻柔的纱幕笼罩住整个大地。寒意更浓了。枝头的积雪都已在不知不觉间凝成了水晶般的冰凌。

啊,美景如画的夜晚,却是小鸟们恐怖颤栗、备受煎熬的时光!它们的羽毛沾湿了,小脚冻僵了;刺骨的寒风在林间往来驰突,肆虐逞威,把它们可怜的窝巢刮得左摇右晃;困倦的双眼刚刚合上,一阵阵寒冷又把它们惊醒。它们只得瑟瑟索索地颤着身子,打着寒噤,忧郁地注视着漫天皆白的原野,期待那漫漫未央的长夜早到尽头,换来一个充满希望之光的黎明。

作者简介

莫泊桑像

莫泊桑(1850~1893),法国作家,生于法国西北部诺曼底省的一个没落贵族家庭。1870年到巴黎攻读法学,适逢普法战争爆发,遂应征入伍。退伍后,先后在海军部和教育部任职。19世纪70年代是他文学创作的重要准备阶段,他受老师、诗人路易·布那影响,开始多种体裁的文学习作。后在福楼拜亲自指导下练习写作,参加了以左拉为首的自然主义作家集团的活动,并以《羊脂球》(1880年)入选《梅塘晚会》短篇小说集而一举登上法国文坛。莫泊桑的文学成就以短篇小说最为突出,他共创作了350多篇中短篇小说,有世界“短篇小说之王”的美称。他擅长从平凡琐屑的事物中截取富有典型意义的片断,以小见大地概括出生活的真实。他的短篇小说侧重摹写人情世态,构思布局别具匠心,细节描写、人物语言和故事结尾均有独到之处。除了《羊脂球》这一短篇文库中的珍品之外,莫泊桑还创作了包括《一家人》(1881年)、《我的叔叔于勒》(1883年)、《米隆老爹》(1883年)、《两个朋友》(1883年)、《项链》(1884年)等在内的一大批思想性和艺术性完美结合的短篇佳作。

莫泊桑的长篇小说也取得比较高的成就。他共创作了6部长篇:《一生》(1883年)、《俊友》(又译《漂亮朋友》,1885年)、《温泉》(1886年)、《皮埃尔和若望》(1887年)、《像死一般坚强》(1889年)和《我们的心》(1890年),其中前两部已列入世界长篇小说名著之林。

作品赏析

莫泊桑的散文创作中,不用繁琐多余的语言,将对事物细致敏锐的观察融入到简洁凝练的文字中,使读者从中得到深刻的审美体验。《雪夜》就是这样一篇散文。

莫泊桑在文章开头用简洁的话语,给读者设计了一个开阔的审美场景,“漫无涯际的旷野平畴”。“白雪”、“老树”、“太空”、“月亮”这些景物的描摹都是在这个背景下具体的生发。而对这些具体审美意象的描写,作者大多每个物象只用一句凝练的语言,但词语的使用却十分到位传神,如写旷野的了无生气用“蜷缩”一词;写老树的百无聊赖姿态,用“鬼影憧憧”、“白骨森森”作比;写月光的暗淡,用“灰白色的脸庞”、忧伤的“眼神”、迟缓的“步履”这样拟人的手法描摹。语言简洁生动,凝练传神。一个阴郁、凄冷的“雪夜”,在尺牍之间展现给了读者,而要达到这样高超的审美境界,没有作者日常敏锐的观察和严格的语言锤炼是很难达到的。

贝多芬百年祭/萧伯纳

入选理由

萧伯纳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既是一篇纪念性散文,也是一篇音乐评论

语言精练,行文自如,论述精辟,富于感染力

一百年前,一位虽还听得见雷声但已聋得听不见大型交响乐队演奏自己的乐曲的五十七岁的倔强的单身老人最后一次举拳向着咆哮的天空,然后逝去了,还是和他生前一直那样地唐突神灵,蔑视天地。他是反抗性的化身;他甚至在街上遇上一位大公和他的随从时也总不免把帽子向下按得紧紧地,然后从他们正中间大踏步地直穿而过。他有一架不听话的蒸汽轧路机的风度(大多数轧路机还恭顺地听使唤和不那么调皮呢);他穿衣服之不讲究尤甚于田间的稻草人:事实上有一次他竟被当作流浪汉给抓了起来,因为警察不肯相信穿得这样破破烂烂的人竟会是一位大作曲家,更不能相信这副躯体竟能容得下纯音响世界最奔腾澎湃的灵魂。他的灵魂是伟大的;但是如果我使用了最伟大的这种字眼,那就是说比汉德尔的灵魂还要伟大,贝多芬自己就会责怪我;而且谁又能自负为灵魂比巴哈的还伟大呢?但是说贝多芬的灵魂是最奔腾澎湃的那可没有一点问题。他的狂风怒涛一般的力量他自己能很容易控制住,可是常常并不愿去控制,这个和他狂呼大笑的滑稽诙谐之处是在别的作曲家作品里都找不到的。毛头小伙子们现在一提起切分音就好像是一种使音乐节奏成为最强而有力的新方法;但是在听过贝多芬的第三里昂诺拉前奏曲之后,最狂热的爵士乐听起来也像“少女的祈祷”那样温和了,可以肯定地说我听的任何黑人的集体狂欢都不会像贝多芬的第七交响乐最后的乐章那样可以引起最黑最黑的舞蹈家拚了命地跳下去,而也没有另外哪一个作曲家可以先以他的乐曲的阴柔之美使得听众完全溶化在缠绵悱恻的境界里,而后突然以铜号的猛烈声音吹向他们,带着嘲讽似地使他们觉得自己是真傻。除了贝多芬之外谁也管不住贝多芬;而疯劲上来之后,他总有意不去管住自己,于是也就成为管不住的了。

作者简介

萧伯纳像

萧伯纳(1856~1950),19世纪末20世纪上半叶英国著名剧作家、散文家、社会活动家。生于都柏林。14岁中学毕业后因家境贫困辍学。1876年移居伦敦。1879年开始文学创作。1884年加入费边社,为该社的重要成员。192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一生著作甚丰,代表作有《鳏夫的房产》、《华伦夫人的职业》、《巴巴拉少校》,此外还有音乐、美术评论,文学和社会、政治论著多种。

这样奔腾澎湃,这种有意的散乱无章,这种嘲讽,这样无顾忌的骄纵的不理睬传统的风尚——这些就是使得贝多芬不同于十七和十八世纪谨守法度的其他音乐天才的地方。他是造成法国革命的精神风暴中的一个巨浪。他不认任何人为师,他同行里的先辈莫扎特从小起就是梳洗干净,穿着华丽,在王公贵族面前举止大方的。莫扎特小时候曾为了彭巴杜夫人发脾气说:“这个女人是谁,也不来亲亲我,连皇后都亲亲我呢。”这种事在贝多芬是不可想像的,因为甚至在他已老到像一头苍熊时,他仍然是一只未经驯服的熊崽子。莫扎特天性文雅,与当时的传统和社会很合拍,但也有灵魂的孤独。莫扎特和格鲁克之文雅就犹如路易十四宫廷之文雅。海顿之文雅就犹如他同时的最有教养的乡绅之文雅。和他们比起来,从社会地位上说贝多芬就是个不羁的艺术家,一个不穿紧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海顿从不知道什么是嫉妒,曾称赞比他年青的莫扎特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曲家,可他就是吃不消贝多芬。莫扎特是更有远见的,他听了贝多芬的演奏后说:“有一天他是要出名的。”但是即使莫扎特活得长些,这两个人恐也难以相处下去。贝多芬对莫扎特有一种出于道德原因的恐怖。莫扎特在他的音乐中给贵族中的浪子唐璜加上了一圈迷人的圣光,然后像一个天生的戏剧家那样运用道德的灵活性又回过来给莎拉斯特罗加上了神人的光辉,给他口中的歌词谱上了前所未有的就是出自上帝口中都不会显得不相称的乐调。

贝多芬不是戏剧家;赋予道德以灵活性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可厌恶的玩世不恭。他仍然认为莫扎特是大师中的大师(这不是一顶空洞的高帽子,它的的确确就是说莫扎特是个为作曲家们欣赏的作曲家,而远远不是流行作曲家);可是他是穿紧腿裤的宫廷侍从,而贝多芬却是个穿散腿裤的激进共和主义者;同样地海顿也是穿传统制服的侍从。在贝多芬和他们之间隔着一场法国大革命,划分开了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但对贝多芬来说莫扎特可不如海顿,因为他把道德当儿戏,用迷人的音乐把罪恶谱成了像德行那样奇妙。如同每一个真正激进共和主义者都具有的,贝多芬身上的清教徒性格使他反对莫扎特,固然莫扎特曾向他启示了十九世纪音乐的各种创新的可能。因此贝多芬上溯到汉德尔,一位和贝多芬同样倔强的老单身汉,把他做为英雄。汉德尔瞧不上莫扎特崇拜的英雄格鲁克,虽然在汉德尔的《弥赛亚》里的田园乐是极为接近格鲁克在他的歌剧《奥菲阿》里那些向我们展示出天堂的原野的各个场面的。

因为有了无线电广播,成百万对音乐还接触不多的人在他百年祭的今年将第一次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充满着照例不加选择地加在大音乐家身上的颂扬话的成百篇的纪念文章将使人们抱有通常少有的期望。像贝多芬同时的人一样,虽然他们可以懂得格鲁克和海顿和莫扎特,但从贝多芬那里得到的不但是一种使他们困惑不解的意想不到的音乐,而且有时候简直是听不出是音乐的由管弦乐器发出来的杂乱音响。要解释这也不难。十八世纪的音乐都是舞蹈音乐。舞蹈是由动作起来令人愉快的步子组成的对称样式:舞蹈音乐是不跳舞也听起来令人愉快的由声音组成的对称的样式。因此这些乐式虽然起初不过是像棋盘那样简单,但被展开了,复杂化了,用和声丰富起来了,最后变得类似波斯地毯;而设计像波斯地毯那种乐式的作曲家也就不再期望人们跟着这种音乐跳舞了。要有神巫打旋子的本领才能跟着莫扎特的交响乐跳舞。有一回我还真请了两位训练有素的青年舞蹈家跟着莫扎特的一阕前奏曲跳了一次,结果差点没把他们累垮。就是音乐上原来使用的有关舞蹈的名词也慢慢地不用了,人们不再使用包括萨拉班德舞,巴万宫廷舞,加伏特舞和快步舞等等在内的组曲形式,而把自己的音乐创作表现为奏鸣曲和交响乐,里面所包含的各部分也干脆叫做乐章,每一章都用意大利文记上速度,如快板、柔板、谐谑曲板、急板等等。但在任何时候,从巴哈的序曲到莫扎特的《天神交响乐》,音乐总呈现出一种对称的音响样式给我们以一种舞蹈的乐趣来作为乐曲的形式和基础。

可是音乐的作用并不止于创造悦耳的乐式。它还能表达感情。你能去津津有味地欣赏一张波斯地毯或者听一曲巴哈的序曲,但乐趣只止于此;可是你听了《唐璜》前奏曲之后却不可能不发生一种复杂的心情,它使你心理有准备去面对将淹没那种精致但又是魔鬼式的欢乐的一场可怖的末日悲剧。听莫扎特的《天神交响乐》最后一章时你会觉得那和贝多芬的第七交响乐的最后乐章一样,都是狂欢的音乐;它用响亮的鼓声奏出如醉如狂的旋律,而从头到尾又交织着一开始就有的具有一种不寻常的悲伤之美的乐调,因之更加沁人心脾。莫扎特的这一乐章又自始至终是乐式设计的杰作。

但是贝多芬所做到了的一点,也是使得某些与他同时的伟人不得不把他当作一个疯人,有时清醒就出些洋相或者显示出格调不高的一点,在于他把音乐完全用作了表现心情的手段,并且完全不把设计乐式本身作为目的。不错,他一生非常保守地(顺便说一句,这也是激进共和主义者的特点)使用着旧的乐式;但是他加给它们以惊人的活力和激情,包括产生于思想高度的那种最高的激情,使得产生于感觉的激情显得仅仅是感官上的享受,于是他不仅打乱了旧乐式的对称,而且常常使人听不出在感情的风暴之下竟还有什么样式存在着了。他的《英雄交响乐》一开始使用了一个乐式(这是从莫扎特幼年时一个前奏曲里借来的),跟着又用了另外几个很漂亮的乐式;这些乐式被赋予了巨大的内在力量,所以到了乐章的中段,这些乐式就全被不客气的打散了;于是,从只追求乐式的音乐家看来,贝多芬是发了疯了,他抛出了同时使用音阶上所有单音的可怖的和弦。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他觉得非如此不可,而且还要求你也觉得非如此不可呢。

以上就是贝多芬之谜的全部。他有能力设计最好的乐式;他能写出使你终身享受不尽的美丽的乐曲;他能挑出那些最干燥无味的旋律,把他们展开得那样引人,使你听上一百次也每回都能发现新东西:一句话,你可以拿所有用来形容以乐式见长的作曲家的话来形容他;但是他的病征,也就是不同于别人之处在于他那激动人的品质,他能使我们激动,并把他那奔放的感情笼罩着我们。当贝里奥滋听到一位法国作曲家因为贝多芬的音乐使他听了很不舒服而说“我爱听了能使我入睡的音乐”时,他非常生气。贝多芬的音乐是使你清醒的音乐;而当你想独自一个静一会儿的时候,你就怕听他的音乐。

懂了这个,你就从十八世纪前进了一步,也从旧式的跳舞乐队前进了一步(爵士乐,附带说一句,就是贝多芬化了的老式跳舞乐队),不但能懂得贝多芬的音乐而且也能懂得贝多芬以后的最有深度的音乐了。

作品赏析

《贝多芬百年祭》是英国大文豪萧伯纳为纪念德国古典音乐大师贝多芬而写的一篇纪念性散文,也是一篇音乐评论。在文中,萧伯纳凭借自己细腻入微的洞察力和深湛的艺术修养,对贝多芬的个性、音乐创作进行了入木三分的分析和切实中肯的评价。文章没有对贝多芬坎坷的一生作全面铺陈,只是从贝多芬的临终时刻和一件最足表现其性格的逸事写起,简练而含蓄地刻画出贝多芬蔑视权贵、睥睨世俗、桀骜不驯的离经叛道的张扬个性。接着作者将贝多芬与莫扎特、海顿放在一起比较,从多方面展示了贝多芬音乐创作思想和音乐作品的风格。文章语言精练,行文自如,纵捭横阖,左右逢源,论述精辟,读后给人以一气呵成、畅酣淋漓之感,富于感染力,充分显示了萧伯纳精湛的语言驾驭功力。

美/泰戈尔

入选理由

泰戈尔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以优美隽永的语言阐明了科学看待美的态度

夕阳坠入地平线,西天燃烧着鲜红的霞光,一片宁静轻轻落在梵学书院娑罗树的枝梢上,晚风的吹拂也便弛缓起来。一种博大的美悄然充溢我的心头。对我来说,此时此刻,已失落其界限。今日的黄昏延伸着,延伸着,融入无数时代前的邈远的一个黄昏。在印度的历史上,那时确实存在隐士的修道院,每日喷薄而出的旭日,唤醒一座座净修林中的鸟啼和《娑摩吠陀》的颂歌。白日流逝,晚霞鲜艳的恬静的黄昏,召唤终年为祭火提供酥油的牛群,从芳草萋萋的河滨和山麓归返牛棚。在印度那纯朴的生活,肃穆修行的时光,在今日静谧的暮天清晰地映现。

我忽然想起,我们的雅利安祖先,一天也不曾忽视一望无际的恒河平原上日出和日落的壮丽景象。他们从未冷漠地送别晨夕和晚祷。每位瑜珈行者和每家的主人,都在心中热烈欢迎迷人的景色。他们把自然之美迎进了祭神的庙宇,以虔诚的目光注望美中涌溢的欢乐。他们抑制着激动,稳定着心绪,将朝霞和暮色溶入他们无限的遐想。我认为,他们在河流的交汇处,在海滩,在山峰上欣赏自然美景的地方,不曾营造自己享受的乐园;在他们开辟的圣地和留下的名胜古迹中,人与神浑然一体。

暮空中萦绕着我内心的祈祷:愿我以纯洁的目光瞻仰这美的伟大形象,不以享乐思想去黯淡和去贬低世界的美,要学会以虔诚使之愈加真切和神圣。换句话说,要弃绝占有它的妄想,心中油然萌发为它献身的决心。

我又觉得,认识到真实是美,美是崇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摈弃许多东西,把厌烦的许多东西推得远远的,对许多矛盾视而不见,在合乎心意的狭小范围内,把美当作时髦的奢侈品。我们妄图让世界艺术女神沦为女婢,羞辱她,失去了她,同时也丧失了我们的福祉。

撇开人的好恶去观察,世界本性并不复杂,很容易窥见其中的美和神灵。将察看局部发现的矛盾和形变,掺入整体之中,就不难看到一种恢宏的和谐。

作者简介

泰戈尔像

泰戈尔(1861~1941),印度现代著名诗人、散文家。出身加尔各答市的望族,没有受过正规的学校教育,但在父兄的教导下,掌握了丰富的历史、文学知识。14岁时就有诗作发表。1878年赴英留学,学习英国文学和西方音乐。1880年回国后专门从事文学活动。1913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此后出访了欧洲很多国家及中国、日本和苏联等。他在诗歌方面的主要作品有抒情诗集《暮歌》、《晨歌》、《金帆船》、《缤纷集》、《园丁集》、《收获集》、《渡口》、《吉檀迦利》和哲理短诗集《微思集》、《故事诗集》等。在小说方面的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沉船》、《戈拉》、《家庭与世界》,中篇小说《两姊妹》、《四个人》,短篇小说《河边的台阶》、《饥饿的石头》等。另外,还有戏剧《国王》、《邮局》等。

然而,我们不能像对待自然那样对人。周围的每个人离我们太近,我们以特别挑剔的目光夸大地看待他的小疵。他短时的微不足道的缺点,在我们的感情中往往变成非常严重的过错。贪欲、愤怒、恐惧妨碍我们全面地看人,而让我们在他人的小毛病中摇摆不定。所以我们很容易在寥廓的暮空发现美,而在俗人的世界却不容易发现。

今日黄昏,不费一点力气,我们见到了宇宙的美妙形象。宇宙的拥有者亲手把完整的美捧到我们的眼前。如果我们仔细剖析,进入它的内部,扑面而来的是数不清的奇迹。此刻,无垠的暮空的繁星间飞驰着火焰的风暴,若容我们目睹其一部分,必定目瞪口呆。用显微镜观察我们前面那株姿态优美的斜倚星空的大树,我们能看清许多脉络,许多虬须,树皮的层层褶皱,枝桠的某些部位干枯,腐烂,成了虫豸的巢穴。站在暮空俯瞰人世,映入眼帘的一切,都有不完美和不正常之处。然而,不扬弃一切,广收博纳,卑微的,受挫的,变态的,全部拥抱着,世界坦荡地展示自己的美。整体即美,美不是荆棘包围的窄圈里的东西,造物主能在静寂的夜空毫不费力地向世人昭示。

强大的自然力的游戏惊心动魄,可我们在暮空却看到它是那样宁静,那样绚丽。同样,伟人一生经受的巨大痛苦,在我们眼里也是美好的,高尚的,我们在完满的真实中看到的痛苦,其实不是痛苦,而是欢乐。

我曾说过,认识美需要克制和艰苦的探索,空虚的欲望宣扬的美,是海市蜃楼。

当我们完美地认识真理时,我们才真正地懂得美。完美地认识了真理,人的目光才纯净,心灵才圣洁,才能不受阻挠地看见世界各地蕴藏的欢乐。

作品赏析

《美》一文通过对黄昏美景的描绘,表达了作者对美的犀利而辩证的看法。作者运用类似中国古文中“兴”的写作手法,开篇为人们描绘了一幅壮观静谧的黄昏美景图,然而作者的本意不在赞扬黄昏日落之美,而是借此表达自己对美的真正内涵的看法。作者指出,美即真实、崇伟、整体,但认识美又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实生活中许多人只凭自己的好恶、感情,片面挑剔地看待世界和人,因而难以窥见世界和人身上的“美和神灵”。作者由此进一步指出,世间的人和事都有不完美和不正常之处,应“扬弃一切,广收博纳”,才能形成真正的“整体”美。文章风格质朴,清新自然,节奏和谐,深蕴哲理,读后给人以莫大的精神享受和思想启示。

远处的青山/高尔斯华绥

入选理由

高尔斯华绥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一篇反对战争、礼赞和平,具有浓厚的人道主义精神的优美散文

不仅仅是在这刚刚过去的三月里(但已恍同隔世),在一个充满痛苦的日子——德国发动它最后一次总攻后的那个星期天,我还登上过这座青山吗?正是那个阳光和煦的美好天气,南坡上的野茴香浓郁扑鼻,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我俯身草上,暖着面颊,一边因为那新的恐怖而寻找安慰,这进攻发生在连续四年的战祸之后,益发显得酷烈出奇。

作者简介

高尔斯华绥像

高尔斯华绥(1867~1933),英国现代著名作家。生于律师家庭。1890年毕业于牛津大学法律系,获律师资格。1891~1893年游历欧洲,1895年开始创作,早年受屠格涅夫影响较大。1906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有产业的人》和第一个剧本《银盒》确立了他在文坛上的地位。他一生共创作了17部小说、26个剧本及短篇小说、散文等若干。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福尔赛世家》三部曲:《有产业的人》、《骑虎》、《出租》;《现代喜剧》三部曲:《白猿》、《钥匙》、《天鹅之歌》;以及戏剧作品:《银盒》、《鸽子》和《忠诚》等。他的小说在真实的描绘中透露其褒贬,注意塑造典型性格,文笔自然流畅,故事情节跌宕有致。1932年“为其描述的卓越艺术……这种艺术在《福尔赛世家》中达到高峰”,获诺贝尔文学奖。

“但愿这一切快些结束吧!”我自言自语道,“那时我就又能到这里来,到一切我熟悉的可爱的地方来,而不致这么伤神揪心,不致随着我的表针的每下滴答,就又有一批生灵惨遭涂炭。啊,但愿我又能——难道这事便永无完结了吗?”

