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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非散文

中国散文论坛:散文名家之讲演、评析及作品 作者:江力,琼虎主编


林非散文

林 非

林非,1931年生,江苏海门人,1955年冬季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学位研究生导师,中国鲁迅研究学会会长,中国散文学会会长。

迄今已出版20余部著作,主编了多部典籍,学术论著有《鲁迅前期思想发展史略》、《鲁迅小说论稿》、《现代六十家散文札记》、《中国现代散文史稿》、《治学沉思录》、《文学研究入门》、《鲁迅和中国文化》、《散文论》、《中国现代小说史上的鲁迅》等;散文作品有《访美归来》、《西游记和东游记》、《林非散文选》、《林非游记选》、《当代散文名家精品文库·林非卷》、《中国文学名家散文随笔保留作品集·林非卷》等;回忆录有《读书心态录》。

童年琐记

我对于父亲的情感,就像是一个永远都解不开的绳结,说不清有多少依恋,也说不清有多少怨恨。

我永远记得那个朔风凛冽的除夕之夜,父亲欢欢喜喜地抱着我,挤在小镇中央的人群里面,顶着冰凉的风,漫无目的地踱着大步。他从自己嘴里嘘出一阵阵的热气,想挡住冷风的袭击,温暖着我粉嫩的脸颊。他的左手紧紧地搂住我,却飞快地腾出右手,从口袋里摸出红红的爆竹,不知道怎么擦亮的火柴,真像是变魔术似的神速,竟在顷刻间点燃了引线,随着一阵咝咝的声响,爆竹像利箭似地飞上了天。我从未听到过这样贴近自己的轰响,不由得抬起小小的双手,赶紧掩住自己的耳朵。

父亲扳开我的双手,闭住了冻得发紫的嘴唇,重重地吻着我的额头,乐呵呵地喊道:“什么都不要怕,做一个胆大包天的男子汉!”

“爹爹,我要做个大丈夫!”我从心里佩服他的聪明和勇敢,赶紧放下手,紧紧搂住他肩膀,回想着私塾老师曾多次讲起过,《孟子》里所说的“大丈夫”,是那种“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人,很神往地向父亲起誓。

父亲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屁股,不住地吻着我脸颊说:“小孩子有志气。人活在世上,就得做财多气粗的大丈夫。只要发了财,天底下没有办不成的事儿,想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都行!”他仰起头,指点着幽暗的夜空,寻觅这影影绰绰的星辰。

我怀疑父亲的话儿说得不对,伏在他肩膀上说:“《孟子》里说的‘大丈夫’,不是这样子的。”

“小孩子懂什么孔子和孟子的?该听我的。”父亲有点儿愠怒了。

父亲确实是个极有主见的人,祖父十分严厉地逼着他继承家业,专攻中医,他毫不畏惧地拒绝了。也许是从小被娇纵的缘故,他总喜爱玩耍,还精于吃喝,这些自然都得要花费钱的,于是就忙忙碌碌地开办作坊和药铺,却又豪放不羁,耽于声色,还喜欢周济混在一起的伙伴,像这样大手大脚的,永远也积不下钱来,永远也做不成从天空里摘下星辰的发财梦,还一天天地亏空和财落下来,这是我长大了才知道的。

我当时只留下这样的印象,父亲常常把朋友们邀请到家中,在小客厅里搓麻将牌,从白天直闹到黑夜,谁都不肯罢手,高声地叫嚷着,从嘴里喷出的烟雾,弥漫着整间屋子。有一天午后,父亲打开窗门,瞧见我在院子里种花,招呼我进屋去观看他们斗牌。我刚跨进小客厅,就被香烟的气味呛得直咳嗽,眼睛也睁不开了。父亲把我搂在怀里,指点我怎样赢牌,我却丝毫也看不明白牌面的标记,这呛人的烟雾,这嘈杂的喊声,都在催促着我赶快逃跑。

父亲又把自己的脖子伸出窗外,叫喊着厨子赶快给伙伴们做清炖团鱼吃。我也许是受到母亲的影响,真不喜欢他整日整夜地搓麻将,觉得这样实在太劳累了,而且吵吵嚷嚷地又有什么意思呢?

父亲总是希望母亲跟他一起打牌玩儿,母亲每回都勉强坐下来玩几圈,就乏味地站起来。父亲伸出手想拉住她胳膊,她赶紧默默地躲开了。她从小在幽静和碧绿的田园里长大,还听着外祖父吟咏过多少诗词,她总是喜欢独自坐着,默默地倾听风声和雨声,默默地背诵那些像谜一样的句子,她不喜欢混杂在小镇上嘈杂的人群中间,她像是大自然里面孤寂的精灵, 她启示了我另一种生活的方式。

母亲缝好了衣衫,种完了花卉,就坐在沙发上休憩着,抚摸着我的额头,询问我老师教导的课程。当她听我说起有一位新派的女老师告诉大家跟客人晤面时,应该学会鞠躬或握手,代替作揖或磕头这种流行的习俗,就带着我前去拜访了。

她们谈得都很欢畅,母亲还仔细打量着她身穿的这套西服长裙,说是自己如果也有本领独立生活,该有多么好啊!说到这里时,母亲叹一口气告辞了,领着我往回家的路上走。她默默地站在桥头,许久地俯瞰着小河里流淌的漩涡,轻轻地摇着头,又紧紧地捏住我手掌,匆匆地走了起来,边走边跟我说:“你要用功念书,等初中毕业了,送你去上海读高中,别在这里住下去了!”

我不懂她这话里的含意,却早就感到了她心中的烦恼,为什么今天突然会倾泻出来呢?我很惊恐地点头答应了。

父亲还老在外面逗留,很少回到家里来,姐姐和哥哥都去上海求学或谋生了,只剩下我和母亲,迎接着每一个寂寞和黑暗的夜晚。父亲究竟到哪儿去了呢?我张望着母亲凄苦的脸色,不敢提出这充满了凶兆的疑问。偶然从一起玩儿的几个小伙伴口里,才知道父亲早已娶妾,在小镇的另一个角落里,又安置了一个舒适的窝。

“还不去看看你那标致的小妈妈!”一个顽皮的伙伴眨着眼,嘟着嘴,诡秘地向我笑着。

听着这讥讽的话儿,就像听到父亲在那除夕之夜,燃放爆竹的一声巨响,不过它只是让我掩上耳朵,在恐惧中含着欢快和钦佩的心情,而今天的这句话儿,却像半空里的霹雳,竟把我脆弱的心儿完全炸碎了。我走到母亲身边,拉住她胳膊,仔细打量她俊秀而又庄重的脸庞,瞧见她炯炯闪亮的眼睛里,含着一丝忧伤的笑。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美丽和善良的女人,为什么父亲会欺骗她,做出这样荒诞的事情呢?可是我不愿向她提起刚才听来的闲话。我隐约地觉得她平日的忧愁,肯定是为了它,我怎么能启口呢?这不是拿着刀子刺向她痛楚的胸膛吗?

我发现父亲也很想跟母亲接近,母亲却总在冷落着他。母亲是一个秀才的女儿,从小就憧憬知书识礼,她是凭着媒妁之言和家长之命,才嫁给了我父亲,却不太喜欢父亲那种随便和浪荡的作风。也许是她对生活的态度过于拘谨,才使父亲萌生了外心;也许是她早已知悉父亲有了外宅,才想尽量保持精神上的宁静和纯洁,跟他保持着永远难以弥合的裂痕。

我自然是坚定地同情母亲的,父亲肯定会觉察我的这种情绪。也许是他感到自己理亏,也许是他心里有着难言的委屈,就跟我们同样都不愿触及这公开的秘密。直到父亲过世之后,我才懊悔自己为什么不跟他推心置腹地交谈呢?我永远也无法跟长眠的父亲和母亲相逢了,只好把纠缠了自己一生的伤痛,永远都深深地埋葬在心里。

且说当我听说了父亲娶妾的消息之后,只要瞧见大人和孩子们斜斜地瞪着眼睛,咬着耳朵说悄悄话,我总敏感地以为他们在议论我,于是就高高地昂起头颅,心里萌生出异样的反感,拔起脚来飞快地跑回家去,躲在屋子里独自思索着,应该怎样面对这冷酷的现实?我变得早熟了,发现生活并不总是美满与和谐的,生活真像喝一杯苦涩的酒,还不知道喝到何年何月,前途茫茫,没有尽头。我于是懂得了为什么有人会绝望地去自杀?这样不是可以早一点了结那痛彻心肺的苦楚?

母亲瞧见我低着头躲在角落里,轻轻地走过来跟我说话,问我学堂里的许多事儿。凭着她这颗聪敏和细腻的心,肯定会猜得到我在想什么心事,却也不肯点破这使我们都感到苦恼的话题。我们就这样相依为命地活下去,有时候真担心着她,会不会去寻觅一条结束自己生命的路,不过这顾虑完全是多余的。在乡野里长大的母亲,胸襟是阔大的,意志是坚韧的,她常常含着眼泪对我说:“谁知道自己会被生出来?既然已经活在这世上了,那就得咬着牙齿活下去,活得让别人不敢轻视你。”

母亲是我人生道路上第一个出色的老师,她启示了我要养成一种顽强的意志,在自己的生活里忍耐和挣扎下去。在这种忧伤的气氛中间,我的童年就悄悄地消逝了。

1992年9月

母亲的爱

我已经渐渐地长大,家庭也衰败得更厉害了。父亲经营的药铺和作坊都纷纷倒闭,好几位照管柜台和翻弄账本的伙计,平日里老跟我海阔天空地说话,临到这会儿分手告别时,都依依不舍地相互紧握着手腕,然后就各自去寻觅谋生的路了。

往日很喧闹的院子,顿时变得静悄悄的。我瞧着瓦盆里凋零的月季花,多少憔悴和枯萎的花瓣,像啜泣似地掉在布满青苔的泥土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那一年我正好初中毕业,父亲急匆匆地把我叫到客厅里,很严厉地告诉我,说是已经供不起我上学了,替我找到上海的一家贸易公司,要我过完炎热的夏天,就去那儿当练习生;说是苦干它几年,总会有致富的希望。他做了一辈子的发财梦,探寻过不少追求黄金的路途,却又不去踏踏实实地办事,总是好大喜功,讲究排场,炫耀自己如何高明,贪图别人的奉承和吹捧,只要有人跟他甜甜蜜蜜地说话,他就拿出一瓶名贵的白兰地酒,兴致勃勃地在一起开怀畅饮。他确实很不善于细致地张罗和盘算,而喜爱大手大脚地挥霍,当然就很难实现发财的美梦,只好将这渺茫的幻想过早地交付给我了。

我因为从小受到母亲的影响,一心一意想上学,天天做着的都是读书梦,所以刚听完父亲的训话,竟像是自己的头颅被铁锤重重地击打着,浑身都不住地疼痛,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还拔着嗓子叫嚷,说不让我念书就到处去流浪。其实我当时还并不懂得应该怎样去浪迹天涯,只是因为刚读完意大利童话作家科洛第的《木偶奇遇记》,也盼望着像主人翁匹诺曹那样,能够碰见仙女的指点与帮助。

他见我这样不听话,气呼呼地从沙发上蹦跳起来,高高地扬起了手臂,好像要狠狠地揍我一顿。我被他刚才像暴风雨般袭来的话儿弄糊涂了,昏昏沉沉地也顾不得躲闪,只是紧紧地咬住嘴唇,倔强地垂着双手,不吭一声地等候着挨打。哪里知道他也像我这样痴痴地站立着,还不住地摇头和叹气。或许他心里有点儿愧疚,觉得对不起我的母亲;或许他还深深地钟爱着我,舍不得真的碰我一下;或许他心里也像有一堆缠不成团的麻线,左思右想着怎样养活一大家子人,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母亲听到我的哭叫声,赶快从卧室里奔过来。她那副庄重和俊秀的脸庞,更显得阴沉沉的,充满了怨恨,气愤地朝着父亲说:“你毁了我一生,再也不能毁掉自己的儿子,得让他继续上学。”

父亲低着头,半晌不说话,终于长长地嘘了口气说:“都是给你惯坏的。”说完就怏怏地跨出门槛,往遍地都飘满了月季花瓣的院子里走去。

我扑在母亲怀里,呜呜地哭泣着。父亲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我真愿意像母亲叮咛的那样,一辈子都好好地读书。我多么想细声细语地安慰她,抹去她心头的伤痕,却找不出一句能够使她高兴的话儿来。她淌着眼泪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干了我脸上的泪水,抽噎着嘱咐我说:“妈是因为从小辍学,不能独立谋生,才仰仗他人,受尽摆布。以后的日子哪怕再困难,也得送你去上学。”

听着她轻柔的叹息声,我的心像是被揉碎了似的,紧紧地搂住她脖颈,一长串泪珠簌簌地掉在她肩膀上。

又过了几天,父亲当着我的面,递给母亲一个小小的纸包,说是已经把仅剩的黄金都找了出来,供我去上学。母亲默默地伸出手去,撕掉了那层破旧的白纸,将几根细小的金条攥在手掌里,什么话也没有说。父亲颓丧地站起来,往屋外走了。我瞧着他胖乎乎的背影,猜不透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真不知道他对母亲还会剩下多少爱?他在另外一个年轻撒娇的女人身边寻欢作乐,心里是喜悦多还是忧虑多?

