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辑 大地野菜

小味道:藏在味蕾里的乡愁 作者:高维生 著


第一辑 大地野菜

蘑菇把嘴拱咧歪

猪嘴蘑、猪拱嘴是当地人的俗称,它的学名胶陀螺,也叫胶鼓菌。猪嘴蘑长似黑木耳,又不是黑木耳。厚厚的肉质,咬起来如同皮冻的感觉。“蘑菇把嘴拱咧歪”,说明猪嘴蘑有致人中毒的特性,列为长白山的五十怪之中。

夏季是长白山的好季节,空气湿润,森林长出众多的蘑菇。山上有美人松、白桦树、岳桦林,各种野花野草,还有名字可笑的猪嘴蘑。它是两面性的菌种,如果吃多了,皮肤疼痒有灼热感,并且黏膜肿胀,嘴唇翻肿,可引发恶心、呕吐、腹痛、腹泻,中毒的症状。它又是食用的真菌,若经碱水漂洗处理,就能安全食用。

2013年6月22日,“首届汉语非虚构高峰论坛”在长白山结束,从二道白河出发返长春。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行程,大巴途经敦化停在翰章广场,我和当地的文友下车,在这里和参会的作家们告别。

我带着旅行箱,留在敦化进行田野调查,被文友安排在金茂酒店。连续几天辛苦的会议,大家商量下午各回各家休息。我趁这个时间清洗随身换下的衣服,研究行动路线,合理安排此行。

吃午饭时,小夭热情相邀第二天去雁鸣湖,那是她单位的所在地。我们是老朋友,去年来敦化时认识的,她对当地很熟悉。送走文友回房间,找出要洗的衣服。一阵忙碌之后,将洗干净的衣服挂在衣架上,吊在洗手间的横架上。躺到床上,翻开《大德敦华》,读当地的文史,不放过每一处文字。其中有一篇写古驿路,随着时间的变化,早已破坏掉,路上发生过的人与事,鲜活地存在于历史中。

明永乐五年(1407年),吉林到额穆、宁古塔大道确定为驿路,沿途设多处驿站。清代对驿站的管理更加规范,后来修通额穆赫索罗站经敦化通往珲春的驿路。当时的驿路十分繁华,驮马车队,商旅云集,店铺齐备。流放边远的犯人,跋涉在这条路上,前往宁古塔,途中夜宿额穆。江南才子吴兆骞,明崇祯四年(1631年)生于江苏省吴江县松陵镇一个官宦之家,少时聪颖不凡,九岁即能作《胆赋》,十岁写《京都赋》。清顺治年间,吴兆骞因科举案发配宁古塔,路经额穆宿驿站,苦寒的边陲之地,粗犷的自然风光,不同于江南的阴柔美,曾留下诗作:

树梢月犹见,

城头角已残。

荒途归五国,

归骑发三韩。

吴兆骞的诗句,写出额穆的真实景象,地处水陆交通要冲发达的盛况。额穆是满语古地名的汉译,意思是“枣形的湖”,或“水边”之意,两种说法都没有离开水。这水是珠尔多河,它是牡丹江的支流,“珠尔多”在满语中是渡口的意思。河水发源于张广才岭山脉的老爷岭西南,流淌经过额穆镇,在敦化市黑石乡丹南村西北入牡丹江。根据记载,额穆为清室发祥之地。乾隆三年(1738年),此地设额穆赫索罗佐领衙门,负责管理张广才岭地区的军队、地方事务。下设意气松、额穆赫索罗两个驿站,它是吉林通往宁古塔、珲春的必经之路。

对于镶嵌在每一块砖里、每一条石中的历史,血脉的气息不会蒸发。它们不是简单的符号,每一个物体都贮藏着过去的记忆。这不是竹纸竖笺的线装书,它每个脱落的细节,犹如掉下的书页,需要我们一一辨认、分析、考据、调查、整理,恢复一本完整的史记。我不是清洁工,擦拭干净染上的时间锈痕,而是保存它的真实面貌。

我决定抽时间,一定上古驿路,走吴兆骞的流放路,寻找驿马留下的蹄印。那天几位文友陪同,来到额穆已经是中午。当地的一位友人接待,他告诉我们前方修路,要等到几个月后通车,此行只能到这里为止。

午饭在一家小餐馆,友人的热情让我们备感温暖。服务员端上一盘菜,我以为凉拌木耳,这是下酒的好菜,友人笑呵呵地说:“这可是长白山的宝贝,当年是贡品。它是猪嘴蘑。”我夹一个送进口中,感觉和木耳的味道不同。友人介绍这种特色的菌蘑:柞树的生长速度慢,每根柞木上,只生长一次猪嘴蘑。它和蘑菇不一样,晒干以后不能保存,只能在生长的季节鲜食。猪嘴蘑喜潮湿的环境,每年夏天雨季,林间雨丰沛,在新采伐的柞木树皮缝隙中,成簇或一丛生长。雨下得越大,它长势越快,务必及时抢摘,太阳一出来,猪嘴蘑就会变得蔫巴不能食用。这种蘑菇每根柞木只长一次,以后不再生长,这一特性极其罕见。当地人对它又爱又怕,它的口感好有咬头,比木耳好吃,还是占上风。

小灰是草木灰,含有碱的成分,在它的作用下,可以将猪嘴蘑洗得光滑。清水冲洗猪嘴蘑,直到不见小灰的踪迹。最后还要用碱或小苏打,把猪嘴蘑浸泡一会儿,再一次,一遍遍地清洗,食盐反复地揉搓。

我出生在天宝山的榛柴沟,来到这个世界上,睁开眼睛看到父母以外,就是绵延起伏的大山。从小吃山上长的野菜,吃过多种蘑菇,榛蘑、松蘑、元蘑、冬蘑、平菇、黄蘑,猪嘴蘑倒是第一次听说,也是头一回吃。未能上古驿站探寻,却能认识新的菌类,不虚此行。

米·普里什文在森林中遇到守林员的小女儿,她对这位大作家说:“蘑菇夜里才会走路,半夜里我怎么看得见?这呀谁都看不见。”在夜色中,大森林静下来,童话般的蘑菇在无边的草木间游荡,吸足天地的精气。多年前,读完这段话不理解,人过五十再读,终于明白其中深藏的道理。我离开额穆,回到山东的家中,搜集猪嘴蘑的资料,弄明白它生长的情况,对它有了深入的了解。

宝塔近瞻涌几重

松子长得有个性,又叫松子仁、海松子、新罗松子。棕褐色,三角形状,坚实的硬壳,壳内是白色的种仁。每年秋天的松树冠上,结满球形的果,其外层呈鳞片状,中间包裹一粒粒种子。

许多资料上介绍,人参、貂皮、鹿茸、东珠是向朝廷献的贡品。想不到的是松子,这种小野果,它不仅是寻常的零食,也是皇家的贡品。

满族祭祀陵寝和供奉九祖佛堂,有用松子的习俗。“今恭遇寿皇殿,安佑宫添供,高亲纯皇帝圣容位前,每逢朔望,各供干果九大碗,内应用松仁。”《打牲乌拉志典全书》一书中记载,可见朝廷对山野之果的重视。

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乾隆皇帝第三次东巡,曾写下《盛京土产杂咏》十二首,并赋有《松子》一诗:

窝集林多各种松,中生果者亦稀逢。

大云遥望铺一色,宝塔近瞻涌几重。

鳞砌蚌含形磊落,三棱五粒味甘浓。

偓佺曾遗尧弗受,小矣子房学步踪。

2015年10月,我在沈阳北方图书城搞新书签售活动,抽出时间去沈阳故宫游览。十几年前来过,那时对历史了解得不深刻。我来到崇政殿,有一伙游客在导游的讲解下,挤在殿前的台阶。其中有一个中年男人,举着自拍杆,在全神贯注地自拍,历史和他毫无任何相干。

沈阳故宫院内,进入大清门沿御路北行,正面就是崇政殿。它有两种柱子,廊柱是方形,殿柱为圆柱形。一条龙连接两柱间,龙头威严地探出檐外,龙尾伸入殿里。凸字形堂陛,殿内四根金柱,为沥粉贴金的金龙蟠柱。

乾隆八年(1743年),乾隆首次东巡,参加庆典的满蒙王公大臣、盛京官员和朝鲜使臣,事先在崇政殿前按品级排列。所有的程序准备好,诏书置于崇政殿,时间一到才能请出,交给礼部官员放入云盘内。小心地捧出大清门,再放到“龙亭”,移交校尉护送到大政殿前。礼部堂官将诏书接过,恭敬地捧出,放在殿前的黄案上。早已恭候阶下、按序排列的王公大臣官员,听鸣赞官宣布“有谕旨”,官员立即面北跪倒。

中和韶乐奏《元平之章》,君臣盛大的宴会开始。皇帝在大政殿升座,参加宴请的大臣行礼,然后按秩序分别入座。在饮宴期间歌舞为宴会助兴,演奏乾隆皇帝填词的《世德舞》乐曲,增加欢乐的气氛。

宴会的食品名称中记载,皇帝主桌“松仁一斤八两”,跟桌是“松仁一斤”,这些松子由吉林打牲乌拉总管衙门进贡。近日读《吉林乌拉皇贡》《乌拉史略》《清帝东巡》,走进那个远去的年代,书中都谈到松子。

打牲乌拉衙门在宣统元年绘制的《打牲乌拉捕贡山界全图》,清晰地标注打松子的“最要之区,是为三大阿、埋汰顶子、大小青顶子、梨树沟、蔡家沟、老黑沟、东西土山、火烧顶子、万寿、霍伦岭、平底沟、土大顶子、大王砬子、三岔山、三岔岭、柳树河子、四古顶子等处”。每年打捕大量的松子,作为贡品送往京城。乾隆十九年(1755年)前,采捕松子的办法十分落后,甚至是毁灭性的破坏。打牲丁放倒一棵棵松树,然后采捕松塔,采过的地方变成一片空荒地。采松塔的方式,对于大自然无疑是灾难,几十年生态都恢复不过来。乾隆皇帝知道后,曾经明令禁止这种恶劣的采捕。嘉庆元年又一次下令重申:“朕闻东三省每年所取松子、松塔,非将松树伐倒不能采取,若如此,竟将大树伐倒,不惟愈伐愈稀,尚与情理不合,实属可悯。将此著东三省将军总管,嗣后无论旗民采捕松子、蜂蜜,务须设法上树,由枝取下,不准乱行伐树。”从此以后,人们使用长杆,或在杆上绑镰刀,爬树时在腰围上羊皮,或穿羊皮叉裤和套袖,一些平常保护手段,没有人再敢用放树、取果子的原始方法。