现在总算有了完结,于是我又一次登上了这座青山,头顶上沐浴着十二月的阳光,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这时心头不再感到痉挛,身上也不再有毒氛侵袭。和平了!仍然有些难以相信。不过再不用过度紧张地去谛听那永无休止的隆隆炮火,或去观看那倒毙的人们,张裂的伤口与死亡。和平了,真是和平了!战争继续了这么长久,我们不少人似乎已经忘记了一九一四年八月战争全面爆发之初的那种盛怒与惊愕之感。但是我却没有,而且永远不会。

在我们一些人中——我以为实际在相当多的人中,只不过他们表达不出罢了——这场战争主要会给他们留下这种感觉:“但愿我能找到这样一个国家,那里人们所关心的不再是我们一向所关心的那些,而是美,是自然,是彼此仁爱相待。但愿我能找到那座远处的青山!”关于忒俄克里托斯的诗篇,关于圣弗兰西斯的高风,在当今的各个国家里,正如东风里草上的露珠那样,早已渺不可见。即或过去我们的想法不同,现在我们的幻想也已破灭。不过和平终归已经到来,那些新近被屠杀掉的人们的幽魂总不致再随着我们的呼吸而充塞在我们的胸臆。

和平之感在我们思想上正一天天变得愈益真实和愈益与幸福相连。此刻我已能在这座青山之上为自己还能活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而赞美造物。我能在这温暖阳光的覆盖之下安然睡去,而不会醒后又是过去的那种恹恹欲绝。我甚至能心情欢快地去作梦,不致醒后好梦打破,而且即使作了恶梦,睁开眼睛后也就一切消失。我可以抬头仰望那碧蓝的晴空而不会突然瞥见那里拖曳着一长串狰狞可怖的幻想,或者人对人所干出的种种伤天害理的惨景。我终于能够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晴空,那么澄澈而蔚蓝,而不会时刻受着悲愁的拘牵,或者俯视那光滟的远海,而不至担心波面上再会浮起屠杀的血污。

天空中各种禽鸟的飞翔,海鸥、白嘴鸭以及那往来徘徊于白垩坑边的棕色小东西对我都是欣慰,它们是那样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一只画眉正鸣啭在黑莓丛中,那里叶间还晨露未干。轻如蝉翼的新月依然隐浮在天际;远方不时传来熟悉的声籁;而阳光正暖着我的脸颊。这一切都是多么愉快。这里见不到凶猛可怕的苍鹰飞扑而下,把那快乐的小鸟攫去。这里不再有歉仄不安的良心把我从这逸乐之中唤走。到处都是无限欢欣,完美无瑕。这时张目四望,不管你看看眼前的蜗牛甲壳,雕镂刻画得那般精致,恍如童话里小精灵头上的细角,而且角端作蔷薇色;还是俯瞰从此处至海上的一带平芜,它浮游于午后阳光的微笑之下,几乎活了起来,这里没有树篱,一片空旷,但有许多炯炯有神的树木,还有那银白的海鸥,翱翔在色如蘑菇的耕地或青葱翠绿的田野之间;不管你凝视的是这株小小的粉红雏菊,而且慨叹它的生不适时,还是注目那棕红灰褐的满谷林木,上面乳白色的流云低低悬垂,暗影浮动——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这是只有大自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而且那观赏大自然的人的心情也分外悠闲的时候,才能见得到的。

在这座青山之上,我对战争与和平的区别也认识得比往常更加透彻。在我们的一般生活当中,一切几乎没有发生多大改变——我们并没有领得更多的奶油或更多的汽油,战争的外衣与装备还笼罩着我们,报刊杂志上还充溢着敌意仇恨;但是在精神情绪上我们确已感到了巨大差别,那久病之后逐渐死去还是逐渐恢复的巨大差别。

据说,此次战争爆发之初,曾有一位艺术家闭门不出,把自己关在家中和花园里面,不订报纸,不会宾客,耳不闻杀伐之声,目不睹战争之形,每日惟以作画赏花自娱——只不知他这样继续了多久。难道他这样做法便是聪明,还是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比那些不知躲避的人更加厉害?难道一个人连自己头顶上的苍穹也能躲得开吗?连自己同类的普遍灾难也能无动于衷吗?

整个世界的逐渐恢复——生命这株伟大花朵的慢慢重放——在人的感觉与印象上的确是再美不过的事了。我把手掌狠狠地压在草叶上面,然后把手拿开,再看那草叶慢慢直了过来,脱去它的损伤。我们自己的情形也正是如此,而且永远如此。战争的创伤已深深侵入我们的身心,正如严霜侵入土地那样。在为了杀人流血这桩事情而在战斗、护理、宣传、文字、工事,以及计数不清的各个方面而竭尽努力的人们当中,很少人是出于对战争的真正热忱才去做的。但是,说来奇怪,这四年来写得最优美的一篇诗歌,亦即朱利安·克伦菲尔的《投入战斗!》竟是纵情讴歌战争之作!但是如果我们能把自那第一声战斗号角之后一切男女对战争所发出的深切诅咒全部聚集起来,那些哀歌之多恐怕连笼罩地面的高空也盛装不下。

然而那美与仁爱所在的“青山”离开我们还很遥远。什么时候它会更近一些?人们甚至在我所偃卧的这座青山也打过仗。根据在这里白垩与草地上的工事的痕迹,这里还曾宿过士兵。白昼与夜晚的美好,云雀的欢歌,香花与芳草,健美的欢畅,空气的澄鲜,星辰的庄严,阳光的和煦,还有那清歌与曼舞,淳朴的友情,这一切都是人们渴求不餍的。但是我们却偏偏要去追逐那浊流一般的命运。所以战争能永远终止吗?……

这是四年零四个月以来我再没有领略过的快乐,现在我躺在草上,听任思想自由飞翔,那安详如海面上轻轻袭来的和风,那幸福如这座青山上的晴光。

作品赏析

《远处的青山》一文叙述了作者在历时四年之久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重登一座青山上的见闻和感受,抒发了作者憎恶战争,热爱和平、自然和生命的感情。作者以远处的一座青山为落笔点,纵情放飞自己的想象之鸟。战争期间作者曾登上这座青山,那时他是“为那新的恐怖而寻找安慰”,等战争结束后作者再次登上青山,心境自然大为不同,在作者眼中,青山是美、仁爱、和平的化身,这里的一切都无限欢欣、完美无瑕。随着作者的情绪流动,我们仿佛与作者一道,来到那美丽壮阔的远处的青山,亲身享受洋溢四野的和平之光。文章运笔轻灵,语言明净含蓄,感性而细腻,全文浸透着作者深刻的生命体验、丰厚的人生蕴涵和浓浓的人道主义情怀,读来让人赏心悦目、回味悠长。

我的信念/玛丽·居里

入选理由

居里夫人的坦诚之作

感受到一位伟大科学家的崇高品质

展现了一颗淡泊名利、甘于寂寞的水晶般的心

生活对于任何一个男女都非易事,我们必须有坚韧不拔的精神,最要紧的,还是我们自己要有信心。我们必须相信,我们对每一件事情都是有天赋的才能,并且,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要把这件事完成。当事情结束的时候,你要能够问心无愧地说:“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有一年的春天里,我因病被迫在家里休息数周,我注视着我的女儿们所养的蚕结着茧子,这使我感兴趣。望着这些蚕固执地、勤奋地工作着,我感到我和它们非常相似,像它们一样,我总是耐心地集中在一个目标。我之所以如此,或许是因为有某种力量在鞭策着我——正如蚕被鞭策着去结它的茧子一般。

在近50年来,我致力于科学的研究,而研究,基本上是对真理的探讨。我有许多美好快乐的记忆。少女时期我在巴黎大学,孤独地过着求学的岁月;在那整个时期中,我丈夫和我专心致志地,像在梦幻之中一般,艰辛地坐在简陋的书房里研究,后来我们就在那儿发现了镭。

我在生活中,永远是追求安静的工作和简单的家庭生活。为了实现这个理想,所以后来我要竭力保持宁静的环境,以免受人事的侵扰和盛名的渲染。

作者简介

居里夫人像

玛丽·居里(1867~1934),法国物理学家、化学家。原籍波兰,原名玛丽亚·斯可罗多夫斯卡。巴黎大学理学博士。1895年与皮埃尔·居里结婚。他们共同就贝可勒尔在当时首先发现的放射性现象进行研究,先后发现钋和镭两种天然放射性元素。1906年,居里逝世后,她继续研究放射性,获得成就,并著有《放射性通论》、《放射性物质的研究》等,推动了原子核科学的发展。因对放射性现象的研究工作,和居里、贝可勒尔共获1903年诺贝尔物理奖,后又获1911年诺贝尔化学奖。她是巴黎大学第一位女教授,是法国科学院第一位女院士,同时还被其他15个国家聘为科学院院士。她共接受过7个国家24次奖金和奖章,担任了25个国家的104个荣誉职位。1934年7月4日,这位伟大的科学家与世长辞了,但她的精神永远激励着后人。

我深信,在科学方面,我们是有对事而不是对人的兴趣。当皮埃尔·居里和我决定应否在我们的发现上取得经济上的利益时,我们都认为这是违反我们的纯粹研究观念的。因而我们没有申请镭的专利,也就抛弃了一笔财富。我坚信我们是对的。诚然,人类需要寻求现实的人,他们在工作中获得很大的报酬。但是,人类也需要梦想家——他们对于一件忘我的事业的进展,受了强烈的吸引,使他们没有闲暇、也无热情去谋求物质上的利益。我的惟一奢望,是在一个自由国家中,以一个自由学者的身份从事研究工作,我从没有视这种权益为理所当然的,因为在24岁以前,我一直居住在被占领和蹂躏的波兰。我估量过法国自由的代价。

我并非生来就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我很早就知道,许多像我一样敏感的人,甚至受了一言半语的呵责,便会过分懊恼。他们尽量隐藏自己的敏感。从我丈夫的温和沉静的性格中,我获益匪浅。当他猝然长逝以后,我便学会了逆来顺受。我年纪渐老了,我愈会欣赏生活中的种种琐事,如栽花、植树、建筑,对诵诗和眺望星辰,也有一点兴趣。

我一直沉醉于世界的优美之中。我所热爱的科学,也不断增加它崭新的远景。我认定科学本身就具有伟大的美。

一位从事研究工作的科学家,不仅是一个技术人员,并且,他是一个小孩,在大自然的景色中,好像迷醉于神话故事一般。这种魅力,就是使我终生能够在实验室里埋头工作的主要因素了。

作品赏析

居里夫人把自己的科学事业称为“纯粹研究”,是纯粹为着探讨真理而研究的,丝毫不存名利之想。对于居里夫人来说,科学研究就是她的信念,她说:“我之所以如此,或许是因为有某种力量在鞭策着我——正如蚕被鞭策着去结茧一般。”某种力量指什么力量吗?居里夫人所以没有明确地说出来,大概是因为这种力量是难以明确表述的。这种力量是一种复合的因素,包括完成的决心、对真理的渴求和科学魅力的吸引。此外,居里夫人从事科学研究,图的不是名利,是有崇高的使命感的,科学事业是造福人类的事业,这种使命感,肯定也是一种因素。

阅读此文,我们可以感受到居里夫人崇高的人格美。她那坚韧不拔的精神和坚强的信心,她那顽强的意志,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她那淡泊名利,甘于宁静、简单,不为世俗所诱惑的品格,她那以自由学者的身份在自由国家进行自由学术研究的渴望,她对科学研究的极度兴趣和极大热情,构成了居里夫人的人格美,这也正是她取得瞩目的巨大成就的关键之所在。

海燕/高尔基

入选理由

高尔基的散文代表作

塑造了一个搏击风雨雷电的勇敢无畏的革命者“海燕”的形象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就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出了欢乐。

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感到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海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在大海上面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

海鸭也呻吟着,——这些海鸭呀,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蠢笨的企鹅,胆怯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在悬崖底下……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泛起白沫的大海上面飞翔!

乌云越来越暗,越来越低,向海面压下来,而波浪一边歌唱,一边冲向高空,去迎接那雷声。

雷声轰隆,波浪在愤怒的飞沫中呼叫着,跟狂风争吼。看吧,狂风紧紧抱起一层层巨浪,恶狠狠地将它们甩到悬崖上,把这些大块的翡翠摔成尘雾和碎沫。

海燕在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

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一边大笑,它一边号叫……它笑那些乌云,它为欢乐而号叫!

从雷声的震怒里——这个敏感的精灵,——它早就听出了困乏,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是的,遮不住的!

狂风吼叫……雷声轰轰……

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闪电的箭光,把它们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闪电的影子,这些像一条条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游动,一晃就消失了。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作者简介

高尔基像

高尔基(1868~1936),苏联无产阶级作家、社会主义现实文学的奠基人。父亲是一个木匠,高尔基幼年丧父,11岁就开始走上社会,做过报童、搬运工、跑堂等。1884年起定居喀山,同时开始参加革命活动。他依靠自学开始文学创作,早期作品如《伊吉尔老婆子》、《鹰之歌》等有浪漫主义特色,但一些以流浪汉为题材的小说也很成功,如《玛莉娃》等。1899年发表的长篇小说《福马·高尔杰耶夫》标志着他的现实主义创作进入了成熟阶段。此后至十月革命前,他的主要作品是《母亲》、自传体三部曲的前两部《童年》、《在人间》,还有剧本《底层》、《小市民》等。苏维埃时期,他一方面主持了很多社会活动,一方面坚持创作,长篇小说《阿尔达莫诺夫家的事业》通过阿尔达莫诺夫一家三代的兴衰变化,概括了俄国资产阶级的命运。1934年,高尔基主持了第一次全苏联作家代表大会,并担任作家协会第一任主席,为苏维埃文学事业的发展起了十分重要的推动作用。著名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曾这样评价高尔基:“在高尔基身上体现着俄罗斯。如同没有伏尔加河我不能想象俄罗斯一样,我也不能想象没有高尔基。”

作品赏析

《海燕》写于1901年,为高尔基的短篇小说《春天的旋律》的末尾一章。这是一篇饱含激情、短小精悍、脍炙人口的散文诗。作者运用象征手法,赋予海燕(象征无产阶级革命者)、大海(象征俄国广大革命群众)、暴风雨(象征俄国人民的革命斗争)、风云雷电(象征沙皇统治势力)、海鸥、海鸭、企鹅(象征俄国资产阶级政客)等特定的象征意义,并综合运用比喻、拟人、排比、对比、烘托、反复等手法,生动刻画出了海燕在暴风雨来临前矫健、迅疾、勇敢无畏地飞行于云里浪尖的英姿,塑造了一个大智大勇的革命者形象,抒发了自己对于革命的强烈期盼及乐观浪漫的政治热情。《海燕》发表后,在当时的俄国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文章曾受到列宁的热情称赞。

刚果之行/纪德

入选理由

散文大师笔下真实的早期殖民地风情

文字中散发着炽烈明朗的美

一份人类学或者社会学的好材料

一觉醒来,但见景物辉煌。船驶进博洛博湖,太阳已出来了。湖面广袤无垠,平静无波,更无一丝微风可以吹皱湖水,真好比一面完整的贝壳,明净无瑕地反映着清澈的蓝天。东方,有几条很长的彩云,被旭日映染成紫红色了;西面,湖天都是珠贝色,略带一点淡灰,活像一只精美绝伦的螺钿,虽然万籁无声,但默默之中已有颤动,预示绚丽的日色将显得五彩缤纷。远处,几个小岛地势低矮,难以捉摸,似乎在什么流质上漂漂荡荡……这种神妙莫测的动人景色历时不长,接着,轮廓定型了,线条清楚了,我们才感到自己还站在地上。

有时候,清风徐来,那么清新,那么柔和,大家感到吸进肺腑的空气都是幸福之风。

整天,我们都在各小岛间穿梭巡游!有些岛巨树成荫,有些岛只长满了纸莎草和芦苇。树木枝叶交错,形象奇特,密密麻麻地沉浸在墨绿色的湖水中。偶尔也可看见一座村落,茅屋隐约难辨,但只要看见一丛丛棕榈树和香蕉树,就可以断定它的存在。这儿景色虽单调,但别具特色,留连其间,令人心旷神怡,我好不容易才离开它们去午休。

迷人的夕阳,因水面无波更加好看。几片浓云使天边暗了下来,但天空一角云散天晴,露出了不知其名的星星。

10月28日

……

被称为“大涝洼”的地区到了,这是公路的终点。那儿有许多挑夫在等候我们。我们的仆人带着其他的人打前站走了,约定在班比奥聚齐。时间已是下午2点。雨已停了。我们匆匆吃了一只冻子鸡就再次上路了。这儿离班比奥仅10公里,我们走去也不觉吃力。就一般的情况来说,我们很少乘坐“土轿”,一方面是喜欢走走路,另一方面也是为我们的轿夫省点力气。

作者简介

纪德像

纪德(1869~1951),20世纪法国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生于巴黎,是独生子。纪德早年体弱多病,异常敏感。11岁时丧父,由母亲抚养并给予清教徒式的教育,酿成了他的叛逆性格。从15岁起,他对舅父的女儿玛德莱娜产生了纯洁的爱情;但是6年后,玛德莱娜拒绝了他的求婚。创作于1890年,于次年发表的处女作《安德烈·瓦尔特的笔记》,就是他给自己家庭和玛德莱娜的最后通牒,反映他这一时期的思想。1895年,他终于同表姐玛德莱娜结婚,但婚后生活并不美满,致使妻子抑郁成疾,于1938年死去。1925年,他去刚果、乍得旅行,目睹了非洲人在殖民主义统治下的生活惨状,回国后口诛笔伐,有力地鞭挞了殖民制度。从此他的创作不再固守在美学与道德的象牙塔中,开始对社会问题发生兴趣,越来越关注苏联,并参加共产主义运动。

“大涝洼”风景优美,稀奇古怪,前所未见。这块宽广的沼泽地两边是一片不高的森林。沼泽地上有葛藤和树枝铺架的栈道,供行人通过。沼泽上覆盖着一些水生植物,其中大部分都不认识。叶面宽大的海芋,高高地伸出了半开的喇叭形花朵,花上有深红色的斑纹,白茫茫一片,蔚为奇观。海草的茎秆上还有带刺的凹槽。500米之外就是河岸了。环境沉静得有点神秘味,偶尔可以听到几声看不见的鸟儿的歌声。许多低矮的棕榈枝叶低垂,浸泡在流水之中。我们乘独木舟到达曼贝雷河的对岸。这里,四面都是森林,景色更加诱人。各处都有流水,在木桩支撑的路上,常常架着小木桥。杂花也是有的:有淡紫色的凤仙花,还有一种花同诺曼底省的柳叶菜差不多。我直往前走去,高兴万分,心情激动得难以形容。啊!如果没有带着这一群老远就吓跑了兔子的挑夫,我真想在这儿留下来……有时候,这一队随从使我讨厌,使我心烦。我想尝尝孤独的味道,想置身于森林的包围之中,于是我加快脚步,跑着逃开,力图拉开和挑夫们的距离。但是,他们见我走远,立刻小跑赶上来和我走在一起。我不耐烦,又停步不走,把他们叫住,并在地上划一条线,不许他们越过,等我走远了,吹一下口哨他们才能走上来。但是,过了一刻钟以后,我又只好回来找他们,因为他们没有听懂我的话,所有的随从人员都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11月1日

……

在抵达我们下榻的多昆加-比塔以前,我们发现了3个破敝的小村庄,见到的全是妇女。同其他地方一样,男人都去割橡胶了。几个头人很远就来迎接我们,带来了三面锣,由一个残废老头和几个儿童敲着。离多昆加不远,下来迎接的也是妇女和孩子,他们高声呼喊、唱歌,拚命扭摆。最疯狂起劲的是最老的女人,成年的妇女手舞足蹈,样子古怪,显得吃力。所有的女人都拿着棕榈叶或巨大的树枝,有的为我们扇风,有的为我们清扫前面的道路,一如“进入圣地耶路撒冷”。妇女只围一片树叶或一块破布在阴部,叶柄从双腿间穿过,在后面用一根带子系住,当做腰带。有些妇女背后捆着一个大的坐垫,用新摘的或干了的树叶做成,看来有点可笑,同1860年欧洲妇女时兴的腰垫差不多。在我们停下休息的最后一个村庄中,妇女们全都用葛藤作为装饰。

班比奥派了一个人来通报我们即将到达的消息,他比我们早到两天。在我们进入或离开村里的时候,前后几百米的路面都割去了草皮,铺上白沙,有时在丛林深处也是这样,不知是何原因。有些地方,沙砾地上生长着一些美丽的淡紫色花草,类似卡特来兰(我在埃阿拉附近的森林散步时已经见过)。这种珊瑚红的大花,形如蒜瓣,我在泥土地里也见过,当地人吃它里面的果肉,果肉色白,有点茴香的气味。走近一看,它的叶子同小棕榈差不多大,高约1.5米。这些花难道是清扫路面后才露出来的?抑或是她们特地移植的?我甚至相信是她们特地移植上的。我喜欢这条沙路,人们把一切都铲除了,仅仅留下这些花朵。

每到一个村庄停下,我们就和头人谈话,劝他们。只要林产公司不按值付两个法郎一公斤,就不要把橡胶卖给他们。因为,头人对我们说,公司常常只付一个半法郎,要超过50公斤以后的才照两法郎计价。另外,我们还劝当地人学会称橡胶,因为他们不懂过磅的方法,只凭筐数计算,这就使公司的经手人有了压秤的机会。只要经手人稍不老实,而公司经理又不在场纠正,就会发生欺骗的事。

我们一停下,便有一大堆人急急忙忙向我们提出申诉,要求解决纠纷、受到保护等等。例如,有一个男人在他哥哥和姐姐的陪同下,来向我控告他的邻居和他怀孕三个月的妻子睡觉,使她小产了。他要求邻居为孩子的死亡付出50法郎的赔偿费,等等。

2月1日或2日

……

晚上并不太冷,但由于蚊子成群,船员们只能在大火旁睡觉。船停在一个小岛上,岛上有许多白山羊,不知道它们吃的什么,因为地上只有干燥的风化粗沙,稀稀疏疏地长着一点奇怪的草丛,就是我刚才提过的那一种,绿灰色的叶子,和山羊的白色倒也显得非常调和。很多山羊都有一只脚被拴在沙土中的木桩上,想来是要挤它们的奶,不让羊羔吃奶。在不远的地方有几间茅屋,说得恰当点就是几个临时的避风处。屋里有几个本地人,样子悲惨可怜,满面怒容。船长费了很大的劲才说服了其中的一个,为我们在群岛中领航。他们给我们带来了4个鸡蛋和一大碗羊奶。船长抓了一只山羊,真可以说是用武力强占的,但他留下了一个值5法郎的银币。卖的人还要两个法郎,他也只好照付。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本地人维护售价,或者说是在讨价还价。别人早就对我们讲过,博尔地区的人性格倔强。在其他地方,不管什么东西,别人给得再少,那儿的人都没有异议。前天,我们的一个卫兵班长在一个村庄买了一只鸡,只给了半法郎。我对他说这是战前的价格,战后买一只鸡应付一个法郎。他被我说服了,和我回去补了一个小银币。由于他做了好事,我愿意付这一点钱,但他拒绝接受这个银币,把钱作为礼物,给了一个路过的孩子。

既然白人用半法郎就可买本地人一只子鸡,因此,本地人一看见白人下船上岸,一方面心惊肉跳,另一方面又设法把可怜的鸡价提高一点,这也是很自然的事。

我们又碰见了停靠在一个小岛附近的“莱昂布洛号”,并在船上看见了那个年老的领航员,他过去曾为“让蒂尔号”领航,横贯乍得湖。马尔克为他拍了照,出自好意,还给了他一大笔小费,使他感激不尽,面带笑容,眼含泪珠。

我们硬拉着这位老人当领航员,他一定没有想到会得到什么报酬。当我把一大笔小费塞进他的手里时,他——直板着的面孔松弛了。我和他开玩笑,笑他脸色阴沉,他也开始笑了,双手把我的手拉着,紧紧地握了又握,感动极了。多么正直的人!征服他们是多么容易啊!可恨的是某些人使用了各种鬼花招,又不深入了解,非要执行仇视土著的恶毒的政策不可,还想出各种借口,来为他们的粗暴行为、敲诈勒索与奴役虐待的种种恶行辩护,或者证明那是合理合法的哩!

