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风景的印象

中国色彩 作者:(日)村松梢风 著,徐静波 译


江南的风物

风景的印象

有位老家湖南的朋友曾这么对我说:

“我在日本的时候常有人问我:洞庭湖有多大?对这一问题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洞庭湖的大小没有固定,有时大,有时小。这样的回答人们听了会觉得很奇怪。之所以这样回答,是由于洞庭附近的土地都是低洼地,下了大雨后这一带变成了泽国,此时就出现了方圆数百里的汪洋大湖。倘若遇到了旱时不下雨了,那么湖水便渐渐消退,那儿又成了一片荒滩地,烟波浩渺的大湖仿佛被抹去似的消失了。当然中心区的湖水还是存在的。因为有如此变化,所以很难说清湖的大小和形状。正因为洞庭湖的景色这样多变,所以要用寥寥数语便描写出来就更非易事了。潇湘八景也是这样。你带了人去游览,说这儿就是潇湘八景,结果却很难指定哪一地便是哪一景。当然大致的区域是固定的,但那是指的一大片地方,不像近江八景那样,这儿必得有三井寺的大钟,那儿则限于粟津的青岚这样局限性的景区。所以,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地方,潇湘八景在你眼前会呈现出迥然不同的景象。诗人作诗吟唱,画家作画描绘,眼前的题材不一,作出来的作品也大相径庭。简而言之,艺术家可在那儿创造出每个人自己心目中的潇湘八景。”

我虽曾去过中国,但多在上海周围一带,对中国腹地的景色则一无所知。在去南京的途中,去西湖的旅次,透过火车的车窗所望见的乡村景色很多仍历历在目。我坐夜行列车从上海出发,临近南京时正是拂晓时分,从难以安寝的睡梦中醒来,睁开惺忪的睡眼向窗外望去,在离铁路数十米近百米的地方,出现了我自日本出发一个多月来没见到过的山,虽不很高,却是绵延不断。路边不时可见有石雕的犹如鸟居似的高大建筑,此为墓道的石门。昨日夜半时分下起来的雨今日早晨已停了,但还没有完全放晴,四周升腾起了浓重的朝雾。在弥漫的晨雾中,有座百来户人家的村庄寂静地展现在眼前。村里有条河,有小桥,有杨柳的树荫。在所有的国度,乡村里的人似乎都是早起的,可见戴着帽子、穿着长衣的农夫在田里耕作,身穿淡青色宽大衣服的老妇人来到河边洗菜。在尚未完全苏醒的早晨的光线中,我望着所有的这些景物。这是极为普通的景色,但是这普通的景物却使眺望的人的心中感到其内蕴着某种深刻的意味。沪杭铁路沿线的风景也是我所喜欢的,那儿只是一片横无际涯的宽广的平原。麦子都已收割了,收割后的田野上开着一大片紫云英。水边低垂着杨柳,横卧着耕牛,有旧日风貌的农家,有森林。初夏正午的太阳热辣辣地照在大地万物上。地势在渐渐地趋于低平,随着列车的前行水乡多了起来。笔直的一直流向地平线远方的运河,城墙外的护城河,远处浮现出点点白帆,眼前是林立的桅樯。沿河岸而建的城镇。城街后面蜿蜒逶迤的城墙。映入眼帘的皆为诗,皆为画。

译自村松梢风《中国漫谈》,东京骚人书局1928年5月

建筑

在大陆性的中国国内,西湖是惟一的具有人工色彩的风景的典型。在方圆五里多的这个小小的湖周围及湖中的几个岛上,是数千年来中国历史、文明、艺术情趣的结晶。它充分体现了人文景观可以在多大程度上超越于自然之上,它可以给予人们以自然的造化所难以企及的艺术上的感动。西湖的美大部分体现在它的建筑上,湖光山色只不过是使所有的建筑显得更美的背景而已。游了西湖之后我才真正地认识到中国是一个建筑之国。

中国的建筑,我在西湖之外的其他地方所见到的艺术性的建筑大抵也是这样,用材都极为粗劣,装饰也真是十分粗糙。因此进入房屋内部仔细观赏的话,差不多都会失去其价值。中国的建筑是应从外面来欣赏的建筑,而且须置以相当的距离。就适宜于从远处观赏的建筑这一点而言,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无过于中国。我国的建筑在用材上十分讲究,在局部性的艺术构筑和装饰上都极为精巧,以此而言,有些可居世界之冠。但在外观的整体美上,却怎么也不能与中国相媲美。日本的建筑注重内容,而中国的建筑则全力倾注于形式。日光的阳明门、芝山的灵庙,或是安艺的宫岛等处,看上去其外观上的美和艺术感兴的丰富程度竟会不如西子湖畔的一家茶馆。

