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山重构

奇来后书 作者:杨牧 著


一山重构

大概就是那个时刻,向晚,当我第一次挤在车里颠簸着穿过凹凸不平的石子路由它迟迟左转,进入校园,其时还不见路边有什么灯火燃起,但感觉一种暮霭的气息,就在进入校园那一刻特别显著,甚至好像那气息也才刚布置好,让我适时进入。我朝车窗外看,那里有一条小河,而河水隐约,在即将完全撤去的晚霞里发出细微的光。缘着河岸两边植有矮小的新树,看得出是凤凰木,我想。其实这小河和树木都是用心疏浚,栽植才有的。这样寓不平凡于平凡中的设计,诱使我们想象或期待,有一天当凤凰木成荫,夏天里红似烈焰的花朵簇拥盛开枝梢,落在水面,复与涟漪偕逝。到那一天,我必然也早已离开了;约莫就是四十年或者更久远以后的事,我若是回来;即使不回来,我也将记忆这初识即刻,为这一些逐渐稀薄的影像和声音,为它,属于那精神的,或者完全属于感官的头绪。我似乎就是完全确定,在未来时间的某一点上,例如现在,为它永远不再的过去,而不是短暂的影像和声音而已,坚持再现于我的文字。

车子就在河水自山坡汩汩流到,因为地势突然转为平坦而落入冥默的一棵树下停止。先前在台中火车站热心招呼我们上车的女生学长高声喊道:男同学在这里下车,不要忘了行李,在这里下;女同学坐着,不要离开座位——还有一站。凤凰木其实已经长得比我们都高了,一下车就感觉到,而且小河边上的青草也修葺得很好。只是放眼朝那起伏的台地望去,依然看不到想象中我认为我应该有的葱茏林木,只见低矮的植物点缀四处,纵横来去,整齐地随丘陵起伏,在渐深的黄昏里不能判断其种类。反而,我就注意到远近一些贫瘠的地面,在漫长的夏日曝晒之余,凸显出一种黄灰带红的色泽,如此干燥,纵使在细致的人工布置之余,例如眼前那些曲折来去的石板步道何尝不提示着一种雅趣和长久人文建置的企图,或决心。回旋的栏杆将宿舍楼房象征地围在它的归属区域,行人沿设计的路线绕过一些地标,好像早已成为习惯,就在过去那四年的时间里。这时暮霭几乎将掩去沉沉重落的东边那大半个天宇颜色,我竟也从不着边际的时间意识里及时撤回,捕捉到微明未曾完全消逝之前那短暂的一瞬,那边对我保留的屋脊以及倾斜交会的,令人神往的瓦结构。何况,几乎就要没入夜色的建筑物由我站立的位置看去,就在大度山以确定的幅度倾斜的中点,那些莫非也就是传说中读书和生息的中点,从新垦的校园,这陌生的提示着疑虑和挑战的小世界缓缓落下,直到人间。

夜终于降落大度山头。

我回望小河对面曲折联络的建筑物,这时就注意到竟已经有些灯光的颜色,甚至从窗户直射到庭院里了。河水下游一栋独立有围墙的门户,一个未戴帽子的警官站在台阶最上一层扶着他的脚踏车张望我们在诧异地过桥。学长指点着,怎样绕过前面那一间灯光最亮的平房,沿着短垣向山坡上走去,他说,注意看地上的石板,最后那一排就是你们大一的第七宿舍。我夹在下车的人群里,并没有专心听他讲。反而这时我就注意到前面那一间灯光最亮的平房里,透过敞开的玻璃窗,看得见室内有人坐着交谈,影像被纱窗过滤,有一种古典,容易记的色调,并且就使我敏感地听到蟋蟀啯啯交响的声音。那是一个老者确定是稳稳坐着,只有当我们走过窗下时,才不经意抬头朝外面看一眼,正好与我四目对视,但于他完全是一种什么都未见及的表情。另外那个年轻人其实是站着的,双手扶着椅背,这时正指点着工作长几正上方悬挂的整排鱼类当中的一条,好像在发问的样子。我把脚步放慢,看老者也指点着那风干的鱼,平静地回答或者讲解着的样子。他们在谈论一条鱼,显然就是。我站在窗外明亮的灯光下,无穷好奇,恐怕超越那年轻人吧,我的好奇:谈什么呢?