我见过这小镇上不少浪荡的男人,从来不回避在他们身旁嬉戏的儿童,常常用放肆和淫亵的话语,议论着那些风流的娘儿们,却还不敢像我父亲那样公开娶妾,另立门户度日。他干出这样使母亲十分伤心和难堪的事情,难道会让自己的心里感到安宁吗?眼看着家里败落和萧条的模样,他还能够有足够的力量支撑起来吗?

母亲为了让我集中精力,专心致志地上学,不受家里种种变故的骚扰,免除沉重的精神负担,决心要我一走了之,去上海的中学念书。我怕她独自在家会更寂寞和凄凉,想再陪伴她几年,跟她说说话,尽量抚慰她这颗受伤的心,等在家乡读完高中之后,再去上海考大学,她却坚决地表示不行。我心里明白,只要是为我好,哪怕有几万座大山压住了头顶,她都可以悄悄地扛起来。我怕伤她的心,只好点头答允了。

从此之后,母亲当着我面总是笑眯眯的,给我缝着衣服和被褥。不过有好几回,我偷偷地窥见她独自淌着眼泪。当她瞅见我突然挺立在自己面前,立即掏出一方小小的手帕,揩干了眼角里的泪水。我偎依在她身旁,说是要留在家里陪她一辈子。说真的,我舍不得离开她,独自前往陌生和遥远的异乡。

她摇摇头,悲怆地笑了,强装欢颜地鼓励我说:“大丈夫志在四方,怎么能畏畏缩缩,做一个没有出息的人?你陪着我委委屈屈地过活,被人家怜悯和讥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她心疼地望着我,我也心疼地望着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是我忍住了,她不是希望我做一个坚强的人吗?

有一天傍晚,母亲端了两个小矮凳,跟我面对面地坐在院子里,告诉我另一位母亲的故事。据说这位相当富裕的寡母,怕心爱的儿子离开自己,去外面的世界闯荡,就怂恿他抽上了鸦片,于是他每日都慵懒地斜躺在卧榻上,点亮烟枪,吞云吐雾,很少爬起来走动,至多在小镇的石板街上兜一个圈子,就又累又困地直打呵欠,惦念那乌黑油亮的大烟泡了。像这样永远把儿子禁锢在家里,让他成为毫无用处的废物,坑害了他一辈子的生活,如此的母亲实在是罪孽深重啊!

这故事震撼了我幼稚的灵魂,觉得世界上真有千奇百怪的事儿,这种纯粹出于自私的爱,实在是在甘甜的蜜糖里,泡着残害生命的砒霜啊!我更懂得了母亲对自己的期望,更理解了她异常深厚和无私的爱。

人为什么要活着,人应该怎样活着?母亲倾诉的这个故事,接触到了人世间根本性质的哲理问题。如果让儿子终生都抽着鸦片,度过萎靡和丑陋的日子,不正像把他驱赶到猪圈里,在肮脏的泥泞中打滚和哼叫吗?这不是人过的生活,而确乎像是猪崽繁殖的场地。

母亲说完这故事,忍不住皱起眉头,为了摆脱这故事给自己留下的阴影,赶快抬起头颅,仰望着碧蓝的天空。当阳光闪烁出的一道道金线,在她眼前晃动和发亮时,她变得高兴起来了,笑嘻嘻地说道:“人就应该在天空里飞,多敞亮,多辽阔。等你长大了,乘着飞机走遍天下,不比呆呆地扎在这里强得多!”

母亲多么渴望在天空里翱翔,凭她的智慧与才能,应该是完全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可惜她诞生在一个恪守礼教的乡村秀才家里,毕生的命运几乎就这样被注定了。曾听不少长辈的亲戚说起,她在私塾里念书时背诵和理解课本的能力,远远地超过了同班的许多男儿,却也只好半途辍学,因为“女子无才便是德”啊;却也只好遵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顺从地走上了为妻和为母的路,而且也只好默默地隐忍着丈夫纳妾的勾当,苦苦地咀嚼着自己的伤痛。在一个渗透着儒家思想的生活环境中,女人的命运是多么悲惨。不少蕴含着才华的女人,就这样被摧残和扼杀了。还有许多数不清的女人忧怨地活 着,或者是忧怨地死去,无法闪射出她们灵魂中璀璨的光辉。

我深深理解母亲心中的痛苦,也深深理解她为了爱护我,随时都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她宁愿让自己在冷酷的人生道路上,埋葬这一颗孤独的心,却要拯救我的青春和生命。好多年过去之后,当我读到鲁迅的这句话:“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觉得这位伟大思想家像是在替我诉说着内心的向往,替我赞颂着无私和无畏的母爱。

正是这种崇高的母爱,不断地催促和激励我生出无穷的勇气,也下定了决心要出外去闯荡一番。终于在一个夏日的黎明,迎着凉爽的晨风,告别了古老和闭塞的家乡,去寻觅新颖和开阔的另一种世界。

1996年1月

武夷山九曲溪小记

怎么会有这样弯弯曲曲的溪涧,缠绵地围绕着苍翠的山崖?怎么会有这样青青秀秀的丘壑,紧密地偎倚着碧绿的流水?我竟怀疑自己是否在缥缈和朦胧的梦里了,轻轻地揉了揉眼睛,又放下双手,拍击着竹筏两侧的溪水,如梦如醉的幻觉才渐渐消失,分明感到这是白昼的游程,而且还深深地领悟了,山和水本来就应该是拥抱在一起的情侣。

然而我走到过天涯海角,却还没有瞧见像这样朝朝暮暮都相亲相爱欢聚在一起的山和水。这深情地荡漾着山峦倒影的微微水波,这倾心地张望着一汪碧潭的小丘小壑,似乎永远都默默地诉说着蕴藏在心里的爱情。

这山光水色的情侣,美丽得玲珑剔透,娇小妩媚,实在太迷人了,谁只要瞧上它一眼,肯定会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成为终身难忘的回忆。

竹筏飞也似地往下游移动着,哪里来得及细细地咀嚼和回味,还是静静地坐着,默默地张望着密密层层的树木和重重叠叠的嶂峦,纷纷扬扬地掠过自己眼前,真让我应接不暇。这滚圆的山顶,是古代抑或异邦的城堡?而紧挨着城堡挺立在那儿的,难道不是一匹体魄庞大的骆驼?瞧它昂着头,耸着背,像要跟随我乘坐的竹筏一起向前迈步,多么的坚强,充满着毅力,永不止息地跋涉。我刚才瞧见的,还是蕴含着一股俊秀之气的景致,顷刻间却又迎来了这刚劲和健壮的象征,我怀着满腔的激情,仰望这骆驼背后湛蓝得像大海似的天际,只见一团团的白云冉冉地飘浮着,我顿时又醒悟了,美还应该是辽阔的,无边无际的。真得感谢这武夷山的九曲溪,瞬息间就给予我多种多样的美感。

在小溪里不住翻滚着的漩涡,奔腾得更湍急了,更汹涌澎湃了,原来一座低矮的峰峦在这儿拐过弯去,流淌的溪水砰訇地冲撞着它。我赶紧伸出手去,抚摸着它凹凸不平的缝隙,这近在咫尺的峭壁,多么像一块颀长和端庄的石碑,千万年来始终在这儿亭亭玉立,脉脉含情。尽管它没有任何文字,尽管它不会曼妙地歌咏,却蕴藏着多少让人们猜测和感喟的沧桑往事。

还来不及开始思索,竹筏又顺着弯道向下游漂去,只见绿茵茵的草地后面,那一片高高耸起的竹林,多少青翠欲滴的叶子,在微风中飒飒地摇曳。这蓬蓬勃勃的万绿丛里,还无声无息地矗立着一座峭岩,在它逶NE5C6起伏的石壁上,像是曾被力大无穷的壮士,挥舞着手中的利剑,刻画出数不清的印痕,于是这幽深和静谧的峡谷,就不仅使人沉醉和痴迷,还鼓荡着一股壮怀激烈的豪气。

竹筏又掠过一列比城墙还光滑和高耸的峭壁,只见那硕大和壮丽的暗红色巨石,绵延着横亘在小溪之滨,约有半里之遥的路程,巍然屹立,气势磅礴,也许是千军万马都无法将它攻克的。我真想朝着这雄伟的高墙长啸一声,还没有等自己发出声音,却已有多少乘着竹筏的游人,争先恐后地叫喊起来。这高亢的男声,这悠扬的女声,像多少箭镞似地一起射向平坦的岩壁,立刻又被弹拨了过来,这些震荡的回声融会在一起,像一曲交响乐似的,充满了欢乐的向往和惊讶的赞叹。多么秀丽和神秘的山水,把前来接受洗礼的远方游子,几乎都变成了潇洒而又钟情的诗人。

九曲溪的水啊,你流得太匆促了,让竹筏无法静静地停留,也让我无法细细地鉴赏峥嵘竞秀和流水淙淙的万种风情。刚抬起头还没有看够山崖的姿态,这碧带缭绕似的溪涧,又飞也似地消逝了,要是能多长几双眼睛就好了,可是现在怎么办呢?只有暂时把眼光离开这奇异的峰峦,低头多看一眼柔情脉脉的碧水。

同样是神秘莫测的九曲溪,刚才还照见清澈的浅滩,多少浑圆的石子、 方正的石块和棱角歪斜的石板,纷纷点缀在沙粒和泥土的顶部。几条乌黑的小鱼,悠然自得地游弋着,大概不会知晓自己被日光折射出的影子,也在水底晃动着。我把手伸进水去,抓住了一块有缘相识的碎石,还溅出一阵晶莹的水珠,却抓不住摇摆着尾巴,翕忽离去的这一群小鱼,它们又在几茎青色的水藻中间无忧无虑地嬉戏了。

然而当竹筏转过弯去,就又让我浮游于碧澄的深潭上,波平如镜,水光潋滟,绿油油的,亮闪闪的,映照着苍翠的丘壑,映照着紫褐的悬崖,映照着飞过天空的小鸟,映照着蹲在竹筏上的多少红男绿女。

听说在有的地段,这迷人的碧水,竟深达六七丈之多,这就有四五层楼房的高度。如果正眺望着旖旎的山水时,一不当心掉进绿色的深渊,死亡会立即在毫无准备的精神状态中降临,原来在笼罩着美的氛围中,在寻觅、追求和浏览美的时刻,竟也悄悄埋伏着死亡的危机。向美好境界的攀援,难道真会潜藏着死亡的险峻之路吗?这似乎有点儿危言耸听了,不过比起躲在狭窄的小屋里,或者只在湫隘的街道上行走,确乎是一条相当艰险的路,难道为了惧怕这偶或袭来的危险,就不再去寻觅和游览迷人的山水,这不是太遗憾了吗?