去西湖游览的人,一定见过隔湖而立、分别位居于南北两山、遥相对峙的两座古塔吧。南面的塔为雷峰塔,北面的塔为保俶塔。两座都是年代悠久以砖瓦建造的古塔。但是走近一看,塔体已是颓败剥落,外壁和塔顶上不时长着一丛丛的杂草和不知名的灌木。雷峰塔塔身大而低矮,犹如一口伏在地面上的挂钟,保俶塔则细而高,像一柄长枪直插云天。两塔南北对峙,形成了绝妙的对照。正因为有了这两座塔,西湖的景色顿时就增添了梦幻般的色彩。它使人想起了一二千年古老的历史和传统,在游子的心中深深地留下了虔敬、神秘的印象。

离了湖畔折入山路时,可见山上长着稀疏的杂树,树下长着一大片茂密的蕨菜,已有三尺来高。翻过这座不太高的山下至那一头的山麓时,有一座名曰清涟禅寺的寺园。一块写着“玉泉古迹五色巨鱼”的石碑置立在门前清冽的溪流边。寺内有一个长方形的大泉池,如玻璃般透明的水中游动着无数长达三四尺的大鲤鱼。在泉池的三面围绕着水榭式的建筑,正面的栏间有一木雕的大匾额,上写着“鱼乐园”。不高的水榭从三面将各自古雅的倩影投映在青碧的泉水中。这是多么和谐、多么清寂的景色呵!伫立在此,觉得自己已彻底远离了喧杂的尘世。

云林寺是一座巨刹。在宽广的寺园内好几座殿堂楼阁和古塔相毗邻,庄严壮丽,互相争雄。从其后山上的韬光寺的寺园中可一览湖山胜景,令人叹为观止。韬光寺周围峰峦叠嶂,山谷交合,唯有朝南一面对着浩渺的西湖。上韬光寺的山路两边是一条绵延的竹林。极目所视,山岭均被苍郁的老树所覆盖。在苍山和绿树之间不时露出了亭台楼阁的飞檐翘角,宛如画舫翘起的船头。周围氤氲着淡淡的云烟。南画的所谓山景楼阁图便是依此创作出来的吧。

不过,最集中地体现了西湖建筑精粹的,还得数湖边的各种建筑物。湖水与建筑物的融和,建筑物与庭园的融和。沿湖而建的各种茶馆、酒楼、别庄。这些都是极尽建筑艺术的技巧,美奂美轮。我曾见过堪称其代表性建筑的刘庄,这是一座位于湖西畔的古老的宅邸。临湖建有一楼门,楼门的样式错杂反复,极为精彩。寂静地依水而立的情景真是令人心醉。我叫船夫靠了岸,入邸内去看了一下。门口有个看门人,在卖着粗点心、甘蔗和黑慈姑等。里面无人居住,所以谁都可以入内去看,房间很大,弯弯曲曲的走廊无尽似的彼此相连。庭园虽有些荒芜,水石的构策却极富雅趣。走到一半时有座小门挡住了进路,便叫随行的船夫的孩子唤了看门人来,给了他二十文钱,他便打开小门带我们进去了。里边有座很气派的殿堂,供奉着神明。从湖上一开始看到的楼门便矗立在堂前。楼门历经风雨的侵蚀,已相当破败,却一直无人修缮。园里面也有几栋房屋,无数的房间由走廊相连。不久前似乎还有人住过,一间小房间里放着一张挂着帐幔的床,里面还有些装饰物留存在那里,像是一间女子的闺房。我未加以探查,故亦不知此处宅邸以前曾有何人居住。不过从其精雅豪奢的程度来看,一定是称雄一时的豪门大家。我心里在试想往昔中国人这种极尽风雅的生活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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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庭园

附近还有几处有名的别墅式的宅邸,被称为素园和高庄之类。除宅邸之外,我来到此地还初次认识到了中国庭园的美妙。每处宅邸的园内都修池叠石,栽种竹林和杨柳。楼阁与楼阁之间有潺潺流水,水流的深处植一丛竹林。水榭处架有一小桥,泉石流水之畔有依依的垂柳,水流一直注入湖中。这是刘庄庭园的风景之一。

竹林的清雅以高庄为最。总体来说,江南一带是竹子的产地,到处皆有竹林。竹的修美无与伦比,南画中多以竹为题材便是很自然的事了。不过,同为竹,此竹与日本的竹感觉不一样。日本竹子的产地在京都一带。宇治,山科,嵯峨,这些京都的近郊地都有秀美的竹林。但是京都的竹林其秀美的程度毕竟不能和中国的修篁相比。中国的竹,是专为入画的竹。而京都的竹,则是用于制作落水管、竹篮或是采掘竹笋的竹。竹子虽无心灵,但两者之间却有等级和品位的高低。园内有濒于颓败的土墙,墙垣的前后皆有竹林。茂密的竹林对面有一个六角亭,亭内有类似竹林七贤般的人物正在品茗闲谈。这是高庄庭园景象的一隅。