带路的学长走过来拉拉我的衣袖。“那是陈教授和他的助教,”他说:“这是他的海洋生物实验室。”

原来这样好看的老者就是教授。这样专注听讲的,穿着一件绉绉的过膝白衣的年轻人就是助教。教授和他的助教。学长又说:“陈教授是鱼类专家。”我忍不住就问他:“鱼类专家?他们在实验室里研究鱼类?”

“他带他的助教研究海洋生物,在这实验室里从事鱼的分类。他观察,分析,为鱼归类,下定义;助教发问,解剖,听讲,做笔记。”

然后就把鱼高高挂起来,挂成一排。

第七宿舍在山坡上方。想起来我们好像在黑暗中走了许久才到达,但也可能因为陌生就觉得崎岖难行,或黑暗。大度山是一座缓缓上升的小山,尤其到了顶上,几乎就是平的。学校就在相当平坦的山顶上围了一大片旷野,象征性地在校园范围内种植树木,有系统地,主要就是相思树和木麻黄,偶尔也集中种一些榕树,白千层,马尾松,成行成列的桃花,和上面提到的河边的凤凰木。至于校园以外就任它荒芜,维持干旱和不毛的情调,以作为界线分野的记号。大度山长久以来就是少有绿意的,虽然我后来翻书才知道,更早以前,大度山曾经是蓊郁林木竞生的丘壑,属于猿猴以及其他动物活跃的天堂,甚至于三百年前还是这样。那些树木花草和猿猴动物如何匿迹或灭绝了,对我始终是神秘。果然,宿舍长廊对着的就是一大片新植的树,黑暗中感觉它就层叠环抱,将我们古朴的重楼包围。我听到楼上楼下稀落的人声,脚步声,和开门关门声,而这一夜听到的声音在未来的日子里总是往返重复着,即使在我们随着年级升高而逐渐往山坡下的新楼迁移的时光里,当我们陌生而熟悉如此年轻地感伤,自信。

后来就发现,宿舍走廊外那一大片树林原来都是相思,正在快速生长,经过五年岁月的雨露和日光,根柢已经牢牢巩固。我曾经屡次进入那树林,在一天比一天上扬,明显地越来越粗壮的枝丫下低头穿梭,日光透过细密的叶子洒在地面,闪闪发光。树林当中有一座水塔,将野外引进的自然水源处理过,管线导向校园。其实,我第一次不期遇见那水塔时,辄攀抓环梯爬上去,站在大圆的塔顶张望,相思林在我脚下,一片微型的树海;过不了好久,当我登高远眺,视野已经被树木的新枝遮蔽了,只见绿纱摇曳,随风高低,然后有一天就将水塔团团围住,禁闭在寂然幽森的榛楛深处。另外,靠北缘着公路伸展的一大片校地,显然是规划好种的是木麻黄,一种毫无选择,猛烈生长的树木,有名的防风林。等到我那一天单独走进那林子的时候,向夕的太阳正在靠近海边的高处彳亍,犹豫不决,我想,在那个即将入夏的温暖的黄昏,即刻就感觉到,这先天的阴暗令人不安,或许就因为木麻黄已经长得更高了,而且它那茂盛的针叶垂长,比马尾更密,早将林下淹没在深沉的阴寒里,只偶尔当太阳如何滑上微波的海峡上方,竟有明亮的日照成匹倾泻在我加快的脚步,强光之下,赫然一只死猫吊在眼前,差一点被我撞到。

长廊东向尽头接到第八宿舍的楼腰,顺阶梯回旋而下,穿过另一段有遮盖的走道,落入黄灰带红的庭除,即接上正方形石板若干,依稀是根据什么原理摆设的,在短短的野草间带你往另外一片相思林地蜿蜒前去,且感觉到这向下的小径正通向一斜倚的谷壑。果然,那里我们走进了深浅的旧河床,奋发的芦苇芒草在石头隙缝间杂生,比较长短。这样乱石和杂芒的河床我们都是习见的,原是早年台风过境大水挟土石流下,强力挤迫造成的山沟,待风雨歇止,就残留在丘陵野地,干枯无滴水,只等台风再来的时候,成为自然的泄洪道。我们穿过河床向上,跟随又一片相思林地里隐隐被足迹往返定形了的那条小径,看它导向前面迎来的石板一块接一块,仿佛是有所设计地摆在那里,将你带到文学院后门。