正在不知所云地幻想时,我乘坐的竹筏已经冲过峡谷,掠过飞溅的浪花,在浅浅的沙滩上飘浮起来,于是我又抬起头,从容地张望这拔地而起的山丘,有的像折成好几叠屏风似地站立着,还有像即将启碇的船舶一样昂扬着。更有像紧紧收敛着翅膀的金鸡,在群峰的顶巅报晓;像高昂着头颅的猛虎,在弥漫的云雾里呼啸,是它唤来了满天的烟云吗?怎么刹那间就只见白茫茫的一片,飞快地滚动着,奔腾着,扩展着,遮住了所有的丘壑。我自己也像被这大海的波涛包围住了,怎么顷刻间就将这玲珑娇小的丘壑,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沧海呢?正激动和兴奋时,云雾又纷纷消散,竹筏也抵达了闻名遐迩的玉女峰底下。

在湛蓝的天空和灿烂的阳光下面,我凝神张望着这挺拔的峭岩,好一派稚嫩和洁净的鹅黄色,真是光彩照人,而峰顶葱茏的草木,又宛若美女头顶的玉簪,也许正是这样的缘故,才被人喊出如此娴丽的称号吧。两条从上至下的缝隙,深深地镌刻于这俊秀的岩壁,像是将它分成了高矮参差的三截。右侧两截耸立的山崖,也许是千万年来被风雨剥蚀的原因,竟像是曾有技艺高超绝伦的雕塑家,在这儿镌刻出好几根巍峨壮观的石柱,而在这些顶天立地的圆柱中间,似乎有无数的回廊和大门,通往虚无缥缈的宫殿里去。左侧最低矮的这块岩石,圆滚滚的顶儿,横着两道细小的缝隙,隐隐约约地像个慈祥和蔼的老人,正眯着双眼站在雄壮的穹门旁边。

真是的,左瞧右瞧,反复揣摩,都看不出亭亭玉立的少女模样,是谁给它取了这个“玉女峰”的名称?为什么会传诵得如此的响亮?是不是因为几乎人人都爱美丽的少女,于是对这个不太贴切的名称,也高高兴兴地认可和接受了?然而每一个人都应该赋有自己独立的审美眼光,对每一种美丽迷人的山光水色,都必须说出自己心里的印象,唤出最能够传达它神韵的声音,这就一定要改变人云亦云和盲目服从的习惯。我多么希望每一位前来武夷山漫游的朋友,都好好运用自己的眼睛去观看,启动自己的心灵去感受,把这九曲溪畔的三十六座峰峦,都叫出一个最确切和美丽的名字,都唱出一支最睿智和激越的歌儿。

正在思忖间,竹筏已经停泊在高高的大王峰底下,于是悄悄地跨上岸去,一双眼睛始终都离不开这座迷人的悬崖,真不明白它怎么会有如此奇异的形状?它纤细的腰部,竟托起了宽阔的顶巅,像一朵硕大无朋的鸡冠花,开放在白云飞卷的半空中。在平整和光润的岩壁上,还可以看出有一道裂罅,从顶端贯通下来,像是勾勒出两幅左右并列的图画,多少纵横交错和雄浑深沉的线条,多少蓊郁茂密和青翠如碧的草丛,似乎在微风里轻轻呼叫着我。几棵孤独的小树攀援于悬崖顶巅,不知道在飘浮的云彩中沉思冥想着什么?我真的不懂得,为什么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能够挥洒出如此苍莽寥廓的境界?大概因此才有人很崇敬地称呼它为“大王峰”,这确乎是很容易理解的。

那么钟灵毓秀的人们,也应该坚持不懈地去创造美,去建树新颖和神奇的人生历程,而决不要跌落在平庸和琐屑中间,浪掷自己的青春和生命,这就是武夷山九曲溪给予我的深切启示。

1994年10月

话说知音

两千多年前这个关于知音的传说,已经深深地隐藏在多少华夏子孙的心坎里,有时发出细微的声响,让他们欣慰地咀嚼和回味;有时却又像飓风似地咆哮,催促他们赶快去付出行动。神往和渴求此种充满了崇高友情的知音,是一种多么纯洁和神圣的情操。

说的是春秋时期的伯牙,当他在小舟中专心致志地鼓琴,钟子期竟会听得如此的出神入化。他将仰慕着高山的情思注入音符时,钟子期立即慷慨激昂地吟咏着:“巍巍乎若泰山!”他挥舞手指弹出浩荡迸涌的水声时,钟子期又像是站在滚滚的江河之滨,禁不住心旷神怡地叫喊起来:“汤汤乎若流水!”对这变幻无穷和神秘莫测的琴声,怎么能感应得如此的丝毫不差,竟犹如从自己心弦上盘旋着飞翔出来的?如此神奇地领悟和熟稔着伯牙弹奏出来的袅袅情思,真像是变成了他的化身一般。如此难于寻觅的知音,怎么能不让伯牙万分的兴奋和感激呢?因此当钟子期死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心思触摸琴弦了。深切地懂得自己的知音,也许是并不多的, 怪不得唐代的诗人孟浩然,要反复地感叹“恨无知音赏”和“知音世所稀”了。

我偶或在黝黑的深夜里浏览着《列子·汤问》和《吕氏春秋·本味》,思忖着知音这两个字眼的分量,想得心驰神往时,眼前似乎笼罩着一阵阵飘荡的云雾,在惝恍和朦胧中超越了时间的阻隔,觉得伯牙老人隐隐约约地从这两本典籍的字缝里走了出来,矍铄地站在我身旁。当我向他衷心地致敬时,多么想唐突地劝慰他,依旧要不断地奏出震撼人们灵魂的声音,其中自然应该有悼念那位知音的悲歌,让多少人更透彻地理解智慧的灵魂和丰盈的情感,是多么的值得怀念和尊重。像这样美丽动人的乐曲,难道就不会熏陶出第二个、第三个直至更多的知音?而如果不再去弹奏这迷人的弦索,哪里还能引出心心相印的知音呢?知音总是愈多愈好的啊!

更何况伯牙学习鼓琴的道路实在是太艰辛了,我曾在《乐府解题》里看到过类似的记载,据说他整整三年都困苦地弹奏着,琢磨着,冥想着,手指都开裂了,鲜血直往外冒,浑身都消瘦了,憔悴得像奄奄一息的病人。无论怎么向老师请教,琴弦上总是蹦出一丝丝浑浊和粗糙的声响。于是苦心孤诣的恩师带领他奔向波涛汹涌的东海,整日整夜在沙滩上踯躅,狂风吹肿了眼睛,暴雨淋湿了衣衫,烈日晒黑了皮肤,黯淡和凄惨的月光又使他迷失了道路,险些溺死在奔腾和呼啸的海浪中。这铺天盖地怒吼着的波涛,这茫茫无际漫延着的天涯,这扶摇直上哀号和翱翔着的鸥鸟,霍地使他开启了紧闭的心窍,琴声突然变得悠扬而又壮烈,清爽而又浩瀚,刚劲而又缠绵,悲切而又欢乐,我似乎瞧见了他无法遏止自己的眼泪往脸颊上滚滚流淌。像这样花费千辛万苦学得的技艺,轻易放弃了是多么重大的损失,艺术的途径必须不懈地坚持下去,在任何声色犬马的诱惑面前,也都不能动摇和沉沦。

大凡能用声音、图画或文字去打动人们的艺术家,往往会历尽沧桑,甚至要闯过多少生死的关隘,还得在日后反复地揣摩,昼夜都不停歇。既然已经耗尽了毕生的心血,投入了如此艰巨的工夫,确实就应该永不停顿地奋斗下去,将自己美好和高尚的追求始终留存在人们心中,获得更多更多的知音。

1997年3月

询问司马迁

曾经有过多少难忘的瞬间,沉思冥想地猜测着司马迁偃蹇的命运,痛悼着他灾难的遭遇。有时在晨曦缤纷的旷野里,有时在噪音喧嚣的城市中,这位比我年轻十来岁的哲人,好像就站立在自己的身旁。我充满兴趣地向他提出数不清的命题,等待着听到他睿智的答案,他就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许多使我困惑的疑问。只要还能够在人世间生存下去,我就一定会跟他继续着这样的对话,永远也不会终结地询问和思索下去。

这是因为他孜孜不倦地追求着的目标:“究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始终在猛烈地拨动着我的心弦,还深沉地埋藏在那里,似乎要等待着发芽和滋长,有时却又响亮地呼啸和奔腾起来。我深深地感到了他的这句话语,恰巧是道出人类历史上所有思想者澎湃的心声。一个真正是严肃和坚韧的思想者,一个真正是诚挚地探索着让人们生活得更为美好的思想者,肯定会像他这样全面地思虑着人类与宇宙的关系,考察着历史往前变迁的轨迹,然后再写出自己洋溢着独创见解和深情厚意的著作来。

司马迁对于自己这种异常卓绝的目标,究竟追求和完成得如何呢?我常常在反复地思索着这一点。从他贡献出这部囊括华夏的全部事迹,写得如此完整、详尽、清晰、鲜明和动人的《史记》来说,毫无疑问地应该被推崇为中国最伟大的历史学家。比起几千年间中国所有封建王朝的多少史家来,他应该说是完成得分外出色的。更何况他是在蒙受宫刑的惨痛和耻辱中,蘸着浓烈的鲜血,颤抖着受害的身躯奋力去完成的。

对于清高的士大夫说来,宫刑是一种多么巨大的耻辱,因此每当司马迁念及这割去男根的灾祸时,始终都沉溺在晦暗和浓重的阴影里面,不仅又迸发出一回剧烈得足以致命的伤痛,而且肯定还像有多少狰狞的魔鬼,在戏弄和蹂躏着自己洁白的身躯,无穷无尽的羞耻在血管里不住地盘旋和冲撞,快要敲碎胸膛里面这一颗晶莹明亮的心,此时此刻就会像他在《报任安书》里所说的那样,冒出一身淋漓的大汗,肝肠都似乎要寸寸地断裂,在一阵阵炫目的昏晕中咬牙切齿地挣扎着,如果倾斜着跌倒在地上,就一定会僵硬地死去;这时候如果赶快去旷野里走走,让阳光底下的微风轻轻地吹拂着头颅,也许浑身的血脉会稍稍地舒缓过来,然而他又绝对不敢跨出自己的门槛去,有多少嘲笑、讥讽和猥亵的眼光,像涂抹着毒药的箭镞,正扣在绷紧的弓弦上,焦急地等待着往自己的胸脯射来。只有偷偷地躲藏在屋子里,先是轻轻地呻吟和叹息,逐渐让浑身凝住的鲜血慢慢地流淌开来,再用悄悄的长啸与悲歌,稳定和凝聚着自己生存下去的意志。在凄惨、浑浊和肮脏得像粪土般的人世中,低下头颅默默地咀嚼着刻骨铭心的痛苦,使尽浑身的气力拼搏着去撰写,像如此剧烈和惨痛的身心交瘁,能不能把这追求的目标发挥得使自己异常满意呢?我猜想他的回答大概是否定的。

遭受着如此羞耻和痛楚的宫刑,几乎是让司马迁永远跌入了濒临死亡的精神炼狱。造成这事件的原因简直太荒唐了,只是因为汉武帝刘彻在上朝召问时,他曾诚心诚意地替在沙漠绝域中转战杀敌,最终寡不敌众而败降匈奴的李陵游说。他的出发点真可说是忠心耿耿,想为朝廷争取更多的人心,却未曾预料到竟会触怒皇上那根敏感和多疑的神经,因为刘彻立即觉得这会涉及贰师将军李广利,也许当时就在心里气愤地责骂司马迁,难道你不知道李广利是孤家宠妃李夫人的兄长?他那时统率着征战的全部军队,在李陵冒死激战时,却并未建立任何的功勋,为李陵说情不就会诋毁自己的这个外戚和佞幸?于是在盛怒之下,狠狠地叱责着司马迁,将他投入了监狱,还听从不少臣子谄媚和附和自己意向的谗言,哪里顾得上司马迁的性命与尊严,竟判定了用宫刑来狠狠地惩罚和侮辱他。

