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云鸥的情书

最短的情书,是你的名字 作者:庐隐,李唯建 著


云鸥的情书

01 寄冷鸥

可敬的冷鸥女士:

相谈后,心中觉着一种说不出的怪感;你总拿着一声叹息,一颗眼泪,去笼罩宇宙,去解释一切,我虽然反对你,但仍然深与你同情。我啊!昔日也曾终夜流过泪的,但无论如何我闭紧嘴决不发一声叹息,因为在这世上,你如果觉得无聊或悲观,那么趁早去自杀罢,不然只望着生命空长呻吟,有何用处?你说你看透了世上早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你能反对“自然”,反对“命运”,你就当努力去向它们宣战,失败成功,毫不顾及,努力去创造好环境,这才是真的人生。如果你畏缩,你岂不是落入命运之手?岂不是更入悲境?这样下去,又怎样才好呢?要知道奋斗即是人生意义,悲观乐观幸运劫运一切一切都是假的假的!你也许说我不了解你的心情,和你的环境,所以才有这类意思,不过,可敬的冷鸥!主张是主张,环境是环境,外面的一切都不能改变我们的主张和见解,现在我把这首长诗《祈祷》寄与你,希冀你从它那里能得些安慰,我的目的也尽于此了。

啊!冷鸥,我很盼望你能时赐我书,更盼望你能给我纠正与指导,让我俩永远是心灵中的伴侣吧!

异云

老上海黄浦江 1930年

02 寄异云

信收到了,诗尚未寄来,想因挂号耽误之故吧。

承你鼓舞我向无结果人生路上强为欢笑,自然是值得感激的;不过,异云,神经过敏的我,觉得你的不说悲观是不自然的……什么是奋斗?什么是努力?反正一句话,无论谁在没有自杀或自然的死去之先,总是在奋斗在努力,不然便一天也支持不过去的。

异云,我告诉你,我并不畏缩,我虽屡经坎坷、汹浪、恶涛,几次没顶,然而我还是我,现在依然生活着;至于说我总拿一声叹息、一颗眼泪去罩笼宇宙,去解释一切,那只怪我生成戴了这副不幸的灰色的眼镜,在我眼睛里不能把宇宙的一切变得更美丽些,这也是无办法的事。至于说悲观有何用——根本上我就没有希望它有用,——不过情激于中,自然地流露于外,不论是“阳春白雪”或“下里巴歌”,总而言之,心声而已。

我一生别的不敢骄人,只有任情是比一切人高明。我不能勉强敷衍任何人,我甚至于不愿见和我不洽合的人,我是这样的,只有我,没有别人;换言之,我的个性是特别顽强,所以我是不容易感化的,而且我觉得也不必勉强感化。世界原来是种种色色的,况悲切的哀调是更美丽的诗篇,又何必一定都要如欢喜佛大开笑口呢?异云,我愿你不要失去你自己,——不过,如果你从心坎里觉得世界是值得歌颂的,那自然是对的;否则不必戴假面具——那太苦而且无聊!

我们初次相见,即互示以心灵,所以我不高兴打诳语,直抒所欲言,你当能谅我,是不是?

再说罢,祝你快乐!

冷鸥

03 寄冷鸥

亲爱的鸥姐:

我确信你不至于误会我的——

现在我先要来“正名”!我觉得我无相当名称贡于你,除了“心灵的姐”——这是诗人雪莱叫黑琴籁女士用的,你以为如何?最好再声明一下:我这信是乱七八糟的,无系统的,我感着什么便吐出什么,毫不作假,决非假面具!鸥姐,你说这个态度对不对?以下便是我的疯话,请听吧:

