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海魂之歌

博雅导读丛书:中国现代诗导读(1917—1937) 作者:孙玉石 主编


海魂之歌

——读徐志摩的《海韵》

一首抒情诗,受到著名语言学家赵元任的青睐,专门为之谱曲,传唱一时,至今余韵犹存。这份厚遇,在中国现代诗歌史上是不多见的。《海韵》因此也由它的优美抒情,为读者所倍加珍爱了。

《海韵》写于1925年,发表于是年8月17日《晨报·文学旬刊》上。

一位披散着头发的年轻的女郎,徘徊于海边黄昏的沙滩上。同是海边的另一个人的声音,用劝慰的口吻,同女郎对话。这个好心人反复劝说年轻的女郎:“女郎,回家吧,女郎”,黄昏的海边,一片“冷清”,风险浪恶,波涛如“猛兽”,完全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世界;然而这位因为某种理由离家出走、热爱自由大海的年轻女郎,是那样的“勇敢”,“大胆”,无拘无束。她执著于自己的选择,决无悔意,决不回头,决不返回她已经离开的那个“家”里去。她获得了一个与那个“家”全然不同的广阔的天地,成了一个自由人。她于“晚风”习习的沙滩上自由“徘徊”,她于应和着涛声的星光下低吟高唱,她学出没于海波上的海鸥婆娑起舞,她自信爱“大海的巅簸”者不会为大海“吞”去。但是这女郎毕竟是天真而幼稚的。她只知道大海的美丽自由,而不懂得大海的汹涌险恶,认为即使“巅簸”的险风恶浪,也不来吞没自己。年轻的女郎以最美好善良的心灵去看海。她不知离开一个险恶的“家”之后来到的同样是险恶狰狞的世界。最后,这自由和爱的生命的象征,不可避免地被“猛兽似的海波”所吞没了,连同那“嘹亮的歌声”和“窈窕的身影”。“黑夜吞没了星辉,/这海边再没有光芒;/海潮吞没了沙滩,/沙滩上再不见女郎,——/再不见女郎!”

《海韵》在对话的形式和移动的情感中,似乎写了一个爱情的悲剧。如朱自清评论新月派诗人群时说的,他们写的往往不是真实的爱情,而是“理想的爱情”。此诗概属这一类。离家出走而决不返回的女郎,尽管没有更深幽的象征意义,但她的概括性远远超出个人哀乐得失的范围。在这个年轻女郎的勇敢与悲哀的经历中,隐含了一种时代女子普遍的命运。如五四时候易卜生笔下的娜拉形象提出的问题一样,与一个牢笼决绝之后的女郎,勇敢追求着自由的爱的世界,命运却决定她逃离一种悲剧而投入了另外一种悲剧,因此这美丽而勇敢的年轻女郎的形象,就于浪漫的歌唱中具有了更大的涵盖意义和象征性。五四时代觉醒的女性追求爱情与个性解放的精神在这个女郎的形象上得到体现。她渴望自由的心境,她美丽的歌声舞姿,她无畏勇敢的品格,以及她最后被吞没于汹涌波涛的悲剧,读了之后,使人产生赞美与同情、敬佩与震惊的复杂情感。徐志摩精心构筑的全诗用意,即在这种悲剧的歌唱中得到了美的传达。

年轻的女郎徘徊和投身的大海,当然也超越了自然的大海而有了更深广的含义。这是爱的海,是生活的海,是充满了矛盾的人生之海。海有宁静,海有柔和,海也有野兽一样的凶猛和震怒。海给人以美和自由的渴望,海也可以将美和自由的渴望吞没。女郎投身大海的波涛,是一种生命的被吞没,同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又何尝不是一种爱和生命的最终的获得?从这个意义上讲,“海韵”既是在大海边上带浪漫色彩的爱情悲歌,也可以看做在人生大海中对美的追求失落后诗人内心律动的记录。

徐志摩最热心于输入和再造西洋诗体,努力构建一种多样化的现代格律诗。《海韵》就是一个很好的实践的例证。全诗分五节,每节九行,都是由一组对话加上三行客观旁述构成。问话四行,排列句式两长两短,答话两行,除第五节外均以女郎回答“啊不”这一否定句式开头。诗人自己处身于两个声音之外的旁述者的地位。这样既可以增加诗的变通性与灵活性,充分展示女郎内心世界的矛盾历程,又便于渲染气氛,刻画女郎的精神品格和外在世界。这种诗体构建显出整体性的紧凑感与建筑美。各节大体押韵,又错落参差,如第一节是abbaccdac,而第二节则是aaaabbccb,第三节又是abbacbadc,既注意韵脚,又不刻求统一,显出一种流动多变的音乐美。诗行努力在整齐又参差中求一致,各节间互为呼应,也实践了闻一多先生倡导的建筑美的理想。它能够被配乐歌唱,也说明确有内在情感与外在音乐结合的韵美,与一些“豆腐干”式的形式主义作品是大不相同的。

《海韵》的艺术生命,不仅在于它塑造了一个追求自由的勇敢的年轻女郎的形象,而且在它有感情内在流动的韵味,如大海的涛声一样,每节诗都有内在情感推进的律动:时间的推移是由黄昏至夜幕降临,情境的转化是由“晚风”习习至“恶浪”涌起,主人公的经历是由海边徘徊,歌唱,起舞,蹉跎,到被恶浪吞没;问者声言的关切,女郎回答的决绝,形成鲜明的对比。在“潮声”与“波光”中,女郎由“勇敢”变为“慌张”,以至最后消失于大海之中的过程,鲜明,清晰,引人思索,也令人回味。读罢全诗,掩卷沉思,女郎的歌声和身影,女郎的欢乐和悲哀,会深深留在人们心中。人们不能不在海韵的律动中回想起一曲爱韵律动的悲歌。这悲歌激起美的回响,这悲歌也净化人的灵魂。在悲剧性的冲突中,人的美和自然也可以达到一种和谐、一种物我不分的至高境界。

(孙玉石)

海韵

徐志摩

(一)

“女郎,单身的女郎,

你为什么留恋

这黄昏的海边?——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回家我不回,

我爱这晚风吹;”——

在沙滩上,在暮霭里,

有一个散发的女郎——

徘徊,徘徊。

(二)

“女郎,散发的女郎,

你为什么彷徨

在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听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来和;”——

在星光下,在凉风里,

轻荡着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三)

“女郎,胆大的女郎!

那天边扯起了黑幕,

这顷刻间有恶风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看我凌空舞,

学一个海鸥没海波;”——

在夜色里,在沙滩上,

急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

婆娑,婆娑。

(四)

“听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海波他不来吞我,

我爱这大海的颠簸!”

在潮声里,在波光里,

啊,一个慌张的少女在海沫里,

蹉跎,蹉跎。

(五)

“女郎,在哪里,女郎?

在哪里,你嘹亮的歌声?

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哪里,啊,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没了星辉,

这海边再没有光芒;

海潮吞没了沙滩,

沙滩上再不见女郎,

再不见女郎!

(选自《翡冷翠的一夜》,上海新月书店,192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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