风乍起,浪花扫荡甲板,我们简直找不到一个安静的立足之地。

作品赏析

《刚果之行》是纪德出访非洲时写下的游记文字。纪德以日记的形式记下了在非洲的所见所闻,而在这些自然本身所焕发的美的深处,与风景不相称的事物出现了,作者看到的是属于殖民与被殖民者之间的矛盾、依存、对立和妥协,似乎是一种乱糟糟的生活,不公平的买卖,“船长抓了一只山羊,真可以说是用武力强占的,但他留下了一个值5法郎的银币”。而作者在这些不公平的交易中看到的依然是当地土著人的正直,“征服他们是多么容易啊!”尽管作为一个散文大师,纪德对南非风景以及风景中的人表现出某种类似观光者的迷恋,对殖民地人民表现出一种人道的殖民心态,但是这篇文字仍然可以被看成是一份人类学或者社会学的好材料,作者在文章中记录的非洲的原始风情是真实的,非洲作为殖民地的社会形态生存方式也是真实的,黑人与白人之间的对立与妥协同样没有被回避或者掩盖。

静/蒲宁

入选理由

一幅纯美的风景画卷

表现手法的丰富多样

动静相映的细腻描写

我们是在夜里到达日内瓦的,当时正下着雨。拂晓前,雨停了。雨后初霁,空气变得分外清新。我们推开阳台门,秋晨的凉意扑面而来,使人陶然欲醉。由湖上升起的乳白色的雾霭,弥漫在大街小巷上。旭日虽然还是朦朦胧胧的,却已经朝气蓬勃地在雾中放着光。湿润的晨飔轻轻地拂弄着盘绕在阳台柱子上的野葡萄血红的叶子。我们盥漱过后,匆匆穿好衣服,走出旅社,由于昨晚沉沉地睡了一觉,精神抖擞,准备去作尽情的畅游,而且怀着一种年轻人的预感,认为今天必有什么美好的事在等待着我们。

“上帝又赐予了我们一个美丽的早晨,”我的旅伴对我说,“你发现没有,我们每到一地,第二天总是风和日丽?千万别抽烟,只吃牛奶和蔬菜、以空气为生,随日出而起,这会使我们神清气爽!不消多久,不但医生,连诗人都会这么说的……别抽烟,千万别抽,我们就可体验到那种久已生疏了的感觉,感觉到洁净,感觉到青春的活力。”

可是日内瓦湖在哪里?有片刻工夫,我们茫然地站停下来。远处的一切,都被轻纱一般亮晃晃的雾覆盖着。只有街梢那边的马路已沐浴在霞光下,好似黄金铸成的。于是我们快步朝着被我们误认为是浮光耀金的马路走去。

初阳已透过雾霭,照暖了阒无一人的堤岸,眼前的一切无不光莹四射。然而山谷,日内瓦湖和远处的萨瓦山脉依然在吐出料峭的寒气。我们走到湖堤上,不由得惊喜交集地站住了脚,每当人们突然看到无涯无际的海洋、湖泊,或者从高山之巅俯视山谷时,都会情不自禁地产生这种又惊又喜的感觉。萨瓦山消融在亮晃晃的晨岚之中,在阳光下难以辨清,只有定睛望去,方能看到山脊好似一条细细的金线,迤逦于半空之中,这时你才会感觉到那边绵亘着重峦叠嶂。近处,在宽广的山谷内,在凉飕飕的、润湿而又清新的雾气中,横着蔚蓝、清澈、深邃的日内瓦湖。湖还在沉睡,簇拥在市口的斜帆小艇也还在沉睡。它们就像张开了灰色羽翼的巨鸟,但是在清晨的寂静中还无力拍翅高飞。两三只海鸥紧贴着湖水悠闲地翱翔着,冷不丁其中的一只,忽地从我们身旁掠过,朝街上飞去。我们立即转过身去望着它,只见它猛地又转过身子飞了回来,想必是被它所不习惯的街景吓坏了……朝暾初上之际有海鸥飞进城来,住在这个城市里的居民该有多幸福呀!

我们急欲进入群山的怀抱,泛舟湖上,航向远处的什么地方……然而雾还没有散,我们只得信步往市区走去,在酒店里买了酒和干酪,欣赏着纤尘不染的亲切的街道和静悄悄的金黄色的花园中美丽如画的杨树和法国梧桐。在花园上方,天空已被廓清,晶莹得好似绿松石一般。

“你知道吗,”我的旅伴对我说,“我每到一地总是不敢相信我真的到了这个地方,因为这些地方,我过去只能看着地图,幻想前去一游,并且时时提醒自己,这只不过是幻想而已。意大利就在这些崇山峻岭的后边,离我们非常之近,你感觉到了吗?在这奇妙的秋天,你感觉到南国的存在吗?瞧,那边是萨瓦省,就是我们童年时代阅读过的催人落泪的故事中所描写的牵着猴子的萨瓦孩子们的故乡!”

码头旁,游艇和船夫都在阳光下打着瞌睡。在蓝盈盈的清澈的湖水中,可以看到湖底的沙砾、木桩和船骸。这完全像是个夏日的早晨,只有主宰着透明的空气的那种静谧,告诉人们现在已是晚秋。雾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顺着山谷,极目朝湖面望去,可以看得异乎寻常的远。我们迫不及待地脱掉上衣,卷起袖子,拿起了桨。码头落在船后了,离我们越来越远。离我们越来越远的还有在阳光下光华熠熠的市区、湖滨和公园……前面波光粼粼,耀得我们眼睛都花了,船侧的湖水越来越深,越来越沉,也越来越透明。把桨插入水中,感觉水的弹性,望着从桨下飞溅出来的水珠,真是一大乐事。我回过头去,看到了我旅伴那泛起红晕的脸庞,看到了无拘无束地、宁静地荡漾在坡度缓坦的群山中间浩瀚的碧波,看到了漫山遍野正在转黄的树林和葡萄园,以及掩映其间的一幢幢别墅。有一刻间,我们停住了桨,周遭顿时静了下来,静得那么深邃。我们闭上眼睛,久久地谛听着,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船划破水面时,湖水流过船侧发出的一成不变的汩汩声。甚至单凭这汩汩的水声也可猜出湖水多么洁净,多么清澈。

“划吗?”我问。

“慢着,你听!”

我把桨提出水面,连汩汩的水声也渐渐消失。从桨上滴下一颗水珠,然后又是一颗……太阳照得我们的脸越来越热……就在这时,一阵悠扬的钟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至我们耳际,这是深山中某处的一口孤钟。它离我们那么远,有时我们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它的声音。

作者简介

蒲宁像

蒲宁(1870~1953),俄国作家,生于没落的贵族家庭,曾当过校对员、统计员、图书管理员、报社记者,1887年开始发表文学著作。1899年与高尔基相识后,参加知识出版社工作,这对他民主主义观点的形成起到了促进作用。1909年当选为科学院名誉院士。他是一位出色的修辞学家和翻译家。十月革命后流亡国外。1933年因为“继承俄国散文文学古典的传统,表现出精巧的艺术方法”获诺贝尔文学奖。他的众多的充满矛盾的创作遗产,具有一定的美学与认识价值。

“你还记得科隆大教堂的钟声吗?”我的旅伴压低声音问我。“那天我比你醒得早,天还刚刚拂晓,我便站在洞开的窗旁,久久地谛听着独自在古老的城市上空回荡的清脆的钟声。你还记得科隆大教堂的管风琴和那种中世纪的壮丽吗?还有莱茵省,那些古老的城市、古老的图画,还有巴黎……然而那一切都无法和这里相比,这里更美……”

由深山中隐隐传至我们耳际的钟声温柔而又纯净,闭目坐在船上,侧耳倾听着这钟声,享受着太阳照在我们脸上的暖意和从水上升起的轻柔的凉意,是何等的甜蜜,舒适!有一艘闪闪发亮的白轮船在离我们约莫两俄里远的地方驶过,明轮拍击着湖水,发出疏远、喑哑、生气的嘟囔声,在湖面上激起一道道平展的、像玻璃一般透明的涌,缓缓地朝我们奔来,终于柔情脉脉地晃动了我们的小船。

“瞧,我们已置身在崇山的怀抱之中,”当轮船渐渐变小,终于隐没在远处以后,我的旅伴对我说,“生活已留在那边,留在这些崇山峻岭之外了,我们已进入寂静的幸福之邦,这寂静之邦何以名之,我们的语言中找不到恰当的字眼。”

他一边慢慢地划着桨,一边讲着、听着。日内瓦湖越来越辽阔地包围着我们。钟声忽近忽远,似有若无。

“在深山中的什么地方有一座小小的钟楼,”我想道,“独自在用它回肠荡气的钟声赞颂着礼拜天早晨的安谧和寂静,召唤人们踏着俯瞰蓝色的日内瓦湖的山道,到它那儿去……”

极目四望,山上大大小小的树林都抹上了绚丽而又柔和的秋色,一幢幢环翠青秀的美丽的别墅正在清静地度过这阳光明媚的秋日……我舀了一杯水,把茶杯洗净,然后把水泼往空中。水往天上飞去,迸溅出一道道光芒。

“你记得《曼弗雷德》吗?”我的同伴说,“曼弗雷德站在伯尔尼兹阿尔卑斯山脉中的瀑布前。时值正午,他念着咒语,用双手捧起一掬清水,泼向半空。于是在瀑布的彩虹中立刻出现了童贞圣母山……写得多美呀!此刻我就在想,人也可以崇拜水,建立拜水教,就像建立拜火教一样……自然界的神力真是不可思议!人活在世上,呼吸着空气,看到天空、水、太阳,这是多么巨大的幸福!可我们仍然感到不幸福!为什么?是因为我们的生命短暂,因为我们孤独,因为我们的生活谬误百出?就拿这日内瓦湖来说吧,当年雪莱来过这儿,拜伦来过这儿……后来,莫泊桑也来过。他们都孑然一身,可他们的心却渴望整个世界都幸福。当年所有的理想主义者,所有的恋人,所有的年轻人,所有来这里寻求幸福的人都已弃世而去,永远消逝了。我和你有朝一日,同样也将弃世而去……你想喝点儿酒吗?”

我把玻璃杯递过去,他给我斟满酒,然后带有一抹忧郁的微笑,加补说:

“我觉得,有朝一日我将融入这片亘古长存的寂静中,我们都站在它的门口,我们的幸福就在那扇门里边。你是否记得易卜生的那句话:‘玛亚,你听见这寂静吗?’我也要问你:你有没有听见这群山的寂静呢?”

我们久久地遥望着重重叠叠的山峦和笼罩着山峦的洁净、柔和的碧空,空中充溢着秋季的无望的忧悒。我们想象着我们远远地进入了深山的腹地,人类的足迹还从未踏到过那里……太阳照射着四周都被山岭锁住的深谷,有只兀鹰翱翔在山岭与蓝天之间的广阔的空中……山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们越来越远地向深山中走去,就像那些为了寻找火绒草而死于深山老林中的人一样……

我们不慌不忙地划着桨,谛听着正在消失的钟声,谈论着我们去萨瓦省的旅行,商量我们在哪些地方可以逗留多少时间,可我们的心却不由自主地离开话题,时时刻刻地向往着幸福。我们以前所从未见到过的自然景色的美,以及艺术的美和宗教的美,不论是哪里的,都激起我们朝气蓬勃的渴求,渴求我们的生活也能升华到这种美的高度,用出自内心的欢乐来充实这种美,并同人们一起分享我们的欢乐。我们在旅途中,无论到哪里,凡是我们所注视的女性无不渴求着爱情,那是一种高尚的、罗曼蒂克的、极其敏感的爱情,而这种爱情几乎使那些在我们眼前一晃而过的完美的女性形象神化了……然而这种幸福会不会是空中楼阁呢?否则为什么随着我们一步步去追求它,它却一步步地往郁郁苍苍的树林和山岭中退去,离我们越来越远?

那位和我在旅途中一起体验了那么多欢乐和痛苦的旅伴,是我一生中所爱的有限几个人中的一个,我的这篇短文就是奉献给他的。同时我还借这篇短文向我们俩所有志同道合的萍飘天涯的朋友致敬。

作品赏析

《静》是一篇写景抒情的游记散文,因为它的文字的醇美,我们几乎可以把它看成是自然本身,这种对自然的忘我的欣赏使作者和读者的心灵都得到了最好的净化,去除一切烦恼,重返对世界和生命本身的热爱。蒲宁是伟大的散文家,他的文字可以反映一个时代艺术的美学风貌。在这篇文章中,蒲宁所有的用笔都在于穷尽可能去描述日内瓦湖的“静”,给读者一个真正的静的感受,这个描述首先从视觉展开,一个雨后的无声的世界:“由湖上升起的乳白色的雾霭,弥漫在大街小巷上。”“温润的晨风轻轻地抚弄着盘绕在阳台柱子上的野葡萄血红的叶子。”“远处的一切,都被轻纱一般亮晃晃的雾覆盖着。”但是这些都不是与日内瓦湖有关的“静”,当作者来到日内瓦湖时“不由得惊喜交集地站住了脚”。晨岚中亮晃晃的萨瓦山,凉飕飕的、温润而又清新的雾气,蔚蓝、清澈深邃的湖水以及海鸥,这些都是构成日内瓦湖的“静”的不可或缺的事物,当作者看到在阳光下打着瞌睡的游艇和船夫时,日内瓦湖揭开了面纱。作者泛舟于湖上,“有一刻间,我们停了桨,周遭顿时静了下来,静得那么深邃,我们闭上眼睛,久久地谛听着,什么声音也没有。”作者已经开始用心来听日内瓦湖的“静”了。这种“静”还由极远处的钟声衬托出来,当钟声出现后,我们感到这种美是古老和永恒的。作者用全身心去感受,然后用优美准确的文字通篇描写纯自然,纯粹自然的非凡的美,使人陶醉。

我的梦中城市/德莱塞

入选理由

德莱塞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一幅20世纪初的纽约都市世俗图

入选多国散文选本

它是沉默的,我的梦中城市,清冷的、肃穆的,大概由于我实际上对于群众、贫穷及像灰沙一般刮过人生道途的那些缺憾的风波风暴都一无所知的缘故。这是一个可惊可愕的城市,这么的大气魄,这么的美丽,这么的死寂。有跨过高空的铁轨,有像峡谷的街道,有大规模攀上壮伟广市的楼梯,有下通深处的踏道,而那里所有的,却奇怪得很,是下界的沉默。又有公园、花卉、河流。而过了二十年之后,它竟然在这里了,和我的梦差不多一般可惊可愕,只不过当我醒时,它是罩在生活的骚动底下的。它具有角逐、梦想、热情、欢乐、恐怖、失望等等的哗鸣。通过它的道路、峡谷、广场、地道,是奔跑着、沸腾着、闪烁着、朦胧着,一大堆的存在,都是我的梦中城市从来不知道的。

关于纽约,——其实也可说关于任何大城市,不过说纽约更加确切,因为它曾经是而且仍旧是大到这么与众不同的,——在从前也如在现在,那使我感着兴味的东西,就是它显示于迟钝和乖巧,强壮和薄弱,富有和贫穷,聪明和愚昧之间的那种十分鲜明而同时又无限广泛的对照。这之中,大概数量和机会上的理由比任何别的理由都占得多些,因为别处地方的人类当然也并无两样。不过在这里,所得从中挑选的人类是这么的多,因而强壮的或那种根本支配着人的,是这么这么的强壮,而薄弱的是那么那么的薄弱——又那么那么的多。

作者简介

德莱塞像

德莱塞(1871~1945),美国现代小说家。生于印第安纳州特雷浩特镇。童年在困苦生活中度过。中学没毕业就去芝加哥谋生。曾上过一年大学。1892年受聘为记者和编辑,走访了芝加哥和纽约等城市,广泛接触和了解了社会生活。德莱塞的创作可分前后两个时期,俄国十月革命是他思想和创作的转折点。他的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嘉莉妹妹》、《珍妮姑娘》、《欲望三部曲》、《“天才”》和《美国的悲剧》等。这些作品基本是批判现实主义的,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繁荣表面下的罪恶和社会的贫富对立。尤其以真人真事为原型的《美国的悲剧》,写一个穷教士的儿子为追逐权力和金钱而成为杀人犯的故事,揭露了利己主义和金钱至上的观念对人的腐蚀。另外,他在创作中较早使用了弗洛伊德学说的一些理论来塑造典型形象,如潜意识、幻觉、梦境和性的压抑与升华等。

我有一次看见一个可怜的、一半失了神的而且打皱得很厉害的小小缝衣妇,住在冷街上一所分租房子厅堂角落的夹板房里,用着一个放在柜子上的火酒炉子在做饭。在那间房的四周,她有着充分空间可以大大地跨三步。

“我宁可住在纽约这种夹板房里,不情愿住乡下那种十五间房的屋子。”她有一次发过这样的议论,当时她那双可怜的没有颜色的小眼睛,包含着那么的光彩和活气,是我在她身上从来不曾看见过,也从来不再见到的。她有一种方法贴补她的缝纫的收入,就是替那些和她自己一般下等的人在纸牌、茶叶、咖啡渣之类里面望运气,告诉许多人说要有恋爱和财气了,其实这两项东西都是他们永远不会见到的。原来那个城市的色彩、声音和光耀,就只叫她见识见识,也就足够赔补她一切的不幸了。

而我自己也不曾感觉到过那种炫耀吗?现在不也还是感觉到吗?百老汇路,当四十二条街口,在这些始终如一的夜晚,城市是被从西部来的如云的游览闲人所拥挤。所有的店门都开着,差不多所有酒店的窗户都张得大大,让那种太没事干的过路人可以看望。这里就是这个大城市,而它是醉态的,梦态的。一个五月或是六月的月亮将要像擦亮的银盘一般高高挂在高墙间,一百乃至一千面电灯招牌将在那里霎眼。穿着夏衣戴着漂亮帽子的市民和游人的潮水;载着无穷货品震荡着去尽无足重轻的使命的街车;像嵌宝石的苍蝇一般飞来飞去的出租汽车和私人汽车。就是那轧士林也贡献了一种特异的香气。生活在发泡,在闪耀;漂亮的言谈,散漫的材料。百老汇路就是这样的。

还有那五马路,那条歌唱的水晶的街,在一个有市面的下午,无论春夏秋冬,总是一般热闹。当正二三月间,春来欢迎你的时候,那条街的窗口都拥塞着精美无遮的薄绸以及各色各样缥缈玲珑的饰品,还再有什么能一样分明地报告你春的到来吗?十一月一开头,它便歌唱起棕榈机、新开港以及热带和暖海的大大小小的快乐。及到十二月,那末同是这条马路上又将皮货、地毯,跳舞和宴会的时候,陈列得多么傲慢,对你大喊着风雪快要来了,其实你那时从山上或海边回来还不到十天哩。你看见这么一幅图画,看见那些划开了上层的住宅,总以为全世界都是非常的繁荣、独出而快乐的了。然而,你倘使知道那个俗艳的社会的矮丛,那个介于成功的高树之间的徒然生长的乱莽和丛簇,你就觉得这些无边的巨厦里面并没有一桩社会的事件是完美而沉默的了!

我常常想到那庞大数量的下层人,那些除开自己的青春和志向之外再没有东西推荐他们的男孩子和女孩子,日日时时将他们的面孔朝着纽约,侦察着那个城市能够给他们怎样的财富或名誉,不然就是未来的位置和舒适,再不然就是他们将可收获的无论什么。啊,他们的青春的眼睛是沉醉在它的希望里了!于是,我又想到全世界一切有力的和半有力的男男女女们,在纽约以外的什么地方勤劳着这样那样的工作——一爿店铺,一个矿场,一家银行,一种职业,——惟一的志向就是要去达到一个地位,可以靠他们的财富进入而留居纽约,支配着大众,而在他们认为是奢侈的里面奢侈着。

你就想想这里面的幻觉吧,真是深刻而动人的催眠术哩!强者和弱者,聪明人和愚蠢人,心的贪馋者和眼的贪馋者,都怎样的向那庞大的东西寻求忘忧草,寻求迷魂汤。我每次看见人似乎愿意拿出任何的代价——拿出那样的代价——去求一啜这口毒酒,总觉得十分惊奇。他们是展示着怎样一种刺人的颤抖的热心。怎样的,美愿意出卖它的花,德行出卖它的最后的残片,力量出卖它所能支配的范围里面一个几乎是高利贷的部分,名誉和权力出卖它们的尊严和存在,老年出卖它的疲乏的时间,以求获得这一切之中的不过一个小部分,以求赏一赏它的颤动的存在和它造成的图画。你几乎不能听见他们唱它的赞美歌吗?

作品赏析

《我的梦中城市》选自德莱塞的散文集《一个大城市的色彩》。文章通过对20世纪初美国垄断资本主义时期的纽约的城市生活的描写,揭示了美国社会表面繁荣的背后所隐伏的深刻的社会危机。文章通篇贯穿对比的手法,以互相对立的两组事物或现象之间所产生的的强烈反差,准确生动地展示了纽约城市生活的内在实质:梦中城市的清冷、静穆,现实城市的沸腾、朦胧;缝衣女工的贫困生活,纽约城的喧嚣、繁华等。文章语言凝练,笔调沉郁,行文流畅自然,凸显了美国城市日常生活里潜藏的不易为人察觉的社会危机,告诫人们不要沉湎于浮华的城市生活,要看到在表面的繁华下潜伏于整个社会中的深刻精神危机。

论老之将至/罗素

入选理由

罗素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一篇传达精神自由的快乐和使生活本身获得解放的勇气的哲理散文

虽然有这样一个标题,这篇文章真正要谈的却是怎样才能不老。在我这个年纪,这实在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我的第一个忠告是,要仔细选择你的祖先。尽管我的双亲早逝,但是考虑到我的祖先,我的选择还是很不错的。是的,我的外祖父六十七岁时去世,正值盛年,可是另外三位祖父辈的亲人都活到八十岁以上,至于稍远些的亲戚,我只发现一位没能长寿的,他死于一种现已罕见的病症:被杀头。我的一位曾祖母是吉本的朋友,她活到九十二岁高龄,一直到死,她始终是让子孙们全都敬畏的人。我的外祖母,一辈子生了十九个孩子,活了九个,还有一个早早夭折,此外还有过多次流产。可是守寡之后,她马上就致力于妇女的高等教育事业。她是格顿学院的创办人之一,力图使妇女进入医疗行业。她好讲起她在意大利遇到过的一位面容悲哀的老年绅士,她询问他忧郁的缘故,他说他刚刚失去了两个孙子。“天哪!”她叫道:“我有七十二个孙儿孙女,如果我每失去一个就悲伤不止,那我就没法活了!”“奇怪的母亲。”他回答说。但是,作为她七十二个孙儿孙女的一员,我却要说我更喜欢她的见地。上了八十岁,她开始感到有些难于入睡,她便经常在午夜时分至凌晨三时这段时间里阅读科普方面的书籍。我想她根本就没有功夫去留意她在衰老。我认为,这是保持年轻的最佳方法。如果你的兴趣和活动既广泛又浓烈,而且你又能从中感到自己仍然精力旺盛,那么你就不必去考虑你已经活了多少年这种纯粹的统计学情况,更不必去考虑你那也许不很长久的未来。

至于健康,由于我这一生几乎从未患过病,也就没有什么有益的忠告。我吃喝皆随心所欲,醒不了的时候就睡觉。我做事情从不以它是否有益健康为根据,尽管实际上我喜欢做的事情通常是有益健康的。

从心理角度讲,老年须防止两种危险。一是过分沉湎于往事。人不能生活在回忆当中,不能生活在对美好的往昔的怀念或对去世的友人的哀念之中。一个人应当把心思放在未来,放到需要自己去做点什么的事情上。要做到这一点并非轻而易举,往事的影响总是在不断地增加。人们总好认为自己过去的情感要比现在强烈得多,头脑也比现在敏锐。假如真的如此,就该忘掉它;而如果可以忘掉它,那你自以为是的情况就可能并不是真的。

另一件应当避免的事是依恋年轻人,期望从他们的勃勃生气中获取力量。子女们长大成人之后,都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如果你还像他们年幼时那样关心他们,你就会成为他们的包袱,除非他们是异常迟钝的人。我不是说不应该关心子女,而是说这种关心应该是含蓄的,假如可能的话,还应是宽厚的,而不应该过分地感情用事。动物的幼子一旦自立,大动物就不再关心它们了。人类则因其幼年时期较长而难于做到这一点。