看了中国的庭园之后,我体悟到了这样一点,即庭园是为建筑物增色而修建的。中国的庭园宜于从外面观看,这是与日本的庭园在意趣上不同之处。日本的庭园是宜从屋内、从席地而坐的客堂上望出去的园林,任何一座名园都是依此精神而设计的。我到京都去曾看了银阁寺。这座东山时代的代表性庭园的秀美至今仍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次我借了园内的木屐信步走到山泉处,我清楚地记得,其时我远望着庭园内的景物,此时我内心所激起的感兴,只及我从东求阁的客堂中眺望时的几分之一。山谷的八佰善的庭园规模不免过时,谈不上是一处名园,但从代表了文化、文政年间市井的情趣这点而言,倒是一座相当雅致的庭园。我也曾怀着好奇心一度下到那座园内去走走,但径边的树枝不时地碰触到衣袖,飞石上也难以行走,不禁使人感到逼仄狭隘,心情不畅,并未引起特别的性味。日本的庭园,不管是哪一处,都是宜于席地坐在客堂上欣赏的庭园。因此其多为模拟大的自然形象。泉水拟作池水,池水则拟作湖水,一片植物要看作树林或是森林。竹管内的淙淙流水令人想起激流奔涌的溪谷。你将这所有的景物都从某特定的视角统一去观赏的话,才能了解日本庭园的旨趣。以观赏庭园本身来作为造园目的的庭园,可谓没有一个国家达到了像日本这样的水准。但有一长难免有一短。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在论及建筑与庭园之间的和谐、树木的阴影等诸方面,日本的庭园就要落在后面了。大致而言,日本庭园的建筑物都赤裸裸地呈露在空间中。银阁寺是作为庭园的点睛建筑而建的,因此它与树木和泉池之间显得交融一体地和谐,但即使如银阁寺这样的名园,若从银阁处来远眺其主建筑的东求阁,楼阁与庭园如同两个独立体,毫无关联。白天御殿的庭园也好,大隈侯的庭园也好,庭院本身是相当地典雅,但作为其中心的建筑物却裸立在野天之中。谈到这一点,不管是哪一处中国庭园,园都是作为建筑物的附属体来体现其价值的。林木掩映着楼阁,泉水倒映着堂榭,它力求做到从外部眺望时能如一幅画一般和谐隽秀,并且从屋内望出去也绝不会失去雅趣。正因为它不像日本庭园那样去比附模拟宏大的形象,所以反而可以充分体味闲寂清雅之趣。若将日本的庭园和中国的庭园折中一下,能否产生出同时达到两者选园旨趣的理想的庭园呢!我期望中国的造园专家能对此加以考量。

日本的画家中携载笔砚旅迹江南的人近年来似乎有了显著的增加。交通便利自然是其原因之一,同时它也表明了画家的研究志气十分高涨,人们已不满足于募临原有的那些粉本,我觉得这是一件大好事。尤其是画中国画的人应该到中国去,充分地研究中国的自然山水。山川的形态、田野的景象这些自不必说了,即使是一棵松树,一丛竹林,在日本所想象的与在中国所见到的感觉也不一样。一木一石皆中国。乃是因为地质相异,空气的干湿程度也相差很大。你到了画人物的阶段就更不用说了。你若要画人物而不去中国做实地的人物考察,那么画出来的人毫无依据。在画家中时兴到中国去旅游这现象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有益的风潮。

若浏览一下上海的日本报纸中的船客往来栏,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来去的画家姓名。曰著名大家某画伯,曰新秀某画伯,曰无名画家某某氏,或是老画家,或是青年画家,令人目不暇接。但若是看一下这些画家到了上海的行踪,十人中有十人去了苏州。他们下了船以后,似乎在上海宿一两天都觉得是在浪费时间,提着行李立即匆匆忙忙赶往苏州去了。苏州在日本人中竟这样地出名,尤其在画家中间已成了取材入画之地了。确实苏州是值得一去之地,从某方面讲,画家都趋之若鹜也并非没有道理。但是,江南天广地阔,即使不去苏州,其他地方也有取之不尽的绝佳素材。就像堆弃的石头一样取之不竭。尽管如此,却还是像乡下人买东西必称三越一样,当我看到画家诸君不管是张三、李四都一律涌向苏州时,忍不住要失笑。日本人对于苏州竟然已是如此地憧憬向往,他们头脑中的苏州差不多已成了一种模式,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很怀疑他们在苏州能画出怎样的画来。为什么不去一些完全为人所未知的地方,在恐怕连中国人的画笔都未染及的全新的素材上创作出一些力作来呢?只有这样才具有旅迹中国的意义。我竭力劝谏今后新去中国游览的画家能留意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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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的风景

在上海的市区中也有不少与众不同的有趣的景色。苏州河渐渐地流入了黄浦区,在河口处有一座外白渡桥。无论是站在桥上眺望出去的四周的景色,还是从河口三角洲上那座小小的公园眺望的铁桥的景色,都是上海独有的街景。在苏州河的河口两岸,一边是公园,一边矗立着砖瓦建造的各国领事馆。紧靠河岸系泊着无数的小帆船,在黄浦江上则停泊着军舰和轮船等。公园里树木不多,大部分是草坪和花坛,置放着很多长椅。不管什么时候去,长椅上总是坐满了一对对夫妇或是带着小孩的父母。有几伙歪戴着鸭舌帽,穿着皱巴巴的大方格上衣,系着红领带的流浪汉模样的人趴在草坪上在闲聊。从树桠之间可以望见市区远近不一的各式楼房……

