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塾

本出原是第七出。南安太守杜宝，为使女儿丽娘“他日到人家，知书知礼，父母光辉”（第三出训女），请来科举蹭蹬的腐儒陈最良，在杜府教书（第五出延师）。本出展现的正是教书的具体情景：塾师陈最良迂腐呆板，丫环春香则调皮捣蛋，处处引人发笑。千金小姐杜丽娘，表面上虽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而内心却颇不以陈旧说教为然，并且已为《诗经》中的情歌所诱发，暗暗萌动了少女的怀春之情。

本出戏以说白擅长，代表了《牡丹亭》艺术成就的一个重要方面。这些说白富于感情色彩和个性特征，将陈最良的迂腐、春香的娇憨、杜丽娘的温顺聪慧均活灵活现地展露在读者面前。

（末上）吟余改抹前春句，饭后寻思午晌茶。蚁上案头沿砚水，蜂穿窗眼咂瓶花[1]。我陈最良杜衙设帐[2]，杜小姐家传《毛诗》[3]。极承老夫人管待。今日早膳已过，我且把《毛注》[4]潜玩一遍。（念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5]。”好者好也，逑者求也。（看介）这早晚了，还不见女学生进馆。却也娇养得凶。待我敲三声云板[6]。（敲云板介）春香，请小姐解书。

【绕地游】（旦引贴捧书上）素妆才罢，缓步书堂下。对净几明窗潇洒。（贴）《昔氏贤文》[7]，把人禁杀[8]，恁时节则好教鹦哥唤茶。

（见介）（旦）先生万福。（贴）先生少怪。（末）凡为女子，鸡初鸣，咸盥、漱、栉、笄，问安于父母[9]。日出之后，各供其事。如今女学生以读书为事，须要早起。（旦）以后不敢了。（贴）知道了。今夜不睡，三更时分，请先生上书[10]。（末）昨日上的《毛诗》，可温习？（旦）温习了。则待讲解。（末）你念来。（旦念书介）“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末）听讲。“关关雎鸠”，雎鸠是个鸟，关关鸟声也。（贴）怎样声儿？（末作鸠声）（贴学鸠声诨介）[11]（末）此鸟性喜幽静。在河之洲。（贴）是了。不是昨日是前日，不是今年是去年，俺衙内关着个斑鸠儿，被小姐放去，一去去在何知州家[12]。（末）胡说，这是兴[13]。（贴）兴个甚的那？（末）兴者起也。起那下头窈窕淑女，是幽闲女子，有那等君子好好的来求他。（贴）为甚好好的求他？（末）多嘴哩。（旦）师父，依注解书，学生自会。但把诗经大意，敷演一番[14]。

【掉角儿】（末）论《六经》，《诗经》最葩[15]，闺门内许多风雅[16]：有指证，姜嫄产哇[17]；不嫉妒，后妃贤达[18]。更有那咏鸡鸣、伤燕羽、泣江皋、思汉广[19]，洗净铅华[20]。有风有化，宜室宜家[21]。（旦）这经文偌多？（末）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没多些，只“无邪”两字[22]，付与儿家。

书讲了，春香取文房四宝来模字。（贴下取上）纸、墨、笔、砚在此。（末）这甚么墨？（旦）丫头错拿了，这是螺子黛，画眉的。（末）这甚么笔？（旦作笑介）这便是画眉细笔。（末）俺从不曾见。拿去，拿去！这是甚么纸？（旦）薛涛笺[23]。（末）拿去，拿去。只拿那蔡伦造的来[24]。这是什么砚？是一个是两个？（旦）鸳鸯砚。（末）许多眼？（旦）泪眼[25]。（末）哭什么子？一发换了来。（贴背介）好个标老儿[26]！待换去。（下换上）这可好？（末看介）著。（旦）学生自会临书。春香还劳把笔[27]。（末）看你临。（旦写字介）（末看惊介）我从不曾见这样好字。这什么格？（旦）是卫夫人传下美女簪花之格[28]。（贴）待俺写个奴婢学夫人[29]。（旦）还早哩。（贴）先生，学生领出恭牌[30]。（下）（旦）敢问师母尊年？（末）目下平头六十[31]。（旦）学生待绣对鞋儿上寿，请个样儿。（末）生受了。依《孟子》上样儿，做个“不知足而为屦”罢了[32]。（旦）还不见春香来。（末）要唤他么？（末叫三度介）（贴上）害淋的。[33]（旦作恼介）劣丫头那里来？（贴笑介）溺尿去来。原来有座大花园。花明柳绿，好耍子哩。（末）哎也，不攻书，花园去，待俺取荆条来。（贴）荆条做甚么？

【前腔】女郎行[34]、那里应文科判衙[35]？止不过识字儿书涂嫩鸦[36]。（起介）（末）古人读书，有囊萤的，趁月亮的[37]。（贴）待映月，耀蟾蜍眼花；待囊萤[38]，把虫蚁儿活支煞[39]。（末）悬梁、刺股[40]呢？（贴）比似你悬了梁，损头发，刺了股，添疤痆[41]。有甚光华！（内叫卖花介）（贴）小姐，你听一声声卖花，把读书声差。（末）又引逗小姐哩。待俺当真打一下。（末做打介）（贴闪介）你待打，打这哇哇，桃李门墙[42]，崄把负荆人吓煞[43]。