作者简介

罗素像

罗素(1872~1970),英国哲学家、数学家、散文家、社会活动家。生于贵族世家。1890年入剑桥大学学习。大学前三年专攻数学,第四年转攻哲学。1908年当选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1910年后任剑桥大学讲师、研究员。20世纪50年代后主要从事社会活动。195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一生著书甚丰,内容涉及哲学、数学、社会学、政治、历史、教育等诸多面。主要著作有《数学原理》、《哲学问题》、《婚姻与道德》、《西方哲学史》、《罗素自传》等,其散文创作亦有很高的成就。

我认为,对于那些具有强烈的爱好、其活动又都恰当适宜、并且不受个人情感影响的人们,成功地度过老年绝非难事。只有在这个范围里,长寿才真正有益;只有在这个范围里,源于经验的智慧才能不受压制地得到运用。告诫已经成人的孩子别犯错误是没有用处的,因为一来他们不会相信你,二来错误原来就是教育所必不可少的要素之一。但是,如果你是那种受个人情感支配的人,你就会感到,不把心思都放在子女和孙儿女身上,你就会觉得生活很空虚。假如事实确是如此,那么当你还能为他们提供物质上的帮助,譬如支援他们一笔钱或者为他们编织毛线外套的时候,你就必须明白:绝不要期望他们会因为你的陪伴而感到快活。

有些老人因害怕死亡而苦恼。年轻人害怕死亡是可以理解的。有些年轻人担心他们会在战斗中丧生。一想到会失去生活能够给予他们的种种美好事物,他们就感到痛苦。这种担心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是,对于一位经历了人世的悲欢、履行了个人职责的老人,害怕死亡就有些可怜且可耻了。克服这种恐惧的最好办法是——至少我是这样看的——逐渐扩大你的兴趣范围并使其不受个人情感的影响,直至包围自我的围墙一点一点地离开你,而你的生活则越来越融合于大家的生活之中。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应该像河水一样——开始是细小的,被限制在狭窄的两岸之间,然后热烈地冲过巨石、滑下瀑布。渐渐地,河道变宽了,河岸扩展了,河水流得更平稳了。最后,河水流入了海洋,不再有明显的间断和停顿,而后便毫无痛苦地摆脱了自身的存在。能够这样理解自己的一生的老人,将不会因害怕死亡而痛苦,因为他所珍爱的一切都将继续存在下去。而且,如果随着精力的衰退,疲倦之感日渐增加,长眠并非是不受欢迎的念头。我渴望死于尚能劳作之时,同时知道他人将继续我所未竟的事业,我大可因为已经尽了自己之所能而感到安慰。

作品赏析

这是一篇论述如何正确对待老年和死亡的散文。文章分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论述了“怎样才能不老”这一问题。作者以自己的外祖父、外祖母、祖父及曾祖父为例,提出“保持年轻的最佳方法”是自己要有广泛而浓烈的兴趣和活动,随心所欲地生活。第二部分论述了老年人需要避免的两种危险:过分沉湎于往事和依恋年轻人,告诫老年人应着眼于未来,做点有益的事,这样长寿才有价值。最后一部分以河水作比衬,规劝老年人抛开因“害怕死亡”而产生的“苦恼”,坦然面对死亡。文章行文灵活自如,语言清新素朴,境界崇高,向人们传达了精神自由的快乐和使生活本身获得解放的勇气的思想。文章在赋予死亡以从容优雅的诗意美的同时,给人以清爽的精神享受,读后令人深思。

世间最美的坟墓/茨威格

入选理由

茨威格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反映了一代文豪托尔斯泰的平凡而伟大的人格

我在俄国见到的景物再没有比托尔斯泰墓更宏伟、更感人的了。这将被后代怀着敬畏之情朝拜的尊严圣地,远离尘嚣,孤零零地躺在林荫里。顺着一条羊肠小路信步走去,穿过林间空地和灌木丛,便到了墓冢前;这只是一个长方形的土堆而已,无人守护,无人管理,只有几株大树荫庇。他的外孙女给我讲,这些高大挺拔,在初秋的风中微微摇动的树木是托尔斯泰亲手栽种的。小的时候,他的哥哥尼古莱和他听保姆或村妇讲过一个古老传说,提到亲手种树的地方会变成幸福所在。于是他们俩就在自己庄园的某块地上栽了几株树苗,这个儿童游戏不久也被忘掉了。托尔斯泰晚年才想起这桩儿时往事和关于幸福的奇妙许诺,饱经忧患的老人突然从中获得了一个新的、更美好的启示。他当即表示愿意将来埋骨于那些他亲手栽种的树木之下。

作者简介

茨威格像

茨威格(1881~1942),奥地利现代著名作家。青年时代在维也纳和柏林攻读哲学和文学。后去世界各地游历。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从事反战工作,1934年遭纳粹驱逐,先后流亡英国、巴西。1942年在里约热内卢近郊的寓所内与妻子双双自杀。代表作有小说《最初的经历》、《月光小巷》、《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象棋的故事》,传记《三位大师》等。

后来就这样办了,完全按照托尔斯泰的愿望;他的坟墓成了世间最美的,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最感人的坟墓。它只是树林中的一个小小的长方形土丘,上面开满鲜花——nulla crux, nulla coroma——没有十字架,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连托尔斯泰这个名字也没有。这个比谁都感到受自己的声名所累的伟人,就像偶尔被发现的流浪汉,不为人知的士兵一般,不留名姓地被人埋葬了。谁都可以踏进他最后的安息地,围在四周稀疏的木栅栏是不关闭的——保护列夫·托尔斯泰得以安息的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唯有人们的敬意;而通常,人们却总是怀着好奇,去破坏伟人墓地的宁静。这里,逼人的朴素禁锢住任何一种观赏的闲情,并且不容许你大声说话。风儿在俯临这座无名者之墓的树木之间飒飒响着,和暖的阳光在坟头嬉戏;冬天,白雪温柔地覆盖这片幽暗的土地。无论你在夏天或冬天经过这儿,你都想像不到,这个小小的,隆起的长方形包容着当代最伟大的人物当中的一个。然而,恰恰是不留姓名,比所有挖空心思置办的大理石和奢华装饰更扣人心弦: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成百上千到他的安息地来的人中间没有一个有勇气,哪怕仅仅从这幽暗的土丘上摘下一朵花留作纪念。人们重新感到,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最后留下的,纪念碑式的朴素更打动人心的了。残废者大教堂大理石穹隆底下拿破仑的墓穴,魏玛公侯之墓中歌德的灵寝,西敏司寺里莎士比亚的石棺,看上去都不像树林中的这个只有风儿低吟,甚至全无人语声,庄严肃穆,感人至深的无名墓冢那样能剧烈震撼每一个人内心深藏着的感情。

作品赏析

1928年,茨威格访问了苏联,期间他拜谒了托尔斯泰墓。之后他写下了感人至深的《世间最美的坟墓》一文。文章以朴素深沉的笔调,运用反复、比衬、白描的手法,层层深入地勾勒出托尔斯泰墓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宁静、平凡、朴素、伟大,从一个侧面揭示了文学巨匠托尔斯泰朴素平易的伟大人格。文章结构紧凑,文字简洁,富于哲理。作者着意描写的是托尔斯泰墓地的朴素,而文笔也极为朴素,通篇没有溢美之辞,没有雕琢和修饰,没有空泛议论,形式和内容达到了完美的统一,读来撼人心魄,回味绵长。

浪之歌/纪伯伦

入选理由

纪伯伦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亲切坦率地予海浪以人文情怀

充满诗情画意、韵律和谐、深蕴哲理

我同海岸是一对情人。爱情让我们相亲相近,空气却使我们相离相分。我随着碧海丹霞来到这里,为的是将我这似银的泡沫与金沙铺就的海岸合为一体;我用自己的津液让它的心冷却一些,别那么过分炽热。

清晨,我在情人的耳边发出海誓山盟,于是他把我紧紧抱在怀中;傍晚,我把爱恋的祷词歌吟,于是他将我亲吻。

我生性执拗,急躁;我的情人却坚忍而有耐心。

作者简介

纪伯伦像

纪伯伦(1883~1931),黎巴嫩现代著名诗人、散文家,旅美派代表作家。出生在黎巴嫩北部,12岁时随母亲去美国,两年后回国学习,1908年因发表小说《叛逆的灵魂》激怒当局,再次前往美国,后到法国学习。1912年起定居纽约,从事文艺创作活动。他的早期创作以小说为主,主要有短篇集《音乐》、《草原的新娘》和中篇小说《折断的翅膀》等,具有强烈的叛逆精神,矛头直指封建暴政,同时形成了情节淡化的散文诗化的风格。定居美国后,以散文和散文诗创作为主,用阿拉伯文发表了散文诗集《泪与笑》、长诗《行列》等,用英文发表了散文诗集《先驱者》、《先知》等。尤其《先知》,通过一位东方智者的“讲说”,谈到了爱、婚姻等26个方面的问题,用诗般的语言讲述哲理,充满了诗化的智慧和诗意的美,是诗人融合东西方文学传统的革新之作。

潮水涨来时,我拥抱着他;潮水退去时,我扑倒在他的脚下。

曾有多少次,当美人鱼从海底钻出海面,坐在礁石上欣赏星空时,我围绕着她们跳过舞;曾有多少次,当有情人向俊俏的少女倾诉着自己为爱情所苦时,我陪伴他长吁短叹,帮助他将衷情吐露;曾有多少次,我与礁石同席对饮,它竟纹丝不动,我同它嘻嘻哈哈,它竟面无笑容。我曾从海中托起过多少人的躯体,使他们死里逃生;我又从海底偷出多少珍珠,作为向美女丽人的馈赠。

夜阑人静,万物都在梦乡里沉睡,唯有我彻夜不寐;时而歌唱,时而叹息。呜呼!彻夜不眠让我形容憔悴。纵使我满腹爱情,而爱情的真谛就是清醒。

这就是我的生活;这就是我终身的工作。

作品赏析

《浪之歌》选自纪伯伦的散文诗集《泪与笑》,文章以诗意的笔调对海浪进行了讴歌,是一曲动人的海浪赞歌。作者运用拟人的手法,赋予海浪以人性的情怀。海浪是多情的,她与海岸是一对情人,“清晨,我在情人的耳边发出海誓山盟;傍晚,我把爱恋的祷词歌吟”;海浪是执著的,“我生性执拗,急躁”;海浪是活泼、乐观的,“我围饶着她们(美人鱼)跳过舞”;“与礁石同席对饮……同它嘻嘻哈哈”;海浪是善良、慈爱的,她陪伴为爱情所苦的少男长吁短叹,“从海中托起过多少人的躯体,使他们死里逃生”。文章虽不足500字,却写得精彩四溢。采用第一人称写法,读来令人感到亲切坦率,拟人、比喻、排比、象征等修辞手法及短句的交错运用,使文章充满诗情画意、韵律和谐、深蕴哲理:这些都充分体现了纪伯伦散文创作的风格。

夜莺/劳伦斯

入选理由

感人的乐观向上的精神

生动的文字中传达出时代个性

美好生活的赞歌

塔斯卡尼处处有夜莺。在春季和夏季,除了午夜和日中,它们终日歌唱。在树繁叶茂的小树林里,树木像铁线蕨垂挂在岩石上那样悬在山边、溪旁,大约清晨四点,你就能听到夜莺在那里,在苍白的晨曦中重新开始歌唱:“您好!您好!您好!”夜莺的歌声,是世界上最欢快的声音。因为这声音无比欢快,光辉灿烂,蕴藏着巨大的力量,所以每次听到它,都会感到惊奇,使人异常激动。

“夜莺开始歌唱了。”你会自言自语地说。它在拂晓前歌唱,那时星星好像正由矮小的灌木丛冲上广阔无垠的朦胧夜空之中,然后隐藏起来,随即消失了。但日出之后,歌声继续回响,而你每次重新惊异地侧耳倾听时,总是想不通。“为什么人们说它是一种悲伤的鸟类呢?”

它是整个鸟类王国里最吵闹、最不体谅别人、最任性和最活泼的鸟。对任何了解夜莺的歌唱的人来说,都无法弄清约翰·济慈为什么用“我的心儿痛,瞌睡麻木折磨”来开始他的《夜莺颂》。你听到夜莺银铃般地高叫:“什么?什么?什么,济慈?心儿痛,瞌睡麻木折磨?特拉——拉——拉!特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而为什么希腊人说他,或她,是在树丛中为失去的爱偶伤心哭泣,我也不得而知。中世纪的作家用“唧——唧——唧!”表示夜莺喉咙里迅如闪电似的滚动。这是一种野性的、饱满的声音,比孔雀尾巴上的翎斑更加鲜艳多彩:

那光鲜的褐色夜莺是那样多情,

为了伊堤罗斯而停了一半歌声。

他们用“唧!唧!唧!”来说明她正在啜泣。至于他们怎么会听到那种声音的,那简直是个谜。除非是耳朵倒长的人,否则人们什么时候会听到夜莺“啜泣”,真是莫名其妙。

不管怎样,它是一种雄性的叫声,一种十分强烈、没有掺杂的雄性叫声。是纯粹的断言。没有丝毫暗示的影子,也不是空虚的回声。根本不像空洞的、声音低沉的钟声。绝无什么孤寂可言。

也许,正因为如此,济慈才即刻感到了孤寂。

孤寂!这两字犹如一声晨钟

把我敲回到自己立脚的地方!

也许原因就在这儿:夜莺歌唱时,为什么每一个忠于上帝、侧耳倾听的人听到的都是小天使们银铃般的叫声,而他们却听到树丛中的啜泣?也许正是因为人与人之间存在差异的缘故吧。

因为,事实上,夜莺的歌唱具有清脆、感人的活泼,具有使人驻足伫立的质朴的自信。这是一种神采洋溢的叫声,一种熠熠生辉的交织呼唤,恰如创造世界的第一天,天使们突然发现自己被制造出来时情不自禁地发出的叫喊声。之后,在天堂的灌木丛里,天使们准有一番喧嚷:“哈啰!哈啰!你瞧!你瞧!你瞧!这就是我!这就是我!多么神——神——神奇的事情!啊!”

为了享受“嗨!这就是我!”这歌唱似的断言的纯洁美,你必须侧耳倾听夜莺的歌声。也许,为了在视觉上完美地享受同样的断言,你会瞧一眼正在抖动自己全部翎斑的孔雀。在所有创造完美的造物之中,这两种也许是最完美的;一种是无形的、喜悦的声音,另一种是无声却看得见的东西。虽然夜莺具有内在的生气勃勃,使人感到一种亲切、跳跃的神秘感,但如果你确实看到它,它不过是一只貌不惊人的灰褐色小鸟。这好比孔雀,真要发出声音时,确实难听至极,但它仍给人以深刻印象:从恐怖的热带丛林中传出的非常可怕的叫声。实际上你可以在锡兰看到孔雀在高高的树枝上叫嚷,接着展翅掠过猴群,飞进那沸腾的、黑暗的、深不可测的热带森林里。

也许由于这个缘故——喜爱天使或喜爱魔鬼的纯粹真实自我断言——夜莺使某些人感到悲伤。而孔雀往往使这些人愤怒。这是包含一半妒忌的悲伤。造物主把夜莺造得那么明确欢快,富有、光明的上帝之手赐予它永久的新意和完美。夜莺因自己的完美而啾啾欢唱。孔雀则满有把握地抬起它所有的青铜色和紫红色的翎斑。

这——这小小完美的造物之作的啾啾断言——这显示鸟类无瑕之美的绿色闪光——根据它在视觉或听觉上所给人的不同印象,使人感到愤怒或孤寂。

听觉远不如视觉狡诈。你可以对人说:“我非常喜欢你,今天早晨你看上去真美。”虽然你的声带可能出自不共戴天的仇恨而在震动,但她会深信不疑。

听觉十分愚蠢,它会接受任何数量的语言假币。但是,若让一丝仇恨之光进入你的眼睛或掠过你的脸庞,它立刻就会被察觉。视觉既精明又迅如闪电。

由于这个缘故,我们马上会发觉孔雀一切炫人的、雄赳赳的自信;并且不无轻蔑地说:“漂亮羽毛能打扮出个好外表。”但当我们听到夜莺的声音,我们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只知自己感到悲伤、孤寂。所以我们说悲伤的是夜莺。

作者简介

劳伦斯像

劳伦斯(1885~1930),英国诗人、小说家、散文家。出生于诺丁汉郡伊斯特伍德村的一个矿工家庭,父亲是煤矿工人,母亲当过小学教师。劳伦斯少年时代在诺丁汉矿区上学,后到诺丁汉大学学过植物学、法律。当过屠户会计、厂商雇员和小学教师。1910年母亲的去世给他很大打击。后与大学教授的夫人弗丽达一见钟情,弗丽达的爱情给他很大鼓舞,两人于1914年结婚。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发表长篇小说《虹》,因触犯当局战时利益而被禁毁。这段时间他处境艰难,几乎一蹶不振。战争结束后他开始了流亡生涯,先后到过意大利、德国、澳大利亚、美国、墨西哥等地。1928年,私人出版了有争议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但英美等国直到20世纪60年代初才解除对此书的禁令。1930年3月2日劳伦斯因患肺结核死于法国尼斯附近的旺斯镇,骨灰被安葬在美国新墨西哥州的一个农场。

让我们重复一遍,夜莺是世界上最不悲伤的东西;甚至比深身发光的孔雀更不知悲的。它没有什么可悲伤的。它知足常乐。它并不自负。它只是感到生活美满,鸣啭表白——喊叫“唧唧”作响,吃吃发笑,颤声啾啾,发出长长的、嘲弄原告的呼叫,进行表白,断言和欢呼;但它从不叽呱学舌。它的声音是纯粹的音乐,只要你不往里填词的话。但夜莺的歌在我们心中激起的感情是可以用语言表达的。不,这也不是事实。听到夜莺歌唱时,一个人的感情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这种感情远比语言纯洁得多,所有的语言都已被污染。然而我们可以说,它是一种人生美满的欢快之情。

这并非妒忌你的幸运,

而是你的幸福使我太欢欣——

因你呀,轻翼的树神,

在长满绿榉,

音韵悦耳、无数阴影的地方,

引吭高歌,赞颂美夏。

可怜的济慈,夜莺欢欣他只好“太欢欣”,自己内心根本不快乐。所以他想要饮用使人害臊的灵泉,和夜莺一起归隐到阴郁的森林中。

远远地隐没,消散,完全忘却

你在树叶间从未知道的事情,

忘却疲倦,狂热和恼恨……

这是男性人类十分悲伤、美丽的诗句。不过下面一行却令我感到有点滑稽可笑。

人们坐在这里听着彼此的悲叹;

瘫痪的老人抖落几根愁切的仅存的白发……

这是济慈,根本不是夜莺。但这位悲伤的男性仍然试图离开人世,进入夜莺的世界。葡萄美酒不会把他带去。然而,他还是要去的。

去呀!去呀!我要飞往你处,

不乘酒神和他群豹所驾的仙车,

却靠诗神无形的翼翅……

不过,他没有成功。诗神无形的翼翅没把他带进夜莺的世界,只把他带进灌木丛里。他还留在外面。

我暗中倾听;唉,有好多次

我差点爱上了安闲的死神……

除非运用对比,夜莺从未使哪个人爱上安闲的死神。这是夜莺绝对纯洁的自我陶醉的明亮火焰与济慈渴望忘记自我、永远渴望超越自我的惶恐的思想火花之间的对比:

在半夜毫无痛苦地死去,

你却如此狂喜地尽情

倾吐你的肺腑之言!

你将唱下去,我的耳朵却不管用,

听不到你的安魂曲,像泥块一样。

如果能使夜莺明白诗人在怎样答复它的歌唱,夜莺会感到十分惊奇。它将会因惊讶而从枝头上跌下来。

因为当你回答夜莺时,它只会叫得更欢,唱得更响。假设在邻近的灌木丛里另有几只夜莺随声附和——它们总是如此——那么,这蓝白色的声音火花便会直冲云霄。假设你,一个凡夫俗子,碰巧坐在浓阴遮蔽的河岸上跟你心爱的女子热烈地争辩着,为首的那只夜莺会像第三幕中的卡鲁索那样越唱越响——简直是一阵卓越的、突然爆发的狂热音乐,把你压倒,直至你根本听不到自己说话、吵架的声音。

事实上,卡鲁索颇具夜莺的特征——唱歌时像鸟一样突然爆发出神奇的活力,表现出充实和悠然自得。

你并不是为死而生的,不朽的神鸟!

饥馑的年代不会糟蹋你;

不管怎样,在塔斯卡尼还不至于如此。夜莺们总是喋喋不休。而布谷鸟却显得遥远,声音低沉,低低地、并遮半掩地叫着拍翅而过。也许英格兰的情况真的与众不同。

我在今晚听见的歌声

古代的君王乡民也听到过:

也许就是打动露丝悲哀的心房

那一首歌,那会儿她怀念故乡,

站在异国的麦田中泪滴千行;

为什么哭泣?总是哭泣。我感到奇怪,在帝王之中,狄奥克力第安听到夜莺的鸣啭时眼泪汪汪了吗?乡民中的伊索也是这样吗?而露丝真的泪滴千行?作为我,我很怀疑是这位年轻的女士逗得夜莺开始歌唱的,就像卜伽丘的故事中手捧着活泼的小鸟睡觉的可爱姑娘那样——“你的女儿像夜莺般活泼,她捧着只鸟儿在手中。”

当母夜莺轻轻地坐在鸟蛋上,听到它的老爷们儿鸣啭歌唱时,它会怎么想呢?它大概很喜欢听,因为它照常洋洋得意地孵着它的蛋。它大概喜欢它的老爷们儿的高谈阔论甚于诗人谦卑的呻吟:

如今死亡要比以往更壮丽,

在半夜毫无痛苦地死去……

对母夜莺来说,这可没有什么用处。人们要为济慈的范妮感到惋惜,也理解她为什么一无所有。这般美妙的夜晚本应给她带来多少乐趣!