即使司马迁这一回进谏的话语是谬误的,总也不至于遭受刑罚吧,更何况是这种使他终生感到无比屈辱和痛苦的宫刑。一个专制帝王的生气和愤怒,哪怕是毫无道理或荒谬绝伦的,哪怕是出于十分猥琐和卑劣的动机,也都能够高耸地盘踞在任何的法律和常识之上,成为不可违抗的圣旨,毫不容情地摧毁着任何人的生命和意志。司马迁不就是被压制在汉武帝的淫威底下,毕生都淤积着沉重的忧愁和痛楚,肯定每天都会有满腔的愤懑在汹涌澎湃,却也只敢隐藏在自己心里,哪里敢发泄出来?不知道他可曾像自己在《平准书》中描写的一般, 浮起过张汤诬告有些大臣的那种“腹诽”。如果再把藏在心里的想法冒失地抒发出来,已经半残的生命肯定会在屠刀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这样沉重的耻辱和痛楚,怎么能不让自己的心灵振荡和呼号呢?那么司马迁真的是曾经产生过“腹诽”了?这也许永远是一个让人难以猜透的谜。

司马迁在刘彻生前就已经亡故,自然无法写成关于他的传记了,有文字依据可凭查找的,是《太史公自序》中《今上本纪》的简短提纲,在那里写着“汉兴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内修法度”,等等,却都是些歌功颂德的话儿,真不知道他在琢磨这几句刺眼的文字时,脸上有没有发烫,身上有没有流汗,心里有没有想起汉武帝残忍和暴虐地对待过自己?然而不管在心里燃烧着多么猛烈的怒火,也是绝对不能够发泄出来的,因为专制帝王的任何暴行和恶癖,都只能够加以褒扬和美化,否则就会受到他极端严厉和残酷的惩罚。成为似男非男和女里女气的“闺阁之臣”,让司马迁痛苦和忧伤了一辈子的宫刑,又算得上什么?如果在当时刘彻的脾气发得更凶狠一点儿,直至被凌迟处死也不过是一桩小事而已。

正是这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专制主义统治方式,造成了几千年中间的谄媚、拍马、谗言、倾轧、钩心斗角,以及种种阴险毒辣的陷害和杀戮。谁如果想要爬上这专制王朝金字塔的顶层,不揣摩透那些无耻而又狠毒的权谋,恐怕就无法实现自己利欲熏心的目标,因此像那些看起来是道貌岸然的人们,却早已衍变成了跨起双腿走路的野兽。而对并无野心汲汲于往上攀附的人们来说,虽不必终日都熙熙攘攘和蝇营狗苟,昧着良心沉溺在笑里藏刀的势利场中,却也只好恐惧与孤独地谨言慎行,不敢有半句话儿触犯专制帝王的万千忌讳,于是在这种盲目的服从中间,逐渐滋生和壮大的奴性习气也就盛行起来,浓重地笼罩着整个民族的顶空。

司马迁毕生都坚持着自己正直的道德理想,绝对不会刻意地去奉承别人,然而在那种弥漫于人寰的专制主义精神蹂躏底下,他大概在有的时候也只好说一些违心的话语,却无法道出自己全部真实的见解,《今上本纪》里的那些设想,不正是如此形成的吗?更何况专制帝王无比神圣的思想,早已通过无数圣贤的典籍,和多少前辈导师的耳提面命,浓浓地融化和凝聚在自己的头脑里面,成为无法跨越的崇山峻岭。正是这种潜入和占领了整个思维中枢的意识,遏制着他无法更从容和深入地评论专制帝王的行径,尤其是对那个正决定着自己生死命运的汉武帝,难道还能够冒着彻底毁灭的危险去触犯吗?

他在《 史记·礼书》中曾阐述过“君臣朝廷尊卑贵贱之序”,以及“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的道理。他在《天官书》中描摹许多星象的变化时,也总是经常强调它象征着人间的福祉或灾祸,主张要“日变修德,月变省刑,星变结和”,带上了不少天人感应的迷信色彩。尽管班固曾指责过他“是非颇谬于圣人”,其实他是尽心地恪守着似乎来自天命的君臣之道,从而也就多少沾染上盲目服从的奴性。残酷和暴虐的帝王专制统治,给予他这种沉重的精神创伤,实在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巨大悲剧。

生在两千多年前的司马迁,离开后世整个人类的变化实在太遥远了,他无法梦见那个大声讴歌着自由和平等的卢梭,更无法梦见1793年法国国民公会的表决,以387票对338票的优势通过决议,判处国王路易十六的死刑。于是他只好沿着自己遵循的这条思路往前跋涉,对于自己遭受宫刑的切肤之痛,除了匍匐着身躯长吁短叹之外,大概也不会从心里升腾出一种英勇的气魄,去谴责它的极端野蛮和违背人道。他在《史记·乐书》里写道,“刑禁暴,爵举贤,则政均矣。”刑罚确实是应该用来禁止犯罪的,然而专制帝王所滥施的酷刑,它本身就是应该被控诉的罪孽。正因为遵循着君臣之间的“尊卑贵贱之序”,他也许还没有更大的勇气,去思索、控诉和彻底否定这种残暴的宫刑。

不过司马迁这一颗始终追求善良和正义的心灵,总是在剧烈而又严肃地跳荡着,召唤和催促他在尽量不违背“尊卑贵贱之序”的前提底下,实实在在地抒写着许多人物的种种事迹。在《高祖本纪》中惟妙惟肖地写刘邦的宽厚和容人,好色与好货;在《项羽本纪》中又活灵活现地写他无赖的品行。怎么能在项羽威胁他要是再不投降的话,就立即烹煮他的父亲时,竟狡猾奸诈地表示自己曾跟项羽结拜为兄弟,这样说来应该算是项羽在屠杀生父了,丧心病狂地提出等到煮熟以后,分一杯羹汤给自己尝尝滋味。真把刘邦这副流氓的嘴脸写得淋漓尽致,实在是极其强烈地揭露出了他内心的丑恶。幸亏他已经长眠在陵墓中,再也看不见司马迁替自己勾勒出来的丑态,否则的话肯定会龙颜大怒,区区的宫刑恐怕就远远地不够打发了。

在受尽专制君王肆意蹂躏与惩罚的淫威底下,依旧保持着这种秉笔直书的品格和勇气,实在太值得钦佩和敬仰了,怪不得班固又会这样衷心地称颂他“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了。而据范晔《后汉书·蔡邕传》中的记载,那个诛杀了奸臣董卓的王允,在训斥蔡邕时竟说出这样的话儿,“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真是乱世人命,贱如尘埃,在相互屠戮中杀红了眼的武夫,哪里会把像司马迁这样杰出的文人放在眼里?而且还萌生如此凶狠和险恶的念头,真不知比汉武帝还要厉害出多少倍,读起来实在使人毛骨悚然。在专制制度凶狠、酷烈和暴虐的熏陶底下,真能如此毒化和扭曲人们的灵魂,会变得那样的残忍、恶劣和丧失人性。

鲁迅深受司马迁的影响,十分钦佩地称赞《史记》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他在自己的《灯下漫笔》中还议论过,每当改朝换代的“纷乱至极之后,就有一个较强,或较聪明,或较狡猾,或是外族的人物出来,较有秩序地收拾了天下。厘定规则:怎样服役,怎样纳粮,怎样磕头,怎样颂圣”。他在写下这段文字时,也许脑海中会晃荡过项羽和刘邦的影子罢?然而给予了鲁迅这种启发的司马迁,他在撰述《高祖本纪》和《项羽本纪》时,也曾浮起鲁迅的这些想法吗?这真是一个神秘而又深刻的历史之谜。

生存在司马迁抑或蔡邕那样的环境中间,无论是张开嘴唇说话,或者握着笔管写作,都会埋藏着深深的危机,说不准什么时刻惩罚就会降临头顶,屠戮就会夺去生命。司马迁竟敢于在如此危险的缝隙中间,写出自己辉煌和浩瀚的《史记》来,确实是太壮烈和伟大了。然而他有时候无法更绚丽地完成自己这个宏伟的目标,那只能说是时代限制了他,限制了他思想和精神的苦苦追求。有幸生活在两千多年之后的思想者,无论从早已冲破了专制王朝的罗网来说,从早已沐浴着追求平等的精神境界来说,都可以更为方便地完成他所提出的目标。

“究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个迷人的目标,正等待着今天和明天的多少思想者,去艰苦卓绝地向着它冲刺。

1997年4月

浩气长存

始终记得在多么遥远的少年时代, 朗读着《战国策》里荆轲的故事,吟咏着“风萧萧兮易水寒”这悲怆的曲调,心中竟燃烧起一团熊熊的火焰,还立即向浑身蔓延开来,灼热的血液似乎要沸腾起来,无法再安静地坐在方凳上,双手抚摸着滚烫的胸脯,竟霍地站立起来,绕着桌子缓慢地移动脚步,还默默地昂起头颅,愤怒地睁着双眼,就像自己竟成了这不畏强暴和视死如归的壮士。

当秦国的千军万马正大肆挞伐,践踏着东方多少肥沃的土地,杀戮着无数手无寸铁的民众时,荆轲这壮士竟义无反顾地前往暴君的宫殿,想用自己的意志和力量去制服凶残与暴虐。他虽然是悲惨地失败和死去了,然而这种壮烈和决绝的精神,永远会像卷起阵阵的狂飙,越过漫长的历史,越过浑茫的旷野和嘈杂的城市,叩打着多少人们的胸膛,询问他们能否也像荆轲那样,为了挽救大家生命的安全,为了惩罚暴君残酷的罪行,毫无恐惧地去献身和成仁,这穿越着空间和时间的声音,永远呼唤着人们做出响亮的回答。

对于这急迫和严肃的提问,任何一个多少有点儿血性的男人和女人,似乎都应该责成自己做出像样的回答。自然是不可能人人都佩剑带刀,去拼搏和厮杀的,不过这一种慷慨献身的精神境界,肯定又是人人都应该具备的,只有当人们的心里蕴藏着这样凛然的正气,才能够在面对着暴虐的欺凌、贪婪的掠夺和淫佚的泛滥时,勇敢地去加以谴责和制止。而如果不是这样的去坚持正义,却浑浑噩噩地活着,醉生梦死地活着,那就会成为十足的苟且偷生。回顾我自己几十年来平庸的生涯,虽然也曾经满腔热血地投笔从戎,想与黑暗抗争,想去追求光明,可是在多少回面临着独断专横和强迫命令此种沉重气氛底下的荒谬和不义时,却缄默地低头,胆怯地嗫嚅,违心地附和,这是多么痛苦而又微茫的苟活啊!