（贴抢荆条投地介）（旦）死丫头，唐突了师父[44]，快跪下。（贴跪介）（旦）师父看他初犯，容学生责认一遭儿。[45]

【前腔】手不许把秋千索拿，脚不许把花园路踏。（贴）则瞧罢。（旦）还嘴，这招风嘴[46]，把香头来绰疤[47]；招花眼，把绣针儿签瞎[48]。（贴）瞎了中甚用？（旦）则要你守砚台，跟书案，伴“诗云”，陪“子曰”，没的争差[49]。（贴）争差些罢。（旦挦贴发介[50]）则问你几丝儿头发，几条背花[51]？敢也怕些些夫人堂上那些家法[52]。

（贴）再不敢了。（旦）可知道？（末）也罢，松这一遭儿。起来。（贴起介）

【尾声】（末）女弟子则争个不求闻达[53]，和男学生一般儿教法。你们工课完了，方可回衙，咱和公相陪话去。

（合）怎辜负的这一弄明窗新绛纱[54]。

（末下）（贴作背后指末骂介）村老牛[55]，痴老狗，一些趣也不知。（旦作扯介）死丫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打不的你？俺且问你那花园在那里？（贴做不说）（旦做笑问介）（贴指介）兀那不是[56]！（旦）可有什么景致？（贴）景致么，有亭台六七座，秋千一两架。绕的流觞曲水[57]，面著太湖山石。名花异草，委实华丽。（旦）原来有这等一个所在，且回衙去。

（旦）也曾飞絮谢家庭，（李山甫）

（贴）欲化西园蝶未成。（张泌）

（旦）无限春愁莫相问，（赵嘏）

（合）绿荫终借暂时行[58]。（张祜）

【翻译】

［陈最良上］

陈最良（念）吟余改抹前春句，饭后寻思午晌茶。蚁上案头沿砚水，蜂穿窗眼咂瓶花。（白）我陈最良来到杜家教书，杜小姐学的是她家传的《毛诗》。极受杜老夫人款待。今日早饭已过，我且把《毛注》细细地玩味一番。

［吟诵］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就是好，“逑”就是求。

［左右环顾］

已经这个时候了，还不见杜小姐进馆来读书，确实是太娇生惯养了。待我敲三声云板。

［敲响云板］

春香，请杜小姐出来讲书。

［杜丽娘上，春香捧书随后］

杜丽娘：（唱）

淡妆才罢，

缓缓行走在书堂下。

对着这几净窗明真潇洒。

春香：（接唱）

圣贤格言，

将人拘束杀；

这时候正好教鹦鹉学唤茶。

［杜丽娘、春香与陈最良相见］

杜丽娘：先生安好。

春香：先生请莫责怪。

陈最良：凡做女子的，鸡叫头遍，就应立即起床。梳洗完毕，去向父母问安。日出以后，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如今小姐已进学读书，应该早起些才好。

杜丽娘：以后不敢了。

春香：知道了。今夜不睡，三更时候，就请先生来上书。

陈最良：昨日学过的《毛诗》，可曾温习过了？

杜丽娘：温习了。就等先生来讲解。

陈最良：你先来念一下。

［杜丽娘念］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陈最良：听讲。“关关雎鸠”，雎鸠是一种鸟，关关是鸟叫声。

春香：怎样的叫声？

［陈最良学鸠叫，春香从旁打诨学鸠叫］

陈最良：这种鸟喜好幽静。那“在河之洲”嘛……

春香：对了。不是昨日就是前日，不是今年就是去年，俺小姐家里关着个斑鸠鸟，被小姐放了。一飞飞到了何知州家。

陈最良：胡说，这是兴。

春香：兴个什么呢？

陈最良：兴就是起，引起那下文的窈窕淑女，这个幽闲女子，有那等君子好好地来求她。

春香：为什么要好好地求她呢？

陈最良：多嘴哩。

杜丽娘：师父，依照注释来解读，学生自会。还请将《诗经》大意，阐发一番。

陈最良：（唱）

论《六经》，

最是《诗经》艳如花。

闺门内有许多事儿真风雅：

感精诚，

姜嫄产娃；

不嫉妒，

后妃贤达。

更有那，

咏鸡鸣，

伤燕羽，

泣江皋，

思汉广，

素朴淡雅，洗净铅华。

有益风化，

和顺室家。

杜丽娘：这经文有多少？

陈最良：《诗经》三百篇，但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

（接唱）用不着多话，

只“无邪”两字，

付与儿家。

（白）书已讲过。春香，取文房四宝来练字。

［春香下，片刻取回］

春香：纸、墨、笔、砚在此。

陈最良：这是什么墨？

杜丽娘：丫头拿错了，这是螺子黛，画眉用的。

陈最良：这是什么笔？

［杜丽娘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