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指环”与爱情的“代价”

无论舞台装置和服装设计发生多么标新立异的变化，无论导演站在哪一种意识形态的立场上，《指环》的两个最基本的主题——命运与爱情力量的对抗，是永远不可能改变的。

即使再对瓦格纳反感的人，恐怕都无法抗拒《尼伯龙根的指环》的恢宏气概与充沛激情。在这部结构庞大的史诗剧中，瓦格纳将爱情的神圣感和崇高感以及足可摧毁一切的压倒性力量描述得淋漓尽致，使它在与命运的对抗中成为同归于尽的精神胜利者。

关于《指环》的主题，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瓦格纳本人也始终没有明确阐述。进入20世纪后半叶的《指环》戏剧制作，根据戏剧本身多元的主题及丰富的思想体系，充分展开艺术创造的想象力，使得《指环》的故事背景能够跨越时空，紧贴时代，戏剧主题的发展常演常新，耐人寻味。

但是，就我目前所接触到的演出版本来看，无论舞台装置和服装设计发生多么标新立异的变化，也无论导演站在哪一种意识形态的立场上，《指环》的两个最基本的主题—命运与爱情力量的对抗，是永远不可能改变的。它们是《指环》中最动人的戏剧因素，也是瓦格纳继承和发展传统最可宝贵的东西，同时也是《指环》最具观赏魅力的场面。

拥有“指环”的代价

“指环”的前身是“莱茵的黄金”，它存在于莱茵河底，由莱茵河的三个女儿看守。尼伯龙族的侏儒阿尔伯里希潜入莱茵河底，希望能够获得莱茵河女儿的爱情，在饱受拒绝与羞辱之后发现了黄金，并偷听到关于黄金的秘密—谁如果用黄金锻造成一只“指环”，谁就会享有世界的财富，并拥有无边的权力。但是，天真的莱茵的女儿又说了，只有放弃爱情的人才有锻造指环的魔力，而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因为“谁活着都是为了爱”。瓦格纳在整部《指环》序幕中的序幕，便建立了这样的前提，“指环”的力量无边，但是占有它是要以弃绝爱情为代价的，这个代价甚至比生命还要昂贵。

刚刚还欲火焚身的阿尔伯里希在追求爱情无望的情况下，决心用指环的力量复仇，在把黄金抢到手中的时刻，他喊出了“我诅咒爱情”的绝誓。

众神之主沃坦在妻子的怂恿下，雇用巨人为神界建造瓦哈拉天宫，同时采纳火神娄格的主意，以爱情与美丽女神弗莉雅作为报酬。天宫建成以后，沃坦又变卦想以别的物品替换弗莉雅。娄格奉命走遍天涯海角，却总也找不到能够代替美丽与爱情的东西，直到他听到莱茵女儿的哭诉，一个侏儒因为要占有莱茵的黄金而将爱情诅咒。

娄格带回的消息令所有听到的人心态大变，巨人怕具有财富和权力支配能力的尼伯龙人从此对他们构成威胁，弗丽卡希望戴上璀璨夺目的黄金指环来保证丈夫的忠诚，而沃坦早就有掌握指环的野心，尽管他去抢夺的理由仍然是为了交换弗莉雅。

财宝、隐身盔和指环都从阿尔伯里希那里夺来了，但是最恶毒的诅咒也被阿尔伯里希附在上面：“每一个戴它的人都将死于非命”，“指环的主人就是指环的奴隶”。

沃坦给了巨人一切，却不肯将指环撒手，而巨人要的就是指环，为此他们也宁愿放弃爱情，放弃弗莉雅，他们认为拥有权力就会拥有一切。沃坦实在无法抵御指环的诱惑，任凭众神劝说也不想用它来换回弗莉雅。在此关键时刻，世界的始母、智慧女神埃尔达现身，她警告沃坦必须放弃指环，远离指环的诅咒，否则黑暗将降临神界。沃坦出于恐惧，不情愿地将指环交给巨人，结果立刻目睹巨人兄弟为争夺指环生死相搏，法夫纳打死法索尔特，将宝物据为己有，藏入洞穴，自己化身一条巨龙，日夜守护，再无任何生存乐趣可言，后来沃坦与人间女子相恋，生下孪生兄妹西格蒙德和西格琳德，长大以后他们兄妹相爱，遭到西格琳德丈夫洪丁的追杀。沃坦在婚姻与契约女神弗丽卡的胁迫下，违心地判决西格蒙德被杀，同时又将违抗他的命令帮助西格蒙德对抗洪丁的女儿布伦希尔德禁锢在火焰包围的岩石上，罚她沉睡，直到有一位能够穿越魔火的勇士把她吻醒。