红松生长缓慢,几十年才能结果,一两百年长成栋梁之材,它是长寿的象征。红松树王,生长在黑龙江省伊春市五营区的丰林自然保护区,树高三十八米,胸径一点七米,树龄大约有七百六十年。它是欧亚大陆北温带植物界古老的活化石。

红松子含油率高,富含蛋白质,具有丰富的维生素。自古以降,被称为“长生果”“长寿果”。明朝李时珍关注松子的药用价值,他在《本草纲目》中写道:“海松子,释名新罗松子,气味甘小无毒;主治骨节风,头眩、去死肌、变白、散水气、润五脏、逐风痹寒气,虚羸少气补不足,肥五脏,散诸风、湿肠胃,久服身轻,延年不老。”

白露前后时节,正是采摘松子的最佳时期。进入成熟期的松子,不及时收采,掉落到地上。碰上灵巧的松鼠,用它的俐齿剥落出松仁,搬移到树洞的窝里贮备起来,在严寒的冬天,成为果腹的美食。老人们常讲,松子是松鼠和松鸦的口粮,由于它的外壳硬,即使埋在土里几年,也不会发芽。当它们意外地让松鼠或松鸦嗑坏,接受土壤温度的培养,阳光的照射,发出新生的芽,形成大自然的秩序,维系着物种间天然的平衡。红松林的成长自然少不了松鼠和松鸦的功劳,松子是生存的根本,森林和动物在大地上和谐相处,形成巨大的生物链。法国动物学家布丰说过:“它们面容清秀,眼睛闪闪发光,身体矫健,四肢轻快,非常敏捷,非常机警。玲珑的小面孔,衬上一条帽缨形的美丽尾巴,显得格外漂亮。尾巴老是翘起来,一直翘到头上,自己就躲在尾巴底下歇凉。”

打松子由于特殊的原因,难以采用现代化的机器作业。人工摘采时,要爬十几米高的树上,把松塔打下来。下面的人捡取落下的松塔,装入麻袋里。古老的采捕方式,既消耗大量的体力,又具有危险性。每年这个季节,都有因采摘松子发生意外的事情,从树上不小心掉下来,摔断胳膊腿算轻伤,重者当场丢掉性命。

秋天收获的季节,红松枝头挂满果实。大一些的松塔,能剥出三两多松子。遇到好年景,一棵大松树上,就能采摘上几百个。松子有两种加工方法,热油炒的松子,吃起来喷香,外壳的色泽变得油亮。热锅干炒的松子,高温逼出原生的味道。不同的炒法,有不一样的味道。

小时候去姥姥家,外面大雪封门,铺天盖地的大雪,使山野一片银白,不能出门玩,只好待在家中。姥姥拿出一笸箩松子,让我和舅舅们嗑,免得在屋子里乱折腾。松子没有炒熟,拿起几粒后,手指粘上松脂味。由于松子壳硬,牙咬不开,只好用钳子。将一粒松子放入钳嘴,夹时不能用力过度。握钳柄要适力,否则壳和松仁会被压得粉碎,它们纠缠在一起。姥姥常说:“松子不能一次吃多,要不拉屎都是白色的。”有的松子壳上沾着松油,拿起黏在手上。

山区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十斤松塔一斤子,十斤汗水一颗塔。”在炕上的火盆边,听舅舅讲进山打松塔的过程,他说七道沟的松林密,遇到大年,用不了多长的时间,就能弄一麻袋。因为松树直径粗,需要身体条件好的人去采,不能恐高,必须会爬树。人们穿上“脚扎子”,这是自制的爬树土工具,犹如登山鞋,一寸来长的钢钉扎在树上,一步步地向上攀。小孩子身体轻,不想后果,全凭力气爬树。三舅身材瘦小,浑身是力气,他胆子大,有丰富的山野经验。

2013年秋日的一天,我和友人走进偏僻的山村。在守山人的陪同下,进入七号沟,我认识了野胡椒、野芝麻、牛蒡、紫杉、赤柏松、红豆杉的果实,看到阔大的红松林。他持的索拨罗棍,在草丛中拨来拨去,有时敲击树干。走进密林不远处,他建议不要往里走,这是长白山脉的老爷岭,真正的原始森林,近几年出现野猪和黑瞎子。

在屯子边的空地上,我们看到一片堆积的松塔,一只拴着铁链子的黑狗警觉地注视,守护新打的松塔。松塔的主人,包了四十垧林场的山地,今天恰逢松塔丰收年。他燃起一堆篝火,扔进新打的松塔。火遇到翠绿的松塔,散发出的烟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松脂味。从火堆里拨出松塔,找一块石头砸开,掉出香喷喷的松子。

松子,除了平常吃的零食,还能做出许多菜和糕点。具有特点的松仁鸡:土鸡一只,开水烫过后,剥下鸡皮,取鸡脯肉,松仁一些。两种食材拌均匀,剁成肉泥摊铺在鸡皮上,然后裹好鸡皮,入冷油热锅中略炸至皮黄。沥尽油入碗,上屉蒸熟,即可上桌食用。菜风味独特,肉中散发松仁的清香,又有肉的相伴,口感香而不腻。

三月的一天,朋友从新疆回来,送来一条大列巴,内有核桃和松仁,吃起来味道不一样。现在超市卖的松子,都是经过深加工的产品,每个松子有一个裂开的口子,美其名曰“开口东北松子”。即使不开口,也不会用过去的笨方法,大都借助松仁夹子,免去了手剥、牙咬。

大脑瓜儿

从重庆的北碚,回到黄河岸边的小城滨州,南北气候的差异有些不适应。在家中整理两个月积下的书籍,看到文友送来王朝阳的《在东北大森林中》,这是反映东北林区生活的作品集,展示林区的风俗画。

20世纪60年代,王朝阳从师范学校毕业,当了一名教师,从事所热爱的教育事业。1963年,为了响应祖国的号召,报名支援边疆,奔赴茫茫的大森林,一路哼着《鄂伦春族小唱》,来到了内蒙古牙克石,在那里工作十年。1973年,又来到大兴安岭深处的一个叫阿木尔的地方,开始林区丰富多彩的生活。

书中有一篇写到小根蒜,这种生长在北方大地的野菜,王朝阳写得有味有色,他引用民俗学家施立学文章中的歌谣:“小根蒜,大脑瓜,又好吃,又好挖。”施立学是北方文化的研究专家,他谈到小根蒜,说它可以做小根蒜饼,这是满族独具特色的食品,清明时节,“满族用于萨满祭祀的黏米碾成面,包上小根蒜,烙成饼,那才是一道世间无与伦比的美食,让人尝到了辛辣、鲜活的春天。”我原来知道,小根蒜是典型的蘸酱菜,可做炒菜、包馅及做汤,从未听说过做饼。

2016年5月,我乘坐高铁去长春。李静思接站,晚上她在岳阳街“社会主义新农村”二楼的老李家设宴接风。我这次来长春,约见到著名民俗学家施立学,席间谈起小根蒜。他说东北有句俗语——装蒜,其实是指小根蒜,它长得像蒜,属多年生草本,它和蒜不属于同一个科目。他送我《故国神游》《民俗学》两本书,其中一本是他的游记。

薤白,属百合科、葱属植物,俗称小根蒜、大脑瓜儿、山蒜、苦蒜、野蒜、野葱、野藠。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指出:“薤(藠头),生则气辛,熟则甘美。种之不蠹,食之有益。故学道人资之,老人宜之。”小根蒜根色白,鳞茎球形,外皮带黑色,纸质或膜质,不破裂。现代治疗心绞痛,大多服用速效救心丸、硝酸甘油。在传统中医有一个方歌:“瓜蒌薤白白酒汤,胸痹胸闷痛难当,喘息短气时咳唾,难卧仍加半夏良。”

2015年12月,我在北碚客居,阴冷的南方,冬雨下个不停。雨丝发酵思家之情,坐在窗前向外观望,目光如同盖邮戳的信封,开始一程的漂泊。桌上的茶水,吸收阴湿的气。刘丽华送我新版汪曾祺的书,伴着南方的冬雨,在夜晚的孤灯下,重新读他的散文:

我到内蒙古去调查抗日战争时期游击队的材料,准备写一个戏。看了好多份资料,都提到部队当时很苦,时常没有粮食吃,吃“荄荄”,下面括号中注明(音“害害”)。我想:“荄荄”是什么东西?再说“荄”读gāi,也不读“害”呀!后来在草原上有人给我找了一棵实物,我一看,明白了:这是薤。薤音xiè。内蒙古、山西人每把声母为X的字读成H母,又好用叠字,所以把“薤”念成了“害害”。

薤叶极细。我捏着一棵薤,不禁想到汉代的挽歌《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还落复,人死一去何时归?”不说葱上露、韭上露,是很有道理的。薤叶上实在挂不住多少露水,太易“晞”掉了。用此来比喻人命的短促,非常贴切。同时我又想到汉代的人一定是常常食薤的,故而能近取譬。

北方人现在极少食薤了。南方人还是常吃的。湖南、湖北、江西、云南、四川都有。这几省都把这东西的鳞茎叫作“藠头”。

汪曾祺是美食家,不仅会吃,又做一手好菜,他对小根蒜有研究。他卖了一下关子,不采用民间的俗称,而用了学名藠头,显得洋气,读美文中,增长植物的知识。这种大地的野菜,他写出来,别人怕不敢再写了。

藠头比小根蒜形象,不需要修饰的质朴的名称,多么熟悉的植物。每次回东北老家,餐桌上总有蘸酱菜,小根蒜以独有的风格,逗引大家的食欲。小时随小伙伴们,春天去海兰江边挖小根蒜。

小根蒜讲究,碰上叶子肥绿的往下深挖,浅了就会挖断根,分成两截,只见其茎,看不到蒜脑袋。叶子不精神的必须小心连根拔起。施立学说的“小根蒜饼”,没有听说过,只知道它适合蘸酱菜。清水洗净,叶上沾着水湿,蘸一下鸡蛋酱。豆质的酱,小根蒜的清香,在咀嚼中交融,生出特有的味道。小根蒜用盐腌制,抹上辣椒面是风味小菜。