你在中央公园时不是说过,我来当你的领导吗?那末,我这一生就算是有意义了。我相信当我“领导”的人至少经验学问年纪三者须比我大,所以从前有一位德国学者曾言他最合适为我的“领导”,亲爱的鸥姐,你这般重视我,这样慷慨,在我请求你当我的“领导”之先,你便说这一句我永永远远不能忘的话哟!人类自古到今,圣贤哲士,当然也不少,我读的诗人也不很少,他们的话没有一句不像你那一句话——啊!就只那一句话,那般感动我的。唉,鸥姐,你须知道,我永远是单独的;我每觉这世上不是我栖息的地方,总愿飞到他处——不管何处,只须离了这世界。如今哟,也许以后我再不觉着生命如何无聊,也许不十分想飞离此世,那是谁的功劳呢?我说那并非你的力量,实在是上帝的力量,上帝的力量又在哪里?上帝的力量在我俩的内心的感应,说到这里,我入了神秘之境,希望你也进入神秘之境。

别后回学校,世界的面目好似改了,我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有种不可言喻的神奇,使得我昨夜通夜未尝安眠;啊,鸥姐,你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敢讲;从今后我将用全般精神来侍奉你。请你别以我为龌龊——啊!不,即使我龌龊,你就应当完成你在世上的使命,来使人类清洁。我呢?也是人类之一,那你自然也当使我这龌龊的灵魂神洁。啊,我哭了。哭出过喜的眼泪,啊,我心中有美丽鲜花一朵——那是你对我的明白与怜爱。

老上海南京路街景 1930年

现今再说几句关于我个人的话:——人人都以为我是一个太浪漫的人,其实我浪漫的动机正似李太白喝酒过度的原因。我来到世上与别人一样,想得点安慰,了解种种,现在固无论别的,只有一事是真的,就是我总觉得我自呱呱坠地以来没有得过一度的安慰与了解。我昔在上海,屡想自杀,但终孱弱胆怯,未能实现,到而今仍然生存着,过一天算一天。——唉,亲爱的鸥姐,你细想我如何的可怜?哦,请别哭,请保留着你那可贵的神泪,等我的其他的更大悲痛来临时,再来替我滴一两颗吧。

两三月前,那位德国学者由广州来函,还对我讲:“异云,你一人东飘西流的,真可怜,无人注意你,也无人指导你,——除了我,异云,亲爱的异云,你如愿到广州来,那就快来,跟我一处吧!”他又讲,我如果有一个好的有力量的乳母,那就比什么书什么朋友都强。当时,我听着心下阵阵发酸,知道这是很难的,因为他以那样多的经验与学问,尚且说他恐怕不能怎样对我有效。以后,他又对我说,虽然不容易找这一位神圣的乳母,但我知道这位乳母是在女子中,这女子虽没有那般年纪学问和经验,但比较容易有相当的成绩;他又说要替我解决这一个特别对我是最大最难的问题——婚姻问题,所以这几年来,我也认识一些女子,我毫不重视他们,其中有些都很喜欢我,爱我,但我始终不大理她们,只是无聊时同她们玩玩罢了!

唉!我最敬爱的鸥姐!你听了这些话一定不至误会的,因为你是聪明人,我是疯人,真正的聪明人是真正了解真正的疯人的。现在你哟,我以为比一切万汇都伟大,我便愿终生在你这种伟大无边的智慧之光中当一只小鸟或一个小蝶,朝晨唱唱歌,中午翩翩地在花丛中飞舞,写到这里,还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说,我觉文字这种东西现在很不能表现我的万分之一的感想与感觉,我要用音乐与图画来使你同样感到我心中的感觉,但我既非音乐家,也非图画家,——咳!我将用沉默来使你了解我。你沉默了吗?告诉我,请温柔地低声地告诉我,你在沉默中感觉什么,看看我俩感着的是否相同。我的心,这一颗多伤、跳得不规则的心,从前跳,跳,单独地跳,跳出单独的音调;自从认识你后,渐渐地跳,跳出双音来。现在呢?这双音又合为一音了,此后,你的呼吸里,你的血管里,表面看来是单的,其实是双的;我呢,也在同样的情形中。这些,这些谁知道谁了解啊?除了我俩!

啊!世界,跳舞,微笑,别再痴呆地坐在那儿板着灰的脸,我的生命,我的天使,我的我,——鸥姐!我看见你在教世界跳一种舞蹈,笑一种新微笑,我也学会了一首新生命的歌调,新生命的舞蹈。我即死,我的生命已经居在永久不朽之中,你说是不是?