这位勇士就是西格蒙德的遗腹子西格弗里德，他的母亲怀着他逃到法夫纳盘踞的洞穴附近，被一直觊觎洞中财宝的阿尔伯里希的弟弟迷魅碰到。西格琳德生下孩子之后不幸死去，迷魅将孩子抚养成人，待西格弗里德将父亲留下的碎剑重新铸成的时刻到来的时候，迷魅和阿尔伯里希开始实施他们谋划多年的夺宝计划。他们知道西格弗里德一定能够杀死巨龙，便在奖励的酒中下了毒药企图诱骗西格弗里德喝它。西格弗里德杀死巨龙法夫纳，以龙血浴身从此刀枪不入，他用沾染龙血的手指碰了嘴唇，于是便可听懂林中小鸟警告他的语言。西格弗里德毫不犹豫地杀死迷魅，将指环戴到手上，怀揣隐身盔上路，按照小鸟的指引去寻找一位爱人。

英雄西格弗里德横空出世，杀死巨龙，粉碎尼伯龙人的阴谋，夺回指环，这一切令沃坦欣喜，以为从此会破除阿尔伯里希附在指环上的咒语，将指环还给莱茵河，天下从此太平。

为了考验西格弗里德的勇气和力量，沃坦在通往布伦希尔德岩石的路上企图阻挡西格弗里德，结果西格弗里德无所畏惧，挥剑斩断沃坦的长矛，当年正是这杆长矛击碎了西格蒙德的“诺通”剑，而今它被西格弗里德重铸，威力更加惊人。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沃坦期待的解救世界的高贵的勇士诞生了，然而众神之主的权威也遭到挑战，神界的末日已不可避免。沃坦怀着矛盾的心情黯然离去，他其实根本没有想到，因为西格弗里德和布伦希尔德相爱的力量，以后会酿成更大的悲剧。指环的符咒并未解除，直到它真正回归莱茵河。

命运中的爱情

《尼伯龙根的指环》在前夜剧《莱茵的黄金》之后，以一场荡气回肠的爱情戏开场。这爱情在它还没萌生的时候就注定有一个悲惨的结局。沃坦当初的计划分两个步骤，第一个步骤是让西格蒙德与西格琳德兄妹从小失散，饱受苦难，以此磨砺他们的意志，培养他们的英雄气慨，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们重逢以后会兄妹相恋，而且爱得那么惊天动地。第二个步骤是西格蒙德与洪丁决战会有两个结果，一个是西格蒙德杀死洪丁，从此便成为人间对抗尼伯龙人复仇大军的主要力量；一个就是西格蒙德战死（因为弗丽卡出于嫉妒心和契约与婚姻女神的职责，都不允许沃坦帮助西格蒙德获胜），由女武神将他的尸体带入瓦尔哈拉天宫使他成为神，以助长神界的力量。但是这周密的计划完全忽视了爱情的力量。当西格蒙德从布伦希尔德口中得知西格琳德“只能呼吸大地的空气”而不能随他一起进入瓦尔哈拉天宫时，他宁肯不在天宫与父亲会面，即便布伦希尔德告诉他沃坦已经解除了附在诺通剑上的魔力，他与洪丁之战只有死路一条的时候，西格蒙德也不愿与心爱的妹妹分开。只要能跟西格琳德在一起，他宁愿被永远禁锢在地狱，也决不上瓦尔哈拉天宫。

西格蒙德对西格琳德忠贞的爱深深打动了布伦希尔德，她不由自主地也爱上了他的同父异母的哥哥西格蒙德。为了这爱情，她居然也开始公然对抗沃坦的权威，不仅没有将西格蒙德置于死地，而且还用盾牌保护他免遭洪丁伤害，终于迫使沃坦亲自出面用长矛击碎他曾经费尽周折送给西格蒙德的宝剑。

布伦希尔德拾起西格蒙德的碎剑，保护着西格琳德快速逃离，她鼓励悲伤欲绝的西格琳德生下腹中之子，并将他抚养成人，为他的父亲报仇，她为这个孩子起名“西格弗里德”，意为“凯旋的英雄”。她哪里想到，她会被沃坦罚去沉睡，又偏偏等来了天下第一勇士西格弗里德将她吻醒，并从此相爱。

震怒中的沃坦为维护自己的权威，不仅剥夺了布伦希尔德身上的神性，还残忍地罚布伦希尔德在岩石上沉睡，任何一个路过的男人只要把她吻醒就可以娶她为妻。布伦希尔德苦求父亲设下障碍，希望能有一位无所畏惧的勇士以他的勇敢来接近她。沃坦被深深感动了，他悲伤地与爱女告别，在她沉睡的岩石旁布下娄格发出的魔火，自己去无助地接受命运的进一步安排。