从老靶子路的交叉口沿北四川路再往北行约两百米左右,街道变得狭窄起来,曲折蛇行的小街,形状奇妙的屋顶线条,墙壁的颜色。若以此为油画的题材一定很有意思。在静安寺路的尽头有座静安寺,寺外有古旧的围墙,沿墙的街上矗立着两三棵高大的朴树。若稍站远点将这朴树、围墙、古寺一起收入眼帘,就成了一副很凝练的画。

从我所住的老靶子路走不多远有一条叫昆山路的马路,路边有座极小的公园。虽称为昆山花园,却没有任何花坛或花草,只种着几棵树,这儿完全只是小孩玩耍的地方,通常人们称其为儿童公园。从下午到傍晚时分若从公园走过的话,可看到很多孩子在玩投球之类的游戏。但正因为是儿童的游乐场所,所以一到了夜晚便人迹杳然。瓦斯灯在地上投下了青白色的光影。

在一个春雨初霁、雾气迷蒙的晚上,我曾从该公园一旁穿过走到北四川路去。那一带都是砖瓦结构的楼房,从三层到五层楼不等,路边排列着这样的大住宅楼。那儿有一片向内斜进去的空阔地。站在空地的入口处向里望,暗幽幽的漆黑一片。两边的楼房和最里面尽头处的楼房的屋顶,在迷蒙蒙白茫茫的天空中呈现出高低错落的轮廓。只有在里面的一座楼房上,有一扇高高的窗户亮着灯。看上去就仿佛是一片黑暗中的一只眼睛。轻如薄纱般的夜雾一直弥漫到了空地里面。

这是非常浪漫的、充满梦幻色彩的景色,但我以后多次走过,见到的却只是很普通的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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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

若看到两三个中国人聚在一起喝茶的话,桌上必定放有西瓜子。他们将瓜子一粒粒放在嘴里,用门牙“咔嚓咔嚓”地咬开,只将薄薄的瓜仁吃进肚里,而将壳吐得满地皆是。喝茶通常用茶杯,而去菜馆或是茶馆的话,用来喝茶的却是像日本的饭碗形状的茶碗。茶房通常将一撮绿茶的茶叶放入茶碗中,再注入开水,盖上茶盖端给客人。喝的时候稍稍掀开茶盖,端起茶碗微微向自己这边斜过来慢慢地啜饮。就这样,有时端起茶碗啜几口,其余时间则是不断地吃着西瓜子,悠然地聊着天。说起中国人悠然的一面,恐怕是三两人聚在一起喝茶闲聊时最能体现出来了。中国人是非常爱好喝茶的民族。无论到世界何处去,恐怕没有一个民族像中国人那样频繁地喝茶了。坐火车的话,车上便有侍者立即提着大茶壶和茶碗来,给你倒了开水后离去。没有必要像日本那样从车窗中探出头来大声吼叫,而是在桌上放着茶壶和茶碗,悠然地喝茶。中国火车的好处便是各等车厢皆有桌子。桌子是细长形的,乘客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很方便。无论是喝茶、进食、读书,要是有伴还可一起打牌玩,有了这张桌子真不知有多方便。像日本的火车那样只能往后靠的话,首先就极易疲倦,很难受。有桌子的话就可以将手搁在上面,或弯起胳膊托着脸,或是趴在桌上打个盹儿,身体实在很轻松。日本为何不早点也改成这样子呢?我曾坐过日本火车的一等和二等车厢,遇到车内很挤无法动弹的时候,真有如被领进初次拜访的人家的客厅内一般,从早到晚只得正襟危坐。无论怎样耐心好的人遇到这种时候也受不了。坐火车并不是为了去学习什么礼节规矩的,所以希望能早日加以改进。我们还是回到喝茶的正题。大约每隔一小时车上的茶房便过来加开水。哪怕坐一整天车,下车时只需付十文钱或是二十文钱的茶资即可。

无论是都市还是乡村,哪儿都有茶馆。茶馆的规模都很大,一般都是大房子,楼下楼上都放置着数十数百的桌子。从一早就有客人进来。茶钱哪儿都是每人十文钱。像上海一带的大茶馆,大可容纳数千人,这种地方到了晚上大抵变成了卖春妇营生的场所了,无法神闲气定地悠然喝茶。

在上海以品位最高而著称的茶馆中,有一家位于广东路街角上的同芳居。这家茶馆底层是食品店,主要卖蜜饯等。走到店最里头有一很宽的楼梯,上了楼梯来到二楼,以日本而言,就像以前本乡青木堂那样的风格。不过房屋、桌椅茶具的精美都远在青木堂之上,茶也好。这儿的蜜饯在上海也是独占鳌头。尤其是莲心和蜜枣做得相当好,我常去那儿买。

