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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贤:一根老骨头,知道自己的样子

海胆 作者:果麦文化 出品;雷晓宇 著


侯孝贤:一根老骨头,知道自己的样子

朱天文[1]讲过一句很有名的话:“创作是从背对观众才开始的。”

这句话很对侯孝贤的胃口。

2007年,他在香港浸会大学做过整整三天的电影讲座。他剖白自己的电影观,说:“你这样一直看着观众,这个脸要这个,那个脸又要那个,我又不是卖百货的,要给你这个给你那个……观影者到底怎样,你很难期待。”

当时,侯孝贤刚刚拍完法国电影《红气球的旅行》。那之后,他有八年时间没有新作问世。

其间,《刺客聂隐娘》开拍,又搁浅。

侯孝贤四处找投资,内地、香港、台湾,找了一个遍。

又开拍,又补拍,不容易。

2015年,侯孝贤终于回来了。5月,《刺客聂隐娘》在戛纳拿奖。他还是那句话:“创作是背对观众的。你要想那个(票房和观众),就完蛋了。”

“你看马尔克斯的小说吗?”他问我,“那里头描写多厉害,百中无一。你要让我看那些通俗的,我真是翻两下就不想看了。我就是这样,哪怕类型片,最后拍出来也成了我的艺术片。”

但一个创作者,总会有自己心目中的理想观众吧。

我问他:“你最希望被谁看懂?”

他想了半天。中途去上了次厕所,回来又想。好不容易,终于开口了:“米兰·昆德拉。”

早年间,昆德拉写过一篇杂文,叫《电影已死》。言下之意,在商业化和全球化的时代,作者电影已死。侯孝贤希望昆德拉看到《刺客聂隐娘》—— 一部从1998年至今,他花了17年时间酝酿打磨的电影。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跟昆德拉打招呼:嘿,没死,它硬硬地还在。

1.1972年的撞球馆

7月底的台北,天气湿热,中山区。

这家撞球馆有些年头了。灯光昏暗,墙壁斑驳,客人稀稀拉拉。老板坐在收银台里面,说,这是祖产,1972年就开张了,一直到现在。自从有了电脑游戏,生意大不如前,但还好,总有小鬼会来玩。

老板站起来,慢悠悠地到处溜达。房间里回荡着张惠妹的歌声,都是老歌。墙上挂着穿着暴露的女郎海报,也都是老照片。有一张《美国鼠帮》的黑白电影海报,站在中间的是歌王法兰克·辛纳屈。别看他油头粉面的样子,就在撞球馆开业的那一年,他还拍了科波拉的《教父》,咸鱼翻身。

也是在那一年,有个叫侯孝贤的臭小子从台北艺专毕业,找不到事做,只好在台北街头推销电子计算器。他递名片,别人丢掉,他就再从地上捡起来。他酷爱打撞球,高中的时候在南部老家的撞球馆跟人打架,一气之下砸了陆军士官学校的大门,留下案底。不过,他也很久没玩了。自从来到台北,他希望过另外一种生活。

谁知道,这位当年的庙口混混,几十年后成了“台湾之光”。

老板认得侯孝贤,他来了。他很朴素,穿着白球鞋、牛仔裤,戴着白色鸭舌帽。他不带什么随从,也没什么架子,跟人握手会略微欠身。不过,导演自有他的威严。工作人员很怕他,趁他坐在沙发上上粉底,商量要怎么劝他换上名牌西装去拍照——别说名牌西装了,连上粉底都堪称创举,因为他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他们甚至私下讨论,想安排他上一次《康熙来了》,好宣传《刺客聂隐娘》,可是商量了很久,没人敢跟导演开口。

看得出来,侯孝贤是个心软的人。他不喜欢通俗之物,但也懂得人情世故。他不喜欢在摄影师打好的灯下面摆拍,他不喜欢任何摆拍。不过,女孩央求他说:导演,我们专门从北京过来的……他一面摆手,说,还是不要拍了吧,一面掐灭了烟头,还是跟着女孩去了。

十几分钟后,拍完回来,他立刻点了一支烟,跟我抱怨:“你知道吗,马尔克斯有部小说,写有个人抱来一只鸡,他就指着这只鸡跟别人说,你们不要一直看它,不然它会死掉。对嘛,我又不是鸡——这是哪部小说?我记性不好,想不起来了。”

“是《没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吧。”

“啊,对。”他立刻笑了,一脸刀削斧凿的线条笑开了花。

被人懂得还是有乐趣的。

但我得老实向他承认,《刺客聂隐娘》我并没看懂。临行之前,我在电影公司的会议室里和几个记者一起看了点映场。我知道它讲了一个不能杀人的杀手的故事,也认得出舒淇、张震和周韵,画面又极美,犹如傅抱石的国画,但叙事交代不充分,剪辑跳跃,确实影响我进入电影。

看《刺客聂隐娘》的感觉,犹如在做一道完形填空题。

他也老实承认说,在后期剪辑室里,他确实没怎么在乎讲故事这件事。他甚至没有照原来的剧本剪片,以至于朱天文第一次看完成片之后相当不满意。很多交代剧情的段落因为镜头不好、表演不好或者画面不好看,被他毫不留情地舍弃掉了。

“中间就是会跳跃,因为省略掉了。”他说,“跳跃对我来说没什么,我的影像不是拍讯息,我是拍一个情境而已,所以我的剪法也跟别人不一样。”

侯孝贤在用《刺客聂隐娘》圆梦。它比侯孝贤以往的任何一部电影都还要“任性”,因为到了68岁的年纪,中间又有好几年没有拍电影,他决心要不惜代价,做一件追求极致的事情。

“我已经太老了。拍这部片已经六十几岁,时间、机会也没太多了,就做自己最想做的,坚持自己要的。”

他最想拍武侠。小时候,跟着哥哥看遍了金庸、还珠楼主、诸葛青云和平江不肖生。年轻的时候,他想要拍上官鼎的武侠小说,但又过了很多年之后,才知道上官鼎不是一个人,是姓刘的三兄弟,其中一个还曾担任过台湾地区行政管理机构负责人。他也想过拍藤泽周平的武侠小说,迷恋日本武士道的节奏和氛围,“就像沙子进了眼睛要闭,苍蝇飞到皮肤上要拍”,既真实,又有一种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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