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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石宫

愚园路上 作者:徐锦江


大理石宫

因为出席一个庆典活动的缘故,我又见到了那扇熟悉的大铁门,那片葱翠的大草坪和那幢经历了数十年风雨仍然典雅气派的白色柱廊建筑。主意是我出的,在少年宫里(人称大理石宫)举行庆典,有别于那一个又一个在宾馆大厅里布展庆贺的套路,boss称此为“金点子”。在我的想象中,热而不炙的黄昏时分,宽阔如茵的大草坪上撑起一把把彩色大伞,放起一个个巨型气球,偶尔,还可以举行航模表演,一长溜的餐桌上放满佳肴美酒,漂亮的模特侍立一旁,四方来客或坐或行,徜徉其间,随意交谈,仿佛为了多一个流连的空间,才走进琴声流泻的大厅,流连一下布置得明亮而精致的展示间。此时月亮已经升起,走出大厅,神清气爽的露天草坪上灯光摇曳,美意朦胧,在这种少年时代的梦幻回忆中,拥有一栋像眼前氛围一样优雅迷人的带草坪的别墅该是何等美妙之事。

然而,这个创意并不能完全实现,世上的事总是如此,尽管气氛热闹,悬幅自天而降,电视墙播放视频节目,礼仪小姐和乐队一样不少,我却觉得缺少了点什么,晚宴是在马路对面的贵都大酒店举行的,费用不低,却司空见惯,使我感到人们正需要这种熟悉的氛围,俗套的喧闹,逸溢的酒气,而我,却在觥筹交错之间,恍惚忆起许多往事,时光在我的心意中流动。那时还是小学生,初次来到这座市少年宫活动,首先接受的是殖民主义者侵略的历史教育:少年宫原来只是一所私人宅邸,主人叫嘉道理,一个提着一只破皮箱靠500港币起家,来闯上海滩的洋瘪三,靠着搜刮中国人民的财富,盖起了这幢豪华的别墅,拥有上海市区最大的一片草坪,听完报告我们义愤填膺地举手高呼口号,然后我们便在这个昔日殖民主义者罪恶见证的建筑中活动。那是一幢迄今为止在我的记忆中显得最为完美无缺的建筑,一个梦幻般的建筑,穹顶雕花的大厅里垂挂着八盏晶莹剔透的宝石吊灯(我曾试图数清那些水晶珠子),光滑鉴人的打蜡地板和两侧可以凭栏下视的内室阳台,大厅明快的仿爱奥尼式券柱前廊和侧廊的幽静氛围,从大厅后的两侧汉白玉扶梯可上至二楼三楼的各式房间,一切都是那么充满魅力,还不包括那片大草坪。事实上我曾无数次地梦想过成为这里的小主人,我们喜欢在大楼光滑的内廊上人拉人玩“拉滑车”游戏,我想象在内室阳台上凭栏俯视大厅里热闹的舞会而不为人所知,我和一个小伙伴曾有意避开老师的视线,偷偷上去试过,想象坐在前廊的躺椅上观看大草坪上的魔术表演,“小贵族意识”恐怕与生俱来,想象在那无数个光滑鉴人的大房间里拥有一张柔软的床,想象在这幢曲折盘旋而多门的建筑中玩捉迷藏,从这以后,我似乎与这里结下了不解之缘,我到这里学画,上文学课,在少年宫的剧场里表演相声,在入口处的大道旁草坪上和辅楼的活动室(辅楼相对于主建筑来说几乎是一种灾难性的补充)里活动,欢迎马达加斯加总统,挪威共产党(马列)主席,智利海军舰队官员(更幸运的学生还接待过尼克松夫人);中学时代,我又作为少年宫的服务队在这里执勤,看过大门,撕过剧场的票,在天象馆为更小的孩子放过幻灯片,就此了解了北斗七星的位置。引导他们走“勇敢者道路”,而所有的一切,都抵不上我对主楼的迷恋,那份保留在我少年记忆中的情调,使其具有含蓄而出其不意的神秘效果,使这幢曾经居住过一个家庭(在我的想象中那是一个最幸福的家庭)的建筑成为一种不可逾越的风景极致,永久地占据着我的心灵。试问,这种感受还会有哪幢建筑带给我,我们今天所看见的都只是些直线型的建筑,模块式的建筑。即便有比它更完美的建筑,也不再有能够梦想它的青少年时光,是那份时光使我感受到了那种永恒的美。

199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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