二楼分割成一个个小间的墙上开着一个圆圆的月洞门。在这边的房间喝着茶向对面的房间望去,对面有四五个人正在围桌品茗闲谈,其情景正好镶嵌在月洞门的门框内,别有情致。对面还有插着桃花的花瓶,极富中国情调。

坐在那儿时,来了一位画家,拿着几十张写有诗的半截大小的纸,问要不要买。我试着问了一下价钱,答说五张一元。那位画家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留着稀疏的胡须,瘦瘦的,小小的眼睛热情地微笑着。

若到乡村去可找到很舒适雅致的茶馆。在我所去过的几家中,南京城外雨花台山麓的那家茶馆,挂着“露花台第二泉”的匾额,还有西子湖畔的很多家茶馆,都是令人流连忘返之地。

中国人食西瓜子的习惯由来已久。西瓜子有消除脂肪之毒的功效,从生理上而言,像中国人那样大量食用高脂肪食物,也有必要常食西瓜子。怪不得中国人常食用瓜子。不管到哪儿去,只要端上茶来必同时奉上瓜子。到艺人馆去也好到娼妓馆去也好,客人到了那儿后立即端来茶和西瓜子。西瓜子都是放在盘子里的,她们便抓一小把放在桌上一粒粒为你嗑开。但是若是吃不惯瓜子的人,要顺利地嗑开瓜子壳也绝非易事。若能很在行地嗑开瓜子壳,好歹也算一个中国通了。

和西瓜子相比,南瓜子的壳薄而软,吃起来要容易多了。味道似也比西瓜子好。我一开始不知道,在西湖荡舟游览时,在岛上的茶店里第一次买了南瓜子,在船上作茶食尝了尝,觉得味道甚佳。回到上海后立即到同芳居去买了上等的南瓜子,此后一有空便“咔嚓咔嚓”地嗑食南瓜子。而且在饮中国茶的时候,不知不觉地会体会到一种中国情调。

中国的菜肴繁复多样,相当出色,而小食点心之类则几乎乏善可陈。蜜饯做得很不错,此外的馒头包子、油炸糕、团子之类,到底不如日本点心和西式糕点那么精美可口。所以中国人很少吃点心小食。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像日本那样有那么多的点心糕团铺,而中国尤其少。要是让中国人尝尝日本的豆沙馅的糕团,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他们说这样的东西一下子吃很多肚子会受凉。吃了豆沙糕团竟然肚子会受凉,我实在不解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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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菜肴

上海有各种中国菜。北京菜、四川菜、湖南菜、南京菜,各地风味的菜馆都有,各自在自己的招牌写明哪方菜肴,以自家的特色吸引客人。不出一地便能品尝到全国菜肴的地方据说在中国也就只有上海了。虽说同为中国菜,但比较一下广东菜和北京菜,就会发现大异其趣。各个有自己的南北特色。北京和广东,在气候和风土上自然大不相同,在人的体格长相、语言风俗上也截然不同。广东人即使到了上海,语言也不通,到了北京就如同哑巴一般。比起青森县的人和鹿儿岛县的人碰在一起,北京和广东之间的交通更加不便,平素彼此间很少往来,因此互相间的隔阂就相当深。从历史上来讲,中国的南北统一,就政治权力集中一处而言还多少有点意义,而欲借此以某种标准来统一民众的生活形态,则在根本上有违于自然了,其无法实现也是理所当然的了。正因为如此,菜肴自然也大相径庭。四川和湖南,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必须认识到,在中国这样一个大国中,因各个地区不同,地方色彩也就极为浓厚。因此,若要了解中国菜肴的整个风貌,不一一去品尝各地的风味菜肴,就很难说已进行了透彻的研究。我在上海期间,得以有机会品尝了不少各地的菜肴。不过,仅是各个吃了一遍,也还未达到比较研究的程度。即便就某一个菜而言,其烹调制作也非常复杂,以品尝的人的舌感甚至都很难说清这到底是哪一种滋味。而且对于初尝者来说,还有很多东西怎么也吃不惯或不敢吃。这些正是中国菜的特色,因此短期的旅行者仅能凭借自己的口味和爱好说一句好吃而已,而不能对中国菜的本质有鞭辟入里的深刻见解。不过,总体而言,正如大家所说的那样,一般来说味道不错。夹一筷放在嘴里时,立即有一种滋厚的、浓郁的味道融入舌中,深入整个口腔内,使人沉湎于一种感觉上的陶醉状态。就这一点而言,没有其他食物比中国菜肴更具有魔力之功效了。中国菜是彻头彻尾的需用舌觉来品味的菜肴。不像西菜和日本菜,还需要视觉和嗅觉。因此,就缺点来说,它缺乏一种雅致的情趣。但这毕竟只是外国人基于自己的主观标准所做的判断,而中国菜的理念是,食物只是诉诸舌觉、以美味为其最高宗旨,因此外国人的评判对中国菜就有点隔靴搔痒了。中国菜是崇尚实质的,这正是中国人的国民性。