这是捷径,对大一学生前趋文学院,或甚至去到理学院和图书馆,都很重要,最节省时间的走法,虽然降壑陟丘这样上下的路,终于是很消耗体力的,大二以后就不太走了;何况到那时谁都不在乎你是否识得那隐秘的捷径,总之还有别的路等着你去一一发现。

例如这一条乱石杂芒的渠道通过文学院后方难道就不见了吗——不可能的。它其实持续以我们用熟悉的步伐复沓度量过的那个宽度,同样的形状或者其实下坠更深了,那样流向校园中心,然后更幽邃进入地下,使得过了当年我第一次日暮下车,且目睹一老一少对着一条鱼恭谨言语之后便逐渐升高的大道,在凤凰木的尽头,更加不成比例地隆起。就是这段路,它的下方深处,我们自然的土石流渠道被工程地笼统纳入路基,保留了它贯穿洪水的空间极限,疏导而下,并且听任它于斯直落的崖势左右裂得更宽,陷得更深,扬长而去。等到三年级以后,来回宿舍与奥伯林中心,也总是陟降于树荫掩映的正方形石板路上,只是每每不待我们落入河床,前面已有小桥如虹,搭在斑斓,跳动的日影下,或在细雨之中,供两人擦身而过,或驻足闲立,交谈。

校园范围外有时荒芜间还看到别的,相似的渠道,偶尔看它起落之余,也有清浅的流水在山坳间轻悄响应着。可是一般残留的河床都是干的,堆积着大小卵石,和芦苇芒草之类的植物拥挤在一起,仿佛彼此正争辩着孰前孰后,在这旷野中无声音地耗着。大二暑假我们上成功岭受军训,过了好几个星期后,忽然连长开始反反复复把我们带到一个叫“湖北公墓”的险要阵地去操演班攻击。我们煞有其事地匐匍,前进,起立,在枝叶蔓草之间。但有一天当我这样起立站好的时候,却发现目标正前方遥远一列突兀陡升的岩崖,点缀着浓密的灌木,远胜此刻我们孤处的阵地上稀疏的植被,我忽然记起的如烟的青山意象,在那里,真确认得那岩崖和它四周的小溪,涧谷,鹌鹑,蜜蜂。成功岭在大度山南麓的终点。其实,从东海校园向南走,经过荒野和一些狭隘的谷壑,秃头的丘陵,最远就只能走到这一个忽然断裂的岩崖边缘。或者从斜坡一侧滑下,徜徉半日,然后再爬上来,高处迎风眺望,云翳浮沉处是起伏郁结的森林,点缀一些看不分明的建物,零星,隐约,更远仿佛也有新辟的垦地,莫非就是成功岭?从这个方向望去,下坠延伸的绿意在广大寂寥中。我们的时空本来就是没有主从的吧。

自断崖回校,以不拾原路为佳,亦即是说,应该拣靠东倾斜比较开阔的方向,乘太阳还不曾偎近申时,就缘着一条格外深邃而宽的河谷向前走,旷野起伏无从预知,随兴而往,类似诗之行止。

于是你就来到了梦谷。

大度山周遭景点命名都极平凡,其中真正乏善可陈的就是“梦谷”。惟地名不好,它的神秘气息和风云依然存在,或许带有某种梦的,超现实的成分。我们走到这一带山冈尽头,忽见前方去路遽尔下坠,自成一谷,杂树和乱石堆满河床,和别的山洪渠道一样,平时不见滴水,反而转折间若有幽径互通,或深或浅,自可留连。但因为这里磐石相隈处大小不一,有时才过洞口,再回头已不复记忆,竟以为是新发现,遂徜徉卧倒,或竟蒙眬入梦,也是可能的。醒时又是薄暮时分,总是太阳在梧栖那很远很远的海面上试探着汹涌的海水吧,余光乃在台中平原烘射出无边的彩霞,就在你从谷底陟升,浮出梦境的时候。慵倦的肢体和舒散的神情,正好看见那广阔的天宇摊开,任凭梦醒的人自由着色,或者好像听见重叠加强的声籁,对你袭来。这时迎风站立,觉得四边所有虚实的生命粒子都在快速跳动,或许那就是梦境构成,这谷名的由来。于是,我们穿过密密的甘蔗田,屡次和低飞的爱的小精灵打照面,又撞见沉迷的花妖与木魅,脱鞋过小溪流,濡湿的裤脚,足踝擦过野草尖上的昆虫,蚊蚋,引发一种不能自禁的酥痒。