小根蒜大地之野菜,看似不起眼,在《辞海》里抢占一席之地。

百合科,多年生草本,有葱蒜味,鳞茎近球形。叶基生,数枚,线形而呈半圆柱状。春夏开花,花葶单一,顶生伞形花序,内杂有肉质珠芽,花小、粉红色。鳞茎入药,称“薤白”,可治胸痛、胸闷、心绞痛等。

吃过小根蒜,读过文章,同时增长知识。南北文化的差异,每个人对野菜的感受不同,流露出的情感,各有各的不同。

读《吉林乌拉皇贡》,文化学者姜劼敏在文章中写道,小根蒜是每年的贡品。这个山野之菜,博得皇帝的倾心,并不是为了尝鲜,而是有传统的情结,血脉中流动的分子,是不能轻易改掉的。

一口苣荬菜味儿

朋友之间开玩笑经常说,你说话张嘴,一口苣荬菜味儿。听起来风趣,又幽默,外地人听不明白。这话是骂人还是夸人,这句话深入人心,大人小孩都知道。可能是地域关系,东北人喜欢做事干脆,不拐弯抹角。冬天漫长,大雪封冻一个季节,到了苦春头,存放的萝卜、白菜和土豆,吃得差不多了,民间有一句谚语:“三月三,苣荬菜钻天。”在这个节骨眼上,苣荬菜、婆婆丁、小根蒜等野菜,争先恐后地拱出,解了燃眉之急。小孩子们下午不上课,挎着小筐,约好小伙伴,上野地挖苣荬菜。

我和同学穿过学校的榆树林,跨过图长铁路,越过龙池朝鲜族屯子,这条路离海兰江近,不用绕一段路。

1961年,民间文学工作者吉云在龙井搜集整理出朝文的《海兰江》传说,由何鸣雁翻译成汉文。何鸣雁毕业于北京大学东语系,学习朝鲜语,在中国作家协会延边分会任翻译。20世纪50年代,我父亲就和她相识,称她为何大姐。何鸣雁写过小说《长长的古洞河》《洁白的山茶花》等一些作品。在20世纪70年代参与多部朝鲜电影的译制工作,1972年翻译的《卖花姑娘》影响最大。我是在《朝鲜族民间故事选》读到了何鸣雁译的传说:

在飞岩山脚下的村里,有个姑娘叫“兰”,不但能织一手好网,长得也非常漂亮;在珠岩山的村里,有个青年叫“海”,他力大过人,是个种庄稼的能手。

海和兰常常一起出去打鱼,一块在田里劳动。在共同劳动中,他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有一年,晚秋季节,江两岸的人把粮食堆得像山一样高;把江里打来的鱼成串地晾起来风干,准备过冬。

突然有一天,乌云翻滚,雷电交加,暴风雨里闯来了一个恶魔。恶魔头生两角,全身乱毛蓬蓬,骑着马,手里挥着一把千斤大刀,大声喝叫:“天下的土地都是我的!”于是,恶魔抢走了所有的粮食,拉走了所有的干鱼,又掠走了两村的美女。恶魔力大无穷,村里人一时想不出对付它的办法,只好眼睁睁地望着它像一阵旋风似的跑掉了。

冬天,村里人没有粮食吃,只好在江里砸个窟窿,捞鱼活命,但是一条鱼也捞不上来。渔夫们朝水里仔细一看,原来清澈如镜的江水竟变成浑浊的泥浆,鲜鱼怎么能在这样的混水里游呢?早跑得不知去向了。

第二年,秋天刚到,凶狠的恶魔又来了,照例掠走粮食,劫走美女。从此,人们心里更蒙上了一层乌云,生活里流进一股混浊的江水。他们盼了一年又一年,可是年年都被劫掠一空。不能再忍耐了,村里人决心和恶魔大战一场,拼个你死我活。于是,农民拿起锄头,渔夫擎起摇橹。大力士的海也拿着锐利的长刀,走在人们的最前头。

有一天,恶魔又挥舞着千斤大刀来了。勇猛的海敏捷地跳出来,大声吆喝,要跟恶魔斗。

恶魔狞笑着直奔过来,海也闪电般地跃身迎上去。海和恶魔在江边厮杀起来。海飞快地挥舞着长刀,人影刀光搅成一团。但是,每当海的长刀逼近恶魔的脖子时,都被恶魔的千斤大刀挡了回来。从太阳冒红一直厮杀到太阳落山,不分胜负,难解难分。村里人举着锄头、摇橹给海呐喊助威,叫喊着要在太阳落山前砍死恶魔。说时迟,那时快,海的长刀一闪,恶魔的脑袋便滚落在江边了。

海擦了擦汗,喘了喘气,人们把海围住,欢呼声惊天动地。这时,不曾想到恶魔的脑袋又在江边蹦来蹦去,竟一蹿贴上脖腔。恶魔复活了,翻着跟斗向海冲过来。

海已经厮杀了一整天,力气越来越弱。人群中又响起惊天动地的呐喊声,海立刻精神抖擞,像一只勇猛的狮子,蹿上去就是一刀,又砍掉了恶魔的脑袋。可是恶魔的脑袋很快地又贴在脖子上了。搏斗又开始了,而且越来越激烈。群众一边大声呐喊着给海助威,一边把绳套向恶魔的脖子上扔过去。恶魔正要躲闪绳套,海的长刀一闪,又把恶魔的脑袋砍掉了。恶魔的脑袋眼看又要贴上脖腔,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兰飞奔上去,把一裙子碱灰全倒在恶魔的脖腔上了。这一来,脑袋再也贴不上了,跳呀跳的,最后被人踢到了江里。

这时候,两个村里的男人把勇敢的海抬起来,女人们把聪明的兰围起来,欢呼着胜利,很久很久。

从此,江水又像从前一样清澈见底,鱼儿又成群地游来游去。肥沃的田野上,人们又过起平静的生活。

两个村里的人,就在战胜恶魔的江边,为英勇的海和智慧的兰举办婚礼。人们把鲜花和松枝插在龙船上,在花和松枝中间,坐着新郎、新娘,村里人畅饮着美酒,表示庆贺。

从这以后,这条江便叫海兰江了。

我们到海兰江边剜苣荬菜,挖满一筐野菜,来到江边玩耍,捡石片打水漂,比赛谁打得多。

我来到山东后,每年春天,妻子都要和邻居们去大地挖野菜。有一年春天,有人送来一袋苣荬菜,我写下一首小诗:

清水露珠一样

滚淌在苣荬菜的叶子上

浓郁的绿

在屋子的空间漫溢

这是朋友从大地上采摘

没有化肥的侵入

天然的苣荬菜

是春天的梦

我把它在口中

慢慢地嚼动

一股苦味

湿润地漫溢

我品味着

眼前出现大地

清寒中一株生命的顽强

那是春天的故事

苣荬菜离开大地

盛在盘子里

很快就枯萎

有了腐烂的叶子

记忆扎下苣荬菜

苦味的潮湿气

在未来的日子中

一点点地渗透

采的苣荬菜,回家蘸大酱吃,人们不论打饱嗝儿还是说话,一张嘴都是苣荬菜味。歇后语中有关于苣荬菜的词条:“苣荬菜熬鲇鱼——苦了大嘴了。”“吃苣荬菜拿接碟——摆谱。”从每一个字中品味,这种大地野草,在日常生活中和人的联系,表现人的生存状态、性格的因素,以及地域的文化背景。

苣荬菜多年生草本,又名败酱草、野苦荬、苦葛麻。山东管它叫苦苣菜、取麻菜、曲曲芽。不同的地区吃法不一,东北食用多为蘸酱菜,西北好做包子、饺子馅和拌面,加工酸菜。华北有的地方,多为凉拌和面蒸食。

春季开花前采挖,苣荬菜味苦,属于性寒。《中药志》中记载:“清热解毒、凉血利湿、消肿排脓、祛瘀止痛、补虚止咳。”苣荬菜味苦,许多地方有“苦菜”之称。《诗经》:“采苦采苦,首阳之下。”诗中的苦,即大地上的野苦菜。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黄庭坚,写了一首《次韵子瞻春菜》:

北方春蔬嚼冰雪,妍暖思采南山蕨。

韭苗水饼姑置之,苦菜黄鸡羹糁滑。

蓴丝色紫菰首白,蒌蒿芽甜蔊头辣。

生菹入汤翻手成,芼以姜橙夸缕抹。

惊雷菌子出万钉,白鹅截掌鳖解甲。

琅玕森深未飘箨,软炊香秔煨短茁。

万钱自是宰相事,一饭且从吾党说。

公如端为苦笋归,明日青衫诚可脱。

从黄庭坚的诗句,读出当时的生活情景,苦菜和韭苗是春天的菜肴。普通的菜不只百姓吃,苏东坡、黄庭坚这样的大文人都好此菜,而且与黄鸡、粉羹平等上桌。

我剜的苣荬菜,大多是餐桌上的蘸酱菜。炸一碗鸡蛋酱,洗得水嫩的苣荬菜,蘸一下酱,吃一口二米子饭,是一顿难得的美餐。苣荬菜切碎,掺苞米面做成菜团子。苣荬菜长老了,切碎拌上糠,用来喂猪、鸡和鸭。苣荬菜不起眼,在普通的家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近日读一篇文章,谈了东北民俗二十怪。“说话满嘴苣荬菜”排在第十怪。东北人性格豪爽,既风趣,又幽默,人们将这一独特的文化,戏称为“说话满嘴苣荬菜”,带有一点儿贬低的意思。时间久了,成为一句经典,代表一方水土的文化。

每次回东北老家,饭桌上来一筐蘸酱菜,就有苣荬菜。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它们不是大地生长的野菜,而是大棚人工养殖的。

蘸酱菜的灵魂

2015年12月,父母从济南来到北碚,我策划一场接风宴。想在老火锅店接待老人,让北碚火辣的美食代表我们的心情。可是节外生枝,老人提出要吃东北菜。

缙云步行街的右侧,有一家东北人开的饺子馆,店里的所有员工都是东北人。走进餐馆,听到亲切的东北话,如同喝一杯高粱酒。父亲要了一盘干豆腐卷大葱,一听这个菜名,宛如盘腿坐在炕头,吃着可口的蘸酱菜。酱在其中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如果缺少它,换作别的作料,蘸酱菜就会失去灵魂。