就像菜肴本身缺乏雅趣一样,菜馆的设施也好餐具也好都很煞风景。像上海、南京、杭州等大城市里即使被称作一流的菜馆内,也只是在涂上了红粉或是油漆的板壁和柱子上,挂着香烟广告的美人画来充作装饰物,餐具等也非常粗劣。在这煞风景的房间里,一大伙人围着大桌子,先后将筷子或调羹伸向一盘菜或是一钵汤。而正式用餐的场合,是只有一张桌子,通常围坐着八个人或十个人。一盘菜被端上来时,按规矩大家一同将筷子伸入盘内。这种食用法是由菜的性质所决定的,若将大盘中的菜一一以小碟分派给每个食客,其美味将失去大半。另一种说法是,中国这个国家自古以来便富有神秘性,即使是个人间的交往,彼此也往往不交心,稍一大意便有可能遭到毒害。因此用餐时大家彼此在同一个盘内进食,以示没有恶意和危险,不知不觉便形成了一种习惯。此说真伪难定,但到了中国想一下的话,你会觉得只有在这个国家才可能会有这样的事。总之,这如今已成了习惯。因此在大家都将各自的汤匙伸入一个钵内舀着啜喝的时候,你也就不会介意了。若是彼此投缘的知己一起吃饭时,饭桌上的气氛就更加融洽无间,十分愉快。但若是同桌者中有带病菌的人,那么便伴有相当的危险。但中国人都无所谓,倒是将自己吃了一半的食物让与他人才是显出其至上的好感和亲睦之意。

在上海虹口日本人集居的地区有条叫密勒路的街,街上有家叫“合珍”的下等饭馆。到了晚上都是苦力到里面去喝酒吃饭,所以其不洁程度就难以用言语表达了,穿着西装革履的毕竟走不进去。可是令人惊异的是,那家店所做的炒面非常好吃。炒面是到处都有,可是连一流菜馆做出来的炒面都不及这家“合珍”,因此在日本人中和中国人中都出了名。我也曾去尝过一回,从此便欲罢不能,三天一次打电话去定了叫他们送来,或是自己特意跑去吃。自己去吃的话是刚炒出来的,味道也好,而且在脏兮兮的小馆子里与苦力、小商贩之类的人一起吃也别有一种滋味,便时常去。送外卖的人模样也和苦力差不多,手上脖子上都黑黑地积着一层污垢,黑乎乎的拇指伸进碗的内侧端着来了。饭食上有一个拇指按过的凹陷处,喝茶的茶碗上残留着黑黑的手指印痕。这家店有两三个这样送外卖的人。其中有一个跟我熟了,每次给他一点小费,以后便会对我非常客气。那人已近五十岁了,头上有点谢顶了,长着一口龅牙。有一天我也去那儿吃炒面了,吃完后还想再吃点饭,他听了后用中国话和日本话混杂在一起对我说:“先生,我们店里的炒饭也很好吃,不尝尝吗?”可我不想吃炒饭,便答说:“炒饭不要,拿白饭来。”这下堂倌态度变得生硬起来,说了一声“好咧”,便走了。不一会端来了我要的饭菜。我坐在稍好一点的雅座上吃,吃完后点燃了一支烟,将目光投向前一看,那秃顶堂倌远远地站在那里捧着一只大碗在吃着什么,他看见了我,露出一口龅牙傻乎乎地笑了,接着他捧着饭碗来到我的身边说:“这就是炒饭呀,很好吃的,不尝一尝吗?”说着将自己吃了一半的饭用自己的调羹舀了一勺送到我嘴里。我一下子窘住了。我一边“呼呼”地拍着肚子,一边对他说:“我已经吃饱了。”可那堂倌不管,直说好吃呀,你尝尝。没办法只得张开嘴吃了一口。堂倌望着我的脸问:“怎么样,好吃吧?”“嗯,好吃。”堂倌听了喜笑颜开,又舀了一大勺:“来来,再吃点。”

在青楼里留宿的早上,那儿的小姐给我端来了红枣莲心汤,她自己也在一旁吃。据说这汤大补元气。我当时不知有此功效,只是当赤豆黏糕汤一般,觉得味道不错,便说道“很好吃”,一碗全吃光了。一看,小姐的碗里还有一半左右,于是她让我吃了一口后自己又吃一口,然后又给我吃一口。她还是有点姿色的半老徐娘,我也并不觉得讨厌。