我常常想起荆轲死去六百多年之后出世的陶潜,他是多么地想有所作为,渴望着“刑天舞干戚”这样英勇顽强的精神,然而他置身的仕途实在太肮脏和黑暗了,无法再忍耐着混迹下去,却又不敢像荆轲那样地去抗争和搏斗,只好伤心地选择了一条逃匿和隐遁的路,似乎是在度过一种悠闲和飘逸的生活,唱出了“采菊东篱下”和“飞鸟相与还”这些千古传扬的佳句,然而没有勇气做出一番事业的痛楚,肯定会常常咬啮自己的心灵,他如此动情地讴歌着荆轲,不正是痛悼自己无法献身于人世的极大悲哀吗?他所吟唱的“此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恰巧是一种无限的憧憬和向往。他整个的人生历程自然是早已注定好了,不可能像荆轲那样英勇无畏地面向人世,可是荆轲那种决绝、壮烈和高旷的精神,却在他毕生的路途中留下清晰和深邃的痕迹,他毕竟抛弃和超越了卑俗,向着高尚的境界攀援。

我最敬佩的巾帼英雄秋瑾,也曾经歌唱着荆轲的“殿前一击虽不中,已夺专制魔王魄”,充满了多么豪迈的胆魄和磅礴的气概,我想也许正是荆轲那种一往无前的精神,激励着她去投身革命和从容就义。人们常常用妩媚、温柔、娇嫩和弱小这些字眼,去形容世间的多少女子,可是每当想起了蔑视酷刑和斩首的秋瑾,我常常会感到惭愧得无地自容,为什么自己总是这样胆怯和恐惧呢?我想如果陶潜能够有机会碰见她的话,在内心中肯定会激动得比我更难于自持,因为他是最敢于真诚地审判自己灵魂的诗人。真是可以这样断然地说,如果一个人阅读或听说了荆轲的故事,却依旧无动于衷,还纵容自己沉溺在无聊、卑琐和屈辱的日子里面,却并不痛下决心去改弦易辙的话,那就确实是一种庸俗和可怕的苟活。

荆轲应该说是一个十分幸运的人,因为他曾经接触和交往过的几位朋友,也都是那样的决绝、壮烈和高旷。郑重地将他推荐给燕太子丹的隐士田光,只是因为听到太子丹告诫自己切勿诉诸旁人的一句嘱咐,竟在催促荆轲赶快晋见太子丹的时刻,决绝地拔出宝剑自刎了。太子丹提醒他不要泄露这个消息,当然是表示对他莫大的信任,他却惧怕这种疑虑的念头即或像丝线那么细微,也可能会影响这轰轰烈烈的义举,于是用死亡之后的永远沉默,表示出自己忠贞的承诺。我常常缅怀和思索着此种书生的意气,觉得这似乎执著得近于迂腐,却又那样温暖、鼓舞和感动着人们的心灵。正是这种刚烈和浩瀚的气势,激励着荆轲走上抗击强暴的征途。田光的死似乎显得有些轻率,其实却是囊括了千钧的重量,因为在生命中如果缺乏和丧失了诚实的允诺,变得油滑和狡诈起来,那就会成为毫无意义的存在。而田光以决绝的自刎表达出承诺的重量,整个的生命就闪烁出一股逼人的寒光。

英勇而又机智的荆轲,正筹划着一个有条不紊的行动方案,为了吸引秦王嬴政的乐于上钩,就需要砍下他仇人樊于期的头颅,作为晋见奉献的一项礼品。想当初樊于期在行将被嬴政屠戮之际,匆忙逃亡到燕国投奔了太子丹,估计他不会忍心下令去砍杀的,于是执著的荆轲悄悄去谒见樊于期,告诉他一个既可以报仇雪耻,又能够保卫燕国的计划。也是决绝、壮烈和高旷的樊于期,立即撕开胸前的衣襟,紧握着拳头倾诉出切齿腐心和痛彻骨髓的仇恨。在宣泄了这通心灵的悲愤之后,也像田光那样决绝地自刎了。每当回顾着这三位义士的时候,我的心弦总会异常激烈地振荡着,多么希望自己也逐渐生活得像这样勇敢和昂扬起来。

樊于期的猝然死去,自然也激励着荆轲的意志和行动,他和太子丹所完成的最后一个计划,是连剧毒的匕首都已经淬成。这是针对嬴政在自己上朝的宫殿里,为了要杜绝行刺的危险,连警卫的兵甲都得远远地站在殿外,晋见的各色人等更是绝对禁止佩带任何刀枪。荆轲他们怎么能想得如此巧妙,将这把匕首藏在伪称要呈献国土的地图中间?对时刻都贪婪地想要攫取大批土地的暴君来说,实在是一种最好的引诱。这把匕首只要刺出一缕鲜红的血丝来,就会致人以死命。被用来当作尝试的牺牲者已经在霎那间倒下死去,尚未出发就造成了几个无辜者的骤然死亡,复仇雪耻和保卫社稷的代价实在是太沉重了,我常常想着也许历史就是如此悲惨地翻开它的每一页的。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宣告完成了,荆轲只等候着一位挚友的来临。在荆轲从来都显得很沉稳的心中,不知道是否在猛烈地翻腾和跳荡?我常常躲在黑夜的小屋里,多么想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阻塞,跟他推心置腹地交谈,询问他当时何等紧张的心情。此刻的荆轲自然是不会有心思谈天说地的,正焦急地等待着远方的挚友,忙碌地替他准备着行装,觉得只有他与自己同行,才应付得了秦国宫殿里警戒森严的场面。我总是猜想着荆轲正在做一个兴奋和壮烈的梦:两个人紧紧地挟住了嬴政,一把匕首在他头顶挥舞,勒令他赶快答应退还那大片侵占的疆土。

急躁难耐的太子丹,既缺乏智慧猜透荆轲周密的计划,又并未谦虚和诚恳地向他请教与磋商,却莫名其妙地怀疑他动摇和懊悔了,催促他赶紧动身,说是如果他再犹豫不决的话,就将派遣乳臭未干的鲁莽汉子秦舞阳先行上路。这一番毫无头脑和气急败坏的话语,对于豪情满怀和寻觅知音的荆轲来说,实在是一种极端粗暴和无法忍受的侮辱,引起了他愤怒的呵斥。我有多少回读着《战国策》里的这段记载时,禁不住要扼腕长叹起来,深感荆轲后来的失败,正是在这儿栽下了灾祸的种子。这娇生惯养和颐指气使的太子,实在太缺乏远见了,太没有涵养了,太不信任跟自己共襄义举的伙伴了。正是他胡乱的猜疑和慌张的催促,刺伤和激怒了荆轲充满尊严的内心,这样就完全扰乱和毁坏了那个周密的计划。唐代散文家李翱所撰写的《题燕太子丹传后》,指责他把荆轲当成是自己所利用的牺牲品,确乎是洞察了这公子王孙自私的内心,不过他说荆轲未曾看出这一点来,却并不符合明显的事实。如果他看不出来的话,怎么会如此愤慨地呵斥往昔多么尊敬的太子丹?不过他尽管看出来了,却又绝对不会放弃抵抗暴秦的正义行动。

从容沉稳和豁达大度的荆轲,是并不轻易发怒的。司马迁编写的《史记·刺客列传》,在抄录《战国策》里有关的全部记载时,还刻意地补充和渲染过荆轲的这种性格,描摹他在跟不相干的人们论剑或博棋消遣时,每逢那些家伙发怒叫嚣起来,就默默地走开去,再也不打照面了。一个怀着远大志向的人,怎么能斤斤计较那些琐屑的争执?从市井中多少庸人的眼里,也许会认为他胆怯和无能,却哪里懂得他这颗整日整夜都在燃烧的心,只能为着伟大的理想和目标,才会义无反顾地释放和爆发出来。

荆轲对于太子丹燃烧出这种愤懑的怒火,是因为深感他侮辱了自己尊贵的人格,亵渎了曾经引为知音的情谊,所以再也不愿意居住在这座美丽的花园和繁华的台榭里面,连片刻都不能忍耐了,原来想等待着那位挚友的来临,虽然是涉及这整个壮举成败与否的重大关键,却也无法再等待下去,于是就怒气冲冲地仓促出发了。每当阅读到这儿,我总是深深地感到有一种不祥的预兆笼罩在自己周围。

在易水之滨送别的场面,永远会让多少世纪之后的人们心潮澎湃。在阴霾的长空中,风声不住地呜咽着,好像整个天地都为荆轲的远行低徊和垂泪。高渐离凄厉和悲切的击筑声,引起了荆轲哀伤的歌咏,平常在一起聚会的志士们,都静静地淌着眼泪,有的还动情地啜泣着,他们也会估计到荆轲的失败和英勇牺牲吗?我在默默地背诵《战国策》时,总是鄙夷着太子丹狭隘和浅陋的心胸,如果不是他扰乱了荆轲这完满的计划,那么两个充满谋略和勇气的壮士,也许就能够大功告成,让多少后人惆怅叹惜的悲惨结局或者就不会发生?我早已发觉荆轲预感到了前途的凶多吉少,否则怎么会高唱“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悲怆的歌呢?然而他既然已经不屑再在这儿敷衍地生活下去,当然只有冒着生命的危险踏上征途,曾经允诺过的誓言就必须去进行,哪怕抛弃生命也要完成这庄严的承诺。我猜测着荆轲在放声豪歌时,心里一定会思念自刎的田光和樊于期,悲悼和崇敬着他们高贵的英灵,才从忧伤的情绪中飞升着自己的绝唱,唱得激昂慷慨和淋漓尽致,像飓风似地敲击着众人的胸膛,叩打得他们都睁大着滚圆的眼珠,头发在静静地竖立,还悄悄地耸起了雪白的冠冕。

《战国策》和《史记·刺客列传》里描摹的这个场面,曾经感动过世世代代的多少华夏子孙。我就听到不少朋友们都诉说着,这雄壮而又凄凉的歌声,总在心弦上振荡,鼓舞和召唤着自己奋发有为起来,去从事正义和严肃的工作,却不该在苟且偷生中浪掷自己的生命,这样的话不是比死亡更来得令人恐惧吗?

当荆轲和秦舞阳步入咸阳宫的阶陛时,一行威严的武将和肃穆的文官,似乎都在怀疑地瞪住了他们,而端坐在殿上的秦王,轻轻晃动着莫测高深的脸膛,好像已经窥见了他们包藏的祸心。只是在市井中杀人逞凶却从未见过世面的秦舞阳,吓得浑身颤抖,走路摇摇晃晃的,脸色刚变得灰白,却又泛出血红的颜色,那些臣子们都疑惑和紧张地瞧着他昏眩的神态。胸有成竹的荆轲把这一切都瞧在眼里,不慌不忙地走向秦王的案前,恭恭敬敬地作揖着说:“这来自北方蛮夷的傻小子,哪里见过上国的天子?一会儿恐怕还会吓得尿滚屎流,请我王宽大为怀,好让他赶紧完成使命!”于是在跟秦王的对答中,乘势从秦舞阳手里递上卷着匕首的地图,在嬴政贪婪与狂喜的目光底下,轻轻地滚动和展开了它。有多少回读到了这儿,我几乎都要击节朗诵起来,钦佩着荆轲临危不惧的胆魄和化险为夷的本领,凝练成这样的气质和涵养,真可以说是超凡绝俗了,永远受到后世的赞叹和敬仰,自然是并非偶然的事情。

且说荆轲左手揪住秦王的衣袖,右手执着那把可怕的匕首,从秦王的头顶凶猛地向底下戳去。想置他于死地,简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为什么会耽误了呢?这个千古的谜语竟从未有人猜透过。其实在《战国策》和《史记·刺客列传》里,是叙述得清清楚楚的。当太子丹向荆轲布置这个庄重的任务时,明白地交代了两种不同的方案,最好是挟持和胁迫他,勒令他答应退还各国诸侯的土地;如果他胆敢反抗,就只好刺杀了事,这样也可以造成秦国的混乱,然后再以合纵之势攻讨它。

荆轲当然是想心领神会地贯彻这个计划,所以异常焦急地等待着远方的挚友,因为他一眼就看清了秦舞阳粗蛮背后的颟顸和窝囊,只好独自去抓住和威胁秦王,这样就显得缺乏十足的把握,因为自己的青春年华毕竟已经暗暗地消逝。竭力渲染着这段往事的司马迁,曾形容自己努力和认真地“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这样才能够在《史记·刺客列传》里添加另外的记载:据说荆轲曾将自己的政见向卫元君游说过,却未被采纳。卫元君即位于公元前253年,十二年后被秦国所迁徙,游说的事情应当发生于其间,如果说荆轲在当时刚过弱冠之年,那么在他行刺秦王的公元前227年,至少已是四十左右的中年汉子了,精力正在缓缓地消退,而嬴政则刚度过三十挂零的岁月,正值血气方刚和行动敏捷的年龄,想在角斗中降服他确实是很艰难的。

荆轲面临着挟持抑或刺杀的抉择,有些类似哈姆雷特“生存还是灭亡”的困惑。因为他首先是必须考虑原来计划中挟持的方案,只有等到无法降服时才去刺杀。这把剧毒的匕首是让他吓唬得心惊胆战,答应退还侵占的土地,抑或立即戳进他的头颅,等待着秦国的大乱呢?也许正是这瞬间的犹豫,耽误了整个行动的时机,才以悲惨的失败告终。

且说灵活和健壮的嬴政,从霎时的惊愕中挣脱出来,飞快地离开了坐椅,腾跳着退到了远处,撕断的衣袖还扯在荆轲手中。嬴政狠命地从剑鞘中拔着长剑,手掌却颤抖着,再也拔不出来,只得边拔剑边绕着柱子躲闪,在昏天黑地般的慌乱中,竟想不起叫唤宫殿底下守卫的武将。多少手无寸铁的大臣也惊慌地张望着,有几个勇敢的就赤手空拳地阻拦和包围着荆轲,摆出了搏斗的架势。有个侍医将手中提着的药囊使劲地向荆轲掷去。还有的轻轻叫喊着替嬴政鼓劲:“大王快从背后拔剑!”