西格弗里德与布伦希尔德，两个顶天立地的人间英雄相爱了，作为爱情的信物，西格弗里德把从巨龙那里夺回的指环赠与布伦希尔德，把它戴到爱妻的手上。崇高而纯洁的爱情被罪恶的指环蒙上命运的阴影，人间的悲剧与“众神的黄昏”都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西格弗里德离开了指环，但是他并没有把它还给莱茵河，所以他遭到命运的捉弄，注定陷入阿尔伯里希及其儿子哈根的毒计当中。哈根怂恿基比孔族首领冈特与驰骋莱茵河所向披靡的勇士西格弗里德结盟，并把妹妹古特鲁妮嫁给他，而古特鲁妮也对大英雄仰慕已久，芳心暗许。哈根献上的奸计虽然卑鄙，却叫冈特兄妹难以拒绝，因为与西格弗里德结盟意味着基比孔人的统治更加稳固。

西格弗里德与冈特歃血为盟，接着喝下由美貌的古特鲁妮捧上的药酒，从此忘记一切前尘往事。他爱上了古特鲁妮并决定与她结婚，而哈根又指使冈特把独居岩石的布伦希尔德娶来做新娘。冈特深知自己的勇力不足以穿越魔火，便求西格弗里德帮忙，后者竟欣然答应。

指环被西格弗里德作为爱情信物赠与布伦希尔德，这一事实令沃坦及众神忧心忡忡，焦虑万分。布伦希尔德最亲爱的妹妹瓦尔特劳特下凡找到布伦希尔德，希望她能够将指环归还莱茵河，解除指环的符咒及其带来的黑暗阴影。完全沉浸在爱情幸福当中的布伦希尔德断然拒绝妹妹的请求，对于这珍贵的爱情信物，她就是死也不会放弃，就算瓦尔哈拉天宫化为灰烬，也休想从她这里拿走指环。她当然不会想到，残酷的命运片刻间就降临到她的头上，头戴隐身盔的西格弗里德以冈特的面目出现，他轻易地就突破了魔火的包围，不仅毫不费力地制服了布伦希尔德，而且从她的手上夺走了指环。

迷失本性忘却一切的西格弗里德彻头彻尾地背叛了布伦希尔德，他把自己的爱人交给结盟兄弟冈特做了新娘。悲痛欲绝的布伦希尔德发现站在眼前的西格弗里德根本不认识自己，而他的手上却戴着刚刚被从自己的手上夺走的指环。无论布伦希尔德怎样呼唤，西格弗里德都对以前的事情毫无知觉。哈根趁机拿过长矛让西格弗里德对着矛尖起誓，称如果有不忠实的行为，甘愿被长矛穿身而死。西格弗里德哪里想到他的行为已经是双重背叛，既辜负了布伦希尔德，又没有对冈特兄妹说实话。

被背叛和欺骗折磨得失去理智的布伦希尔德狂怒之下誓要复仇！她要求貌似正义的哈根协助她杀死西格弗里德，并告诉他西格弗里德的死穴在后背，因为那里没有被龙血沾到。哈根为她制定了谋杀计划，欲在森林狩猎的时候行刺，再谎称他被野猪咬死向被蒙在鼓里的古特鲁妮交差。这个计划得到了冈特的允许，因为他也抵御不了指环所带来的“巨大神秘力量”的诱惑，而要想取得指环，就只有让西格弗里德死，让他妹妹的爱情落空。

当狩猎的队伍路过莱茵河畔的时候，莱茵河的女儿向西格弗里德索要指环，并警告他灾难即将临头，“编绳的诺恩女神已经把诅咒编进了原始法则的绳索中”。如果此刻西格弗里德将指环归还是否就会避免悲剧的发生呢？从戏剧发展的逻辑方面看，这种情形不可能出现。西格弗里德不仅拒不归还指环，而且还耍弄嘲讽了莱茵河的女儿，他甚至向她们索要爱情，说什么“如果你们赐予我爱情的喜悦，我就给你们指环”的话。他已经把指环当作他自己的财产，根本没有将指环的命运符咒放在眼里，用莱茵河女儿的话说，“他宣了誓，但不遵守誓约！他懂得符咒，但是不提防符咒！”公然与命运对抗的无畏英雄以他强大的力量加速将自己推入死亡的悲剧。