总之中国就是这样。你要觉得这体现了友好亲睦,那也没有什么不像样,但这样的举止行为在根本上却是由于缺乏卫生意识所引起的。可你又不能对他(她)说这样做不卫生。

日本人用中国的婢女其实最感困窘的事便是这一点。清扫厕所的抹布与擦客堂的揩布她们都彼此不分。当然洗的时候她们也毫不在意地将其放在盛饮用水的桶里洗。中国人的住房里没有厕所的设施,只是在楼梯下面黑暗的角落处放上一个马桶而已。刷洗马桶的人每天都会到各家来刷洗。小便的时候躲在房檐下放一放也不妨,到了晚上便将一个个坛子样的东西放在各个房间里,小便可放在里面,或放在什么桶之类的东西里,你看到什么合适就可以放。有一次一个熟人带我去妓院,我突然想小便,便悄悄地问那带我来的中国人:“在哪儿小便呀?”那人指着对面并排放着的两个桶中的一个说:“放在那里吧。”走近一看,一个桶内放着清水,旁边有个烧水台,清水桶旁边的桶内积着污浊的脏水,浮着茶叶渣和痰什么的。还只是刚到那儿,我一下子感到手足无措了。

“可以小便在这儿啊?”我转过头再叮问了一句。

“对,可以。”

于是我横了一下心就放在这桶里,正放到一半,那脏桶已有了八分满,脏水都“噼噼啪啪”地溅到旁边的桶里去了。

“这下糟了。”我赶紧中止。

“怎么啦?”

“不行呀,都溅到旁边的一个干净桶里了。”

“没事儿,溅出来没关系。”

也许是没关系,但再想一下,这水可能要喝的。我把那个脏桶挪开了三尺远,总算把余下的放完了。

脏不脏暂不说,按我们的习惯,在房间里而且是众目睽睽之下当众小便太不像样了,可中国人根本无所谓。

日本人在吃饭时要是来了客人什么的也要赶紧收拾一下桌面,这已是习惯了。客人这一方哪怕是可以直闯饭厅的很熟的朋友,这时也要说一句:“哎呀,没想到你在吃饭呀!”视线尽量不对着饭桌。看人家吃饭或是当着别人的面吃饭,这在双方都是不礼貌的。可在中国却正相反。当着别人的面吃饭既非失礼,也没什么难为情。正相反,吃饭是件很可夸耀的事情,因此尽可能当着别人的面吃。上海的租界一带倒没有这样的情景,可你要到小城市去,商人们都走到店门外,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店。要是一般的住家,就会走到门口,面对着街道或蹲或坐着吃。要是个男的,就会捧着碗拿着筷,在街上走来荡去让大家都看见他在吃饭。当然这是下层社会的众生相,对他们来说,吃饭是一件又开心又光彩的事,非得要让别人看看。由此我们可以想象长期以来中国的大多数民众是如何地与饥饿搏斗过来的。

到了饭馆里也一样,若是日本人就尽可能选一个靠里面的雅座坐下来。可在中国正相反,他要尽可能占一个从街上可看见的桌子,所以里边总是空着的。不管是眉目俊秀的贵公子模样的年轻人也好,还是白发长髯的老人也好,将桌子上米饭盛得堆成山一般的大碗凑近自己的脸,瞪大着眼睛望着街上,一边握着漆成红色的长长的方筷神情悠然地吃着。这种碗一般都是蓝花瓷碗,以前传入日本的这种蓝花瓷碗,善饮茶者都很喜欢将其作为盛放糕点的器皿,中国没有这种陶瓷的糕点盘。

上次去登南京城外的雨花台时,看到一个讨饭的老婆婆手里拿着的蓝花饭碗已年代久远,想以五文钱或十文钱买下来带回日本去,在碗上刻上“雨花台上非人传来之茶碗”的铭文向人夸示,于是便对她说你给我看看,一看才发现是已裂成三块后重新烧补起来的,好容易生出的雅兴也全没了。老婆婆的神情很尴尬,于是就给了她一文钱要下了这个碗。

出处同前

苏州游记

十一月九日。

我和欧阳予倩君坐上了上午八点五十分从上海开往南京的列车。我们买的是二等车票,可二等车厢已满座,于是便让我们以二等的票进入了一等车厢。一等票是四人一间的小房间。房内有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上了年纪的男子,与予倩君竟是熟人。

一直到昨天,上海还是非常暖和,今天早上突然冷了起来。予倩君已穿了厚厚的外套,还戴上了围巾,我只是穿着单衣,外套也是薄薄的一件,身体不禁觉得有点发冷,心中颇为担心。

车上的侍者跑过来问要点什么。我还什么都没吃,便要了咖啡、烤面包、煎鸡蛋等。我与欧阳予倩君是第一次外出旅行,予倩君是一个非常温和宽厚的人,对我这个任性唐突的人来说真是一位十分理想的旅伴。我可以将一切都听由予倩君去处置。我们在车上谈戏剧、谈朋友,话题无所不涉,所以旅途一点也不寂寞。先我们而在的那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见予倩君日语说得这么流利,一直看着他,脸上露出了钦佩的神色。我们的谈话很多涉及上海的田汉,今天早上田汉一定在打喷嚏了吧。反正说他的话也不会是什么好话。予倩君说他近来在研究近松门左卫门,打算将他的作品译一两部出来。