也许,说来说去,如果雄夜莺无论痛苦与否,半夜里不想停止歌唱,母鸟就可得到更多的生活乐趣。深夜的用处更大。一只让母鸟独自去抱蛋,自己只管尽情高歌的雄鸟,或许比一只悲叹呻吟的鸟更合母鸟的意,即使它的呻吟是表示对它的爱恋。

当然,夜莺歌唱时完全没有意识到小小的、无光泽的母鸟的存在。它也从来不提它的名字。但它清楚地知道,这歌的一半是它的;就像它知道那些蛋一半是它的一样。就像它不要它进来踩踏它的那窝蛋一样,它也不要它加入它的歌唱,唠唠叨叨,不成腔调。男人、女人,各司其职:

再会!再会!你凄切的颂歌

消失……

它从来不是凄切的颂歌——它是踌躇满志的卡鲁索。但何必跟一位诗人争辩呢。

作品赏析

劳伦斯在散文创作中始终尊重自己的真实情感、真实见解,不随波逐流,使自己的创作自成风格。《夜莺》是作者十分有见地的一篇散文,读《夜莺》可以让我们更好地解读这位20世纪上半期英国最有争议的作家。

夜莺,是西方作家经常用来赋予人文意义的一种鸟儿。《夜莺颂》就是18世纪末英国著名诗人济慈的一篇名诗。本文《夜莺》也是劳伦斯的散文名篇。而同是写夜莺,劳伦斯和济慈的表现主题和艺术风格却迥异。如果说济慈是一个悲天悯人的诗人,那么劳伦斯就是一位乐观、健朗的生活者。在济慈眼中,夜莺是悲歌的挽唱者,它热烈、痛苦、孤寂。而劳伦斯听出的夜莺的歌唱曲调,却是欢乐的、自由的,它是作者眼中乐观的天使。相同的意象在不同人眼中产生了迥然的差异,而这种差异更多地代表着不同的人生态度,而且都分别具有各自的时代特色。劳伦斯的个性色彩,代表着资产阶级成熟时期的大胆创新精神,而济慈的悲悯则带有新兴资产阶级在痛苦中追求理想的时代烙印。

我没有鞋,他却没有脚/卡耐基

入选理由

伟大成功学大师的典范之作

一碗典型的美国心灵鸡汤

揭示独特的人生要义

我认识爱波特已经有几年了。那次他告诉我一个动人的故事,我永远不会忘记。

作者简介

卡耐基像

卡耐基(1888~1955),当代著名的心理学家和人际关系学家。他出生于美国密苏里州一个贫穷的农民家里。父亲是一个勤勉的农夫,母亲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卡耐基的童年和其他美国中西部农家的男孩子一样,帮助家里做杂事、赶牛、挤牛奶;还一度为人拣草莓,割野草,一小时赚5美分。全家人过着贫困的生活。家境的贫困,使年轻的卡耐基必须为受教育而努力奋斗。1904年,卡耐基高中毕业后就读于密苏里州华伦斯堡州立师范学院。

他在1908年毕业后,便赶到国际函授学校总部所在地的丹佛市,受雇做了一名推销员,后来他又到南奥马哈,为阿摩尔公司贩卖火腿、肥皂和猪油。他的这个推销工作虽然很成功,但在1911年,他却到纽约美国戏剧艺术学院学习演戏。一年以后,他感到自己并不具备演戏的天才,于是又回到推销的行业里,为一家汽车公司当推销员。他认为,大学时代他在公开演说方面受过训练,有所经验。这些训练和经验,扫除了他的怯懦和自卑,让他有勇气和信心跟人打交道,增长了做人处世的才能。于是他说服了纽约一个基督教青年会的会长,同意他晚间为商业界人士开设一个公开演讲班。从此,他开始了为之奋斗一生的成人教育事业。

他一生结过两次婚。他的第一任夫人,是法国的一位女伯爵,1921年与他结婚,10年后离异。他的第二任夫人桃乐丝·卡耐基于1944年和他结婚,是他的门徒和事业的继承人,并给他生一女孩,取名丹娜。

他说:“我总是爱烦恼。但是在1934年春天,我在威培城西道菲街散步的时候,目睹了一件事,使我的一切烦恼烟消云散。此事发生于十秒钟内。我在这十秒钟里,学到的东西比从前十年的还要多。那时我在威培城开了一间杂货店,已经两年,我不但把所有储蓄都亏掉了,而且还负债累累,要七年之久才能还清。一个星期六,我的杂货店关门了。我正向银行贷款,准备回堪萨斯再找工作。我走起路来像一个受过严重打击的人,已经失去了一切信念和斗志。可是,我突然瞧见一个没有腿的人迎面而来,他坐在一个木制的装有轮子的可以旋转滑走的盘上,两只手各撑一根木棒,沿街推进,我碰见他时,他刚刚过了马路,走了几尺路,向人行道移过去,我们的视线刚好相遇了。他微笑着,向我打了个招呼。‘早,先生,天气很好,不是吗?’他很有精神地说。我停住脚步望着他,这时,我感觉到我是多么的富有呀,我有两条腿,我可以走。我觉得自怜是多么可耻。我对自己说:他没有腿都能快乐、高兴和自信,我有腿,当然也可以。我感到我的胸怀因此开阔起来。我本来只想向银行借100元,但是,我现在有勇气向它借200元了。我本来想到堪萨斯城试着找一份工作,但是,现在我自信地宣布我想到堪萨斯城获得工作。最后我钱也借到了,工作也找到了。”

“后来,我把下面的字贴在我的浴室镜子上,每天早晨刮脸的时候我都要读一遍:

我忧郁,因为我没有鞋。

直到上街遇见一个人,他没有脚!”

有一次,我问力铿柏克,他和他的同伴坐在木筏上漂流了21天,绝望地迷失于太平洋中,他得到的最大的教训是什么?他说:“从那次经验中,我得到最大的教训是:只要你有淡水你就去喝,只要你有食物你就去吃,决不再埋怨任何东西。”

史密斯极其简洁地说出了人类的大智慧。他说:“人生的目的只有两件事:第一,得到你想要的;第二,得到之后就去享受它。但是只有最聪明的人才能做到第二点。”

作品赏析

戴尔·卡耐基是20世纪最伟大的成功学大师,美国现代成人教育之父。他一生致力于人性的研究,运用心理学和社会学知识,对人类共同的心理特点,进行探索和分析,开创并发展出一套独特的融演讲、推销、为人处世、智能开发于一体的成人教育方式。千千万万的人从卡耐基的教育中获益匪浅。本文是一碗典型的美国心灵鸡汤。虽然故事我们早已熟知,道理也不是很深奥,但卡耐基却从简单的故事情节和常见的道理中说出了我们人生的要义。像卡耐基的其他文章一样,本文中他并没有教会我们怎样去获取成功,但他教会了我们怎样去看待人生的不幸和如何去谋划自己的一生。这才是卡耐基的真正成功之处。是的,看完此文每个人都在思索着做个最聪明的人,因为“人生的目的只有两件事:第一,得到你想要的;第二,得到之后就去享受它。但是只有最聪明的人才能做到第二点”。

父亲与我/拉格奎斯特

入选理由

儿童眼里的丛林秘密

成长中对世界的第一次恐惧体验

真实细腻和温情的描写

我们刚走入森林,四周便响起了鸟雀的啁啾和其他动物的鸣叫。燕雀、柳莺、山雀和歌鸫在灌木丛里欢唱,它们悦耳的歌声在我们的身边飘荡。地面上铺满了一层厚厚的银莲花,白桦树刚绽出淡黄的叶子,松树吐出了新鲜的嫩芽,四周弥漫着树木的气息。在太阳的照射下,泥土腾起缕缕蒸气。这里处处充满了生机。野蜂正从它们的洞穴里钻出;昆虫在沼泽地里飞舞;一只鸟突然像子弹似的从树林灌木丛中穿出,去捕捉那些虫类,而后,又用同样速度拍翼而下。正当万物欢跃的时候,一列火车呼啸着向我们驶来,我们跨到路基旁,父亲把两指对着礼帽,朝车上的司机行礼,司机也舞动一只手向我们回敬。这一切都在瞬间完成的。我们继续踏着枕木往前走,枕木上的沥青在烈日的曝晒下正在熔化。这里交杂着各种气味,有汽油的,有杏花的,有沥青的,也有石楠树的。我们迈着大步,尽量踩在枕木上,因为轨道上的石子太尖,会把鞋底磨坏的。路轨两旁竖着一根根的电线杆,人从旁边擦过时,它们会发出歌一般的声音。这真是一个迷人的日子!天空晶蓝透明,不挂一丝云彩。父亲说,这种天气是不多见的。过不久,我们来到铁轨石右侧的燕麦地里。我们在这里认识的那个佃户,有一块火种地。燕麦长得又整齐又稠密,父亲带着行家的表情观察着它们,随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态。……

作者简介

拉格奎斯特像

拉格奎斯特(1891~1974),瑞典诗人、戏剧家、小说家。主要作品有诗集《天才》,剧本《疯人院里的仲夏夜之梦》,小说《侏儒》、《大盗巴拉巴》等。1951年因作品《大盗巴拉巴》获诺贝尔文学奖。

这时,暮色降临了,森林起了变化,几乎快变成一片黑色。我们加快起脚步,母亲现在一定焦虑地等待我们回家吃饭。她总是提心吊胆,怕有什么事会发生。这自然是不会的。在这样好的日子里,一切都应该安然无事,一切都会叫人称心如意的。天空越来越暗,树的模样也变得奇怪,它们伫立着静听我们的脚步声,好像我们是奇异的陌生人。在一棵树上,有只萤火虫在闪动,它趴着,盯视黑暗中的我们。我紧紧抓住父亲的手,但他根本不看这奇怪的光亮,只是走着。天完全黑了,我们走上那座桥,桥下可怕的声响仿佛要把我们一口吞掉,黑色的缝隙在我们的脚下张大嘴,我们小心地跨着每道枕木,使劲拉着手,怕从上面坠下去。我原以为父亲会背我走的,但他什么也不说。也许,他想让我和他一样,对眼前的一切置之不理。我们继续走着。黑暗中的父亲神态自若,步履匀稳,他沉默着,在想自己的事。我真不懂,在黑暗中,他怎会如此镇定。我害怕地环顾四周,心扑通扑通地狂跳着。四下一片黑暗,我暗想:好险呵,一定要死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时我确实是这样想的。铁轨陡然地斜着,好像陷入了黑暗无底的深渊。电线杆魔鬼似的伸向天空,发出沉闷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地底下喁语,它上面的白色瓷帽惊恐地缩成一团,静听着这些可怕的歌声。一切都叫人毛骨悚然,一切都像是奇迹,一切都变得如梦如幻,飘忽不定。……

作品赏析

《父亲与我》是一篇回忆性散文,拉格奎斯特十分清晰地回忆了10岁的小男孩“我”与父亲的一次远足。

作者在文章一开始,不厌其烦地写父子俩出门后的经过,非常琐细,非常清晰,渐渐地,你感受到了一个10岁男孩的幸福。那是一种没有被世事打扰的、不掺杂质的平和、温暖与快乐。他已不似鸿蒙初开时那样混沌,而是对世界早已睁开了惊讶的眼睛,看见了它的色彩与美丽,但从母亲的子宫里带来的温暖与安全感依然完整地驻扎在孩子的心中,所以这种幸福,是十分纯粹的,也是令作者难以忘怀的。这一天之所以令作者难以忘怀的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也许它看似平凡的一天,但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它却是一次历史性的转折。孩子从出生到懂事之前,在父母温暖的爱护之下,感受着幸福;那时,只有阳光、雨露和生命的光辉灿烂。渐渐地,他发现世界并不如此!并非只有快乐、阳光和温暖,还有黑暗和恐惧,有许多未知的东西,随时可能剥夺父母赋予我们的这最初的生命的温暖与幸福。意识到这些之后,孩子开始长大。这种经历,或许是每个人都经过的,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对它进行这样的思考,而更少有人能用这样的散文和象征性手法,把它深刻地表达出来。这,就是作者的高明。

中国之美/赛珍珠

入选理由

对中国文化的旁观和热情

在总体把握中与众不同的角度

对美的热爱和深度理解

美国秋天的树林是美丽的,迷人的,惟有一个生长于异国他邦的美国人,才能完全领略。令我不解的是,在我回美国之前,竟然从未听到有人谈起过它。我先前一直生活在中国,那儿一片宁静,风景如画,自有其独特的可爱之处:清瘦的翠竹摇曳生姿,荷塘倒映出庙宇那翘起的飞檐,大地一片郁郁葱葱。亚热带明媚的阳光和繁星密布的夜空,又使它显得千般的娇、万般的柔。夏去秋来,金菊盛开,但转眼又是萧瑟西风,黄花憔悴,一片苍凉。有道是:残秋不堪忍,蓄芳待来春。树木飘尽落叶,只留下灰暗的棕色树丫,在风中瑟瑟地抖动。几乎是一夜之间,大地就披上了素净的冬装。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苍凉的天地间,蜷伏着几座小小的农家土屋,一切都没有了生气。人们也都裹进了深蓝色和黑色的棉袍中,失去了往日的活力。

这样,漫游东方之后,我踏上了美丽的英国原野,夏末的淡紫与黄褐的色调,令我神荡意迷。道道树篱,即使在樱草时节也不会更可爱。那一片如醉如梦的恬静,使人忘却尘世的烦恼,而沉醉于静谧的良田和座座古老的灰色石房,沉醉于静止的大气中依依上升的炊烟。英格兰大地笼罩着一片优美安逸的气氛,真不啻劳累过后酣然入梦。

带着这心绪,我渡过大西洋,直抵纽约城。喧嚣的纽约显示出的骇人的活力,除了坐惯了中国那慢悠悠的电车、黄包车和手推车的人,还有谁能感受得到呢?大街上,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你刚躲过一辆,马上又有千百辆开过来——横过马路也成了惊心动魄的历险。相比之下,中国那些拦路抢劫的土匪也显得温和了。高架铁路上,火车隆隆驶过,令人头晕目眩;还有显然是宇宙腹部发出的地下呼啸。我被打着哈欠的地球迷住了,它在一个地方把人成百上千地吞将下去,又在数里以外的某个地方吐将出来,而这些人依然是那样匆匆忙忙,烦躁不安。沉闷的地铁让我不堪忍受,无轨电车也让我紧张万分。每当我抓紧电车里的吊带时,我就不无遗憾地忆起昔日在中国的情形:手推车缓缓前行,路旁几池碧水,鸭儿悠然划动双蹼;我不时探身摘一朵野花,扔给那些光着黑黝黝的身子在尘土中滚爬的孩子们。

纽约惊醒了我温馨的梦,美国秋林又让我惊叹不已。

一周以后,当我在弗吉尼亚一个树林里散步时,我的狂喜之情无法言表。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告诉过我林中景色有多么奇美。当然他们也曾说过:“你知道树叶在秋天都变了颜色了。”但这又能给人什么印象呢?我原以为不过是些淡黄、黄褐或淡淡的玫瑰红罢了。然而,我却看到了一片生机盎然、五彩缤纷的景象,令人难以置信的粗犷、艳丽、充满野性的活力。黝黑的峭壁下,一棵参天大树拔地而起,一株火红的藤蔓攀援而上,俨然一位精神抖擞的哨兵——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情景。

枫林中曲径幽幽,犹如通往天国黄金大街的小路。漫步而去,头顶上枝丫交错,橙黄、粉红、猩红、深褐、淡黄……色彩纷呈。林中徜徉,仿佛踱在一块鲜艳的地毯上,这是北京地毯也没有的鲜艳,是以帝王之富也难以买到的色泽。那些细藤、幼草,夏日里想必还是柔弱娇小的罢,现在却也不甘寂寞,争奇斗妍。

太美了!地球上再也没有能与这相媲美的了!然而我却怀疑,年复一年,美国人是否能欣赏这景观。不管怎样,美国秋林让我叹为观止。北极光不会让我吃惊,虽然这要在以后才能证实;维苏威火山也不会让我吃惊,即使有一天,天空随着加百利的喇叭吹出的曲调消失不见了,我也怀疑我是否还会吃惊。平生第一次散步美国秋林,我就被这产生于幽静之物的美深深打动了。我不相信世上还有别的什么,能给我以更深刻的美的启示。

我又一次陷入了对美的冥想之中。寻找世间万物的可爱之处,思考各个民族的天性是怎样以不同的美的方式自然流露出来的,这一直是我引以为乐的事情,也就是说,我的注意力不在那些旅游者趋之若鹜的名胜,因为在那些游览胜地很少能看到那个国家的普通人民。

我不是在卢浮宫,而是在一个老妇身上找到法国的。她身穿蓝布长裙,头戴白色纱巾,跪在叮咚作响的小溪旁捣衣。她是那样任劳任怨,那样贤慧。她突然抬起头冲我笑了,笑出了她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幽默和风情。一张爬满皱纹的脸上,那对永远年轻的眸子,光波流动,充满活力——我几乎看呆了。

人迹罕至的阿尔卑斯山脉,白雪皑皑,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雄伟壮丽,但它并没真正体现出瑞士人民的特性。瑞士人民吃苦耐劳,平和沉稳。在那块面积不大的土地上,梨树要小心的靠墙栽上,葡萄藤要认真修剪,不让它疯长,结出的串串果实也要仔细地数来数去。那儿的一切小巧整齐,自有其独特的美。巍峨的少女峰,天长地久地耸立在那块不大的土地上,但我却怀疑,瑞士人一年到头能否对她看上两眼。

真奇怪!不知怎的,只有当我的思绪与养育我的祖国——中国联系在一起时,我才能这样有条不紊地思考各个民族的差异。

不知有多少外国人,刚走下从上海开来的火车,结束了他们到中国的首次旅行后,就对我说:“……嗨,中国可不如日本美!”

我只是笑笑,不想马上回答,因为我知道中国之美。

日本给人的感觉是精美。这不仅在于它那可爱的瓷器、华丽文雅的和服和那些噼叭噼叭急促行走的迷人的孩童——这些尽人皆知;它的精美也不仅仅在于山坡上的小块梯田,不在于那些整洁但不坚固的房屋和那仙境般的小小的生活乐园——这些举目可见。

日本伟大的美存在于你和我,作为匆匆过客,在走马观花之间很难发现的地方。

正是这种美使一个劳累了一天的苦力,放下扁担,随便吃一些米饭加鱼,便到那手帕大的花园里忙碌起来。他们神情专注地干着,轻松愉快地干着,完全沉浸在为自己也为家庭创造美的欢欣之中了,全家人都围在他身边,钦佩地看着。日本人家家都有花园,如果命运不肯赏赐给一个穷人一平方英尺土地的话,他也会花上一分钱,买上一块大大的地盘,几个小时辛苦而又欢愉地劳动之后,他便逐渐有了一个微型花园:假山、凉亭、一池清水。几片青苔,权作草坪;一些小草,且作树木;再把羊齿植物塞入石缝,便有了一片灌木丛。

作者简介

赛珍珠像

赛珍珠(1892~1973),本名珀尔·赛登斯特里克·布克。赛珍珠是她自己起的中文名字。出生于美国弗吉尼亚州,3个月时即被身为传教士的双亲带到中国。在双语环境中长大,是以中文为母语之一的著名美国作家。17岁回美国进弗吉尼亚州伦道夫·梅康女子学院攻读心理学,毕业后又来到中国。自1919年至1935年,她与丈夫卜凯长期居住在所执教的金陵大学分配给他们的两层楼房里。在这里她写出了于1938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大地》三部曲等小说,并最早将《水浒传》翻译成英文在西方出版。1935年与约翰·戴公司总经理、《亚细亚》杂志主编理查·沃尔什结婚,并进入约翰·戴公司任编辑。之后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农庄里从事写作。她病逝后,按其遗愿,墓碑上只镌刻“赛珍珠”3个汉字。

也正是这种美,使得一个日本客栈主人,为了让客人舒心,每天都在客人房间里更换一件精致的摆设。今天,他从珍藏中挑出一幅水墨画,画面淡雅逼真,一只小鸟正立于芦苇之上。明天,你屋里又会有一个深蓝色的瓷瓶,瓶里插上一枝怒放的雪梨,放得恰到好处,让你禁不住要参悟佛道了。有时,出现在你房间里的会是一幅旧地毯,褪了色的毯面上,一队手提灯笼的人正在行进,看上去古怪而有趣。

最近,我听到许多议论日本的闲语。有些人甚至说日本人连普通人的品质也不具备。我不敢妄论,我要等到有人为我把无比的邪恶和对美的温柔的爱这两种品质溶在一起时再发表意见。这种温柔的爱,在日本的穷人、富人身上几乎都能找到。人们穷毕生精力,自发地追求着美,不是出于对金钱的考虑,而是出于对美的渴求。倘若美即真是正确的,那么,难道这里面就没有一点真吗?

这种在日本比比皆是的优雅美,在中国当然并非随处可见。因此,我不能责备那些刚看了中国一眼就断言她丑陋的朋友们。无疑,生活的拮据让穷人们时刻都在想着怎样填饱肚子,在普通百姓的生活中,美少得可怜。

有一天,我的园丁正在花园翻地,我问他:“你愿不愿意要点这种花籽种在你房前?”

他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用力掘着地:“穷人种花没有用,”他说,“那都是供有钱人玩赏的。”

“不错,但这并不要你花钱。你看,我可以给你几种花籽,如果你那片地不肥,你可以从这儿的肥堆上弄点肥料。我会给你时间让你侍弄它们的。种点花会让你感到心神愉快的。”

他俯身拾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我要种点菜。”园丁的回答很干脆。

无疑,中国的穷人们干什么都讲求经济实惠,我也曾在内地某处居住过一段时间。在那儿,我问一个农妇,如果哪一年收成好,有了盈余的话,吃穿用是怎样安排的,是把余钱存起来呢还是花掉。

回想起过去的好年景,那农妇笑了,她兴奋地说:“我们就多吃点!”

在一个土匪遍地的国家,他们没有把自己那点积蓄存入可信赖的钱庄,而是统统都吃进了肚里,因为那儿是最安全的地方,至少没有人能把它们抢走了!天知道他们的身体是否会因此好一点。

逛一下中国的城市,它们的丑陋会使你大吃一惊——到处拥挤不堪,又脏又乱;街道上臭气熏天,令人作呕。病病歪歪的乞丐,蓬头垢面,使出他们卑鄙的生财手段,可怜巴巴地哀求着,过着寄生虫的生活。几只癞皮狗在胆怯地溜来溜去。倘若你朝商店或居民家里扫一眼,你会发现一切都是以实用为准则:桌子没有上油漆,凳子在打造时显然是没有考虑到要让人们坐上去感到舒服,箱子、床、乱七八糟的破旧玩意儿,还有原始的炊具——所有这些都挤在那一点点小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空间里,让人心烦意乱,丝毫没有对美中所能体现出的精神财富的追求。前几天,我站在江西的一个山顶上,放眼百里大好河山,极觉心旷神怡——阳光下,溪水波光潋滟;长江悠悠,蜿蜒入海,恰似一条黄色大道。绿树成荫,村舍掩映。块块稻田,绿如碧玉,棋盘般整齐,似乎一切都那么宁静,一切都那么美丽。

然而我太了解我的祖国了。我知道,如果我走进那仙境之中,我会发现溪流已被污染,河边挤满了用席苇当仓顶的破旧不堪的小船,那里就是成千上万食不果腹的渔民的惟一栖身之地。绿树下面,房屋一个紧挨着一个,垃圾在阳光的曝晒下散发着阵阵臭气,苍蝇成群,到处可见的黄狗会冲我狂吠。那儿尽管有人人可享用的新鲜空气,但房子却小而无窗,里面暗如洞穴,孩子们脏得要命,头发乱蓬蓬的,鼻子就别提了,鼻涕总是流到嘴里!看不到一朵鲜花,看不到一处人为的美为解除生活的单调沉闷,就连草房前那一块空地也被碾成了打谷场,坚硬的场地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青光。贫穷?是的,但也往往是懒惰与无知的结果。

那么,中国究竟美在何处呢?反正它不在事物的表面。别着急,且听我慢慢道来。

这个古老的国家,几个世纪以来,一直缄默不言,无精打采,从不在乎其他国家对它的看法,但正是在这儿,我发现了世上罕见的美。

中国并没有在那些名胜古迹中表现自己,即使在旅行者远东之行的目标——北京,我们看到的也不是名胜古迹:紫禁城、天坛、大清真寺……都是这个民族根据生活的需要逐步建立起来的。那是为他们自己建造的,根本不是为了吸引游客或是赚钱。的确,多少年来,这些名胜都是你千金难睹的。

中国人天生不知展览、广告为何物。在杭州无论你走进哪家大丝绸店,你都会发现,店里朴素大方,安静而昏暗。排排货架,整齐的货包,包上挂着排列匀称的价格标签。在国外,店主们常在陈列架上,挂着精心叠起的绸缎,用以吸引人们的目光,招徕顾客。但这儿却没有这些。你会看到一个店员走上前来,当你告诉他想买什么之后,他会从货架上给你拿下五六个货包。包装纸撕掉了,你面前突然出现一片夺目的光彩,龙袍就是用这料子做成的。看着闪闪发光、色泽鲜艳的织锦、丝绒、绸缎在你面前堆起,你会感到眼花缭乱,就像有一群脱颖而出的五彩缤纷的蝴蝶在你眼前飞舞一样。你选好了所要之物,这辉煌的景色也就重又隐入了黑暗。

这就是中国!