满族人离不开蘸的习惯,每顿饭桌上都有咸菜和大酱。自然造就饮食的风俗。春天大地复苏,万物从地里拱出。园子的小白菜、小葱、生菜、菠菜,野地的荠菜、蕨菜、苣荬菜、水芹菜、刺老芽、婆婆丁、小根蒜、猫爪子长出。夏天是丰富的时节,水萝卜、生菜、香菜、青蒜、小葱、黄瓜、辣椒上桌。冬天大雪纷飞,吃酸菜火锅,桌上要放酱油、韭菜花、蒜酱、腐乳配制的作料。

荠菜的名气大,古代诗文中经常写荠菜,《诗经》中写道:“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宋代文豪苏东坡的《春菜》一诗说:“烂蒸香荠白鱼肥,碎点青蒿凉饼滑。”这时的荠菜,不是一般的野菜,它成为主要角色。

在乌拉街一带,流传着一首关于婆婆丁的儿歌:

婆婆丁,水灵灵。

骑红马,戴红缨。

红缨帽,穿白孝。

白孝衫,水连天。

连天雷,打王魁。

婆婆丁,中文植物名叫蒲公英,又叫地丁,属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头状花序,种子上有白色的茸球,开花以后随风飘播,孕育一个新的生命。婆婆丁可生吃、炒食、做汤、炝拌。茎叶洗净、沥干蘸酱,略有苦味,鲜美清香爽口。

柳蒿芽,别名柳蒿菜、水蒿、白蒿,择洗干净焯水。过凉后攥净水分。在嫩江流域的达斡尔族人,在经受危难的时候,发现柳蒿芽可以食用,依靠它渡过难关。达斡尔语称柳蒿芽为“库木勒”,达斡尔族人至今仍然有吃“库木勒”的习惯。

吃什么蘸酱菜都离不开酱,“小葱蘸大酱”成为一句名言,也是最基本的吃法。抓一棵小葱,蘸上大酱,酱香伴着小葱的清新,漫着一股辛辣,从口腔发散到身体中。

蘸酱分生和熟两种,有的从超市中买,有的是百姓自家下的黄豆酱。熟酱烹炸的各种口味酱,有鸡蛋酱、辣椒酱、茄子酱、土豆酱、豆腐酱等,生活水平高的人家,炸肉酱、鱼子酱。生酱就是原汁原味,不经过油炸,买回来装碟,可以食用。蘸食的作料,食材的清淡爽口、生津润喉的功能,便于下饭增进食欲,深受满族人的喜爱。

夏天山里的黄昏别有风味,日头落在山冈的后面尽情地渲染,河沿的流水声欢畅。归林鸟似离弦的箭在天空疾飞,呼唤伴侣归家。蚊子也活跃起来。一只只蚊子死皮赖脸地纠缠,叮人裸露的皮肤。老人摇着芭蕉扇,驱逐暑热,轰赶扑来的蚊子和小咬。

在院子里吃晚饭,摆上方桌,端上野菜和摘的鲜菜,和必不可少的笼一堆蚊烟。

我和舅舅们在河沿玩够了,回家时弄一捆艾草笼蚊烟。等碎柈子烧旺,湿艾草散在火堆上,压住火焰。热和冷纠缠一起,憋闷半天,青烟雾一般地升起。空气中的烟味浓,蚊子惧怕清香的蚊烟,远远地逃离开,我们在这样的环境中,轻松地吃饭。

晚饭清淡,苞米大豆粥,要不就是二米子粥。苞米子不容易烂,费很多的时间。煮时多放水,放一点儿碱面,粥喝起来黏糊的口感好。一碟炸鸡蛋酱,一碗辣椒油,一笸箩青菜,是饭桌上的家常便菜。笸箩里的青菜,来源于河边和山坡上生长的野菜,如柳蒿芽、水芹菜、小根蒜。从野地采来的菜,在流动的河水中洗净,拿回家直接上桌。野菜不用热水焯,清香爽口,很多人享受不了这一口,野性味重。另一些从园子里摘的小葱、黄瓜、生菜、香菜、水萝卜、小白菜。菜叶水灵灵的,展开的生菜叶,放一点儿香菜,用小葱蘸酱卷在一起。咬一口,喝口子粥,吃得汗流浃背。姥爷照例喝一壶酒,倒在酒盅里,一口酒,一口黄瓜蘸酱,自斟自饮,其乐无穷。蚊烟悬浮半空,久久不散。天边犹如演出结束的大舞台,剧终人散,大幕缓缓地收拢。

每次回老家,每顿饭都上蘸酱菜,拿起新鲜的野菜,蘸一下大酱,在远方思乡的情绪,消失得不见踪影。

操着一口东北话的男服务生,端上来父亲点的干豆腐卷大葱。盘中切细的大葱、红萝卜、黄瓜丝,一摞干豆腐,配一小碟炸好的鸡蛋酱。我从父亲的神色看出,他对家乡蘸酱菜的偏爱。他出生在松花江东岸的乌拉街,这是一座历史名城,海西女真扈伦四部首领纳齐布禄,曾在这里建立乌拉国。父亲的外祖父家住在原乌拉国内卫城外,从院子里看到城墙上的树林,听到暮鼓晨钟的响声。父亲的老家住在新城东三条街,松花江从城西向北流去,往西不足六里路有一渡口,叫西江沿。

父亲回忆说,春天的时节,那里的沟沟岔岔,长满各种山菜,苣荬菜、小根蒜、灰菜、苋菜、青箱子、落新妇、山莴苣、和尚头、四叶菜、迷果芹、小萱草、鸡腿儿、薇菜、蕨菜、猫爪子、猴腿儿、黄瓜香、山芹菜、刺老芽、山生菜,只要往山上走一步,就会采一桦皮背篓。在江边洗净,回家做蘸酱菜。我从父亲的眼中读出,他被蘸酱菜引回到过去的日子,这盘普通的菜,很快被吃光。

山野桔梗

1992年,黑鸭子演唱组合成立,我就听这个组合的歌,这么多年始终未改,一直是她们的忠实听众。电脑上下载许多老歌,一大部分是黑鸭子组合的歌曲。工作疲惫时,放下手中的活,听音乐休息一会儿。

黑鸭子组合唱的朝鲜族民歌《道拉基》,清新抒情的和声,让我回到老家,想到白白的桔梗:

道拉基道拉基道拉基

白白的桔梗哟长满山野

只要挖出一两根

就可以装满我的小菜筐

哎嘿哎嘿唷

哎嘿哎嘿唷

哎咳唷

你呀叫我多难过

因为你长的地方叫我太难挖

道拉基道拉基道拉基

白白的桔梗哟长满山野

挖出桔梗装在篮里

挖出给儒仅用裙包

哎嘿哎嘿唷

哎嘿哎嘿唷

哎咳唷

你呀叫我多难过

因为你长的地方叫我太难挖

桔梗老百姓叫它明叶菜、四叶菜,在朝鲜语中称为道拉基,它有个凄美的传说。道拉基是大地上生长的植物,也是一个姑娘的名字。她出生在贫苦的家庭,却让恶霸地主相中,强抢她抵债。深爱道拉基的爱人,为救她杀死恶霸,被投入监狱。姑娘无力申冤,极度悲伤中愤恨而死。她留下遗言,让家人把她埋在爱人过去常走的山路。第二年春天,道拉基的坟头长满紫色的小花。从此以后,人们管小花叫道拉基。

桔梗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别名叫铃铛花、包袱花、僧帽花。叶全部轮生,叶片呈卵形,花单朵顶生,或数朵簇集,有蓝色、紫色或白色。它能作观赏花,根部入药。桔梗载于《神农本草经》:“开宣肺气,祛痰止咳,利咽散结。”我家乡的朝鲜族人用它制作泡菜,特别好吃。

1978年,我高中毕业来到延边银行的知青印刷厂,离开学校走向社会,对于我是很大的变化。工厂在布尔哈通河的西岸,站在窗口能看到玩耍的少年们。

知青厂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有条件的单位利用自己的优势,把高中毕业招不上工的子女拢在一起,办起附属小厂,解决就业的难题。

我去的是一家银行印刷厂,由于刚建厂,没有厂房,裁纸机安在办公大楼的一楼,印刷机装在旧锅炉房。一位姓周的科长领我报到,他戴着一副墨镜,与他瘦削的脸一点儿也不搭。后来听人说,他抗美援朝时受过伤,安有一只义眼。

锅炉房比普通的房子高大,两扇灰色的木门,漆皮剥落,门拉手上的镍被无数次触摸,布满伤痕。离得很远,我就听到机器的轰鸣,跟在周科长的身后,有说不清的滋味。从那时开始,我和印刷机天天在一起。从迈进锅炉房的门槛起就算走进社会,这个木门一生难忘,因为它改变了我的命运。我被绊了一下,差一点儿撞在门上。

锅炉房采光不好,放了两台印刷机,机器前有一盏工作灯,可以调节灯光的角度。我对印刷机陌生,上学的时候,书包装满书和本子,想不到多少年后,我成为一名印刷工。

锅炉早已拆走,墙壁裸露的红砖,挂有留下的灰痕,临窗的地面有碗口大的下水道口,现在不排水,用铁箅子盖住。窗边有一把椅子,累了可以坐在那里向外望。马路对面的延吉电影院,大门悬挂着宣传画,每天吸引很多人来。学校组织看电影,全年级的学生排队唱着歌的情景远去,如同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我现在接触的是油墨、机油、纸张、工友、平板印刷机,想念上学的日子,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注视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的粉笔字。人有了忧郁,突然间长大。

机器的轰鸣湮没说话声,同别人说话必须敞开嗓门,才能让对方听到。操作工一张张地续纸,被滚筒里的牙叼起,通过传纸的竹拍子,送到机器的后面。我第一天站在机器边上,熟悉运转的规律,一会儿到后面,把印出的半成品拿下,摆到另一旁。