嬴政狠狠地打量着被几个臣子所缠住的荆轲,终于镇定地拔出剑来,冲上几步砍断了他蹲立着的左腿。荆轲流着鲜血跌倒在地上,赶紧将手中的匕首掷向嬴政,嬴政浑身晃动着,在当啷的声响中,匕首钉在柱子上。嬴政又凶狠地挥剑刺去,遍体鳞伤的荆轲在血泊中大声地笑骂,他于临死前还无畏地叫唤着,说起了正是首先要挟持秦王,让他答应退还大片领土的计划,才阻碍了行刺的实现,这确乎是一出永远令人扼腕叹息的悲剧。映衬着光明磊落和大义凛然的荆轲,太子丹的父亲燕王喜实在太卑鄙和无耻了,这个连禽兽都不如的龌龊小人,在兵败逃遁的时刻竟下令搜捕和宰杀自己亲生的儿子,想去呈献给侵凌和屠戮自己祖国的敌人。这出丑恶得令人耻笑和唾弃的喜剧,正好也剖开了某些统治者的丑恶灵魂,为了苟且偷生竟可以这样无耻地钻营,甚至出卖自己全部的节操和情感。

陶潜在自己那首诗里还惋惜荆轲的武艺,说是“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他肯定是根据《史记·刺客列传》中鲁句践私下的议论:“惜哉其不讲于刺剑之术”,才做出这个结论的罢。然而荆轲的行刺,并不是仗剑而行,却是暗藏着匕首,因此陶潜这多少带着一些佩服而又惋惜的议论,其实也是以讹传讹的话儿。而且《史记·刺客列传》中分明描写鲁句践是跟荆轲博棋的,盖聂才跟他议论过剑术。在这个巨大悲剧的幕帷降下之后,并非盖聂却是鲁句践评论荆轲的剑术,司马迁的这种写法很值得玩味,是否有点儿像当今所说黑色幽默的味道?正是曾说过自己“好读书不求甚解”的陶潜,对此也许是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判断吧?真远不如李翱的《题燕太子丹传后》,评论太子丹和荆轲不谙时移势易的道理,认为他们所策划的挟持此种打算,其实是违反了历史进程的荒谬行为。他们只是迂腐地记住了公元前681年曹沫挟持齐桓公,逼他归还鲁国土地的故事,却想不到离开他们四百五十年前诸侯并立的局面,那些所谓贤明的国君都得标榜自己说话的信誉,以争取人心的归附;而他们所面对的秦王嬴政,正穷凶极恶地驱赶着虎狼般残暴的军队,处心积虑地要消灭所有在风雨飘摇中剩余的邻国,就算是挟持成功了,最多也只能换来一个停止侵凌的虚假承诺罢了。我是能够接受李翱此种见解的,却同时又觉得在这里也是最好地显示出豪情满怀和注重信义的侠士荆轲,根本就无法理解专制魔王嬴政的狡诈与卑劣,才会考虑这样去与虎谋皮,而不是大快人心地把他杀死了事。

无论是有过什么样的议论,这一幕喑呜叱咤的历史悲剧,都将会浩气长存,永远激励着百代以下的志士仁人们。当然是绝对地不必大家都去扮演刺客的角色,尤其是在像希特勒那样被历史所咒骂和唾弃的专制魔王最终绝迹后,民主的秩序必将替代个人的独裁,刺客是专制魔王的惩罚者,却也是民主秩序的破坏者,因此一般的说来也就不再需要刺客们去建立正义的功勋了。不过像荆轲那种决绝、壮烈和高旷的精神,将会永远鼓舞着大家去抛弃苟且偷安的日子,憎恶醉生梦死和声色犬马的堕落,永远憧憬着圣洁和高尚的人生目标,尽量为人类和世界的迈进做出自己的贡献。

1997年6月

汨罗江边

多少年前背诵屈原的辞赋时,我就淌着眼泪哀悼他满怀亡国之恸的焦灼与哀伤,似乎听到了他纵身跳向汨罗江的一声巨响,稚弱的心灵中冒出无穷的凄楚和悲怆,暗暗猜测着这江水是如何的宽阔无际,汹涌奔腾的滚滚波涛是如何在永恒地呜咽?汨罗江真像是一个神秘而又庞大的谜语,始终在我的脑海里不住地喧嚣。我常常渴望着去那里跋涉,去那里凭吊埋葬着屈原的滔滔洪水。

当我终于站立在狭窄的汨罗江边,异常惊讶地瞧见了这条浑浊的河道时,真疑惑着如此惊心动魄和壮怀激烈的死亡,为什么要发生在这个平淡得近乎粗糙的场合,懊丧地感到自己猜测了半生的谜语,竟会获得如此令人失望的诠释。我从脚旁的青草丛中拾起一块细小的碎石,使劲地往对岸掷去,悄悄掉在河滩上的那一棵老榆树底下。幽暗的河水依旧在默默地流淌,映照着从一团团云雾中间挣扎出来的太阳光,淡淡地反射出丝丝缕缕的波纹。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有着洁癖的天才诗人屈原,为什么要选择这昏沉的河流,当成自己葬身的坟墓?总是京城郢都被秦国攻陷的不幸消息,使他感到彻底地绝望了,不愿再昼夜彷徨地噬啮自己悲痛的心弦,于是就决绝地自沉于这低浅的河水里面。

昨日此时我曾乘坐一艘雪白的汽艇,在洞庭湖里乘风破浪地飞驰,张望着几乎要连缀到天际去的阵阵碧波,悠扬地拍击那一朵朵光亮的云彩,不禁要想起至今还升华着整个民族崇高节操的屈原来。他在《哀郢》里曾叙述自己“上洞庭而下江”的游历,那时候瞧见过的白云与碧水,跟我在两千多年之后看到的这壮丽风光,也许不会有什么迥然的差异。像我这样平庸地打发着日子的人,心里都激荡起飞溅的浪花,想在这波涛中泅泳,想在这天空里翱翔,那么这位在早年因被放逐而撰写《离骚》时,就萌生了赴水自沉此种悲剧情怀的天才诗人,为何不纵身跳向这浩瀚的水波?

屈原的心里确实也迸涌着浩瀚的痛楚,他以自己料理国事的智慧与才能,本来是完全可以替生于斯和长于斯的楚国建立出色的功勋,却受尽佞臣和群小的嫉妒,在楚怀王跟前编造出多少阴险和奸诈的谗言,诬陷他诋毁君王的庸碌无能,谄媚地挑拨着原先对他的信任。这些嫉妒者恶毒的诡计,燃起了深藏在楚怀王心间的嫉妒之火。他原来就隐隐地忧虑着屈原杰出的才华,会不会威胁自己装扮出的尊严,因此被狡黠地提醒和告诫之后,嫉妒心真像火山似地爆发出来,立即排斥和疏远了屈原。嫉妒心是人性中一种充满了邪恶和蛊惑的卑劣情结,为了无休无止地膨胀自己想在一切方面都高踞于别人头顶的贪欲,就不惜搅乱和破坏人世间道德的规范,不惜将别人丢弃于十分凄惨的境地。无权无势者的嫉妒心,对别人的杀伤力肯定会小一点儿,还同时也坑害和斫伤了自己;而掌握了生杀予夺此种绝对权力的君王,一旦萌生出嫉妒心来,就可能将所有的人们都置于恐怖的死地。屈原的被贬抑和放逐,真可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昏庸的楚怀王客死秦国之后,继位的顷襄王照样是不辨忠奸,听不得丝毫的逆耳之言,屈原竟又被放逐了,在汨罗江边留下他摇摇晃晃的身影,露出了多么消瘦和枯槁的面庞,多么憔悴和伤心的神色。当我也在这儿轻轻踯躅时,似乎在朦胧的幻想中跟他邂逅,影影绰绰地瞅见他,正于微风的呼啸声里愤懑地悲鸣:“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在那种滥施权力的君王统治时代,一心一意忠于自己主上的屈原,只能于都城失陷的绝望中哀怨地自尽。

我心情沉重地瞧着对岸碧绿的稻田,径直地往远方绵延开去。在许久的寂静中,突然有只水鸟掠过树梢,像箭镞似地射向湿漉漉的河边,饮了口水,又啁啾着飞走了。我神往地盯住它扬起的翅膀,执拗地思忖着如果屈原也依旧在这块深受蹂躏的土地上疾行,掩涕叹惜着国破家亡和流离颠沛的民众,跟他们一起去面对灾难,却不再选择自沉水底的夙愿,那就肯定会留下更多深沉、厚重和感情激越的诗篇。为什么不在苦难中生存和吟咏下去呢?我满腔悲愤地仰望着蔚蓝的天空,真想迈过两千多年的漫长岁月,向屈原提出这重如千钧般压住心头的询问。

1997年9月

灵魂的震撼

汽车正沿着芝加哥的湖滨大道,飞快地朝向这座城市的北边驶去。往窗的右边张望,一汪碧蓝的密执安湖,正茫无边际地在金黄色的阳光底下澎湃着,多少悬挂着白帆的汽船,在闪烁的亮光和缥缈的雾气中缓缓地航行,要去哪儿呢?是往那遥远的东方,正连缀着透明的天空?我又赶紧往左边张望,一座座巍峨挺拔的高楼大厦,排成了队伍似的紧挨在一起,多么像笔直的峭壁,多么像高耸的碑石,这方方正正的多么像古代的宫殿或城堡,这菱形或浑圆的又是什么奇异的建筑?还有多少像宝塔似的尖顶,反射着璀璨夺目的阳光,分明是在向多少赶路的人们招手。赶快寻找那号称为世界上最高建筑物的西尔斯大厦吧,两根并肩竖立在一起的巨大的铁杆,正高昂着头颅俯瞰那蓝天里飘荡的白云。我盯住了一大群错落有致和华丽雄壮的楼厦,对于号称为“芝加哥建筑风格”的这一片景致,留下了清晰和难忘的印象。

当我搭乘的汽车穿过一座穹形的桥梁,突然倾斜着向似乎有点儿低洼的左边拐弯时,车上的几个朋友不由自主地摇晃和颠簸起来。坐在我身旁的一位年轻学者很镇静地告诉大家,说是因为这儿拐弯的弧度太大,有些人开车太大意,在车祸中丢掉了性命。这些悲惨的事件深深震撼着设计师的灵魂,引起他过于严厉地谴责和审判自己,竟在难以忍受的抑郁和痛苦中自杀了。

这故事猛烈地敲击着我的胸膛,很焦急地询问那设计师的名字和经历,年轻学者无法详尽地回答,只好沉默地摇着头。于是我陷入了迷惘和困惑之中,思索那设计师为何如此刚烈与决绝地扼杀自己的生命。确实可以设计得更完美一些,然而像目前这样的路况,也并不是必然会发生车祸的,他不应该承担过多的责任。然而他竟如此严酷地结束了自己宝贵的生命,像这样决绝的选择是不是太轻率了呢?当他踏上自杀的这条路途时,肯定曾异常严肃地反复考虑过,总是抱着一种对于所有公民的神圣的责任感,总是怀着一种充满自尊心的崇高的荣誉感,才会使得自己对于设计中间稍些的失误,在深深的悔咎中感到痛不欲生,这是一种多么圣洁和辉煌的人格力量啊!我突然想起了无论是东方或西方的许多国家中,隐藏着多少贪污腐化接受贿赂的官吏,那些可耻的家伙比起这位高尚和神圣的设计师来,只能算作是邪恶、卑劣和丑陋的侏儒,他们在鲸吞国库和蚕食众生的钱财中饱私囊时,偶或也会生出一丝厌恶和谴责自己的情思,让沉溺和堕落的内心在道德与法律的震慑底下,羞愧、恐惧和战栗地惊醒过来,开始颤抖地缩回肮脏的手臂,坦白地做出认罪的交待吗?他们也会感到万分的耻辱,从而想到了要去寻觅自杀的路吗?