她的美是那些体现了最崇高的思想,体现了历代贵族的艺术追求的古董、古迹,这些古老的东西,也和它们的主人一样,正缓慢走向衰落。

这堵临街的灰色高墙,气势森严,令人望而却步。但如果你有合适的钥匙,你或许可以迈进那雅致的庭院。院内,古老的方砖铺地,几百年的脚踏足踩,砖面已被磨损了许多。一株盘根错节的松树,一池金鱼,一只雕花石凳,凳上坐一位鹤发长者,身着白色绸袍,宝相庄严,有如得道高僧。在他那苍白、干枯的手里,是一管磨得锃亮、顶端镶银的黑木烟袋。倘若你们有交情的话,他便会站起身来,深鞠几躬,以无可挑剔的礼数陪你步入上房。二人坐在高大的雕花楠木椅子上,共品香茗;挂在墙上的丝绸卷轴古画会让你赞叹不已,空中那雕梁画栋,又诱你神游太虚。美,到处是美,古色古香,含蓄优雅。

我的思绪又将我带到了一座寺院。寺院的客厅虽然宽敞,却有点幽暗。客厅前有一片小小的空地,整日沐浴阳光。空地上有一个用青砖垒起的花坛,漫长的岁月,几乎褪尽了砖的颜色。每至春和景明,花坛里硕大的淡红色嫩芽便破土而出。我五月间造访时,阳光明媚,牡丹盛开,色泽鲜艳,大红、粉红红成了一团火。花坛中央开着乳白色的花朵,淡黄色的花蕊煞是好看。花坛造型精巧,客人只有从房间的暗处才能欣赏到那美妙之处。斯时斯地,夫复何言?夫复何思?

我知道有些家庭珍藏有古画、古陶器、古铜器,还有年代已久的刺绣,这些东西出世时,还没人想到会有什么美洲的存在,它们的历史说不定真的和古埃及法老的宝藏一样古老呢!

变化中的中国发生了一些让人伤心的事情。一些无知的年轻人,或者为贫困所迫,或者是因为粗心大意,竟学会了拿这些文物去换钱。这些古玩实乃无价国宝,是审美价值极高的艺术珍品,是任何个人都不配私人占有,而只应由国家来收藏的。但他们目前还不能明白这一点!

外国对中国犯下了种种罪行,不容忽视的一点就是对中国美的掠夺。那些急不可耐的古玩搜集商,足迹遍及全球的冒险家,还有各大商行的老板,从中国美的宝库中掠夺了不知多少珍品。这委实是对一个无知的人的掠夺,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认为可以卖到30块银元的东西,根本就不该卖掉。

此外,中国年轻一代中,有很多人的思想似乎尚未成熟,他们的表现让人感到惊愕。他们既然怀疑过去,抛弃传统,也就不可避免地抛弃旧中国那些无与伦比的艺术品,去抢购许多西方的粗陋的便宜货,挂在自己的屋里。这个国家的许多特色是我们所热爱的,而现在我们却要看着这些特色一个个消失,这的确是一个伤心的问题,中国的古典美谁来继承?盲目崇洋所带的必然堕落怎样解决?难道说随着人们对传统的抛弃,我们也必须失掉庙宇的斗拱飞檐吗?

但我也不时感到欣慰:一定会有一些人继承所有那些酷爱美的先辈,以大师的热情去追求美并把它带到较为太平的年代。

前几天,我去了一个著名中国现代画家的画室。看着那一幅幅广告画,一幅幅俗套的健美女郎像和那用色拙劣的海上落日图,我的心直往下沉——一堆粗制滥造的油画!但是在画室的一个不显眼的角落,我发现一幅小小的水彩画。那是一条村巷,在夏日黄昏的阵雨中,弥漫着淡蓝色的雾,一些银灰色的斜线划过画面。从一座让人感到亲切的小屋的窗口,闪出微弱的烛光。一个孤零零的人手撑油伞踽踽独行,湿漉漉的石块上投下了他那摇晃的身影。

我转过身来,对画家说:“这是最好的一幅。”

他的脸顿时明朗起来。

“你真这么看?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是我以前每天都看到的故乡街巷,但是,”画家叹息一声,“这是我为消遣而画的,这画不能卖掉。”

倘若一定要我找出中国之美的瑕疵来,我只能说它太隐逸,太高雅了,多数平民很少能享受,这美本来也是属于他们的,而那些公侯之家或宗教团体却将它据为己有,许多人无法获得审美知识,因而无法充分享受生活的乐趣。几百年来,那些极为贫困和没有文化的人们,只能默默地降生,又默默地死去,对那种妙不可言、令人倾倒的美漠然视之,无动于衷。追求美成了贵族社会、有闲阶级的特权,穷人们则认为那只是富人的消遣,与自己无缘。

普通中国人需要培养审美情趣,去发现他周围有待于挖掘的美。一旦他懂得了美的意义,一旦他认识到美根本不存在于那令人讨厌的、要价四角的石版画中,甚至也不完全存在于有钱人的那些无价之宝中,一旦他认识到美就存在于他们庭院之中,正等待他从粗心懒散造成的脏乱环境中去发掘时,一种崭新的精神将会在这块美丽的大地上传播开来。

虽然这儿的千百万在贫困中挣扎的人们,一直都在为一口饭而终日辛劳,但我知道,无论如何,人不能仅靠植物生活。我们最需要的是那些大家都能自由享用的美——澄塘霞影,婀娜的花卉,清新的空气,可爱的大自然。

前几天,我把我这个想法对我的中国老师讲了,他随口答了一句:“仓廪实则知礼仪,衣食足则知荣辱。”

我想是这样的。

然而,我相信我的园丁昨晚美餐了一顿。当时,他在草坪上快活的干活,我则坐在竹丛下沉思。突然,一片奇异的光彩把我从沉思中惊醒,我抬头一看,西天烧起了绚丽的晚霞,令我心驰神往。

“噢,看哪!”我喊道。

“在哪儿?在哪儿?”园丁紧紧抓住锄把叫道。

“在那儿。看那颜色有多美!”

“哦,那呀!”园丁却不胜厌恶地说,弯下腰去接着修整草坪。“你那样大声喊叫,我还以为有蜈蚣爬到你身上了呢!”

说实在的,我并不认为爱美要以填饱肚子为前提,再多的美食家也只是美食家。此外,如果我的中国老师说的那句话绝对正确,那我该怎样解释下列情况呢?那又老又聋的王妈妈,可怜的寡妇中更可怜的一个,整日里靠辛辛苦苦为人缝衣换碗饭吃,然而,她桌子上那个有缺口的瓶子里,整个夏天都插有不知她从哪儿弄来的鲜花。当我硬是送她一个碧绿的小花瓶时,她竟高兴得流出了眼泪。

还有那个小小的烟草店。那位掉光了牙齿的老店主,整天都在快活地侍弄他的陶盆里一株不知其名的花草。我院外的那位农夫,让一片蜀葵在房子四周任其自然地长着。还有那些街头“小野孩儿”,也常常害羞地把脸贴在我门上,向我讨一束花儿。

不,我认为每个儿童的心田里,都能播下爱美的种子。尽管困苦的生活有时会将它扼杀,但它却是永生不灭的,有时它会在那些沉思冥想人的心田里茁壮成长,对这些人来说,即使住进皇宫与皇帝共进晚餐也远非人生之最大乐趣。他们知道自己将永远不会满足,除非他们以某种方式找到了美,找到人生之最高境界。

作品赏析

美国作家赛珍珠有着非常浓厚的东方情结,或者说中国情结,因为她早年曾在中国生活过近30年。但是她并不是中国人,作为西方血统的传承者,赛珍珠成年后回到美国,并到过世界上很多国家,所以说,赛珍珠写中国,可以旁观,可以比较,她能以她的角度审视和发现中国。在谈到中国之前,赛珍珠花费大量笔墨来讲述美国、欧洲以及日本的美及其特点,显然这些也不是闲笔,而是要将中国之美纳入一个参照体系。文章开头写到了很多国家的风景,但是赛珍珠并不认为风景可以体现一个国家的美学特征。这正是赛珍珠视角的可贵之处。对中国的美的发现,使赛珍珠心情复杂,因为对于中国底层平民百姓而言,生活的拮据使得他们干什么都讲求经济实惠,所以,谈到人为的美,中国只有贵族才享受美。在中国发现美,是需要耐心的,因为中国“土匪遍地”、城市肮脏,“丝毫没有对美中所能体现出的精神财富的追求”。在苦难的生活里,要求或者建议他们去享受美,是一件尴尬和痛心的事情,这个因贫困而太讲实用的国家,美为少数人享有,并且成为古董和珍品。但是作者并没有完全失望,她曾看到一个可怜的寡妇,“整日里靠辛辛苦苦为人缝衣换碗饭吃,然而,她桌子上那个有缺口的瓶子里,整个夏天都插有不知她从哪儿弄来的鲜花”,“街头‘小野孩儿’,也常常害羞地把脸贴在我门上,向我讨一束花儿”。

肖邦故园/伊瓦什凯维奇

入选理由

一个灵魂对另一个伟大灵魂的深刻理解

文笔亲切平和,抒情优美

感情深邃沉稳,真挚感人

热那佐瓦沃拉。100多年前,弗雷德雷克·肖邦的摇篮就放在这儿的一间小室里。我们简直不能想象这地方当年的模样。它曾经是个相当热闹的处所,斯卡尔贝克家族在这儿修建了一座宫殿式的府邸。院子里和花园里想必到处是人,热热闹闹,充满生机:有大人,有小孩,有宾客,有主人,有贵族,有下人,还有家庭教师。这个贵族府邸同邻近的村庄往来甚密,而且还经营一部分田地,这儿原先也该有牛栏、马厩,有牛,有马,有犁,有耙,有谷仓,还有干草垛。

过去生活的痕迹已荡然无存。正如我说过的那样,如今甚至难以想象昔日那种繁荣的景况。热那佐瓦沃拉经历过暴风雨的变迁,它的历史,一如整个波兰的历史,充满了惊心动魄的事变和无法解释的衰落。19世纪,这儿是个被人遗忘了的角落。它化为了灰烬,或者说,变成了一个坟场。火灾、掳掠、外加经营不当,完全摧毁了宫殿式的豪华府邸和数不清的附属建筑。不仅很少有人记得,这儿曾住过一位瘦高个子的法语教师,就连这府邸里难逃涅墨西斯追逐的主人,也被人忘于脑后。富丽堂皇的建筑群,贵族老爷们养尊处优的生活场所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惟独留下一座简朴的小屋,一幢小小的房宇。它正是昔日法语教师和他的妻子,也是这家主人的一个远房亲戚的住房。这幢小屋既然得以幸存,一定是受到了什么光辉的照耀或是某位神明的庇护,才能历尽沧桑,而未跟别的楼舍同遭厄运。它也度过了自己的艰难岁月,有很长一段时间,谁也记不得什么人曾经在这里出生。然而,它一直保留了下来,不意竟在伶仃孤苦之中一跃而成了波兰人民所能享有的最珍贵的古迹之一。它成了不仅仅是波兰人朝拜的圣地,举行精神宴会的殿堂,参观游览的古迹,而且,就像第一个提出要整修这幢小屋,在此建立一座永久性纪念碑的那位外国钢琴家那样,时至今日,为数众多的外国音乐家、钢琴家、作曲家都把造访这个伟大艺术的摇篮、这个喷射出了肖邦伟大音乐的不竭源泉,看成是自己一生的夙愿。

这幢清寒的小屋,远离通衢大道,茕茕孑立于田野之间,隐蔽在花园的密林深处,这正好应了一句箴言:神飞荒野,乐在自由。否则如何理解,恰恰是在这贵族府邸简陋的侧屋里会诞生出世界上最伟大的音乐天才之一呢?肖邦正是那些造就了今天称之为欧洲文化的伟人中的一个,他的作品不仅为欧洲的音乐增辉,而且使整个欧洲文化放出异彩。他的创作是如此博大精深,又是如此有意识地自成一体,因此,可以毫无愧色地说,他的艺术是世界文化的不容置辩的组成部分。

艺术家的创作,无疑跟各自出身的环境,跟生活周围的景色有着密切的联系,艺术家跟陶冶他的景物之间的联系比一般人所想象的要紧密得多。童年和青春时代常常给人的一生打下深深的烙印。在最早的孩提时代曾拨动过他心弦的一个旋律,往往会反复出现在成熟的艺术家的作品之中,在这里,还会半自觉地,有时则完全是不自觉地层示出儿时之国同创作成熟时期的渊源关系。

当你第一次到法国,比如说,是在早春时节,经过枫丹白露抵达巴黎,沿途看到红褐色的树木、平静的水面、茂密的灌木丛和皮埃尔·卢梭珍爱的那些牧场,那时,你才能真正理解印象派的绘画艺术。但是,并非只有伟大的法国绘画艺术才由是而放其光彩,实际上,整个法国音乐,自古至今都跟笼罩这一带景物的缥缈轻雾,跟树木和牧场的斑斓色彩,跟从地面反射的和折射在云层中、在石楠丛上的光线分不开。只有到了枫丹白露才能懂得德彪西和塞维拉克音乐中淡淡的哀愁,拉威尔音乐中的色彩和声以及弗朗西斯·普朗克音乐中的法国民歌成分。

要更好理解肖邦音乐同波兰风光的联系,可以说任何地方也无法同这朴素的马佐夫舍村一热那佐瓦沃拉相比了。乍一看,这种说法或许显得有些荒诞不经。这瘠薄的土地,这平原小道和麦草覆盖的屋顶;跟肖邦音乐所赐予我们的无限财富和充分享受又会有何共同之处呢?但是,只要我们进一步观察,就不难发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我以为,我们对马佐夫舍风景的价值估计过低了。

诚然,它没有那种招摇的俏丽。但它蕴藏着许多细微的色调变化,只有久居这一带的人才会跟这里的景致结下不解之缘,才能看到这些形、声和色彩的微妙差别,并且给予应有的评价。

我不知道,这儿的风光是否能使一个外国人赏心悦目。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一位波兰作家尤利乌什·长登·班德罗夫斯基曾经思考过这件事,他说:

“不知这儿的景观是否算是和谐,一条小路犹犹豫豫蜿蜒伸展,时隐时现,若有若无,终于披着一身沙土消失在牧场边缘,不知这儿的布局是否合理,那边一片森林,这边一排麦草盖顶的茅舍,逶迤延向山丘。当你登上山头,你会看到溪谷里有一条弯弯曲曲、流水潺潺的小河正慢悠悠地流淌,尽管未受什么阻挡,也无须绕什么大弯。而在它身后则是梦一般的平原——那延绵不断的灌木林就像萦绕地面的青烟,使这片平原显得格外迷茫。”

“啊,这样的景色!单调、模糊、无棱无角。此外便是细雨纷纷,烟笼雾罩。”

这是秋天的景色。但是,一年之中还有其他季节。每个季节都有自己的魅力和色彩。

作者简介

伊瓦什凯维奇像

伊瓦什凯维奇(1894~1980),波兰作家。多次获波兰国家文学奖和国际文学奖。有长篇小说《红色的盾牌》、剧本《假面舞会》等。

一年四季都得细心观察这些色彩。春天,丁香怒放,像天上飘下一朵朵淡紫色的云霞;夏天,树木欣欣向荣,青翠欲滴;秋天,遍野金黄,雾缭烟绕;冬天,大雪覆盖,粉妆玉琢,清新素雅,在这洁白的背景上,修剪了枝条的柳树像姐妹般排列成行,正待明年春风得意,翩翩起舞。这四季景色里包含的美,是何等的朴素、淡雅。然而,又是何等的持久、深沉!

这片土地的景色正是肖邦音乐最理想的序曲。谁若真想探究肖邦音乐的精神,理解肖邦音乐跟波兰有着何等密切的联系,谁就应悉心体会欧根·德拉克洛瓦所谓的“蔚蓝的色调”,它是波兰景色和在这大平原上诞生的艺术家的音乐的共同色调。

从画面讲,这儿的景色并不引人注目。这是个大平原,一马平川。这儿既没有悬崖峭壁,也没有峡谷峻岭。坦荡的平原,一眼望不到边,开阔而单调。无论是布祖拉河,还是肖邦家门口的乌塔拉特河都在这里拐弯,穿过平坦的牧场流去。抬眼一望,便会看到一棵棵孤零零的参天老树,傲然屹立,也会看到许多低矮的灌木丛,还可看到绿树掩映下的古旧房舍,它老态龙钟,却说明了昔日的文化水准。耕种的土地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远方,黑麦地、燕麦地阡陌纵横,开花的荞麦一片洁白,甜菜的茎叶绿宝石似的晶莹。

亚当·密茨凯维支歌唱过这片土地,他那支传神妙笔描写过“如画的田野”,描写过阡陌上“静静的梨树成行”。可是,密茨凯维支并不了解波兰内地,他从未到过日思夜梦的马佐夫舍地区,他的双脚从未踏上过这片原野。维斯瓦河畔的华沙,就是点缀在这广袤的原野上的一朵绚丽的鲜花。

然而,肖邦却是在这儿出生的。自然,任何一个书呆子都会说,肖邦在热那佐瓦沃拉只不过是度过了出生后几个月的时光,后来他的双亲便迁居华沙了。须知肖邦对这出生之地怀有无限的眷恋之情,经常跟他心爱的妹妹卢德维卡一起探望故里。青春年少的肖邦总爱坐在这小河边,坐在小桥旁的这棵大树下。他从华沙来此,总要走这条遍植垂柳的普通小道。当年的柳条亦如今日一样柔媚。甚至在去巴黎之前的几个星期,他还专程从首都来到这里,跟故园告别。在他心目中,这小小的庄子说不定就是整个祖国乡村的象征。今天,我们目睹此情此景,思想深处也会闪现出整个马佐夫舍地区的风貌,肖邦也目睹过这一切,他热爱这茅舍、小桥、流水。他就是在那缱绻的秋日,怀着无限依恋、惜别的心情,告别了这—切,途经巴黎,浪迹天涯。不料这一别竟成永诀,成了为寻找虚幻的金羊毛而一去不返的远征。

1848年,当肖邦自爱丁堡给友人格日玛瓦写信的时候,眼前兴许也浮现出了故园景色。他在信中写道:“我对妻子一点也不想,可我怀念我的家、我的母亲、我的姐妹。愿上帝保佑她们万事如意!我的艺术何在?我的一腔心血在什么地方白白耗尽了……我如今只能依稀记得国内唱的歌。”因此,可以说,不仅肖邦眼前浮现出了故乡的景色,而且,耳边又回荡起了多半是在这儿第一次听见过的歌。

我们恰好能在肖邦的玛祖卡曲和夜曲里找到这平原的歌声——凡是他那些直接留下了这儿时之国画面的作品,我们都能发现一缕乡音。

流亡生活、高度的文化修养、痛苦的心境和肖邦对自己使命的不凡见解,使这些画面复杂化了,或者说,像一层雾遮蔽了这些画面。弗雷德雷克的伟大创作远离了热那佐瓦沃拉。绚丽的大都会风光,频繁的旅行,丰富的经历,给他提供了另一种创作灵感。但是,既然他在自己生命的末日,在那遥远、寒冷的爱丁堡又怀念起“我的家、我的母亲、我的姐妹”,我们就有理由想象,故乡的朦胧景色也回到了他的心中。而今,我们也怀着激动的心情瞻仰这些大树,这些灌木丛和这一片清凌凌的水。倘若此刻我们听到,或者亲自弹奏伟大作曲家临终前的最后一组玛祖卡曲,我们必能从中听到昔日国内歌声的淡淡的旋律。由于他半世坎坷,命运多舛,也由于关山阻隔,有国难投,这一组玛祖卡曲似乎是被万种离情、一怀愁绪所滤过而净化了,跟乡村的质朴相距甚远,但它们无疑是出自故里,跟这片土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漫长的岁月里奇迹般地保存下来的小屋,曾经一度被用作马厩或猪圈,变得面目全非。

“可爱的质朴啊!”卡登·班德罗夫斯基写道:“小屋的前一部分成了畜栏、鸡舍,成了保护鸡、猪和奶牛的地方,而后边的一部分,则由这些牧畜的主人一家用作栖息之所……”

如此凋敝的状态竟然得以振兴,实在令人惊叹。破落的小屋被改建成了一座小巧玲珑的典型的波兰庄园,室内朴素、优雅的陈设使人想起波兰住宅当年的格调。这儿没有一件家具,没有一样物品是来自肖邦昔日真正的住宅,然而,每逢我们通过敞开的门,从一个房间望到另一个房间,当我们远远看到钢琴的轮廓,我们就会感到,他在这里,在这些房间里走来走去,一旦游人散尽,他便会坐到琴旁,按动琴键,继续自己抒情或华丽的即兴创作。

肖邦在法国

肖邦在最适合于他音乐的场所——沙龙,为他的亲密听众举行了一场钢琴独奏音乐会。

当我们在他降生的那间凹形小室里看到一只插满鲜花或绿枝的大花瓶,我们就会想到那不是花瓶,而是一个源泉,它喷射出金光闪闪的清流——他是音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清流。

世界各地的人都向这清流涌来,为取得一瓢饮,为分享这馨香醉人的玉浆。当人们在秋季或者夏季的周末,来到这小屋的周围,静静地倾听室内的钢琴演奏的时候,再也没有比它更动人的景象了。世界上最杰出的钢琴家都把能在这间房子里弹奏一曲肖邦的作品,表示对这圣地的敬意而引为莫大的荣幸。

那时,房前屋后往往挤满了听众。有年轻人,也有老人;有新来的听众,他们是第一次来此领略肖邦的天才所揭示的无限美好的世界,也有常来的老听众,对于他们,每次都是莫大的精神享受,每次都能引起甜蜜的回忆。回顾自己一生中幸福时光,回顾这伟大的音乐激起的每一次无限深刻的内心感受。也有人想起,曾几何时,连肖邦的音乐也成了违禁品!只能偷偷摸摸地在一些小房间、小客厅里秘密演奏,只有寥寥无几的人才能进入那些房间。他们去听肖邦的音乐,不只是为了证明我们祖国文化的伟大,同时也为了证明一个民族的精神生活是无法窒息的。因而这美好的音乐有时也是斗争的武器。舒曼把它称为藏在花丛中的大炮,不是没有根据。

在参加周末音乐会的时候,尽管我们身边是形形色色的听众,我们也能重复一遍德居斯太因侯爵对肖邦说过的话:“我听着您的音乐,总感到是在同您促膝谈心,甚至,似乎是跟一个比您本人更好的人在一起,至少是,我接触到了您身上那点最美好的东西。”

肖邦之家的最大的魅力之一,正是在于我们能感受到在同肖邦“促膝谈心”。

人们有时会由于事情多,工作忙,任务完成得不尽如人愿,或由于一些打算落空而发愁;有时又会在频繁的文化活动中碰到某些草率从事或令人不安的现象,因而思想上对大众文化产生了疑虑,那时,只要到肖邦之家去听一次周末音乐会,便能重新获得对波兰文化的信心,相信它已渗透了民族的最深层。

能这样欣赏肖邦音乐的人,便善于从许多表面现象、日常琐事、小小的烦恼以及讨厌的劳碌奔波里发掘出生活中最深刻的美和最有价值的东西。

到了肖邦之家,会亲眼见到,而且确信,作为民族的最坚韧的纽带,作为民族精神的支柱和基础的伟大艺术具有何等不可估量的威力。密茨凯维支的诗,肖邦的音乐,对于波兰人而言,就是这样的支柱。

我们带着惊讶和柔情望着这幢实为波兰民族精华的朴素的小屋。它像一只轮船,飘浮在花园绿色的海洋里,花园里的一草一木,都经过了精心的栽培,因为这花园也想与肖邦的音乐般配。

我们跟许多人一起来到这里,凭吊伟大艺术家的故居。我们怯生生地站在门边,对这璞玉浑金的处所发出声声赞叹。

人们怀着虔诚的心意朝觐圣地,

普普通通的屋宇,质朴无奇。

只因在这儿降生的是你……

须知当年也曾有三个博士

凭星指路,匆匆赶到一间贫寒的马厩里。

……

这是诗人的说法,而我们却在揣度,这房舍,这花园在一年中的什么时节最美?是秋天,是夏日,还是春季?