上班一段时间,每天尽量早去,拿起长嘴油壶,尖尖的嘴,对准机器上的油孔,前后有十几个,一个个打一遍。机器上的两个轨道磨得锃亮,反复的机械运动得多上油,如果油少了,轨道磨不平,铅版和墨滚接触不匀,印出来的东西花哨。学徒工每天做准备工作,然后等师傅们上班。纸是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它柔软无力,没有一点儿个性,任你使用,绝无反抗的意思。来到知青印刷厂,我对纸产生相反的印象。纸看上去弱不禁风,随意任人捏拿,其实个性极强,它是太极高手,以柔克刚,稍不注意就会被割一下。撞纸是基本功,将一摞参差不齐的纸撞得整齐,并不是容易的事。特别是印票据的拷贝纸,无一点儿筋骨,如果有静电,纸吸在一起更难撞齐。纸是一头不好调教的野马,暗藏锋利,我初来的几天,手指经常被割破,血从缝隙中渗出。

几台滚筒印刷机发出单调的声音,在空荡的车间回响。我对这个工作不感兴趣,不想就这样浪费。家离工厂很远,没有自行车,步行上下班,用饭盒带午饭。同时进厂的朝鲜族姑娘崔爱花,她每天不回家,带饭,我俩午饭在一起吃。她带自己家做的道拉基,味道特殊,和别人家的不一样。

那时我年轻,对做饭菜不感兴趣,她讲过腌制道拉基的过程。桔梗用水泡一下,清净干洗。姜、葱、蒜、虾酱捣碎,兑成糊状,准备好味精、盐、白糖、辣椒面,备几个剥皮的苹果梨,所有调料放入盆中。桔梗沥干水,放进大盆,倒入拌好的调料糊,用手抓匀。崔爱花的汉语,夹带一两句朝鲜语,我听懂了她讲的意思。

离开家乡三十多年,每次回老家临返山东前都要上超市买“金刚山”牌的辣白菜,带回几袋道拉基。有一年冬天,父亲患感冒后总是咳嗽不止,便打电话回老家,托人买一些道拉基。邮寄来的道拉基,找一家药店切片,给老人泡水喝。正如歌中唱到的白白的桔梗,带着山野的气息。

2015年,我在牡丹江做田野考察,朋友知道我老家是在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特意安排在一家朝鲜族饭店。其中有一盘道拉基,味道差一些,不如崔爱花家自己做的。

道拉基被称为“花中处士、不慕繁华”,朴素中透出清高,它的花朵紫中带蓝,蓝中见紫,给人清心爽目、宁静淡泊的享受。

写作累了,听一会儿音乐,黑鸭子组合唱的《道拉基》,百听不厌,简朴的歌词,忧伤的旋律。

打乌米的眼睛

偶然读到一篇《东北方言与熟语》,作者在文中指出:“熟语是人们常用的定型化了的固定短语,是一种特殊的词汇单位。不同方言中,往往都有一些独具特色的方言熟语,极富表现力。通过这些熟语,我们往往可以了解到不同地域的方言与文化。”

东北人说话幽默,不时蹦出一两句歇后语。《辞海》中指出:“歇后语是熟语的一种。多为群众熟识的诙谐而形象的语句,运用时可以隐去后文,以前文示意。”东北人常说“打乌米的眼睛——尽往上看”,比喻眼睛向上看,总是交些有用的人。乌米的学名称不育株,它是高粱、玉米在孕穗时生的一种黑穗病,可以食用。近年高粱、玉米种子培育的技术提高,大多都是高抗黑穗病,所以乌米很少见了。高粱以东北各地为最多,一年生草本植物,秆较粗壮,叶舌硬膜质,边缘有纤毛。高粱可食用,穗能制笤帚。叶嫩阴干贮存,晒干后作喂牲口的饲料,它的颖果是中药,燥湿祛痰,宁心安神。

在东北的大地上,高粱随处可见,人们用这种粮食作物,总结出势利小人的形象。打乌米的眼睛往上看,这是有生活道理的。打乌米不是好活,是一个苦差事,高粱疯狂地生长,猛劲地向上蹿。它到了打苞秀穗,一般在两米多高,小孩钻进高粱地,一下子淹没。四面是高粱叶子,密不透风,叶子如刀片一样,刮到汗湿的皮肤上,拉出一条血道子,汗水一蜇,痛痒难耐。

有一个东北作家,他从小生活在农村,在一篇文章中写到了关于打乌米的顺口溜:“顺沟走,抬头瞅,见到大肚就下手。”歌谣记录了打乌米的过程,让我至今仍记得。正如那句歇后语所说,沿着垄沟找乌米,必须抬起脑袋向上看,左观右瞧,盯着一株株高粱穗,看哪个秀苞紧没有抽穗,那肯定是乌米。

少年时代,我暑假来符岩山区,对于山里的一切都感新鲜。第二天,姥爷介绍几个同龄的朋友,他们带我打乌米。八月的乡村,高粱地长得一人多高,望不到边际。小伙伴们钻进高粱地,弄得叶子哗哗作响。一个叫柱子的年龄稍大,他耐心地教我如何打乌米。打乌米要看准,不能扒高粱包,扒一个就等于瞎一穗高粱。打回来的乌米呈灰白,它能生吃,带叶子烧熟,也可以放在锅里蒸,拌上黄豆酱,味道独特。乌米成熟以后不能吃,它变成黑色的微粒,一敲打,放出黑烟。

“打乌米的眼睛——尽往上看”,充满生活的道理,俏皮中讽刺势利小人。地理位置决定饮食和语言方式,形成东北独特的历史文化。

蕨芽珍嫩压春蔬

东北人爱说俏皮话,是地域特点形成的民风。俏皮话是一种机智,富有幽默及风趣的语言,是群众语汇的体现。“老蕨菜——伸巴掌”,比喻出手打人,这一句歇后语形象,没有生活经验创作不出来。蕨菜俗称拳头菜,它长得如同举起的拳头。

《长白征存录》记载:“蕨,长白山中处处有之。初生时拳曲,状如儿拳,长则宽展如雉尾,高三四尺。茎嫩时无叶,采来加以热汤,去其涎滑,晒干做蔬,味甘滑,肉煮甚美,姜醋伴食亦佳。”蕨菜列为满汉全席九白宴中的一道菜,俗称猫爪子,又叫蕨苔、龙头菜、如意菜、拳头菜、正爪菜,民间叫它“山菜之王”,是天然的美味。根茎长,叶柄疏生,粗壮自立,叶呈三角形,回羽状复叶下部羽状对生。蕨菜带着山野的气息,绝无杂味,入口鲜美,营养极其丰富,具有药用价值。蕨菜味甘性寒,入药解毒、清热、润肠、化痰,可降低血压,缓解头晕失眠。唐代医学家陈藏器在《本草拾遗》中指出:“蕨生山间,根如紫草,人采茹食之。”

西汉初年,有“四皓”之称的甪里先生、夏黄公、东园公和绮里季,携妻带子逃避秦乱,隐居陕西境内的商山,为了维持生存,采蕨而食。汉高祖刘邦听说后,对“四皓”非常敬仰,立即下诏书,请他们下山做官。他们拒不受诱惑,继续过隐居生活,商山一带,至今还是叫蕨菜为“商芝”,或称谓“紫芝”。“四皓”所写的《商之歌》曰:“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充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之畏人兮,不如贫贱之肆志。”在大山大川中,深谷内河流任意流淌,山路随山势盘根错节。朴实的紫色灵芝,给他们充当食物。在大自然中眼睛装满绿色,呼吸清净的空气,人的精神清爽。正如梭罗说“伫立在自然中央”,所有的私心杂念清除,恢复真实的情感,躲藏深处的心,快乐地奔跑出来,迎接新升的太阳。大自然医治身体的疾病,恢复精神的退化。

蕨菜有多种做法,热炒、煮汤、炝拌均可,盐渍出来的,味道保持鲜美。可制作干菜,沸水烫后,晒干即成。吃时温水泡开,烹制各种美味菜肴。这种山野美食,历代诗人不会放过品尝,留下歌颂的佳句。唐代诗人白居易写道:“蕨菜已作小儿拳。”宋代诗人陆游在他的咏蕨诗中,将野菜描绘得让人馋涎欲滴:“箭茁脆甘欺雪菌,蕨芽珍嫩压春蔬。”他同时代的诗人黄庭坚不甘落后,在诗中曰:“嫩芽初长小儿拳。”

长白山区的五月,山野丰富起来,蕨菜举起稚嫩的小拳头,又是一个采蕨菜的季节。那一年,我因为生病休学,到山区的姥姥家养病。她带我进山采蕨菜,一点点,一簇簇,在山野的蕨菜面前,不知该如何面对。我蹲在那里,抚摩小拳头上的茸毛,温柔可爱。摘一根丢在桦皮背篓里,由于贪心光玩,采得很慢。一上午没有采多少蕨菜,大多是姥姥的劳动成果。采下来的蕨菜,根部需带一些土,否则很快变硬。腌渍后的蕨菜,保持蕨菜的绿色。

这几年,随着年龄的增长,偏爱东北文化,奔走在黑土地上,考察古遗址和驿道。无意中在新浪博客上,读到网名为“哈哈”的博文,记载蕨菜的传说:

有一年秋天,康熙皇帝带着一队人马,来到承德的木兰围场打猎练兵。木兰围场地处阴山山脉和燕山余脉的结合部,这里丘陵起伏,森林密布,是狩猎练兵的好地方。

黎明时分,士兵头顶鹿头,吹起木制长哨,模仿雄鹿声音,吸引求偶的雌鹿,让康熙带人围猎。康熙骑着高头大马,接连射中几头小鹿,好不高兴。突然,森林深处跑出来一头雄鹿。高大雄壮,漂亮的犄角,鲜明的梅花斑点,真是一头好鹿。康熙一见这头鹿,立刻拍马向前,拉弓搭箭,“嗖”的一箭射去,正好射中雄鹿的臀部。雄鹿痛得猛地一跳,转身跑进树林。见雄鹿跑了,康熙哪里肯放过!一提缰绳,拍马追去。追了半天,雄鹿一头钻进树丛,没了踪影。此时,康熙真是又累又饿,回头一看,随从都没跟上来,康熙只得顺着小路往回走。走着走着,他看见前边不远处有两间茅屋,屋顶冒着炊烟,就朝茅屋走去。