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发觉我们正缘着一条小河向前走。这说不定就是附近最丰沛的河水吧,流过大半校园以后,当它即将潺潺出境之际,人们在岸上成行地种一些凤凰木,也就是我从一开始只要有机会就提到的那些树。但现在我们离校园还有一段距离,却不知道为什么正缘这小河北行。这河宽不及二公尺,但因为两岸边水草垂长,顺流摇曳,就觉得更窄的样子。河宽似乎从来不变,一路下来到这里,进校园,出校园,脉络分明;想当初开辟这山头的工程师曾经用心规划,不让它随地势流变,虽然我们给小河绝对的自由,让它唱歌给自己听,称它为“美丽的自我中心”。

水流将近校园的时候,前面又是一直落的河谷。无数乱石使你隐约感应到震耳欲聋的山洪在奔驰,渐渐消沉的霞光照在低处,空气里有蛾类的翅影明灭。这里他们为小河造好了一段过道,高悬在乱石俯仰的深谷上方,宽比一路上的河床,半边透天让水流,另一半覆以混凝土成桥面,让你扶着微凉的铁栏杆通过。这时你就发现,小河水清澈见底,在干净的疏引过道里奔流,没有鱼虾,也看不见一茎草,正在和你并肩过这没有名字的,遗忘的河谷,进入校园。没有名字还好。河谷没有名字,这一座狭窄孤悬的石桥也没有名字,但我曾经拍遍那栏杆,对着暮霭,或者当晨光自河谷下游冉冉升起,照在田野里隆起的相思林,和林外依稀的女生宿舍屋顶上。它不是遗忘的河谷。它是记忆的桥。小河进入校园,随即被树木包围,静静地流着,以不及二公尺的宽度,并且容许一座正方形的木板桥搭上,旁边植有杨柳。然后它为了让路给人车,就在迫近校园龙脊道之前快游入地下,复迅速涌出,在相思林叶过滤的片片强光下逍遥片刻,就遭遇到它这整个行程里最后的河谷,亦即是我们早年兴致勃勃横切通过以为捷径的那泄洪渠道——从文学院背后向下延伸,终于到了这里,必须让远来的小河先行。于是,他们照样为小河塑造了一节混凝土的引水道,有力地悬空安置谷上,就像造园的人如何割切一段竹竿,当中破开,打通骨节,搁在奇石之间以利导水流的样子。但这次我们这长方的石桥供水流的半边却均分成正方七格,胆大的人或许也敢冒险跨越之,一步一格,只是我从未见有人尝试。而我只走我该走的一边,有时站在那里,远眺。这桥叫“口琴桥”。

水自远方来,但源头还来不及回溯已经迷失了,或许这其中就是一种梦幻本质,属于不可理喻一类。水过口琴桥时,在一明一暗快速迭代的旅程里——如此瞬息短暂——仿佛听见音乐响起,在跳跃闪烁的波纹上滑逝,倏忽又起,把那匆促的段落无限延长,扩大,仿佛永远不灭的旋律,曲调,声韵注定留在我们的心,甚至眼睛也能捕捉到的那音乐,留驻在我们的记忆。水过口琴桥,即刻潜进地下,再出来就载浮载沉着红色燃烧的凤凰花蕊,若是它们随风落下,在夏天太阳最炽烈的时候。

有时我们绕道另外一个方向回到我们要回到的地方。

有时错过花的季节。

遇见一场细雨,刚好走到比伞还高的苦苓树下,心里反复重复着一小节初次听见的钢琴曲。有时是豪雨,将衣服全部打湿。我们躲在窗下等雨停,一直到天黑。读《圣·安东尼的诱惑》,不久就开始辩论。