当我在旧金山的金门大桥底下徘徊时,眺望着那棕红色的桥梁越过碧蓝的海湾,从浪花飞溅的半空中插向远方苍茫的山岬。大桥两旁多少座耸立着的钢架,竟像是数十层高的尖塔,闪烁着耀眼的阳光,从晶亮的顶端垂悬着一根根的钢索,像多少根美丽的弧线一般飘浮在游荡的云彩中间。而在那些弧线下面又整齐地排列着数不清的钢链,陡直地连缀着长长的桥梁,远看过去竟像是安放着一连串巨大的竖琴,一阵阵呼啸的海风似乎正从这儿弹奏出迷人的曲调来。

多少辆像纸盒般大小的汽车,在高耸的桥梁上面来往地疾驰着。如果有人在这旁边漫步,还兴致勃勃地引吭高歌,该是多么雄壮和豪迈的景象。可是为什么竟有那么多人失去了生存和奋斗的信心,丧魂失魄地站立在桥头,纵身跳往波涛汹涌的海水中去?据说每年都有十余人前来这儿自尽,在日光和水光的晶莹中结束缤纷与灿烂的生涯,是不是也蕴涵着一丝浪漫的情怀?会不会也需要一股刚强的勇气?既然在心弦上回旋着美丽的诗意,生发出不顾一切的气概,那么为何不咬紧牙关活下去拼搏一番?

最令人惊愕的是听说这桥梁的设计师约瑟夫·施特劳斯,因为知悉了有许多人就在这儿扑进大海的深渊,竟觉得自己应该承担一份沉重的责任,时刻都痛苦地噬啮和撕裂着自己的心灵,终于在无法忍受的内疚中结束了自己珍贵的生命。比起芝加哥的那位设计师来,他其实是更不应该承担任何责任的,那些下定了决心要自杀的人,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完成这凄惨的目标,却纷纷来到这瑰丽和雄壮的大桥上,无非是想让自己在绝望的死亡之前,闪耀出一丝最后的光辉。

他用自己的才华设计了这一座壮丽非凡的桥梁,应该被所有的人们所尊敬,包括那些轻生的朋友在内。他为什么要如此严酷地苛求自己呢?总是由于过分地替别人的命运担心,绝对不允许自己哪怕是在无意之间,去伤害别人的一根毫发,因此有多少人登上大桥来自杀,才会使他痛不欲生,必须用死亡来结束自己永远被悲伤和痛苦折磨着的心灵,他实在是太善良和高尚了,在他的胸膛里燃烧着多么灼热和明亮的火焰,然而像他这样的轻生,又令人发出无尽的惋惜和浩叹。这位在二十世纪自尽的美国人,不能不使我想起《史记·刺客列传》中那些充满侠义的气概,为了纯洁的友谊和正义的情操,不惜激昂慷慨地献出自己血肉之躯的古代英雄们。像他这样结束自己珍贵的生命确实是太可惜了,然而这种高旷、至善和圣洁的精神,又不能不震撼着我的灵魂,让我兴奋和激动得想立即去告诉所有的朋友们。

1998年10月

大学里的读书生活

在1952年的初春季节里,我忽然风闻将要从机关和部队抽调年轻的干部,送往全国各地的大学里去读书。听说经济建设的高潮即将开始了,缺乏文化和科学的知识,怎么能把自己的祖国变得繁荣和富强起来呢?我早就盼望着能够再去上学念书,跟几位领导同志都诉说过这样的愿望。从渡江战役之后,已经过去了三年的时间,在一起工作的不少战友,有的昼夜都牵挂着怎样争取获得上级的提拔,当个科长什么的职务,才算是象征和标志着自己的进步;有的担心自己年岁渐渐地大了,得赶紧解决男娶女嫁的婚姻大事。我却总是牵挂着能有重新去上学的机会,那些战友们所操心和焦虑的事情,对自己来说似乎还是异常的渺茫和遥远。

我在不久之后真的接到了通知,被批准为第一批“调干生”前往常熟的苏南公学报到。大约有两百多人集中在一起,补习了好几个月数学、物理和化学的教材,最后还通过一场紧张的考试,再根据自己填写的志愿表,分发到各地的大学里去。我被分配到复旦大学的中国语文系学习,过完炎热的暑期,就欢欢喜喜地前往上海,做好了听课之前的一切准备工作。记得自己聆听的第一堂课程,是蒋孔阳老师讲授的《文学概论》。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西服, 精神抖擞地站在讲台上,系住颈脖的那条紫红色格子的领带,更使他显得神采奕奕,于潇洒和英俊中还透出一种庄严的神情。那时候多少人们都穿着朴素的中山装或列宁服,看惯了这千篇一律的打扮之后,他那样的穿着就分外引起好多同学惊讶的目光。然而更让大家惊喜和振奋的是他凭着自己深厚的美学修养,从两千多年前的孔、孟和老庄,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说起,还运用古今中外的多少经典名著加以印证,滔滔不绝地阐述着文学的特征,就是要在灵动的形象中蕴含浓郁的感情和深邃的思想,并且通过充满艺术技巧的文字表达出来,使得广大读者在审美的愉悦和享受中,获得潜移默化的感染、震动和启迪。他传授给我们多么丰富的学问,还指导大家怎样运用逻辑推理的方法去论证问题。他渊博的知识和谨严的治学精神,真使我豁然开朗地懂得了应该怎样去读书与思索。

方令孺老师则以她对艺术创作的无比热爱,异常陶醉和兴奋地诉说着文学创作的多少情趣与奥秘。她在讲解许多精彩的名篇时,总是反复地强调必须表达出真挚的情怀来,她表示自己最为欣赏的艺术境界,应该是抒写出自然、明朗和流畅的那种美质。她睁着滚圆的眼珠,闪烁出一阵阵诚挚和动人的光芒,从中流露出了真诚、纯洁和灼热的赤子之心。每当她讲到十分得意和神往的地方,禁不住就像吟咏诗歌似的朗诵起来,她那种抑扬顿挫和铿锵有致的话语,唤醒了我潜藏在内心里的审美情怀。

《中国古代文学史》是上学期间最为繁重的课程,刘大杰老师以他才思横溢和文采斐然的话语,叙述着这部历史中间创作的成就与艺术的流变。他总是用诗歌一般的语言,描绘和勾勒出许多惊心动魄的生活场景;然后就在这一幅幅轮廓鲜明的图画中间,呈现出多少作家缤纷繁复的生存状态和写作历程;他用美妙得像音乐一般的声调,鉴赏着多少诗人美丽的篇章和神奇的韵律;他还用哲人那样犀利和深刻的眼光,剖析着这些作品的思想和精神。像他这样将诗歌、图画、音乐与哲理融会在一起的话语,在当时真是对我产生过一种磁石般的吸引力。曾经语焉不详地偶然听说过,在我们入学之前的那一场思想改造运动中间,他被詈骂和勒令着跪倒在地下,受到了极端粗暴的凌辱,因此就万分愤慨地在一个黝黑的深夜里,纵身跳进了深沉的黄浦江里去,幸亏被几位好心的渔夫抢救了出来。思想改造运动不是要提高大家社会主义的觉悟吗?如此野蛮地对待一位杰出的学者,怎么能够达到这样的目标呢?幸亏这不该发生的错误总算已经过去了,还从未有人在公开的场合再提起它来,那就让它永远悄悄地消逝罢,谁也别再回想这个令人厌烦和伤感的往事了,我当时就是这么天真地设想的。

郭绍虞老师在上课的时候,讲解得多么的细致和认真,从那样一丝不苟的神情中间,可以充分地感觉出来,他企图将所有古代文学批评的术语,毫无遗漏地灌输到我们的脑海里去。他似乎不太善于辞令,说起话来有点儿木讷,然而当我捧着他撰写的《中国文学批评史》阅读起来,竟被一种十分明白和畅达的表述方式,以及异常透辟和深沉的分析力量牢牢吸引住了。这部著作里所阐述的“才”、“思”、“气”、“兴寄”和“风骨”那些抽象与深奥的概念,怎么能够讲得如此清晰地让人懂得呢?我觉得无论是哪一位魔术师变幻莫测的手法,恐怕也都无法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奇妙境界,得花费多少刻苦练习的劲头,才能够融会贯通地掌握这样高超的本领啊!

周谷城老师讲授《世界通史》时,每当他气宇轩昂地踏上讲台之后,就拿起粉笔快捷地往黑板上书写着一段简要的文字,告诉大家只要记住和懂得了这样的内容,就一定能够获得五分的优秀成绩。然后他就从这些叠现在黑板上的字迹开讲,津津有味地叙述着古代希腊和罗马的多少重大事件,一直讲到法国大革命的种种曲折经过和成败得失,娓娓道来却又饱含深意,真是替我打开了分外辽阔的视野,让我觉得在这浩瀚的世界中间,有多少震撼心灵的事情,值得永远地去咀嚼与思索。崇高与卑鄙、和睦与杀戮、生存与毁灭、光明与黑暗、文明与野蛮,在整个世界漫长的过程中间,都紧密地纠缠着,剧烈地冲突着。怎样让人类更好地总结历史的经验和教训,去追求善良、智慧、正义和辉煌的美好前程,这也许是花费毕生的精力也思考不完的。至于从治学的方法上来说,首先要牢固地掌握基本的知识和概念,然后再逐渐地扩展开去,在无穷无尽的知识海洋中间永远思索和求证,这样肯定就有可能得到丰硕的收获。周谷城老师的话语,总是充满了清晰和严密的逻辑力量,他把确切得丝毫都无法更移的界说,赋予自己所论证的每一个概念。我至今还记得他首次上课时,微笑颔首地诉说着世界史的定义,阐述它“不是国别史之和,也不是西洋史之扩大”,而是一门完整和独立的历史学科,像这样从比较的视角叙述它们互有异同的演变规律,就既是舍弃了平庸和琐屑的混合,又诀别了以西方世界为本位的傲慢或谄媚的偏见。他通过简单明了的推理过程,将相当复杂和深奥的道理,说得如此的容易理解和记忆,真是给我留下了永恒的印象,至今还觉得这位已经亡故的老师,似乎依旧挺立在自己面前的讲台上边,正神采飞扬和滔滔不绝地诉说着。

蔡尚思老师讲授的《中国通史》,怎么能够把几千年中间纷纭繁复的人生场景,叙述得那样的有声有色:宫廷中骨肉之间脆弱的情意,在争夺权力的诱惑底下时刻潜藏着阴险的杀机;疆场上喑呜叱咤的呼号,在千军万马的厮杀之中永远留下了悲壮的回忆;讲堂里弦歌不辍的声响,在绞尽脑汁的构思里面始终交织着内心的彷徨。他每一回都讲得满头淌汗,伸出右手从口袋里掏一块手帕使劲地擦着,却还不降低自己高昂的声音,不管喉咙多么嘶哑,依旧喊出了自己警辟的话语。满堂的同学都侧着耳朵尽心地聆听,生怕遗漏了任何一个精彩纷呈的细节。我一边往本子上沙沙地记录,一边担心着蔡老师疲倦的嗓子。他为了让我们深深地懂得中华民族这部在灾难中奋进的历史,真是花尽了心血和耗尽了体力,艰苦卓绝地呈现出了为人师表的崇高境界。他对于儒家学说的全面阐述与深刻评价,使我清楚地懂得了从孔子开创的这门学说,演变而至二程和朱熹创立理学的全部概貌。蔡老师对于儒家学说的辉煌建树和它禁锢心灵的严重缺陷,对于理学融会儒、佛、道思想的学术方法论上的贡献,及其更为严酷地束缚、蹂躏和斫伤着世人的弊害,真是说得头头是道。他充满激情地讲解着在专制主义制度底下巩固起来的这种正统意识,不能不促使整个民族的思想像一潭死水似的沉寂下来,而多少人们无法遏止的内心的情欲,就只能扭曲于虚伪的化妆底下爆发出来。他说话时那种无比愤慨的情绪,肯定是紧紧地扣住了大家的心弦,满堂的同学都悄无声息地聆听着。这让我深深地懂得了在从事理论分析的学术工作中间,也应该蕴藏着澎湃的情感,这样不是可以更为强烈地深入人心吗?