春天,栗树新叶初发,几乎还是一派嫩黄色,它们悬挂在屋顶的上方,犹如刚刚出茧的蝴蝶的娇弱的翅膀。粉红色的日本樱花,宛如在旭日东升的时候飘在庄园上空的一片云彩。如此娇嫩的色调,酷似一首最温柔的曲子,又如落在黑白琴键上的轻盈的速奏。

夏天,水面上开满了白色和黄色的睡莲,那扁平的叶子舒展着,像是为蜻蜓和甲虫准备的排筏。睡莲映照在明镜般水中的倒影,宛如歌中的叠句。肖邦之家的夏,往往使人浮想联翩,使人回忆起肖邦那些最成熟的作品。尤其是黄昏时分,水面散发出阵阵幽香,宛如船歌的一串琶音,而那银灰、淡紫的亭亭玉立的树干,排列得整整齐齐,有条不紊,宛如F小调叙事曲开头的几节。清风徐来,树影婆娑,花园里充满了簌簌的声响。这簌簌声,这芬芳的香味,使我们心荡神驰,犹如是在聚精会神地倾听这独具一格的音乐的悠扬的旋律、清丽的和声。

秋天又别有一番风味。这是乡村婚嫁的季节,时不时有一阵小提琴声传到这里,飘到金黄的树冠下,飘到寂静的草坪上,它提醒我们,此刻正置身于玛祖卡曲的故乡。当我们漫步在花园的林阴小道,当我们踏上玲珑剔透的小桥,落叶在脚下踩得沙沙响。作为悠悠往事“见证者”的树叶,就像忧伤的奏鸣曲中那结尾的、令人难忘的三重奏,它们以自己干枯的沙沙声招来了那么多的思绪,那么多的回忆,那么多的乐曲。我们望着树上光秃秃的枝柯,悄声哼起了一支歌曲:

树儿自由地生长

叶儿轻轻地飘落……

于是,我们开始理解那个客死远方巴黎的人的深沉的郁闷:久别经年,他只能依稀记得“国内唱的歌”。

然而,这里最美的是冬天。请看吧!四野茫茫,白雪覆盖的房舍安然入梦。花园的树木变成了水晶装饰物,且会发出银铃般清脆的响声,就像昔日挂在马脖子上的铃铛。如今既没有马,没有雪橇,也没有狐裘,更没有裹着狐裘的美女。既没有玛丽亚·沃金斯卡也没有德尔芬娜·波托茨卡,亦不见那第一位情人——康斯丹齐亚·格瓦德科夫斯卡。没有母亲,没有姐妹——只有无边的静寂。一切都成为往事了。

只有他还住在这里,独自一人在雅致的房间里来回踱步。只有微弱的琴声在抗御风、雪和寂静。只有音乐长存。

倘若你在这样一个隆冬季节,站在这小屋的前边,望着被积雪压弯了的屋顶、光秃秃的树枝、黑洞洞的窗口,你就会感到,你是和肖邦在一起。

你是在和肖邦促膝谈心。

作品赏析

波兰音乐家肖邦不满20岁已成为华沙公认的伟大的钢琴家和作曲家。在他29岁那年,德军攻占波兰,以后肖邦一直漂泊异国,大部分时间在法国度过,直到长眠于巴黎的拉雪兹公墓,但他的心脏被运回祖国。在国外的日日夜夜,肖邦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祖国,他创作了很多具有爱国主义思想的钢琴作品,以此抒发自己的思乡情、亡国恨。肖邦的音乐成为波兰人最有力量的音乐,就像“藏在花丛中的一尊大炮”,向全世界宣告:“波兰不会亡!”作为肖邦的同胞,作家伊瓦什凯维奇对肖邦怀有深深的敬意,他选取肖邦故园为切入点,介绍了肖邦故居的历史和现状,追叙了肖邦不平凡的一生,尤其着重表现了肖邦对祖国的眷恋和那种无法割舍的深沉的爱。

我的伊豆/川端康成

入选理由

川端康成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文章意境优美灵动,文字含蓄凝练

轻笼一种幽婉感伤的古典情韵

伊豆是诗的故乡,世上的人这么说。

伊豆是日本历史的缩影,一个历史学家这么说。

伊豆是南国的楷模,我要再加上一句。

伊豆是所有的山色海景的画廊,还可以这么说。

整个伊豆半岛是一座大花园,一所大游乐场。就是说,伊豆半岛到处都具有大自然的惠赠,都富有美丽的变化。

如今,伊豆有三个入口:下田,三岛修善寺,热海。不管从哪里进去,首先迎迓你的,是堪称伊豆的乳汁和肌体的温泉。然而,由于选择的入口不同,你定会感到有三个各不相同的伊豆呢。

北面的修善寺和南面的下田这两条通道,在天城山口相会合。山北称外伊豆,属田方郡,山南称内伊豆,属贺茂郡。南北两面不仅植物种类和花期各异,而且山南的天空和海色,都洋溢着南国的气息。天城火山脉东西约四十四公里,南北约二十四公里,占据着半岛的三分之一。海面的黑潮从三面包围着半岛。这山,这海,便是给伊豆增添光彩的两大要素。倘若把茶花当作海岸边的花,那么,石棉花就是天城山上的花。山谷幽邃,原生林木森严茂密,使你很难想像这原是个小小的半岛。天城山是闻名的狩鹿的场所,只有翻过这座山峦,才能尝到伊豆旅情的滋味。

开往热海的火车时髦得很,称为“罗曼车”。情死是热海的名产。热海是伊豆的都会,它是在关东温泉之乡中富有现代特征的城市。倘若把修善寺称为历史上的温泉,那么,热海便是地理上的温泉。修善寺附近,清静,幽寂;热海附近,热烈,俏丽。伊豆到伊东一带的海岸线,令人想起南欧来,这里显示着伊豆明朗的容颜。同是南国风韵,伊豆的海岸线多像一曲素朴的牧歌啊。

伊豆有热海、伊东、修善寺和长冈四大温泉,共有二三十个喷口,仅伊东就有数百处泉流。这些都是玄岳火山、天城火山、猫越火山、达磨火山的遗迹。伊豆,是男性火山之国的代表。此外,热海的间歇泉,下加茂峰的吹上温泉,拍击着半岛南端的石廊崎的巨涛,狩野川的洪水,海岸线的岩壁,茂盛的植物……所有这些,都带着男性的威力。

然而,各处涌流的泉水,使人联想起女乳的温暖和丰足,这种女性般的温暖与丰足,正是伊豆的生命。尽管田地极少,但这里有合作村,有无税町,有山珍海味,有饱享黑潮和日光馈赠、呈现着麦青肤色的温淑的女子。

铁路只有热海线和修善寺线,而且只通到伊豆的入口,在丹那线和伊豆环行线建成之前,这里的交通很是不便。代之而起的是四通八达的公共汽车。走在伊豆的旅途上,随时可以听到马车的笛韵和江湖艺人的歌唱。

作者简介

川端康成像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现代派文学先驱、小说家。童年时父母、祖母、姐姐和祖父相继去世,26岁时未婚妻与他分手,这些苦难经历使他饱尝世态炎凉,对他的创作生涯产生了重大影响。1924年创办《文艺时代》杂志,成为日本“新感觉派”作家的代表。196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1972年自杀。主要作品有小说《雪国》、《古都》、《千只鹤》,散文集《我在美丽的日本》等。

主干道随着海滨和河畔延伸。有的由热海通向伊东,有的由下田通向东海岸,有的沿西海岸绵延开去,有的顺着狩野川畔直上天城山,再沿着海津川和逆川南下……温泉就散缀在这些公路的两旁。此外,由箱根到热海的山道,猫越的松崎道,由修善寺通向伊东的山道,所有这些山道,也都把伊豆当成了旅途中的乐园和画廊。

伊豆半岛西起骏河湾,东至相模湾,南北约五十九公里,东西最宽处约三十六公里,面积约四百零六平方公里,占静冈县的五分之一。面积虽小,但海岸线比起骏河、远江两地的总和还长。火山重叠,地形复杂,致使伊豆的风物极富于变化。

现在,人们都那么说,伊豆的长津吕是全日本气候最宜人的地方,整个半岛就像一个大花园。然而在奈良时代,这里却是可怕的流放地。到源赖朝举兵时,才开始兴旺发达起来。幕府末期,曾一度有外国黑船侵入。这里的史迹不可胜数,其中有范赖、赖家遭受禁闭的修善寺,有掘越御所的遗址,有北条早云的韭山城等。

请不要忘记,自古以来,伊豆在日本造船史上,发挥着重大的作用,这正因为伊豆是大海和森林的故乡啊。

作品赏析

《我的伊豆》是川端康成的散文集《我在美丽的日本》中的名篇,文章描写了伊豆半岛的风景,抒发了作者热爱自然的情怀。文章开始以一组排比句,形象地点明伊豆在日本的历史地位、景色的异常美丽。接着作者将视野放在进入伊豆的三个入口处,从不同角度以清逸幽雅的笔调,对伊豆的山形水色倾情渲染。作者想象丰富,将无生命的静默的自然情境生发为有声有色的艺术情境。文中穿插了有关热海男女殉情风俗和伊豆历史的描写,使文章轻笼一种幽婉感伤的古典情韵。文章意境优美灵动,文字含蓄凝练,字里行间渗透着一种难以名状的美感和不露声色的感染力。

归来的温馨/聂鲁达

入选理由

聂鲁达的散文代表作之一

散发着浓郁的爱国思乡之情

入选多国散文选本

我的住所幽深,院内树木繁茂。久别之后,房子的许多去处吸引我躲进去尽情享受归来的温馨。花园里长起神奇的灌木丛,发出我从未领受过的芬芳。我种在花园深处的杨树,原来是那么细弱,那么不起眼,现在竟长成了大树。它直插云天,表皮上有了智慧的皱纹,梢头不停地颤动着新叶。

最后认出我的是栗树。当我走近时,它们光裸干枯的、高耸纷敏的枝条,显出莫测高深和满怀敌意的神态,而在它们躯干周围正萌动着无孔不入的智利的春天。我每日都去看望它们,因为我心里明白,它们需要我去巡礼,在清晨的寒冷中,我凝然伫立在没有叶子的枝条下,直到有一天,一个羞怯的绿芽从树梢高处远远地探出来看,随后出来了更多的绿芽。我出现的消息就这样传遍了那棵大栗树所有躲藏着的满怀疑虑的树叶;现在,它们骄傲地向我致意,并且已经习惯了我的归来。

鸟儿在枝头重新开始往日的啼鸣,仿佛树叶下什么变化也未曾发生。

书房里等待我的是冬天和残冬的浓烈气息。在我的住所中,书房最深刻地反映了我离家的迹象。

封存的书籍有一股亡魂的气味,直冲鼻子和心灵深处,因为这是遗忘——业已湮灭的记忆——所产生的气味。

在那古老的窗子旁边,面对着安第斯山顶上白色和蓝色的天空,在我的背后,我感到了正在与这些书籍进行搏斗的春天的芬芳。书籍不愿摆脱长期被人抛弃的状态,依然散发一阵阵遗忘的气息。春天身披新装,带着忍冬的香气,正在进入各个房间。

在我离家期间,书籍给弄得散乱不堪。这不是说书籍短缺了,而是它们的位置给挪动了。在一卷十七世纪的严肃的培根著作旁边,我看到艾·萨尔加里的《尤卡坦旗舰》;尽管如此,它们倒还能够和睦相处。然而,一册拜伦诗集却散开了,我拿起来的时候,书皮像信天翁的黑翅膀那样掉落下来。我费力地把书脊和书皮缝上,事前我先饱览了那冷漠的浪漫主义。

作者简介

聂鲁达像

聂鲁达(1904~1973),智利现代著名诗人、散文家、社会活动家。生于铁路工人家庭。早年在圣地亚哥智利教育学院学习。1927年进入外交界,历任南美、亚洲、欧洲多国领事。1945年当选国会议员并加入智利共产党。1948年后流亡海外。1952年回国。1957年任智利作家协会主席。197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有诗集《霞光》、《二十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漫歌》,回忆录《我承认,我曾历尽沧桑》等。

海螺是我住所里最沉默的居民。从前海螺连年在大海里度过,养成了极深的沉默。如今,近几年的时光又给它增添了岁月和尘埃。可是,它那珍珠般冷冷的闪光,它那哥特式的同心椭圆形,或是它那张开的壳瓣,都使我记起远处的海岸和事件。这种闪着红光的珍贵海螺叫Rostellaria,是古巴的软体动物学家——深海的魔术师——卡洛斯·德拉托雷有一次把它当作海底勋章赠给我的。这些加利福尼亚海里的黑“橄榄”,以及同一处来的带红刺的和带黑珍珠的牡蛎,都已经有点儿褪色,而且盖满尘埃了。从前,就在有这么多宝藏的加利福尼亚海上,我们险些遇难。

还有一些新居民,就是从封存了很久的大木箱里取出的书籍和物品。这些松木箱来自法国,箱子板上有地中海的气味,打开盖子时发出嘎吱嘎吱的歌声,随即箱内出现金光,露出维克多·雨果著作的红色书皮。旧版的《悲惨世界》便把形形色色令人心碎的生命,在我家的几堵墙壁之内安顿下来。

不过,从这口灵柩般的大木箱里我找出了一张妇女的可亲的脸,木头做的高耸的乳房,一双浸透音乐和盐水的手。我给她取名叫“天堂里的玛丽亚”,因为她带来了失踪船只的秘密。我在巴黎一家旧货店里发现她光彩照人,当时她因为被人抛弃而面目全非,混在一堆废弃的金属器具里,埋在郊区阴郁的破布堆下面。现在,她被放置在高处,再次焕发着活泼、鲜艳的神采出航。每天清晨,她的双颊又将挂满神秘的露珠,或是水手的泪水。

玫瑰花在匆匆开放。从前,我对玫瑰很反感,因为她没完没了地附丽于文学,因为她太高傲。可是,眼看她们赤身裸体顶着严冬冒出来,当她在坚韧多刺的枝条间露出雪白的胸脯,或是露出紫红的火团的时候,我心中渐渐充满柔情,赞叹她们骏马一样的体魄,赞叹她们含着挑战意味发出的浪涛般神秘的芳香与光彩;而这是她们适时从黑色土地里尽情吸取之后,像是责任心创造奇迹,在露天地里表露的爱。而现在,玫瑰带着动人的严肃神情挺立在每个角落,这种严肃与我正相符,因为她们和我都摆脱了奢侈与轻浮,各自尽力发出自己的一份光。

可是,四面八方吹来的风使花朵轻微起伏、颤动,飘来阵阵沁人心脾的芳香。青年时代的记忆涌来,令人陶醉:已经忘却的美好名字和美好时光,那轻轻抚摩过的纤手、高傲的琥珀色双眸以及随着时光流逝已不再梳理的发辫,一起涌上心头。

这是忍冬的芳香,这是春天的第一个吻。

作品赏析

《归来的温馨》一文叙述了作者久别故园之后回到家中时的百感交集之情。作者开首直接点题,直抒胸臆,接着作者尽情铺陈,以庭院里的景物和房间内的物件为感情倾诉对象,运用拟人手法,细腻描绘了一幅幅让人备感温馨的意象:花园里的灌木丛“发出我从未领受过的芬芳”;昔日亲手栽种的小杨树已长成参天大树;“鸟儿在枝头重新开始往日的啼鸣”;散乱的书籍和沉默的海螺撩起我青年时代的回忆;连“我”一向反感的玫瑰花,也因她的“匆匆开放”,“发出浪涛般神秘的芳香与光彩”,而使“我心中渐渐充满柔情”。文章笔调细腻,饱含真情,情景交融,充满诗情画意,极富艺术感染力。

春将至/井上靖

入选理由

文字隽永,意境深远

写春的独特角度

语言优美,结构精巧

过了年,把贺年片整理完毕,就会感到春天即将来临的那种望春的心情抬起头来。

翻开年历,方知小寒是一月六日,一月二十一日为大寒。一年中,这时期寒气最为凛冽。实际上日本列岛的北侧正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南半部的天空也多是呈现着欲降白雪的灰色。当然也有时遍洒新春的阳光,却不会持久,灰色天空即刻就会回来,寒气也相随而至,不几天即将降雪吧。

严冬季节,寒气袭人,理所当然;在这种情况等待春天的心情,是任何人都会产生的。不光是住在无雪的东京和大阪,即便是北海道和东北一带雪国的人们,依然是没有两样的。总之,生活在全被寒流覆盖着的日本列岛的一切人,不管有雪,抑或是无雪的地方,只要新年一过,都会感到春日的临近,而等待着春天。

我喜爱这种等待春天的心境。住在东京的我,尽管是很少,但也能捕捉到一点春天的信息。今晨,从写作间走下庭院中去,只见一棵红梅和另一棵白梅的枝上长满牙签尖端般小而硬的蓓蕾。

我的幼年在伊豆半岛的山村度过,家乡的庭院多梅树,初春季节齐放白英。没有樱树,也没有桃树,只种了一片小小的梅林。也许是幼年时代熟悉梅树,直到过了半个世纪的现在,依然喜爱梅花。梅花,对于我,已经成为特殊的花。

如今,故乡家院里的梅树减少了,而且年老了,已经看不到幼年时代那种纯白的花朵。即便同是昔日的白花,却略含黄色,并不像《万叶集》和歌中吟咏的酷似雪花的那样洁白了。

今朝春雪降,洁白似云霞;

梅傲严冬尽,竞相绽白花。(8-1649)

犹如现白雪,缓缓降天涯;

朵朵频飞落,不知是何花。(8-1420)

前一首的作者是大伴家持,后者是骏河采女。读了这类和歌,那种纯白的沁人心脾的白梅,立刻就会浮现于眼帘。

故里家中的梅树都已枯老,但东京书斋旁的惟一的一株白梅,却尚年轻,因而花是纯白的。

梅树过早地长出坚硬的小蓓蕾,这个季节可还没着花。正是在这尚未着花的时刻,自然地培育着一种望春的心情吧。水仙的黄花,山茶的红花,恐怕是这个季节屈指可数的花朵了。

去岁之暮接近年关的时候,我瞻仰桂离宫,广阔的庭园里也未看到花开,只见落霜红和珠砂根的蓓蕾,在广阔庭园的角落里,隐约地闪烁着动人的红光。这个季节,仿佛是树木的蓓蕾代替花朵炫耀着自己的地位。

作者简介

井上靖像

井上靖(1907~1991),日本作家,出生在北海道旭川的一个军医家庭,从中学起就酷爱文学。1936年毕业于京都大学哲学系,随后进入大阪每日新闻社。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从事文学创作。起初写诗歌,之后写小说。短篇小说《斗牛》写于1947年,1950年荣获芥川奖,这使他踏上了专业作家道路。其后40余年,曾多次访华。历任日本文艺家协会理事长、日本笔会会长,1976年获日本政府颁发的文化勋章,曾任日中文化交流协会会长。

乘此雪将融,会当山里行;

且赏野桔果,光泽正莹莹。(19-4226)

这也是大伴家持的歌。野桔即是紫金牛,我觉得紫金牛的红色小蓓蕾映衬着皑皑白雪的光景,也许确实具有踏雪前去观赏的价值哩。

前面讲过,我喜爱这种在几乎无花的严冬季节等待春天的心情。每日清晨,坐在写作间前廊子的藤椅上,总是发觉自己沉浸在这样的情致之中。眼下还是颗颗坚硬的小蓓蕾,却在一点点长大,直到那繁枝上凛然绽满白花,这种等待春天的情致始终孕育在心的深处。

我出国旅行,总是初夏和仲秋季节回来。当然,也并非出于什么理由做了这样的决定,而是自然而然地形成的结果。然而,如今却想在什么时候,在那春天已经有了信息却难于降临的二月底或三月初,结束国外旅行,重踏日本的土地。那时,我想一定会深刻地感受到日本节气变化的微妙,和随之改换面貌的日本这一季节景物的细致美。

然而,这种等待春天的一、二、三月期间,大气中的自然运行,却是非常复杂微妙,春天决不是顺顺当当地走向前来的。

小寒、大寒,大致都是一月初或月中,因此,新春一月便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一直要持续到二月四日的立春时分。当然,这不过是历书上的事,实际上也并不如此规规矩矩。有时小寒比大寒还要冷,又有时大寒都不那么冷,等到二月立春之后,才真正冷上一阵子。不,与其说冷上一阵子,毋宁说这种情形居多。

但是,尽管只是历书上写着,立春这个词,也蕴含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明朗性。过年了,春天就近了;春天近了,等到春天到来的心情便活跃起来。历书上的立春,使人怀起一种期待:这回春天可真的要来了!

实际上,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寒冬依然漫长,然而,千真万确,春天正在一步步走近,只是很难看到它会加快步子罢了。这种春日来临的步调,恐怕是日本独有的;似乎很不准确,实际上却准确得出乎意料。

人们都把立春后的寒冷叫做余寒,实际上远远不是称为余寒的一般寒冷。这时候,即会降雪,一年中最冷的寒气也会袭来。然而,即便是这种寒气,等一近三月,便一点一点地减轻,简直是人们既有所感,又无觉察的程度。

不过,即便进了三月,春天依然没有露面。只是弄好了,没有阳光、天色和树木的姿容,会不觉间给人以春的感觉,余寒会变成名符其实的春寒。这样,与此同时,连那些从天上降下的东西,那种降落的样子,也会多少发生些变化。那就是“春雪”、“淡雪”和“春霰”。总之,春寒会千方百计改变着态度,时而露出面孔来,时而又把身子缩了回去。

在这样的三月里,有一次寒流袭击了日本列岛的中部,正是三月十三日奈良举行汲水活动的当口。近畿一带,奇怪的是这时节却受到寒流的洗礼。也正在此时,我在东京的家,三月初开始着花的白梅达到盛开时分。每年,当我望见白梅盛开,便又一度想到历书上的记载。于是发现,大抵上相当于汲水日,或在其以前或以后两三天,并且就在两三天里气温下降,十分寒冷。我的眼前浮现出,在奈良古寺的殿堂里,松枝火炬照亮黑暗的情景。看来,也许井非照亮了黑暗,而是照亮了寒流。这时节的春寒,确实是不容怀疑的。

白梅是在汲水时节盛开,红梅却只乍开三分。白梅在三月末凋零殆尽,红梅却进了四月,还多是保存着凋余的疏花。在那白梅开始凋落的时分,杏花和李花就开始着花,好不容易春天才正式来到人间。

然而,三月末,或是四月初,我家的红梅繁花正盛的时节还要再来一次寒流。那正是比良湾风浪滔滔的季节。自古以来,就流传着比良大明神修讲《法华经》之时,琵琶湖便风涛大作,寒气袭来。实际上,这时节京都和大阪地方还要经受一次最后的寒流袭击。不只是京都一带,东京也是如此。

这样,与杏、李大致同时,桃树也开始着花。杏树的花期较短,刚刚看到开了花,一夜春风就会吹得落荚缤纷,或是小鸟光临,一刹时变成光秃秃的。李花虽不像杏花那样来去匆匆,但也是短命的。比较起来,依然是桃花生命力强,一直开到樱花换班的时节。

今年恐怕也与往年相似,一、二、三月之间,寒流会在日本列岛来来往往,梅树的蓓蕾就在这中间一点点长大吧。日本的大自然,在为春天做准备的夹当,既十分复杂,又朝三暮四,但是总的来看,恐怕也还是呈现着一种严格地遵循既定规律的动向。梅、杏、李、桃、樱,都在各自等待时机,准确地出场到春天的舞台上来。

作品赏析

《春将至》是日本作家井上靖的一篇散文,它和大多数赞春、颂春文章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没有正面写春天,而是将目光放在冬去而春未到的“春将至”时节,重在抒写一种心境,歌颂一种等待中的喜悦。走进《春将至》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乍暖还寒的时节的万物舒展图,冰雪初融,花树吐芽返青,而在作者眼中此时最美妙的是大自然和人类的这种望春的心情,作者最爱的是这种等待春天的心境。作者将盼春之情放在一种等待的过程中,前半部分写几种渐放的蓓蕾,后半部写日益变化的春寒。不管是自然之景还是时节的描写,作者都重在写一种过程,在过程中让人体味一种纯粹情感的悸动。他没有将这种情感体验放于具体的实景描摹之上,而是沉醉于“春将至”之时精神的欣喜之中,他倾心于这种将得到而未得到的心灵体验。而人心灵的最高境界不正是这样一种“未得到”的希望状态吗?对于人生来说亦是如此,“得到”只是一种形式,而在这个形式之外,真正的让人战栗的不正在于过程中的企盼吗?