树林过去的楼宇里灯光一盏一盏亮起来了,偶尔有人背对那些灯拾阶而下,过桥,朝我们避雨的房子方向走过来,仿佛没有意志的,在这山头,当夜色被季节浓密的湿气层层压抑,我们的感官脆弱如相思树将开未开的小黄花,而且那样敏锐。

精神亢奋。像春天的蝌蚪在熟悉的水位,温度适中而且草色怡悦,那一段期待中的时节,不断地活动着,将自己扭曲,翻仰,伸长,在泥泞的香味里,甚至贪婪地吮食,咀嚼,吞咽一切微风能够吹拂,提供的,一切信心和欲望。

如此甜蜜而疼痛,笼罩在成熟的甘蔗田里,当夏天明明已经快到尽头,晒够烈阳的长叶和剑锋一样锐利于转折处割伤裸露的小腿。风吹过栉比的蔗枝穿梭着,吹在汗渍未干的耳后,腋下,寒毛和隐藏的黑氄,赧红和笑靥。小河边正有人走过,转弯过桥,语音渐远,不久就消逝在山坡另外一边。如此甜蜜,如此自私,甘蔗叶划过颤抖的肌肤,如利刃梦境肆虐,细细几点鲜血。疼痛。

若是从南边陂陀强登山顶,事实证明,攀越断崖并不是惟一的走法,即使你想绕道攻坚,只为了那起落的鹌鹑鸣声和倏忽飞过耳根的蜂群,那未免代价太高,何况,何况你不见得有时间躺下,而不安静枕肘倾耳,那里也就听不见鹌鹑或鹧鸪的鸣声了。

我们曾经试过另外一条新路。那是不记得大二还是大三的春夏之交,午后从山顶一个方向不复记忆的寥落的村庄结束两天工作营,希望在太阳下山前赶回到东海,希望洗澡,吃饭,看书,睡进挂有圆顶蚊帐的自己的床。有人建议取这条新路,虽然他不保证一定比翻越断崖省时间,但想象是比较好走,他说。两天在村庄里挖掘,扫除,填补,修缮任何看得见的脏乱和破败之类,我们工作营发誓一定要把那社区整顿好,但这时大家都已疲劳不堪,在随时可能迷路的旷野里彳亍,身上各自背着过夜的行囊。这一条路大致沿一条干河沟向下迂回,起初到处都是还没有开花的芦苇;带路的家伙说他很确定,我们方向东北偏东,一定可以天黑之前回到东海。这样怀疑地走了一段崎岖山路,我慢慢开始感觉空气里苍蝇在飞,而且越往前走越多,纷纷在眼前冲刺,发出杂沓浑浊的嗡嗡声,终于不断对准我的头脸,以及身体四肢碰撞着。我看前后所有人都遭遇同样的困境,陷入极端腌臜的苍蝇阵里,被那些虫子团团围困,朝脸上,身上,和四肢冲刺碰着撞着。只见它们成群在头顶盘旋,发出恐怖的死亡或毁灭,复仇的嘶喊。很快,仿佛离地不远的高处早已布起了一层污秽的黑云,旋转滑行,罩在我们二十余人行走的前路,使我们身不由己小步快跑了起来,而本来嘴里发出的厌恶,惊讶的声音也没有了,只专心向前跑,急着脱离这山顶上的地狱。我看到前头的同学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满了苍蝇,同时嗅到空中飘浮着阵阵的异味,好像正从左右和前方汹涌而来。我拿手里那根竹杖去拨赶他背上的苍蝇,发觉后面的人也在我背上撩拂着,为了同样的理由。苍蝇碰到竹杖迅速飞起,但随即落下,黏在他的背上,丑恶地推挤着,翻来覆去,发出龌龊的声响。

那一天我们踉跄奔跑,逃离那从未曾听说过的垃圾场,在大度山顶一片旷野中央,寻到沿河沟的小路,确定正朝东北偏东向下走。至于太阳,果然不错,这时也还只在梧栖外海上方,犹豫地等候光阴自己的刻度为它显示,应该是快到沉没浩瀚的时候了。