在系里授课或开设过讲座的许多老师,从他们讲演中流露出来的艺术风格与思想追求,也都给我留下了永远难忘的印象。朱东润老师的无畏求索和切中肯綮,伍蠡甫老师的细腻委婉和渊博汇通,全增嘏老师的机智善辩和气势恢宏,赵景深老师的明白晓畅和幽默诙谐,巴金老师的执著热忱和纯朴明朗,唐老师的才思聪慧和丝丝入扣,都使我深深地懂得了知识的海洋茫无边际,艺术的色彩缤纷绚丽,哲理的境界直上九霄。在这样宏伟的穹隆中间沉思冥想和上下求索,真是充满了一种巨大的欢乐。还有不少授课的老师,也都给了我极多的启迪,如果要仔细地回忆和倾诉起来,那是几天几夜都谈论不完的。他们真像是天空中璀璨的群星那样,照亮了我年轻时候走上的治学道路,我能够成为一个多少有点儿知识的人,都是这些尊敬的老师对于自己的赐予啊!1986年冬天,我回到母校参加一个审定教材的会议时,坐在胡裕树老师的旁边,听着他亲切的教诲时,心里总是激荡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感激之情。我始终记得他在数十年前讲过的话儿,说是懂得了语法,文章就更容易写得通顺;懂得了修辞,文章就更容易写得漂亮。每当我在深夜的灯光底下,琢磨和修改着自己的书稿时,总会想起他这番深深抓住了要领的话语来。

贾植芳老师在讲授俄国文学史的时候,常常结合他自己经历过的种种传奇般的人生,以及多少回面临着灾难与死亡的体验,去阐发对于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的深刻理解,引导着大家的思想不断地趋于深邃。他对于俄国批评家别林斯基十分生动的评论,让我们懂得了人们在纷纭繁复的生存环境里面,善与恶、美与丑是如何在相互的交织中,产生出惊心动魄的搏斗,从而形成了复杂和深沉的性格内涵。他那些幽默浑厚和诙谐生动的话语,不能不触发和提醒我们开始思考文学与人生的命运。课程还尚未结束的时候,他就在反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政治运动中被逮捕了。我战战兢兢地思忖着,像这样善良、认真、充满见解和循循善诱的老师,怎么能够跟十恶不赦的反革命混淆在一起?胡风历来都追随鲁迅,发表过多少追求进步和革命的作品,怎么会变成了反革命集团的头目呢?从当时报纸上披露的那些通信看来,是有点儿不满的牢骚,不过这已经是早已过去的事情,最多是加强批评和教育就行了,如果他们跟台湾的国民党匪帮并无联系的话,能够说得上是反革命分子吗?当时的报纸上登载过多少大名鼎鼎的作家,挞伐和咒骂胡风的文章,系里也开会批判和声讨这反革命集团,我自然是只敢在心里嘀咕,幸亏没有表露出来,否则肯定会大吃苦头的。事实上就有几位同学,在贾老师的鼓励之下写了文章,他正认真地审读着,准备推荐出去发表。公安局在搜查和逮捕他的时候;发现了那些同学撰写的文章,学校的领导就都遵从上级的命令,将他们定成为“胡风分子”,有的还被抓去坐牢了。我暗自庆幸当时并不热心也并不擅长于撰写文章, 因此没有响应贾老师的号召,否则也许就要尝尽铁窗中痛苦难挨的滋味了。

贾植芳老师真是铁骨铮铮的坚强男儿,在监狱里尝尽了常人所难以忍耐的煎熬,身躯依旧这么硬朗,精神依旧这么乐观,意志依旧这么坚韧。在为胡风事件平反之后,他始终活跃于学术研究的领域,写出了许多呼吁整个民族向着自由和民主迈进的文章。1989年的冬天,当我在苏州大学跟他晤面时,他紧紧地握住我的双手,笑容满面地鼓励我要持之以恒,永远地思索和写作下去。我顿时感到他不仅是自己努力求知的导师,更是自己坚定求生的榜样。

大学时期的学习生涯,确实是决定了我毕生跋涉的道路,无论在知识的积累与开拓,抑或思考的逻辑与程序方面,我都走向了一个崭新和迷人的天地。我继续在书籍的海洋里远航,却不像从前那样短暂和随意地漫游了,而是向着文学艺术的许多领域进行探索,做出了比较全面的钻研和思考。在文学创作这方面来说,从《诗经》和《楚辞》一直读到夏衍的话剧,从《伊利亚德》和《奥德赛》一直读到海明威的小说,还动情地思忖着为什么文学大师托尔斯泰会在自己的《艺术论》里面,如此轻视地揶揄着让我读得如醉如痴的另一位巨匠莎士比亚?在文学理论这方面来说,从《诗品》和《文心雕龙》一直读到瞿秋白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一直读到高尔基的《俄国文学史》,还疑惑地思考着泰纳《艺术哲学》中关于种族、环境、时代这三种因素,决定着作家思想与创作的说法,与马克思主义的文学观有何异同?愈读就愈感到眼界的开阔和内心的充实,却又觉得需要思考和解答的问题也愈来愈多了。

我还读伏尔泰和狄得罗、孟德斯鸠和富兰克林、康德和黑格尔、尼采和叔本华。我还寻觅着达·芬奇、米开朗琪罗和拉斐尔的画片,反复地观看着每一座屋宇的装饰,和每一个人物的表情;我还参加唱片欣赏会的工作,常常陶醉在贝多芬、门德尔松和柴可夫斯基的旋律中间。除了听课和开会之外,我几乎每天都夜以继日地坐在阅览室里,按照自己的计划努力读书,还抄录着许多精彩和精辟的话语,当时所记下的内容摘要和阅读心得,竟有二十来个小本子,真是一笔价值不菲的精神财富。永远使我怀念和神往的大学时代,在多少恩师耳提面命的启蒙和教诲底下,度过了一段“读书破万卷”的生涯,至今回忆起来还觉得神往不止啊!达·芬奇所说的“最崇高的乐趣是理解带来的欢快”,这真是丝毫也不差的。

1999年5月18日

春节的祝愿

每当一年一度的春节来临之前,整个中国土地上的任何一座火车站,几乎都里里外外地挤满了狂潮汹涌般的人群。多少南来北往的旅客,摩肩接踵地簇拥在一起,慌张和焦灼地观望着远处的动静。偌大的广场上,竟找不见一丝空隙;人们轻轻喘气的声音,也相互都聆听得如此真切和沉重。两千多年前的《战国策》里,渲染过当时齐国首都临淄城中稠密的行人,竟可以“连衽成帷,举袂成幕”,这在当今春节前夕的多少火车站上,大概都是司空见惯的一道风景。当然是因为正处于寒冬腊月的季节,就不会出现像那里所说的“挥汗成雨”的情景了。

混杂在这乌云滚滚般瞧不见头尾的人群里面,就算你心急如焚,想立即赶回故乡去,紧紧偎依在父母的跟前,此时此刻也只能慢吞吞地向前移动,这黑压压一片围住了你的旅客们,哪里容得你迅捷地迈开自己的步伐,稍微地不留神一点儿,就会踩伤别人的脚丫。多少大声喧哗的壮汉,和微微叹息的少女,都升腾出了一阵阵惶恐不安的声浪,担心着能否挤进那狭仄的月台,乘上那短促的列车。只要能侥幸地迈进车厢的铁门,就算是整日整夜都站立在摇晃的走道里,也真是求之不得,成了天大的福分啊!

就在这些拥挤得水泄不通的车站内外,荡漾着多少人们悲怆或欢乐、忧伤或喜悦的音调。为什么都愿意这样争先恐后,纷纷投入那杂乱的人群,饱尝着旅途的劳苦与艰辛?不就是为了要在这祖祖辈辈世代相传的春节期间,合家笑脸盈盈地团聚在一起?

有哪一个炎黄子孙,不曾在自己的心里,深深地留下过春节的记忆?从天真烂漫的童年,就领略了它甜甜蜜蜜的滋味。屋子里挂起金光闪闪的壁幛,窗门上贴着大红大紫的剪纸。兄弟姊妹们奔跑在庭院里,提心吊胆地燃放着冲向蓝天的爆竹。多么疼爱自己的父母,正翻尽了花样在烹煮鱼虾和猪羊,年糕蒸上笼屉了,饺子也已经下锅了,然后就吆喝和张望着自己,快欢欢喜喜地咀嚼那满桌的佳肴美味。瞧见父亲炯炯的眼神里,似乎闪烁着更亲切的光芒;咂摸母亲温柔的亲吻中,似乎蕴藏着更深沉的关爱。多么令人心醉的春节啊,乡村里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去田野的阡陌间游荡,对着飞翔的云彩大声地呐喊和歌唱;城镇里的孩子们,却涌进了人山人海和锣鼓喧天的庙会,买一串冰糖葫芦,慢悠悠地咀嚼,再去看一场热热闹闹的好戏。

春节里种种热闹和欢乐的景象,也许是童年生涯中留下的最鲜明的回忆。在混沌未开的日子里,充满了多少美丽的幻想,哪里会知道人世间竟还有着残忍与酷烈的争斗,哪里会知道最疼爱自己的父母,正遭受着无穷的煎熬,他们只让那凶狠与鬼祟的魔影,冲撞和啃噬着自己的心灵,却嘤嘤笑语地抚慰着儿女们,使他们沉浸在喜气洋洋的氛围里。怎么能让童真未泯的孩子,匆促地去品尝人世间那些背弃了仁义的阴霾?还来日方长嘛,尽量推迟着别让自己心爱的儿女,早早地去面对纷繁复杂和惊心动魄的人寰,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匆匆忙忙赶回家乡去的多少人们,自然是早已度过了纯真的童年,浪迹于天涯海角,在艰辛谋生的日子里,早已尝遍了甜酸苦辣的滋味,是潇洒地置之脑后,抑或沉重地积压在心头?人总得正气凛然地活着,总得欢欢喜喜地奋斗下去。已经劳累和奔波了整整的一年,还是快抓紧这几天的假期,火速地赶回父母身边,重温那世间最暖人、最纯洁和最无私的亲情。

记得我曾踯躅在巴黎的罗浮宫里,欣赏着那几幅描摹亲子之爱的油画时,有一位刚取得了法国籍的吉林朋友,从画面上浓浓的亲情中,竟想起温馨和欢乐的春节来,悄悄地跟我诉说着童年的岁月。他还说起自己曾在美国旧金山的华人街,瞧见过多少狂舞着龙灯的队伍。也许是那些远离故土和漂洋过海的人们,已尝尽了世间的沧桑,深深地知悉在金币丁的诱惑中,海誓山盟的情侣,竟可以不再理睬;亲密无间的朋友,也变得反目成仇,因此才会苦苦思念着淳厚的习俗和纯洁的亲情。这位沉稳与博学的中年朋友,滔滔不绝地谈论着他父母对于自己无私的爱心,浑厚和深沉地支撑着自己的生存,鼓舞着自己在这个世界勇敢地闯荡下去。

“怎么能够让这种无私的爱,扩大到整个的世界中去呢?”他执拗的眼光依旧盯住那挂在墙上的油画,拍击着心灵的波涛却早已飞越了关于春节的回忆,不住地探询着这迷人的话题。

2000年12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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