“这真是件大好事。只是将现代作家的短篇翻译几篇便会介绍说这就是日本的文学,这多少有点曲解了日本文学的面貌。日本的古典中有很多优秀之作。中国的古典作品已全部介绍到了日本,而日本的古典文学研究家可说仅此一人。你注意到了近松和西鹤,这正是我们所十分期望的事。”

在聊着这样的话题时,火车已临近苏州了。车窗外出现了阳澄湖。湖面并不宽,湖水在江南却是少有的清澈。此湖以出产蟹而著名。

十点稍过车到了苏州。我们在这里下了车,在车站前雇了一辆马车。坐敞篷马车的感觉十分惬意,可见到远处的城墙,大路的两边种植着柳树。稍往前行,可见到墙垣古旧的住宅和也许是传教士居住的红砖楼房。运河在城中流淌。是我所熟识的安闲的苏州。行驶了约一二公里,来到了城外的一条繁华大街。街上有好几家大旅馆。我们进了一家名叫苏州饭店的旅馆,这是一家西式的漂亮的旅馆。我们被带到了二楼的房间。

予倩君在本地有一个弟子,便叫茶房送了一封信过去。然后我们俩去附近一家叫大庆楼的菜馆去吃午饭。这是一家有历史的大饭店,我们在二楼阳光充足的桌边坐了下来。二楼中央部分形成一个四方形的空间,从那儿可清晰地望见下一层厨房间的情形。厨房间很大,有十几个炉台,每个炉台上各有一位厨师在烹调菜肴,规模很大。

为了驱寒,我喝了很多酒,吃了不少菜。刚才见到的阳澄湖的蟹也上来了。喝得酒酣耳热。

“欧阳先生,今日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事?”

“在后藤朝太郎氏所写的文章中,写到了在苏州城外的运河上泛舟怀古的情景,后藤先生的文章写得是不错,不过这河上泛舟恐怕挺有意思,我也想体验一下。”

“行啊。”予倩君立即应允了,“现在先在城里逛逛,然后再坐船正合适。要不要顺便叫几个女子陪陪啊?再吃点东西。”

“那就更好了,一切都由你费心了。”

“我刚才修书去叫的人过会儿就来,我们就由他去操办吧,肯定很有意思的。”

予倩君说他兴致也很好。据后藤的文章说,只有在河上泛舟游览,才能真正体会到苏州的情调。各地来的民船停泊在河面上,他们以不同的方言互相交谈,唱着各自家乡的民歌。不时地从沿河的人家中传来胡琴的声音,窗台上有时会出现女子的半身倩影。所有的怀古思幽之情就自然地溶入了平滑的水面上……我的脑际浮现出了文章中所描写的情景,想到自己也可以去经历和体会这样的场景,心里不禁感到了一种战栗般的兴奋和快乐。

出了大庆楼回到旅馆里,欧阳先生的弟子已在等着我们了。是一位姓龚的脾性温和的人,年龄约比我们小三四岁。龚先生以前有志于做演员,因此入门做了予倩君的弟子,后来中途改了主意,现在在故乡苏州的一个剧场里担当会计之类的工作,不过有时还写些剧本什么的。龚先生今天做我们的导游。

正要出门的时候,我大概是空腹饮酒,又吃得过多,心里觉得有点想吐。于是索心用两个手指扣入咽喉将积在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这样稍微好受了些。

“要紧吗?”

“哎,已经没事了。”

三人出了旅馆,在门前坐上了黄包车。今天计划看看城外。有一条两边种植了樱花树的宽阔的大道,那边就是日本租界。上一次我曾来过苏州,但清晨四点左右到的,早上八点左右就坐火车离开了这儿,哪儿都没能去看。在一家旅馆休息了两三个小时,这家旅馆应该在这一带的,我一边思忖着一边寻找,但这已是六年以前的事了,记忆有点模糊。

龚先生一开始带我们看了两三处寺院。我腹中还留存着一些残物,便吐在了寺内的庭园里。然后去了有名的留园。这座名园比耳闻的还要宏大。留园为已故的盛宣怀氏的私产,现在仍为其后人所拥有,听说这一座园林值一千万。建筑大部分为回廊,建筑师在回廊上倾注了极大的功夫。在池塘的一端筑起了一座纯由石头垒起的假山,池上有一座九曲石桥。总之规模不小。园的一隅有一小山冈,顶上筑有一祠庙,四周古树苍郁。其下是绵延的土墙,路对面有一长列围墙颇高的建筑,据说是尼姑庵。予倩君告诉我,传说有个男的每天在这山冈上眺望对面的庵堂,结果与一年轻的尼姑互有了情意,一日越墙翻入尼庵,结果发生了一场悲剧等等。

出了留园我们前往虎丘。那一带都是原野、田地、住家及荒地,只有一条很窄的坑坑洼洼的道路,坐在车上颠簸得厉害。我们的三个车夫都是二十岁前后的年轻人,力气都很大,互相大声说笑着跑得飞快。也不管有没有路,拼命地往前拉。有个车夫在奔跑时“啐”地吐出了一口痰,被风吹到了欧阳予倩君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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