多想也是徒然。我拍拍前额,提醒自己。工作营,为社区服务,主要是为不属于你的社区服务,而属于那社区的男女只袖手以好奇,怀疑的眼光站在那里,甚至蹲下来或坐下来,观看。我们平时在绿荫掩映的小教室里阅读文本,解释超越的辞语,句子,段落,古典和现代,并且热心地讨论,然后发现一个共同的结论给大家,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当我们绕过梦谷,着急赶回校园时,尾随着夕阳的台中平原好像还勉强眯着千百只关怀的眼睛,朝我们深意注视。我看到翻动的灌木在山坡下发出绿郁衬托金黄的光,靠近土地的层次仿佛有烟或雾,那缓缓延伸的旱田广袤,已经快沉入黑暗,只见,偶然,平芜里也露出有限的光芒,或许是水田,在沉沉的暮霭里闪烁,一些时间的破绽。

多想也是徒然。希冀追随神与灵的足迹,以为牺牲的血肉将与圣徒合一,以思想,体魄,以及谦逊励志,无私的奉献。我咀嚼着意念,不知道意念是否能证明有变成具体,变成真实向我显示的一天,是我领受的赏赐,福祉,抑或此刻眼前的人间就是意念全部的投影。

我们沉默地提煤生火,目睹同伴疲惫的面容更没有话说。然后我们四人一次轮流洗澡,让热水从莲蓬里强大喷射年轻的身体。我用肥皂死命抓洗头发,涤清,重复来过,遍及全身每一块肌肤,重重地抹擦,淋至上下通红,甚至有了疼痛的感觉,沉默,和别人一样,没有话说。仿佛那就是一种祭祀,仪典,将自己洗净,涤清,仿佛就在黑暗时代的巅峰,坚忍笃信的男子在一危险的时刻,徒有无限奉献的意志,竟觉悟当他经历那微末的考验时,曾于短暂无意识之一刹那,对神与灵,对圣徒先驱,产生怀疑。那是罪愆,不容冒犯的错,是亵渎,永远不被允许。汝当悔改。汝当悔改。我让清洁的热水冲洗我年轻脆弱的裸体,如鞭革遍身抽打,直到每一个毛孔都呼喊着,汝当悔改:

相信你的文本,古典和现代

坐而言何若起而行?即使

在蔽天的蝇阵里,当你落荒

而逃,如爱娥狂奔在不赦仇魂

追逐之前——偏离了正路

也当坚忍笃信,以为牺牲的

血肉将与圣徒合一

以思想,体魄,以及谦逊

励志,无私的奉献

汝当悔改

后来有一天午后三点钟光景,刚下过大雨又停了,我在彼时尚未开发的农牧场稍高约二十公尺的惟一南北走向的路上独行。不记得为什么选择了那条路;现在不记得,彼时也不记得我从那里来,但隐约似乎并不完全茫然,我知道我将往何处去。是一条此刻不见人踪的路由我独自遵循,然后我将要转弯,上坡等等之类,个人内心部署的投影。大雨把路两侧半高不高的树木彻底淋湿了,以及低矮的灌木和花卉,都显得极端精神,在破碎的云天底下喜悦地发亮。我绕过一些积水向前走,有时跳过,渐渐发觉这路正平稳地升高,但还不到我将转弯的岔口。而就在这一瞬之间太阳光忽然对我重现,大幅照满眼前一百八十度里所有的植物和简单的路基沟渠一类设施;而因为无端抽长遂提早开花的野草就那样伏垂着,闪动光芒,因为大雨的缘故;而沟渠里还潺潺有声淌着高处流下的浊水。一棵尤高的苦苓树将它细致的枝丫伸长,仿佛自觉地拦住我的前路,或者并不尽然,并不尽然如此;它是伸长了两枝远扬的嫩枝,在前上方飘摇,而阻挡我的只是那枝的影,被雨后复出的太阳光沉沉印在路上。我听到急促的鸟羽在另外一边草丛里遽尔响起,扑扑然飞出来的是两只鹌鹑,一前一后越过我眼前,用力拍打它们的翅膀,在对过路边像不胜体力坠落一样停下了,才神经质地赶紧跑进灌木里,使得一些毫不起眼的枝叶大为竦动,引起了我的注意。但事实证明我不能从我专致的神异经验分心。这路将带我升高到空旷的岔口,从那里右转,穿过一条两边植有白千层的林荫道,未来的林荫道,我这样想,我将好像打从时间预设之国度归来一样,小心翼翼前行,直到我走进文学院,那时我将,如同——