我很想再见你,还有许多话要向你讲;但是话有时不能表现我的奥义与深情,奈何?

你礼拜天如果有空时,我虔诚盼望你能许我礼拜上午在你家里等我,我俩同到城外我的茅屋看看,然后同到玉泉山或西山一游。亲爱的姐姐,想来你不至于拒绝吧?鸥姐,我说一句真话,我从前没有被人动心像被你动心那样!希望你以后对我万万分的诚真,指导指教我的一切——身体和精神。希望你接到这封疯狂但是天真的信以后,即刻就回我一封。

异云

崇文门西 1897年

崇文门西南 1897年

04 寄异云

云弟:

放心!我一切都看得雪亮,绝不至误会你!

人间虽然污浊,但是黑暗中也未尝没有光明;人类虽然渺小,但在某种环境之中也未尝没有伟大。云弟,我们原是以圣洁的心灵相结识,我们应当是超人间的情谊,我何至那么愚钝而去误会你,可怜的弟弟,你放心吧,放心吧!

人与人的交接不得已而戴上假面具,那是人间最残酷最可怜的事实,如果能够在某一人面前率真,那就是幸福,所以你能在我面前不虚伪,那是你的幸福,应当好好地享受。

什么叫疯话?——在一般人的意义(解释疯狂的意义之下)你自然难免贤者之讥;但在我觉得这疯话就是一篇美的文学,——至少它有着真诚的情感吧。

但是云弟,你入世未深,你年纪还小,恐怕有那么一天你的疯话将为你的经验和苦难的人生而陶铸成了假话呢!到那时候,才是真正可悲哀的。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现在一般社会上的人物,哪一个是有着活泼生动的心灵?哪一个不是行尸走肉般在光天化日之下转动着?唉!愚钝本是人类的根性,佛家所谓“真如”早已被一切的尘浊所遮掩了,还有什么可说?

其实我也不比谁多知道什么,有的时候我还要比一切愚钝的人更愚钝,不过我有一件事情可以自傲的:就是无论在什么环境中,我总未曾忘记过“自我”的伟大和尊严;所以我在一般人看起来是一个最不合宜的固执人,而在我自己,我的灵魂确因此解放不少。我除非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总是行我心之所安——这就是我现在还能扎挣于万恶的人间绝大的原因。云弟,我所能指导你的不过如是而已!

老北京城 1890年

崇文门大街 1890年

你是绝对主情生活的人,这种人在一方面说是很伟大很真实的,但在另一方面说,也是最苦痛最可怜的;因为理智与情感永远是冲突的,况且世界上的一切事实往往都穿上理智的衣裳。在这种环境之下,只有你一个人骑着没有羁勒的天马,到处奔驰,结果是到处碰钉子——这话比较玄妙,我可以举一件事实证明我的话是对的:比如你在南方饭店里所认识的某女士,在你不过任一时的情感说一两句玩话罢了,而结果?别人就拿你的话当作事实,然后加以理智的批评,因之某博士也不高兴你,某诗人也反对你,弄到现在,你自己也进退两难——这个大概够你受了吧?——所以,云弟,我希望你以后稍微冷静点,一般没什么智识的女子,她们不懂得什么神秘,她们可以把你一两句无意的话当作你对她们表示情爱的象征呢!——世路太险恶,天真的朋友,你要留心荆棘的刺伤呢。

云弟,你是极聪明的人,所以你比谁都疯狂,——自然这话也许你要笑我偷自“天才即狂人”的一句话;不过,我确也很了解这话的意义。所谓天才,他的神光与人不同,他的思想是超出人间的,而一般的批评家却是地道的人间的人,那些神秘惊奇的事迹在他们眼里看来自然是太陌生,又焉得不以疯子目之呢?