茅屋中住着一家猎户,男主人刚从山中抓住两只山鸡,拿回家让妻子收拾。他见有人骑马过来,就热情地请来人下马进屋休息。

康熙坐在茅屋里,喝着茶。不一会儿,一股香味从厨房里飘来,抬头看时,男主人已从厨房中端着一只陶盆进来。他把陶盆放在桌子上,递给康熙一双筷子,让康熙吃点儿东西充饥。康熙早已饥肠辘辘,也就不讲客气,拿起筷子就吃。这是一盆山鸡炖蕨菜,山鸡肉又香又烂,蕨菜碧绿滑嫩。康熙不认识这种野菜,只觉得吃在嘴里嫩滑利口,特别好吃。康熙越吃越爱吃,不一会儿就把一大盆东西吃完喝光了,然后抹了抹嘴巴,打了两个咆嗝,这才顾得上抬头问站在一边的男主人,刚才吃的是什么菜。男主人告诉康熙说,那是蕨菜,长在山坡上,春天采摘鲜蕨菜腌制,可以长年保存烹制菜肴。

他们正在谈的时候,康熙的随从找进了茅屋,一看皇上正在与猎户交谈,而且显得十分兴奋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看来此处不便久留,康熙起身谢过男主人,离开了茅屋。一看到这架势,猎户就猜想今天这位客人非同一般,可他怎么也没料到,竟是当朝皇帝康熙。

自从吃了那顿山鸡炖蕨菜,康熙总也忘不了蕨菜的美味,心想:“何不叫人弄些蕨菜进宫呢?”于是,便下旨让承德府每年进贡蕨菜,列为御膳。就这样,蕨菜由平民百姓家中常食的野菜,变为皇宫御膳,成了菜中珍品。

哈哈搜记整理的故事,如同一幅民俗画展现在眼前。寻着蕨菜的踪迹,我们读到更多的历史。当然老家长白山区的野生蕨菜品质上乘,初春时生的叶拳卷,呈三叉状,柄上的叶鲜嫩,披白色的茸毛。离开老家三十二年,每年亲戚都寄来晒干的蕨菜。泡开的蕨菜,吃足水分,一根根涨开,切成段炒肉,味道仍然保持鲜美。

蕨菜有多种吃法,典型的是朝鲜族的石锅拌饭。适量的米饭,黄豆芽、胡萝卜、蕨菜、香菇。蕨菜泡发,然后在开水中煮上二十分钟。韭菜、胡萝卜和香菇洗净切丝,加入盐、糖和料酒,胡椒粉拌匀入味。锅中油烧热,切段的蕨菜翻炒,放入黄豆芽炒熟,盛出备用,再把胡萝卜和香菇翻炒。

一勺辣椒酱、鱼露、生抽,兑少量清水搅拌。石锅放香油涂抹匀,放入米饭。扣上盖子小火焖,大约十分钟。把所有炒好的备料,覆在饭上,再打入一个鸡蛋,加盖子焖几分钟。一些凉拌小菜,更是清爽开胃,凉拌蕨菜、蒜瓣蕨菜,都是下酒的好菜。

1871年,英国文化学家泰勒指出,“所谓文化或文明乃是包括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习俗以及包括作为社会成员的个人而获得的其他任何能力、习惯在内的一种综合体。”因为文化包括人的所有生活方式,采山野菜自然列在其中。每一次看发开的蕨菜,拳头一般的叶子,都会想到多年前发生的旧事。

森林的耳朵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上午我在书房读书,突然电话响起,快递公司的投递员,送来一个快件。

我放下手中的书,穿好衣服,走出家门,楼道寒冷逼人。今天是大寒,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屋子里与外面温差大,感觉风往衣服里钻。我在小区门口,接过投递员送来的箱子,看地址是李静思寄来的春节礼物。

带着一身的寒气,回到家中找来一把刀子,拆开缠在箱子上的塑料胶带。看到里面的东西,其中有两袋东北木耳。我读着袋子上的说明书,想起民间送它“森林的耳朵”这一响亮的称呼。

木耳是长白山地区的特产之一,是人们常吃的食用菌,它的外形不好看,色泽黑褐,质地柔软。它与蘑菇不能媲美,没有开的伞盖、线条流畅的菌柄,少了多彩的颜色。木耳之所以被称为“素中之王”,不是指它的外表,而是内在的丰富营养。木耳味道鲜美,养血驻颜,令人肌肤红润,容光焕发,踞各种食品中含铁量前列。中医认为,木耳味甘性平,有凉血和止血的作用。食用木耳可为人体补充铁质,是天然的补血剂。

我同学的父亲是理发师,每个月都要发木耳票,当时年龄小,不明白是什么道理。后来知道,木耳是人体的清道夫,含有丰富的胶质,是头发、木渣、沙子、金属屑的克星。常吃木耳,可清理肺部和消化道,对空气污染严重工种的工人能起到保健作用。

我喜欢吃木樨肉、鸡蛋炒木耳,对于蘑菇不怎么爱吃。小学最后一年的暑假,我去符岩山区,在那个小屯子度过快乐的夏天。

这是北方的山村,四周青山环抱,一条溪水从村边绕行。平素很少有人光顾,来这里呼吸鲜洁的空气,白昼与夜晚平静地过去,逶迤的山路上,有时能看到一辆牛车,缓缓地行驶,牛脖子坠的铃铛,发出悦耳的响声,敲碎静谧传出很远。

有一天,窗外落着细雨,符岩山峰笼罩雨雾,空气中存满湿润,吸一口潮乎乎的。窗子结满水珠,我趴在窗台向外观望。园子划着田畦,种有几样青菜,雨水洗濯得碧翠。周围用苕条扎成的障子,障子根堆放十几根柞木。雨中姥爷戴着草帽,上面有一行红色的大字:为人民服务。他蹲在木堆前忙碌着,雨密密地落着。

姥爷踩着泥泞的垄台,步履蹒跚,身后留下杂乱的脚印。雨水从房檐滴落,他推门走进屋,摘掉头上的草帽,露出花白的头发。眼角的纹,犹如绵亘的沟壑,记载岁月的感受。姥爷粗糙的手,端着金色的葫芦瓢,盛着黑牡丹似的木耳,滚动一颗颗水珠。我俯下脸饱吸一口气,嗅到了雨的清香。姥爷的手特别大,青筋凸绽,多须的榆树根一样,支棱八翘。听家人讲姥爷年轻时,指挥几百号子人,转战在白山黑水间。姥爷成为“右派”,下放到偏僻的山区,守护一群不懂人事的牛,符岩山的沟沟坎坎留有他的足迹。蓝天、青山、溪水伴他度过二十余年。那段时间是他人生珍贵的季节。我在那个雨天,吃到新摘的木耳炒鸡蛋。姥爷给我讲了许多木耳的知识:春耳有光泽,朵大肉厚有弹性;伏耳是指小暑到立秋前采摘的,底灰褐色,朵形完整,无泥沙虫蛀;立秋以后采摘的为秋耳,色泽暗褐,朵形不一,有小部分的碎耳。姥爷说的这些我从未听说过,从此以后,每次看到木耳,拿起一朵,就会想起姥爷教我的辨别方法。

拿出寄来的木耳泡在水中,过去如同清水一般,在记忆中洇开。

极端之美

厨房的桌子上,摆着一大玻璃瓶酒,十公斤的容量。泡有人参、五味子、鹿茸、刺五加、金佛手,一共有十几种药材,几年下来,酒变成药汤色。每次开盖,酒香羼杂药味扑鼻。

几年前,由于神经衰弱,噩梦不断,睡眠质量不佳,我精神萎靡不振,白天无心做事。老家的亲戚建议,用刺五加泡药酒,每天喝一点儿,改善睡眠质量。他们从老家邮来北五味子、刺五加,我上一家酒行,买了这个大玻璃瓶子。

刺五加是常用的中药,俗称豺节五加、老虎镣子、刺拐棒、文章草。日本人管它叫虾夷五加,俄罗斯又称为西伯利亚人参。中医认为,有益气健脾、补肾安神、强筋健骨、活血祛瘀等多种疗效。明朝李时珍《本草纲目》中称刺五加:“以五叶交加者良,故名五加,又名五花。五加治风湿,壮筋骨,其功良深,宁得一把五加,不用金玉满车。”刺五加嫩芽炒成茶,芽叶较绿茶饱满,炒出的香味,逼出一股板栗味。成都人唐慎微,北宋著名药学家,发展药物学和收集民间单验方,在《桂香室杂记》中诗曰:

白发童颜叟,山前逐骝骅,

问翁何所得?常服五加茶。

吃了刺五加,可以返老还童,延年益寿。古人将它当作神仙之药,传说是五车星之精。

盖碗中放入刺五加,浇上沸水,叶片受水激活,一瓣瓣的隐浮水中。喝刺五加参茶,茶汤入口,舌下生津。一瓣刺五加,飞来一片山野的清香,缭绕唇齿之间。即使坐在嘈杂的都市中,也能享受草木的清香,听溪水和林木的低语声。野生刺五加茶,含多种元素,能抵抗疲劳,养气安神,温肾健脾。

相传高句丽时期(公元28年),高句丽的开国王“朱蒙”之子琉璃王类利,将国都迁到长白山南麓、鸭绿江畔——集安(今世界文化遗产高句丽王城、王陵及贵族墓葬所在地)。由于建军国之初,南征北战,日理万机,身心劳累,疲惫不堪,难理朝政,宫臣们束手无策,于是张贴告示,寻求民间偏方。一日,一位貌似采药的老者拿着一味药草来到宫中,嘱宫臣将其熬成汤水,侍君王连喝数日,渐恢复往日的神貌。君王重赏其老者,此事在民间传开,从此人们都知有一味药食两用的仙草,功效神也,那就是“刺五加”。此后刺五加被列为朝贡佳品。

嫩芽刺五加是上品的蘸酱菜,不仅味道好,每一次吃有不同的回味。有一年,我回到老家,朋友开车拉我去山里,在一个农家小院吃山野菜。

一铺大炕,摆上方桌,鸟叫声从敞开的窗子跑进来,一缕阳光投在炕上。上了刺五加炒鸡蛋,刺五加炒肉丝。菜做法简单,把鲜刺五加水焯过,凉水透过,用盐腌起来。吃时清水浸泡,洗净盐即可。腌过的刺五加,厚重的清香隐藏深处,遇到清水激醒,仍然保持野性,入口的味道浓郁。