我在高处的岔路口正选择右向,那山冈即是两条升降相违的林荫道,未来的林荫道,反向交会的地方,而太阳正持续它壮严的行动在往西偏南的场域沉落,光明无限,赫戏辉煌,使我刹那为之目盲。而就在我眼瞳介于透明的黑和浑浊的大红之际,即将摆脱那刺心的眩惑,仿佛力足以重新攫获灵视,在破碎交击之顷刻看到无边浓密的夕照前,有人迎面走来,以缓慢的步子从高处降临,在亿万顷光衬托之下,仿佛透明的,或者镶嵌了充分的金属花边,无声地,对我走过来。我赶快靠右立定,注视这形象,或者是幻想回应予我的神似,美与欲的结合。这时,就如同我在短暂的刹那最初已经设定,在强烈的明暗冲突过程里,且无须犹疑,一个身着白衣红裳的女子正走到我面前,于是我就确认,果然就是一个女子背对着无限强烈的日照从山路那一头走下来。我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她,并不像开头那么抽象。她驻足,颔首,示意谢我竟让路与她先行,除外不记得还有什么表情,除了眼神里有一种未知,不能臆度的用心。

——即使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照样走到高处,转取岔路向右;树荫彼此交叉,笼罩,前面是斑剥的金阳碎成片片,快速摇动。那个年代,确定的是,沿路左边有一天即将成林的乔木犹不见踪影,野草在夕阳下颤抖,仿佛上层孳生着无数昆虫,飞舞着,增加那空气里为了什么因素不断颤抖的速度,还有就是色彩变化,或许还有丝丝音响。我可以想象野草最密的地方,有小蛇蛰眠,苏醒来游戏,以及野兔和雀鸟的踪迹。这行进的过程必然难以遗忘,对任何二十岁的男孩或女孩说来都一样,如此单独,个人,私密的一上升的路。左边只有一幢幽寂的四合院,再过去那一段路什么房子都没有,就是我们预期的那一片野草在摇,小虫飞,可能的蛇和兔,和鸟。右边原来也只有一低矮的大房子匍匐在山坡倾斜不远的地方,每到黄昏辄见灯光从玉兰树叶隙缝间透露。站在路上,几乎可以看到那房子的屋顶全部,向下过去就是远远自文学院后门延伸到达这里的台洪渠道,然后是相思林,更远是高年级男生的第十六宿舍,灰瓦屋顶和原木纵横分割的粉白三铰拱,下面陡然拔升的红砖高墙。

有时就在烈日下通过足迹最密的基督教活动中心,听到信徒们在简单的教堂里主日礼拜。他们和谐咏唱的圣歌随着叮咚的钢琴起落,拉长,一种令人心折的声音响彻小小的方场,绿草和石板叠置如无限扩张的棋盘,鸟雀寂寂。太阳从天顶向下曝晒,来自梦谷的河水在稀疏的相思树影里赶路,格外沉默。更沉默的其实是相思树自己;雨季里落尽小黄花以后曾经那样持续不断生长,簸荡,这时终于在烈日下垂低了头,也就不再摇曳,甚至不再发光。这路上看见前方山丘巅顶是一座木材搭建的钟楼架,依倚在一片鹅卵石台基支起的围墙曲阿处,看见些许矮树点缀墙下那微微隆升的草地;墙里屋宇俨然,多少椶色的梁柱挺直将回廊连结,划分开放的三合院,以无装饰为装饰,一切简化到直觉的浅与白,抽象。我看到倾斜的屋顶高低颉颃,沉默,仿佛也听着,听到钟声飘浮,翻过二楼的椽木,猱升层叠铺开的瓦棱。当——当——敲在一条垂直截自纵贯线火车道的铁轨,当——在烈日下,细雨中,想象它又从高处落到中庭,掠过玉兰,紫薇和散开的凤尾竹,所有植物旁边的光影或水渍。我绕道图书馆,穿过未来浓密的榕荫,抬头看见那期待的山门就在九级伸展的台阶尽头长久立着。我知道这是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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