可是我并不讨厌疯子,我最怕那方行矩步的假人物。——在中国诗人中我最喜欢李太白和苏东坡,我最讨厌杜甫和吴梅村;在外国诗人中我所知道有限,可是我很喜欢雪莱——这也许就是我们能够共鸣的缘故吧。

天地间的东西最神秘的,是无言之言、无声之声,就是你所说的沉默。中国有一句成语说“无限心头事,都在不言中”。所谓沉默的时候,就是包容宇宙一切的时候,这时候是超人间的,如醉于美酒后的无所顾忌飘逸美满的心情,云,你说对不对?再谈吧,祝你高兴!

冷鸥

05 寄冷鸥

鸥姐:

别后怅惘已极,薄暮归城,途中当受虚惊不少,至以为念!香山之游乐乎?回后有何感想?树阴下一文已动笔否?本星期四午后请在家候我。

今日午后在体育馆游泳,颇有趣!

脸上小红颗已好否?念念!草此顺祝

安康!

异云

06 寄冷鸥

鸥:

你的异云昨天受了一场大病的痛苦,他不知道如何看东西了!他的两臂好像失去了,他头晕得难以形容,你应当可怜他,安慰他,爱他,不当不管他,藐视他!啊!这是我的命运,我只有服从冷静跪在它的前面。吾爱,我的隐情谁也不知晓,唉,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忽然这种吓得死人的苦痛,像从云端掉在地上的雨点洒在我心上!呀!我东躲西逃,也是无益,鸥,我每次与你相见谈话,很可以减少我一些悲痛,但当我俩分离后,我的难受更难以言语比喻;所以我不敢多见你,想少与你讲话——不过礼拜天我一定要来的哟。祝你

健康!

异云

07 寄异云

异云:

你的信我收到了,没有什么可说。天底下的春蚕没有不作茧的,也正犹之乎飞蛾扑火,明知是惹炎烧身,但是命运如此,——正如你所说除了冷静去承受,实在也没有更高明的办法。

不过,异云,你要知道人类是不可思议的神秘的怪物,所以自苦的情形虽等于春蚕等于飞蛾,然而蚕茧的收获可以织出光彩的绸缎,飞蛾投入于火炎中虽是痛苦,同时可以加火的燃烧力,因之,人类虽愚,自甘沉没的结果,便得到最高的快乐和智慧了。异云,你为什么病?你是否为了搜寻智慧而病呢?……我愿意知道。

这些天连着喝酒,我愿迷醉,但是朋友们太小心,唯恐我醉,常常不许我尽量,因此,我只能半醉,我只能模糊的记忆痛苦的已往,——但是我不能整个忘了宇宙啊,异云,这是多么苦痛的事情呢?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醉得十分深——最好永不醒来。唉,异云,我是怪人,我不了解快乐,我只能领会悲哀。

自从认识你以后,我的心似乎有了一点东西——也许是一把钥匙,也许是一阵风,我的心不安定呢。

我觉得有一个美丽的幻影在我面前诱惑,我发誓纵使这幻影终久是空虚而苦痛的,但是我为了他醉人的星眸,我要追逐他——以至于这幻影消灭了,——我也毁灭的时候!啊!异云,我不愿更饶舌了,我只有沉默——除了沉默是没有方法可以包涵我心中无限的意思!

疯话一篇也许你懂,——当然我是希望你懂;不过,不懂也好,至少没有钥匙,没有了风,我的心门将永久闭塞,我的生命也永不起波浪。好了,星期日见吧。

冷鸥

08 寄冷鸥

鸥姐如侍:

又得说几句狂语方能去就寝。几日来我疯了,我正害着疟疾,忽然发冷,忽然发热,白天黑夜都被感觉与思想所重压,唉!可怜我,一个苦人,一个被命运压迫的人,我在人间似一个虚影一个幻像,悄悄地来,悄悄地又去了。啊!我愿去,去到无论什么地方都好,鸥姐,你不必替我太息,我去后,希望你仍然生活下去,快乐地追逐你那高超的理想,——唉,什么触着我冰冷的足尖?啊,原来是你们哟!——两只小白兔,(朋友送我的)你们对我仍有这般温柔,我啊,虽在世间如此坎坷,但有这样两只小白兔与我许多的温和,我在世上也并非没有一线的安慰……此时,我并未做梦,我入世了,我仍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