王朝阳老先生顶着三十七度的高温,送来一摞资料。其中有一本,大兴安岭北坡额木尔河上游北岸,图强林业局主办的内部文学刊物《图强文艺》,2007年第二期,刊登当地作家写的散文,写了童年时,每年的五六月份,刺嫩芽生长出来时,姥姥给她做刺五加肉饼。读这些带着山野气息的文字,对这种山野菜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每天散步经过一家卖酒行,专卖孤岛高粱酒。20世纪50年代,孤岛还是一片荒无人烟的地方,淤积黄河带来的大量泥沙。1959年,济南军区在这里建立军区孤岛农牧场,战士们开荒种地,开辟牧场和植树造林。这里生产的一种酒,人们习惯叫它军马场酒、马场酒。酒固态发酿,纯粮食酿造,酒纯喝了不上头,泡药的酒都是从这家酒行买的。

瓶中泡的药酒很少喝,大多做菜用。偶尔舀出一杯小酌,解除写作中的疲劳。藏在酒中的刺五加,舒展叶子,回味舌尖上酒的滋味,有刺五加的味道。

感受野菜的精神

民间有许多关于车轱辘菜的童谣,如:“车轱辘菜,叶儿圆,踩不死压不烂。”另有一首有意思,竟然这样唱:“车轱辘菜,马驾辕,老李家的媳妇会耍拳。”这些歌谣来源于生活,更多的是地域文化。经过时间的碾磨,多少年后,一个成年人,回味童年的歌谣,想起大地上顽强生长的野菜。二人转表演艺术家阎学晶,唱过一首《关东人与二人转》:

车轱辘菜呦圆又圆

踩也踩不死轧也轧不烂

一男那个一女

推动时光的磨呦

脚下日月轮回了二百年

点亮了炕头一盏油灯碗

品味着人生苦辣与酸甜

唱醉了赵老汉那壶高粱酒

鼓着了钱大娘那袋蛤蟆烟

浪三场的锣鼓他嘎巴溜丢脆

句句双的小调他吹得真缠绵

万人围着那二人转

……

歌词实沉,无虚假的套话,道出二人转艺人的情感世界。“车轱辘菜呦圆又圆”的词作者抓住二人转的灵魂,不是说教似的表白,而是用东北大地上的野菜,象征二人转的活力和坚强。车轱辘菜不大,根扎大地中,多少人生的悲欢离合,在它的身上演绎。

车轱辘菜学名车前草,又称五根草,俗呼为车轱辘菜,东北大地上常见的野菜。春天的时候,每天下午放学,我和小朋友们拿着小刀,拎着袋子,到海兰江边剜车轱辘菜。弄回来洗净,晚饭桌上的蘸酱菜,就有水灵的车轱辘菜,可以做鸡蛋汤。长老的车轱辘菜,人不能吃了,挖回来剁碎拌糠喂鸡。

我愿吃母亲包的菜团子,发好的苞米面掺一些白面。车轱辘菜洗净,剁碎做馅,炒几个鸡蛋和焯好的粉条拌匀。放一些猪大油,调出的馅清香。吃时的作料重要,蒜酱、韭菜花、辣椒油在食碟里调兑。菜团子蘸着吃,野菜的清香在作料的激活下,有了不一般的滋味。吃不了的车轱辘菜,母亲将它切好,用辣椒和蒜酱拌在一起,第二天是下饭的菜。邻居家的孩子,拉肚子不止,他母亲认识中医院的名中医刘鹤飞,打听一个小偏方,剜一些车轱辘菜,又去药店买山药回来,捣碎放到锅中熬水喝。

那个春天时常断电,晚上点着蜡烛,母亲在烛光下缝补衣裳。每年谷雨过后,大地上冒出嫩绿的车轱辘菜。母亲说不仅能吃,它还是治病的中药。我对野菜的名字感兴趣,问为什么这样叫。母亲说长得和车轱辘一样,每个叶片,犹如车轱辘上的辐条泼实抗造,所以人们管它叫车轱辘菜。我在一篇文章中读到了车轱辘菜的传说:

相传当年汉将马武领兵伐匈奴,不料兵败被困,军中粮尽水竭,数万将士众多患“血尿病”,生命危在旦夕。唯有三匹战马因常啃路上车辙的无名小草,而幸免此疫。细心的车夫发现此况,便挣扎着爬往车道中,扯来那种无名小草,生嚼吞食,不料所患疾病竟然好了。他高兴异常,忙将此事禀告马武,马武即下令全军服用,几天内,患者痊愈,终于杀出重围。后来马武想到这次死里逃生,无限感慨地说:“全军死而复生,全仗路旁车前之仙草也!”

车轱辘菜,多年生草本,根茎短,叶子宽椭圆形。车轱辘菜正如阎学晶所唱,“踩也踩不死轧也轧不烂”。一场雨过后,吸足丰沛的水分,又生机盎然、叶片翠绿,让人觉得真是命贱的野草,但它的药用价值不能小看。

2016年1月,一连几天的低温降雪,终于等到气温升高,阳光充足。车轱辘菜虽小,它宛如一本打开的线装书,载着厚重的历史。我给东北的老岳父打电话,他是一名老中医,对这种野菜有研究。他说车轱辘菜利尿通淋,清热解毒,清肝明目,有止泻清肺的功效。

车轱辘菜是一种普通的野菜,它经受他物的践踏,以生命的顽强而赢得人们对它的尊敬。回到老家,吃一次车轱辘菜,想起那些童谣,感受野菜的精神。

淡中滋味长

周作人说过:“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读过这段话,生出一丝闲情,没有山泉水,只好泡一壶自来水的淡茶,坐在书房读书。

闲情必读闲书,找出李渔的《闲情偶记》,随手一翻,抛硬币赌博一样,竟然是萝卜一节。

生萝卜切丝作小菜,伴以醋及他物,用之下粥最宜。便恨其食后打嗳,嗳必秽气。予尝受此厄于人,知人之厌我亦若是也,故亦欲绝而弗食。然见此物大异葱蒜,生则臭,熟则不臭,是与初见似小人,而卒为君子者等也。虽有微过,亦当恕之。仍食勿禁。

李渔说的萝卜丝小菜,只是普通的小菜。过去一到冬天,白菜、土豆和萝卜,老三样菜,只有变着花样,才让人有点儿新意,增添食欲。李渔管它叫萝卜丝小菜,我们称为咸菜。做法极其简单,青萝卜切成细丝,拌入辣椒面、精盐和蒜泥,撒上味精腌制,中午即可下饭。如果条件允许,浇上几滴香油,味清香诱人。

母亲包菜团子,免去做菜的繁杂,调一下我们的胃口。我家有一个饭盆,盆底的图案是两条游动的红金鱼。每次要剁多半盆的馅,才能够一次的量。青萝卜剁碎,不是什么好活,需要耐心和时间。我将半导体收音机调到文艺节目的频道,无非是样板戏。菜墩子放到地上,萝卜先切成片,再切小碎块,伴着京剧的锣鼓点,然后就是乱剁,直到剁碎为止。干这种活有力气使不出,只有一下下地剁,心急都没有用。

吃了太多的萝卜,以至于有一段时间,一看到萝卜,就有反胃的感觉。萝卜对人身体大有好处,具有药用价值。萝卜,又名莱菔、水萝卜,两年生草本。根肉质,长成圆形,或圆锥形。《尔雅》中称萝卜为芦菔。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已经有对萝卜的记载。李时珍《本草纲目》中指出:“莱菔,根、叶同功,生食升气,熟食降气。”云南嵩明人兰茂所著的三卷汉族药学著作《滇南本草》中说明:“白萝卜杆叶,治脾胃不和,宿食不消,胸膈膨胀,噎膈,打呃,呕吐酸水,赤白痢疾,妇人乳结、乳肿,经闭。”古人对萝卜的药用,早就有所关注,有一句俗语说:“萝卜缨子是个宝,止泻止痢效果好。”人们对萝卜了解得不全面,只吃它的根肉,忽略萝卜缨子的营养价值,它丰富的维生素,很多方面高于根。

读施立学的《关东岁时风俗论》,有一篇文章写道,五月二十五为萝卜生日,他讲到关东有一则民间传说:

有个叫罗姑的姑娘,家里很穷。一天为病在床上的母亲讨饭,躲进一座小破草房避雨,把讨到的半块饽饽给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老太太送给罗姑一包药,给老娘治病。一日三遍,连吃三天,老娘就能下地走动了。

罗姑又依照白发老太太的嘱托,把剩下的药种在地里,长出了脆生生、甜滋滋的东西。因为是罗姑娘种出来的,邻居们就把这东西叫罗姑,叫来叫去叫白了,就叫罗卜。

再后来,孔夫子周游列国知道了这件事。孔夫子咬文嚼字呀,认为罗卜应为草本,就在“罗”上加个草头,于是成了今天的“萝”。

因为最初罗姓种萝卜是在五月二十五,这天便成了萝卜的生日。直到今天,人们种萝卜,还是按照这个日子适时播种。

施立学是东北文化研究的学者,他讲的传说,即使经常吃萝卜的人,也不一定知道萝卜的生日是哪一天。从传说考察出善报的古老传统,透出平常的人间菜,有着药用的功效,更有爱的情愫。

立春是一年中的第一个节气,东北人称“打三春”,民间有“卷春”“啃春”和“鞭春”的风俗。“卷春”一个“卷”字变得意义深刻,就是将春卷进来,融在身体中。这是一种象征的仪式。烙好的薄饼卷上豆芽、大葱以及酱料一块吃,起一个美好的名字,叫作吃春饼。“啃春”,萝卜清爽微辣,顺气防病,人们啃几口,增加春天的气息,身体更好有活力。“鞭春”民间称“打春牛”,《京都风俗志》中曾记载:宫前“东设芒神,西设春牛”。这里说的芒神,就是春神,主宰一年的农事。老北京的庙会里,一般都会卖春牛图,前面牵牛的男子就是芒神。

2016年的小年,妻子说这天要包水饺,做什么馅的?我看到厨房有一只大青萝卜,顺口答出萝卜馅的饺子。萝卜素馅不复杂,萝卜剁碎,炒几个鸡蛋,放一些虾皮,加入花生油拌匀。吃时的作料讲究,辣椒油、韭菜花、蒜酱调配一块,水饺蘸料入口,吃出萝卜的香气。民间有一句谚语:“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萝卜是个宝,既是冬天的应季蔬菜,还有食疗的功效。