生之爱/加缪

入选理由

诸多意象的营造,诸多场景的展现

在错综复杂的表象中发掘对人生的思考

巴马的夜,生活缓慢地转向市场后面的喧闹的咖啡馆,安静的街道在黑暗中延伸直至透出灯光与音乐声的百叶门前。我在其中一家咖啡馆呆了几乎一整夜。那是一个很矮小的厅,长方形,墙是绿色的,饰有玫瑰花环。木制天花板上缀满红色小灯泡。在这小小空间,奇迹般地安顿着一个乐队,一个放置着五颜六色酒瓶的酒吧以及拥挤不堪、肩膀挨着肩膀的众宾客。这儿只有男人。在厅中心,有两米见方的空地。酒杯、酒瓶从那里散开,侍者把它们送到各座位。这里没有一个人有意识。所有的人都在喊叫。一位像海军军官的人对着我说些礼貌话,发散着一股酒气。在我坐的桌子旁,一位看不出年龄的侏儒向我讲述自己的生平。但是我太紧张了,以致听不清他讲些什么。乐队不停地演奏乐曲,而客人只能抓住节奏,因为所有的人都和着节奏踏脚。偶尔,门打开了。在叫喊声中,大家把一个新来者嵌在两把椅子之间。

突然,响起一下钹声,一个女人在小咖啡馆中间的小圈子里猛地跳了起来。“21岁,”军官对我说。我愣住了。这是一张年轻姑娘的脸,但是刻在一堆肉上。这个女人有1.8米左右。她体形庞大,该有300磅重。她双手卡腰,身穿一件黄网眼衫,网眼把一个个白肉格子胀鼓起来。她微笑着,肌肉的波动从嘴角传向耳根。在咖啡馆里,激情变得抑止不住了。我感到这儿的人对这姑娘是熟悉的,并热爱她,对她有所期待。她总是微笑着。她总是沉静和微笑着,目光扫过周围的客人,肚子向前起伏。大厅里所有的人都喊叫起来,随后唱起一首看来众人都熟悉的歌曲。这是一首安达卢西亚歌曲,唱起来带着鼻音。打击乐器敲着沉闷的鼓点,全部是三拍的。她唱着,每一拍都在表达她全部身心的爱。在这单调而激烈的运动中,肉体真实的波浪产生于腰并将在双肩死亡。大厅像被压碎了。但在唱歌时,姑娘就地旋转起来,她双手托着乳房,张开红润的嘴加入到大厅的合唱中去,直到大厅里所有的人都卷入喧哗声中为止。

她稳当地立在中央,汗水漉漉,头发蓬乱,直耸着她笨重的、在黄色网眼衫中鼓胀的腰身。她像一位刚出水的邪恶女神。她的低前额显得愚蠢,她像马奔驰起来那样只是靠膝盖的轻微颤动才有了生气。在周围那些兴奋得跺脚的人们中间,她就像一个无耻的、令人激奋的生命形象,空洞的眼睛里含着绝望,肚子上汗水淋漓。

若没有咖啡馆和报纸,就可能难以旅行。一张印有我们语言的纸,我们在傍晚试着与别人搭话的地方,使我们能用熟悉的动作显露我们过去在自己家乡时的模样,这模样与我们有距离,使我们感到它是那样陌生。因为,造成旅行代价的是恐惧。它粉碎了我们身上的一种内在背景。不再可能弄虚作假——不再可能在办公室与工作时间后面掩盖自己(我们与这种时间的抗争如此激烈,它如此可靠地保护我们以对抗孤独的痛苦)。就这样,我总是渴求写小说,我的主人公会说:“如果没有办公时间,我会变成什么样?”或者:“我的妻子死了,但幸亏我有一大捆明天要寄出的邮件要写。”旅行夺走了这个避难所。远离亲人,言语不通,失去了一切救助,伪装被摘去(我们不知道有轨电车票价,而且一切都如此),我们整个地暴露在自身的表层上。但由于感觉到病态的灵魂,我们还给每个人、每个物件以自身的神奇的价值。在一块幕布后面,人们看到一个无所思索的跳舞的女人,一瓶放在桌上的酒。每一个形象都变成了一种象征。如果我们的生命此刻概括在这种形象中,那么生命似乎在形象中全部地反映出来。我们的生命对所有一切天赋于人的禀性是敏感的,怎样诉述出我们所能品味到的各种互相矛盾的醉意(直到明澈的醉意)。可能除了地中海,从没有一个国家于我是那样遥远,同时又是那样亲近。

作者简介

加缪像

加缪(1913~1960),法国小说家、戏剧家、评论家。出生于阿尔及利亚的蒙多维城。父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阵亡,母亲带他移居阿尔及尔贫民区,生活极为艰难。加缪靠奖学金读完中学,1933年起以半工半读的方式在阿尔及尔大学攻读哲学。同年,参加巴比塞倡导的反法西斯运动。1937年开始记者生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加缪积极参加了反对德国法西斯的地下抵抗运动,先任《共和晚报》主编,后在巴黎任《巴黎晚报》编辑部秘书。德军侵法后参加地下抗德组织,负责《战斗报》的出版工作。1957年,加缪“因为他的重要文学创作以明澈的认真态度阐明我们同时代人的意识问题”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60年1月4日因车祸卒于荣纳省的维尔布勒万。

无疑,我在巴马咖啡馆的激情由此而来。但到了中午则相反。在人迹稀少的教堂附近,坐落在清凉院落的古老宫殿中,有阴影气氛下的大街上,则是某种“缓慢”的念头冲击着我。这些街上没有一个人。在观景楼上,有一些迟钝的老妇人。沿着房屋向前,我在长满绿色植物和竖着灰色圆柱的院子里停下,我融化在这沉静的气氛中,正在丧失我的限定。我仅仅是自己脚步的声音,或者是我在沐浴着阳光的墙上方所看见掠影的一群鸟。我还在旧金山哥特式小修道院中度过很长时间,它那精细而绝美的柱廊以西班牙古建筑所特有的美丽的金黄色大放异彩。在院子里有月桂树、玫瑰、淡紫花牡荆,还有一口铁铸的井,井中悬挂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长把金属勺,来往客人就用它取水喝。直到现在,我还偶尔回忆起当勺撞击石头井壁时发出的清脆响声。但这所修道院教给我的并不是生活的温馨。在鸽子翅膀干涩的扑打声中,突然的沉默浓缩在花园中心,而我在井边锁链的磨击声中又重温到一种新的然而又是熟悉的信息。我清醒而又微笑地面对诸种表象的独一无二的嬉戏。世界的面容在这水晶球中微笑,我似乎觉得一个动作就可能把它打碎,某种东西要迸散开来,鸽子停止飞翔,展开翅膀一只接一只地落下。唯有我的沉默与静止使得一种十分类似幻觉的东西成为可以接受的,我参与其中。金色绚丽的太阳温暖着修道院的黄色石头。一位妇女在井边汲水。一小时之后,一分钟、一秒钟之后,也可能就是现在,一切都可能崩溃。然而,奇迹接踵而来。世界含羞、讥讽而又有节制地绵延着(就像女人之间的友谊那样温和又谨慎的某些形式),平衡继续保持着,然而染上了对自身终了的忧虑的颜色。

我对生活的全部爱就在此:一种对于可能逃避我的东西的悄然的激情,一种在火焰之下的苦味。每天,我都如同从自身中挣脱那样离开修道院,似在短暂时刻被留名于世界的绵延之中。我清楚地知道,为什么我那时会想到多利亚的阿波罗那呆滞无神的眼睛或纪奥托笔下热烈而又呆钝的人物。直至此时,我才真正懂得这样的国家所能带给我的东西。我惊叹人们能够在地中海沿岸找到生活的信念与律条,人们在此使他们的理性得到满足并为一种乐观主义和一种社会意义提供依据。因为最终,那时使我惊讶的并不是为适合于人而造就的世界——这个世界却又向人关闭。不,如果这些国家的语言同我内心深处发出回响的东西相和谐,那并不是因为它回答了我的问题,而是因为它使这些问题成为无用的。这不是能露在嘴边的宽容行为,但这宽容只能面对太阳的被粉碎的景象才能诞生。没有生活之绝望就不会有对生活的爱。

在伊比札,我每天都去沿海港的咖啡馆坐坐。5点左右,这儿的年轻人沿着两边栈桥散步。婚姻和全部生活在那里进行。人们不禁想到:存在某种面对世界开始生活的伟大。我坐了下来,一切仍在白天的阳光中摇曳,到处都是白色的教堂、白垩墙、干枯的田野和参差不齐的橄榄树。我喝着一杯淡而无味的巴旦杏仁糖浆。我注视着前面蜿蜒的山丘。群山向着大海缓和地低斜。夜晚正在变成绿色。在最高的山上,最后的海风使风磨的叶片转动起来。由于自然的奇迹,所有的人都放低了声音,以致只剩下了天空和向着天空飘去的歌声,这歌声像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在这短暂的黄昏时分,有某种转瞬即逝的、忧伤的东西笼罩着。并不只是一个人感觉到了,而是整个民族都感觉到了。至于我,我渴望爱如同他人渴望哭一样。我似乎觉得我睡眠中的每一个小时从此都是从生命中窃来的……这就是说,是从无对象的欲望的时光中窃来的,就像在巴马的小咖啡馆里和旧金山修道院度过的激动时刻那样,我静止而紧张,没有力量反抗要把世界放在我双手中的巨大激情。

我清楚地知道,我错了,并知道有一些规定的界限。人们在这种条件下才从事创造。但是,爱是没有界限的,如果我能拥抱一切,那拥抱得笨拙又有什么关系,在热那亚有些女人,我整个早上都迷恋于她们的微笑。我再也看不见她们了。无疑,没有什么更简单的了。但是词语不会掩盖我的遗憾的火焰。我在旧金山修道院中的小井中看到鸽群的飞翔,我因此忘记了自己的干渴。我又感到干渴的时刻总会来临。

作品赏析

喧闹的、拥挤不堪的咖啡馆,中规中矩的、永远程式化的报纸,飘荡在酒杯与酒瓶中间的肆无忌惮的喧哗,这些现代生活中最普遍的现象,出现在加缪的《生之爱》中。当人类的日常生活被这些充斥着,当我们的眼球对除此之外的其他视而不见时,我们的心灵还会唱着怎样的曲子?《生之爱》告诉我们只要心中还有希望,只要我们还相信爱,我们的灵魂就不会死亡。

加缪在文章中,并没有明确地表示对于某些具体事物的鲜明观点,他只是不断给我们制造一个又一个场景,一个接一个的意象。先是“巴马”夜生活中的咖啡馆,拥挤的人群,接着是这样一个哄乱场面中出场的焦点人物,一堆肉的肥胖姑娘。这些场景,激起了“我”的不断激情而沉浸其中,最终只是感到各种互相矛盾的醉意,遥远而又亲近。人迹稀少的教堂附近,清凉院落的古老宫殿、有阴影气氛的大街,沐浴着阳光的墙上方的一群鸟,这些意象在喧闹之后的宁静午后,不经意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作者曾经麻木的心,也随之被触动。生活中曾经有过的挚爱,曾经拥有、却已经失落的梦想,再一次撞击“我渴望爱”的心灵。作者将自己朦胧的、不确定的追求,放在看似芜杂、没有规律的各种意象中,正是反映了作者对现代文明中的人格失落和精神困境的一种困惑。而题目“生之爱”和文章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感情倾向,正是作者既想融入这种现实而又渴望超越这种现实的复杂情感的体现。

与海明威相见/马尔克斯

入选理由

客观品评人物的态度

文笔流畅,感情真实

不失为大家之作

1957年春天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他偕同妻子玛丽·海尔希漫步走过巴黎圣米歇尔大街时,我一下子便认出了他。他在街对面,正朝着卢森堡公园那个方向走去。当时他虽然已经59岁,但当他出没于一个个旧书摊、隐没在巴黎大学青年学生的人流中时,竟显得那样生气勃勃,富有活力,人们哪里会想象到,他的一生只剩下最后四年时间了。

瞬间,我仿佛像以往那样,觉得自己被分割在自我的两个对立的角色之间。我不知道是否应该上前请求谒见,还是穿过林荫大道,向他表达我那谦卑的钦慕之心。但不管出于哪种原因,我都感到极为不便。我只是把两手握成杯形放在嘴边,如同丛林里的壮汉那样,站在人行道上,朝对面大声喊道:“艺——术——大——师!”欧内斯特·海明威明白,在这一大群学生中不可能会有另一位大师的,于是他转过身来,举起手,亮着孩子般的嗓音,用卡斯蒂利亚语对我高声叫道:“再见了,朋友!”这就是我见到他的惟一时刻。

作者简介

马尔克斯像

马尔克斯(1927~),哥伦比亚作家、记者和社会活动家,是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生于马格达莱纳省阿拉卡塔卡镇。父亲是个电报报务员兼顺势疗法医生。他自小在外祖父家中长大。13岁时,就读于教会学校。18岁进国立波哥大大学攻读法律,中途辍学。1948年他进入报界,长期从事文学、新闻和电影工作。1972年获拉美文学最高奖——委内瑞拉加列戈斯文学奖,198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他的重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百年孤独》(1967年)、《家长的没落》(1975年)、《霍乱时期的爱情》(1985年),中篇小说《枯枝败叶》(1955年)、《恶时辰》(1961年)、《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1961年)、《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1981年),短篇小说集《蓝宝石般的眼睛》(1955年)、《格兰德大妈的葬礼》(1962年),电影文学剧本《绑架》(1984年),文学谈话录《番石榴飘香》(1932年)和报告文学集《一个海上遇难者的故事》(1970年)、《米格尔·利廷历险记》(1986年)等。

那时,我是个28岁的哥伦比亚记者,曾发表过一篇小说,并获过一次奖,但我当时却游荡在巴黎街头,毫无目的和方向。我的文学大师是两位各具特色的北美小说家。那时,读了他们发表的每一部作品,但我并没有将这些作品当作一般读物来读,而是作为文学想象中的两种迥然不同的,却又各自独树一帜的风格来仔细研读的。一位大师是威廉·福克纳。我从未有过眼福见到他,只能在梦里想象,他就是卡蒂埃·布莱森拍摄的著名相片上的那个衣着朴素的农夫,只见站在他身旁的是两条小狗,他那长长的衣袖连同手就搭在狗的身上。另一位大师就是从街对面向我道别的那个生命短暂的人,他留给我的深刻印象是:我生活中仿佛发生过某件事,而且这件事总是萦绕我的一生。

我不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小说家读别人的小说只是想领会这些小说是怎样写出来的。我相信这话千真万确。我对浮现在纸页表面的那些秘诀并不满足:我们翻过书来就会发现隐于其间的缝口。我们以某种不可言喻的方法把书分解到它的实质部分,在弄清楚了作者的发条装置之奥秘后,我们再把它回复原样。但把气力花在分解福克纳的书上,则是令人沮丧的,因为他似乎没有一个写作的有机体,而是盲目穿过那圣经的宇宙,宛如一群放在满桌是水晶玻璃的店铺里的山羊。人们力图剥去他纸页表面的东西,但随即映入眼帘的便是弹簧和螺丝钉,不可能再回复原样了。相比之下,海明威的灵感要少些,激情和狂热也少些。他极其严肃,把那些螺丝钉完全暴露在外,就像装在货车上那样。也许鉴于那个原因,福克纳便成为一位与我的心灵有着许多共感的作家,而海明威则是一位与我的写作技巧最为密切相关的作家。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书本身,而且还有他在写作这门学问的技巧上的造诣确实令人惊叹折服。他在巴黎与乔治·曾林曾顿的历史性会见中,始终阐明了这样一点——恰好与浪漫主义的创作观相反——言简意赅对写作是颇为有益的:一个主要的困难就是如何把词句组织好:难以写下去时,重新读一读自己的作品还是颇为值得的。这样可以使自己时刻记住:写作始终是艰苦的劳动;一个人可以在任何地方写作,只要那里没有来客和电话就行了;正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新闻工作埋没作家的才华之说是不真实的,与其相反的是,只要他迅速摆脱这个职业就行了。“一旦写作变成你的主要癖好和极大的快乐,”他说,“那么只有死亡才能止住它。”最后,他对我们的教诲是,他发现,当一个人知道第二天该从什么地方接下去写时,那么他当天的工作就必须停下。我认为,我此外再没有得过任何写作方面的忠告了。这不多不少,正好是医治作家那最可怕的忧郁病的灵丹妙药:因为作家早晨起来常常面对着空空如也的一页稿纸而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

海明威的所有作品都洋溢着他那闪闪发光、但却瞬间即逝的精神。这是人们可以理解的。像他那样的内在紧张状态是严格掌握技巧而造成的,但技巧却不可能在一部长篇小说的宏大而又冒险的篇幅中经受这种紧张状态的折磨。这是他的性格特征,而他的错误则在于试图超越自己的极大限度。这就说明,为什么一切多余的东西在他身上比在别的作家身上更引人注目。如同那质量高低不一的短篇小说,他的长篇也包罗万象。与此相比,他的短篇小说的精华在于使人得出这样的印象,即作品中省去了一些东西,确切地说来,这正是使作品富于神秘优雅之感的东西。当代一位伟大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也有着与之相同的局限,不过他并不想超越这些限度。

弗郎西斯·麦康柏对狮子开的那一枪表明,作为打猎这门课也有不少学问,但这一枪也是作为对写作这门学问的一个积累总结。一篇短篇小说中,海明威描写一头利瑞尔公牛擦过斗牛士的胸部,犹如“猫转弯子”而返回头来。我十分谦恭地认为,那种观察在某种蠢举中是一个富有灵感的部分,而这种蠢举只有最庄重的作家才具备。在海明威的作品中,可以发现这种简单而又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比比皆是,它揭示出这一观点:写作如同冰山,如果要想得到下面的八分之七部分的支撑,就必须打好坚实的基础。

注重技巧无疑是海明威始终未能在长篇小说领域里博得声望的原因所在,他往往以其训练有素、基础扎实的短篇小说来赢得声誉。他在谈到《丧钟为谁而鸣》时说,他对于这本书的构思没有一个预先想好的计划,而是在每天写作时都有所发明创造。他没有被迫承认:这是显而易见的。相比之下,他那瞬间即激起灵感的短篇小说则是无懈可击的。正如五月的一个下午,他在马德里一家膳宿公寓里写下的那三篇小说那样,当时一场暴风雪迫使圣伊希德罗城的节日斗牛赛取消了。正如他告诉普林普顿的那样,那三个短篇都得到权威人士的鉴定。根据我的鉴赏力,沿着这条线索看去,他的力量最为压抑的一篇就是其中最短的一篇:《雨中的猫》。

但是,即使《过河入林》看上去好像是在嘲弄自己的命运,在我看来,这部最不受青睐的小说却是最有魅力和最富于人性的。正如他自己披露的那样,这本书开始写时,是当作短篇来处理的,后来写偏了,误入了长篇小说的松树林中。要理解这样一位杰出的艺术大师这么多结构上的缝隙,确实是很难办到的。同样,看出这么多文学结构上的误差也并非轻而易举之事;而且对话又是那样矫揉造作,甚至是凭空杜撰出来的,然而这些却又出自文学史上一位杰出的巨匠的手笔。这本书1950年问世时,招来的批评是猛烈的,但也是不正确的。海明威感到自己受了巨大的伤害。他在哈瓦那为自己作了辩护,他拍了一份充满激情的电报,这对这样身份的作家来说,未免显得有失尊严了。这本书不仅是他的最佳之作,而且还是他最富于个人感情的作品,因为他是在一个动荡不定的秋季的早晨写完这本书的,当时他对已经逝去的那些不可弥补的岁月怀有思念之情,对生命之余的最后那几年有着令人心碎的预感。他从没有在任何一本书中把自己放在一种这种与世无争的地位。他怀有一种完美和温柔之感,并没有感觉到一种使他的作品与生活结为必不可少的感情的方式:胜利是徒劳无用的。他的主人公死得那么平静、那么自然、但却孕育着他后来自杀的不祥之兆。

海明威(左)和他捕获的马林鱼

当一个从事创作的人活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怀有这样强烈的感情和慈爱之情的他就不会采取任何方式使自己的作品脱离现实生活。以圣米诺言尔广场的那家咖啡馆里,我花费了许许多多的时光来读书;因为在他看来,这家咖啡馆对于写作是颇为适宜的,那里似乎有一种欢乐、温暖、明净和友好的气氛。

意大利、西班牙、古巴——半个世界都留下了海明威的足迹,而这些地方他只是淡淡提及。在科希马尔这个哈瓦那附近的小村子里,在《老人与海》中孤独的渔夫居住的地方,安放着一个纪念他英雄业绩的匾,上面挂有镀了金的海明威半身像。在古巴一个庄园的住所里,他一直居住到逝世的前夕。那座房屋在树阴中仍保持着完整无缺,里面仍旧陈列着他的各类藏书,安放着他的猎物和写字台,放着故人的那双大鞋子,以及他生前从世界各地弄来的许许多多的生物小玩意,这些东西直到他逝世之前还属于他所有。现在他虽然离开了人间,但这些东西却仍然存在着,他曾经以占有它们的魔法赋予它们灵魂,而现在它们则同这颗灵魂共存。

作品赏析

曾经当过新闻记者的马尔克斯的散文以其丰富灵活的表现题材,随意洒脱的文笔备受读者关注。他对人生的深刻感悟,对人文精神的独特见地,对现代人生存境遇的思考,使其散文更具有可读的思想性。用朴实而又洒脱的语言,贴切地反映普通人的生活和感情,并让人在他所营造的那种亲切氛围中有所感悟。《与海明威相见》是他比较有名的一篇散文,我们可以通过阅读,来体味马尔克斯散文的这种艺术风格。

《与海明威相见》中写了多年前,自己还是一个年轻记者时与喜爱的作家海明威不期而遇的情形,虽然时隔多年,但给读者展现的画面依然清晰如昨日,加上其字里行间流露的情感,更表现了作者对于这位作家的钦慕之情。但作者对于作家海明威的喜爱,并没有妨碍他比较客观地评价海明威的创作。他认为海明威的短篇小说技巧娴熟,富于神秘优雅之感,但又恰恰是注重技巧使海明威始终未能在长篇小说领域里博得声望。作者从海明威的性格出发,表示了对于这种现象的理解,但却没有为1950年海明威为自己的作品《过河入林》作辩护隐讳,作者觉得这样做未免有失尊严。作者遵从自己真实的感受而又不违背客观,也许这正是有过新闻记者经历的马尔克斯的高明之处吧。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