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母亲画像

熟悉十发的人都知道，他很不情愿做生日，在他生日时，他常常说：“一过生日，我的母亲就要肚皮痛。”话里蕴含着他对母亲有一种特殊的思念。除了妻子张金锜及爱女程欣荪，很少有人知道他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痛。直到1966年（丙午），他才画了一幅母亲的画像，坐在老松树根上，背后数竿赤竹，旁边数枝开放的梅花，母亲上身穿着镶了边的蓝花布中装，下身着紫绒布裤，足穿白色皮鞋，双腕都戴着镯子，一手托腮，圆圆的面庞，额前蓄着人字形的刘海。在他的意念里，母亲应该是这个样子。画像中的母亲，圆圆的脸，和他的母亲丁织勤的形象不同，丁织勤的面孔清瘦长，而且还留下几张照片，凭程十发的绘画水平，母亲的形象，不应该有如此大的差别。1979年3月26日中午，朋友们在四川饭店聚会，可能是他又想起自己的母亲，说：“我的性子十分急，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我家在松江，我出生的地方正好在一座庙宇的隔壁，大约是我在投胎时过于方便，只要过一座墙，脚一跨就过来了，所以性子特别急。”在他的幽默话语中，其实难掩内心的苦涩。

程十发为母亲画像

在程十发的心中，最为神圣的是母亲。在画家中，程十发晚年体弱多病，患有疝气症。对这种病施行外科手术是上策。医生也建议十发做手术切除。十发并不十分反对医生的建议，只是提出要和外科主任谈谈。主任屏退陪同人员与十发谈心，几分钟后，主任走出医生办公室，笑着对陪同人员说：“你们陪程先生回家吧，不用开刀了。”陪同人员心生怀疑，十发何来如此神通，竟能说服主任医生不再让他开刀？他们找到那位主任医生询问此事，主任医生大笑，说：“这位老人家真有趣，他与我单独谈话时，脸上露出儿童般的天真笑容，对我说：‘医生，不开刀行吗？因为我的年纪很大，百年之后，到那儿见到我的母亲，她老人家问我：你好端端的身体，怎么弄出伤疤来了？一点也不爱惜。我妈妈要不开心的。’”他虽然是片言只语免除了开刀一劫，但在幽默的背后隐藏着他对母亲的特殊情结。这个情结是否和他的出生身世有关呢？

程十发在《自传》中讲到他的出生，写道：“我的祖籍是在沪杭线上的一个小站——枫泾镇，自从我父亲受不住大家庭封建的压迫，在一个黑夜里，我父亲和我母亲两人，不带衣物逃到离枫泾镇不远的小城——松江。到了松江的第二年（1921）生了我。因为我们与枫泾的老家隔绝了关系，就将松江作为唯一的故乡。”程十发在《自传》里还写道：“当我九岁的时候（1928）父亲死了，家中境况一落千丈，依靠我母亲给人家缝衣服度日，并使我继续上学，周围的环境非常恶劣，亲友们用势利眼光对待我们，用奚落的语言讥笑我们，我幼稚的心灵也觉得现实可怕，想逃避，发生了幻想，甚至逃学，偷偷地到郊外去看行云流水，这样就影响了我的功课，在小学留了两年，十四岁才小学毕业。”

程十发的父母程欣木、丁织勤为什么不带家中的什物，连夜离开枫泾镇，逃到松江，恐怕连程十发都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和十发经常接触的人，都能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忧郁，甚至有些自卑感，这种情绪常在他的幽默中就消失了，不为人们所觉察。但十发的幽默又常常如同观八大山人的画，令人笑之哭之，总含着某种说不出的辛酸。十发少年时就感到生活的环境可怕，常受别人的讥笑，他想逃避，这恐怕不是因家庭经济困难所造成的。他的父亲是一位小镇医生，即使父亲去世了，他的母亲也懂得一些儿科医道，为孩子们看病，和一般小镇市民的生活不会差到哪里去。

对曾经生活过的土地，程十发总是寄以剪不断的深情。2000年，张艺谋导演的电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放映时，程十发看了，一曲“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摇篮曲，又在他胸中回荡着，想念外婆家了，他想到外婆家走走。

10月16日，程十发带着儿子多多、著名笑星王汝刚等一行四五人到嘉善魏塘镇，这里有他的外婆和小姨妈。出门时，天空还飘着小雨，到了郊外，顿时转为晴空万里，十发兴致勃勃，说：“雨不下了，这是老天给我面子，念我介大年纪，还算有孝心去看望外婆家。”

程十发外婆家，本名“张泾汇”，现在改称“惠民镇”了。这也是程十发的父母程欣木和丁织勤相识相爱的地方。这个水乡小镇地理位置特殊，向西走十里是嘉善魏塘镇，属于浙江；向东行十里是金山枫泾镇，是程十发的老家，属上海。十发大笑说：“古代，上海属于吴国，浙江属于越国，我是正宗的吴越人。”

程十发儿时曾在张泾汇度过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除了外婆，还有小姨妈及镇上的风物都铭刻在他的脑海中。七十年的沧桑，那条紧挨着小河的老街还依稀可辨，丁家弄又在何处？毕竟年代久远，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丁氏故居，眼前只是一片断壁残垣，虽依稀能辨出旧时痕迹，但不得入其门。还是一位自称是丁家老邻居的老人为他们引路。一路走来，程十发还依稀有些印象：“我的印象中，这里原是石板长街。”老人说：“这里原名丁家弄，确实是条石板长街。1958年‘大跃进’时，石板全部被弄去筑陇沟了。”谈起儿时的情景，程十发说：“我小时候，大约五六岁，来过外婆家。不知为啥原因，只来过一次，住了好几天，以后再也没有来过。”

程十发和儿子及曾孙在枫泾和平街151号寻访祖上旧居

站在旧宅前，十发感慨万千，说：“今天总算到外婆家了。‘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现在要改一改了。”他说罢竟开心地吟唱起来：“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见我吓一跳，外孙哪能直梗（这样）老，哈，哈，哈……”

在那位“丁家老邻居”的带领下，他们终于进到丁家老宅。踏进厨房，十发顿时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抚摸着旧灶台，喃喃自语：“对，这就是外婆家的灶台，好吃的南瓜摊饼、炒蚕豆，真香啊……”

在同行者的再三催促下，十发依依不舍，缓缓离开旧宅。临出小院门，他又一次眷恋地转身，对空屋喊了一声：“外婆，外孙来看过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