下手之前，残忍的哈根又让西格弗里德喝下恢复记忆的解药，他又能听懂林中鸟儿的说话了，他回忆起从前的种种往事，向同伴述说他屠龙的伟绩，穿越魔火吻醒布伦希尔德并娶她为妻。听到这里首先吃惊地跳了起来的是冈特，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恰在此时，沃坦派出的信使—两只乌鸦飞来盘旋在西格弗里德的头上，当它们飞往莱茵河方向的时候，西格弗里德猛然醒觉，将目光投向乌鸦，而将背部留给了哈根。哈根趁机宣布了西格弗里德不忠背誓的罪状，并举矛刺向他的后背。

濒死的西格弗里德头脑清醒地回忆起一切，他悲伤地向布伦希尔德表示忏悔，呼唤着心爱的人的名字颓然死去。

爱情的胜利

在西格弗里德的尸体面前，哈根与冈特为指环展开争斗，冈特不敌哈根被刺死，古特鲁妮在心碎而死之前，道出事情真相：“现在我才猛然明白，布伦希尔德是他喝药酒忘掉的真正所爱！”布伦希尔德此刻的头脑无比清楚，对悲剧的前因后果完全知悉。她知道，无论西格弗里德是多么完美的英雄，无论他创造出多么英勇的业绩，无论他多么忠于对布伦希尔德的爱情，他都要被交给众神所遭受的诅咒，因为拥有指环就必然舍弃爱情。布伦希尔德再次沉浸在对往日甜美幸福爱情的回忆当中，她坚信她与西格弗里德的爱情终会破除指环的魔咒。她让沃坦的乌鸦带信回瓦尔哈拉天宫，告诉众神她已经决定把指环交还给莱茵河的女儿，她要为西格弗里德殉葬，让莱茵河的女儿从她与西格弗里德的灰烬中取得指环，因为她要用燃烧的烈火和滔滔的河水清除指环上的咒语，“保留住光亮耀眼的纯粹黄金”。

布伦希尔德以她的性命再加上爱人西格弗里德的性命的代价，将指环交回莱茵河。盗取莱茵黄金的阿尔伯里希的儿子哈根跳进莱茵河妄图再次抢回它，被莱茵的女儿拖入汹涌的洪水中淹死。指环的故事完成了一个轮回，都是在莱茵河底，由尼伯龙人盗取黄金始，由尼伯龙人抢夺指环失败丧命终。

尼伯龙人与莱茵的黄金仅仅是故事的起因，悲剧的真正根源是众神的贪欲与自私，这种贪欲与自私导致他们严重忽视了爱情。沃坦以爱情与美丽女神做建造瓦尔哈拉天宫的抵押与报酬，后来虽然慑于埃尔达的警告，不情愿地用从尼伯龙人那里强夺过来的指环换回弗莉雅，但是灾难的种子从此种下，命运的符咒如影随形。众神之主虽然想尽一切办法解除魔咒，但是在他的每一个周密的计划当中，都忽视了爱情的存在。而偏偏就是被他忽视的爱情，每每打乱他的计划。最后指环虽然被两代人培育的大英雄西格弗里德从巨龙那里夺回，却又被作为爱情的信物赠与同样为了对抗命运符咒而生的布伦希尔德。爱情的力量如此巨大，大到无惧一切黑暗与凶险，大到敢于公开对抗命运，明知被诅咒也绝不在意。

拥有指环的代价是弃绝爱情，而拥抱爱情的代价是逃脱不了注定的命运，是生离死别，是同归于尽。然而，爱情仍然是战胜一切的力量，它体现了人类的尊严，人类的伟大，在崇高的爱情面前，众神、巨人、尼伯龙人都显得那么猥琐渺小，那么微不足道。只有爱情，才能最终解除魔咒，也只有爱情，才能一举摧毁众神的统治，彻底消灭灾难的根源。

布伦希尔德在《尼伯龙根的指环》的大结局中，不仅以熊熊燃烧的身体将指环带回莱茵河，杀死了阴毒残忍的复仇者哈根，而且她还将火把投掷到天上，让已经堆满木柴的瓦尔哈拉天宫及围坐在一起的众神一起化为灰烬。既然绝望的众神已经做好等待命运宣判的准备，那么就让他们随着他们贪欲的牺牲品一起毁灭吧。

布伦希尔德和西格弗里德可以在另一个世界享受更加美好的爱情，布伦希尔德正是怀着这种喜悦骑着她的爱驹格拉纳冲入焚烧西格弗里德尸体的烈火。“明亮的火焰席卷了我的心：要去拥抱他，要让他拥抱，在最强烈的爱情中永结百年之好！西格弗里德！西格弗里德！你看啊！你的妻子在极其幸福地向你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