过去吃萝卜,萝卜头保存完好的要切下头,在盘子中倒水,萝卜头泡进去。每天它接受阳光的照射,一天天过去,不知什么时候钻出嫩芽,我们都叫它萝卜花。这可不是厨师凭着技艺,用刀雕刻出来的,它是在温度的催生下,自然生长出来的。

我有一本包立民编著的《张大千家书》,闲时拿出来翻看,书中有他的很多照片,记载一生的踪迹。张大千的画具有人情味,他还是一位烹饪大师,创造出了“大千菜”,这在画界不多见。他画过许多的萝卜、白菜、蘑菇、竹笋,这些看似普通的蔬菜,在画家的笔下,是一个个有情感的生命。《蔬果图》张大千曾有题跋:“闭门学种菜,识得菜根香。撇却荤腥物,淡中滋味长。”徐悲鸿在《张大千画集》的序中写道:“能调蜀中味,兴酣高谈,往往入厨作美餐待客。”

读一本旧日收藏的书,看到一则趣闻。有一次张大千宴请张学良夫妇,他们对这顿饭非常满意,请张大千手书食单并一段跋语留念。他受客人的情绪感染,还乘兴挥毫,画了两笔青菜萝卜。画面红绿两色相间,对比鲜然夺目,张大千即兴题诗一首:

萝菔生儿蔼有孙,老夫久已戒腥荤,

脏神安坐清虚府,哪许羊猪踏菜园。

汉兄以爰所书菜单,装成见示。卷有余纸,戏图数笔博笑。
壬戌闰四月十六日 大千

周作人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这句话不仅有古典的浪漫,还表达了返璞归真的心境,是人生的境界。一只白底蓝花的盖碗,泡一汪淡茶,喝一口慢慢地品,窗外落雪纷飞,偶尔有一片雪花粘在玻璃上。这时喝茶,不同于周作人的说法,有两三好友相伴共饮,读书是最好的伙伴。窗前一盘萝卜,吐出一点儿嫩绿,读书累了,在绿中寻找春天的痕迹,难得的闲情。

菜中的细节

东北有句老话:“姑爷领进门,小鸡吓掉魂。”可见蘑菇炖小鸡在人们心中的位置,对它的评价之高。

人类学家彭兆荣指出:“食物是人类对物质类型的特殊需求。在我们的生活中,评判一个社会最重要的标准,就是看社会为人们提供的物质是否丰富,其中最为重要的又是食物。”乾隆时期政局稳,经济发展平稳,饮食市场空前繁荣,正是彭兆荣所指的国泰民安的情景。其中以“满汉全席”为文化认同的高峰,《满族旗人祭礼考》记载:宴会则用五鼎、八盏,俗称八大碗,节庆和办喜事时,富家多以八大碗宴请,此菜分为“上八珍”“中八珍”“下八珍”。八大碗为满汉全席的“下八珍”,小鸡炖蘑菇是其中的一道菜。

小鸡炖蘑菇是用干榛蘑、鸡肉和粉条,一锅炖制而成。榛蘑的形象较高,呈伞形状,淡土黄色,老后变成为棕褐色。元蘑、榛蘑、猴头蘑被称作东北“三大蘑”,生长在针阔叶树的树根下、风倒木及土中的枝条上。大多长在浅山区的榛柴冈上,因它的生存环境,所以得名为榛蘑。山珍烘托出一种气氛,逼出鸡肉的鲜香,使小鸡炖蘑菇成为传统的四大炖菜之一。

蘑菇号称植物肉,有益胃肠,有化痰、理气的作用。现代研究发现,“蘑菇中有含有干扰素的诱导剂,它能提高人体内干扰素的水平,而干扰素则能干扰病毒蛋白质合成,从而抑制病原微生物的生长繁殖”。鸡汤是“液体青霉素”,富含酪氨酸酶,对降低血压有明显的效果。

小鸡炖蘑菇,必须是放养的笨鸡,当年母鸡更好。新姑爷陪媳妇回娘家,老丈人家都要杀鸡待贵客的。

老丈母娘疼姑爷是真疼,拿小鸡炖蘑菇招待上门的姑爷,除了表现爱的形式,更重要的是用来测试新姑爷对事物的应变能力。粉条盘在一起,吃的时候泡软,然后从中拦断,再入锅内炖。给新姑爷做的小鸡炖蘑菇里的粉条,根本没有剪断,新姑爷夹起粉条吃,便左右为难了。长长的粉条吃不到嘴里,又不能放回锅里,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当下的情景。有智慧的姑爷,吃鸡肉和蘑菇,却不动一筷子粉条。

小鸡炖蘑菇的制作过程,工序繁杂。鸡经过加工后,除去头和屁股,清水洗净,沥干水分,鸡剁成大块。榛蘑择净,淘洗干净,温水泡三十分钟。最好是大铁锅烧热,放入足量的油,烧至六成热,放入鸡块翻炒。炒到鸡肉变色,放入葱、姜、大料和红辣椒,直至炒出香味。然后加入榛蘑,投放酱油、糖与料酒。扣上锅盖,中火炖半小时左右,汤汁收浓,盐调味,出锅装盘。

2016年5月,作家李燕在长春金生玉春饼酱骨头炖菜馆宴请我们,这是我第一次和胡冬林见面。他父亲是著名诗人胡昭,和我父亲是老朋友,我家的书架上,有几本胡昭签名的诗集。胡冬林送我一本《野猪王》,这是他写的生态小说。这一天,长春暴雨。窗外的大雨,淹没马路奔跑的汽车声。餐馆里顾客稀少,我们几个文友坐在圆桌前,听胡冬林讲述他在长白山几年田野调查的经历。

2012年,我在网上邮购他的《狐狸的微笑》,其中有一节蘑菇,讲他在当地满族先民以一种植物命名的山沟,观察时的情景。

微风吹来一丝淡淡的榛蘑气息。在不远处的一棵椴树倒木上,刚生出头茬榛蘑。这树有二碗粗,刚倒下三年,有劲的时候。这个有劲是指树活着时吸收、贮存在树干内的各种营养物质尚未流失。在这棵倒木上,长满了把高的鲜橙色小蘑菇头。老采蘑菇人都知道,这种小菇蕾看似娇嫩,实则充满勃勃生机,属榛蘑中的上品。榛蘑学名蜜环菌,王老师说,长白山常见的有黄小蜜环菌、零环菌、梭柄蜜环菌、奥氏蜜环菌、高氐蜜环菌等十几种。蜜环菌名称的由来缘于它的颜色和特征,“蜜”指此类真菌菌盖及菌环颜色呈蜂蜜色,有的像奶白色,有的像琥珀色的杏条蜜,有的像茶褐色的椴树蜜,有的像淡黄色的杂花蜜。“环”指此类真菌柄上均生有菌环,这是识别蜜环菌的重要特征。

2012年,我读胡冬林的书,记下一段文字。天气阴沉,天气预报说,晚上有一场雨降临。下午小睡,醒来后,读胡冬林的《狐狸的微笑——原始森林正在消失的它们》。这本书是写他在长白山十几年的观察记录。一个人在生命最丰富的季节,躲开尘世的诱惑,教徒般地钻在一座神秘的大山中,去接近自然,将生命融合进去。这不是行为艺术,不是为了新闻作秀,某种奖项评选,而是一种召唤,这是神性的呼唤。胡冬林说:“当人类利益与野生世界发生冲突时,我永远站在野生世界一边。”坚定的立场,山岩一般的宣言,表达作家的人生态度,精神的定向。很多人关注自然时,更多的是羼杂功利的思想,他们是观光客,带着小资的情感来享受一番,一朵野花,一条河水,一座野性的山,引起的只是新鲜的兴奋。回到钢筋水泥的城市中,听着流行歌曲,在电脑上敲下文字,码出一篇文章,炫耀地兜售自己廉价的情感。大自然在一些人的心目中是休闲的地方,无尽的索取和破坏。

我跟着胡冬林的文字,循着他的情感,一起追寻青羊,使我洗净尘世的杂念,这样的文字经过大自然的养育,不会被时间湮没。在伟大的自然中,不存在复制的抄袭,不是在书案上做文本实验。大自然是最好的文体,有学不尽的东西,使人变得真实,消除虚假的仿制,而是多了爱和博大的胸怀。

学者程虹翻译的“美国自然文学经典译丛”是我喜爱的一套书。几年前读她译的约翰·巴勒斯《醒来的森林》,这几天又读她的《寻归荒野》。她在自序中说:“‘寻归’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走向自然,更不是回到原始自然的状态,而是去寻求自然的造化,让心灵归属于一种像群山、大地、沙漠那般沉静而拥有定力的状态。在浮躁不安的现代社会中,或许,我们能够从自然界中找回这种定力。”她的回归和寻找,和胡冬林的寻找,是一种生命的态度。中国的自然主义作家少得可怜,生命被功利俘虏,只能空喊口号,掩盖贫血的苍白。

2016年7月,一日,我在家中读《时代的精神状况》,被一阵门铃声打断,开门一看,是八十岁的王朝阳老先生来访。他祖籍是山东无棣东王村,师范学校毕业,当了一名教师,从事热爱的教育事业。1963年,为了响应祖国的号召,报名支援边疆,来到了内蒙古牙克石,在那里工作十年。1973年,又来到大兴安岭深处的一个叫阿木尔的地方。

七月的鲁北平原,天气燠热,老先生穿着一件白短袖衣服,戴一顶凉帽,精力充沛,我们聊起东北的一些老事情。他讲起在阿木尔林业局时,有一次进山采蘑菇麻达山(迷路)的故事。

1987年,阿木尔林业局。夏日的一个星期天,王朝阳背着筐走出家门,去对面的北山采蘑菇。带了两个咸鸡蛋,一个面包,一壶水。

林子厚密,除了听到鸟儿叫,看到的是绿色的树木,进了树林,草丛中开满野花。王朝阳把食物挂在松树伸出的杈子上。走出去不远,遇到一大片蘑菇,近乎蘑菇的盛宴,桦树蘑、草蘑、松蘑。采蘑菇看上去不累,但蹲下去,再起来,不断地往返循环,消耗体力大,很快感到饿。他往回走去拿挂在树上的食物,由于林子密实,来时没有折树枝做记号,找不到回去的路。

森林是自然生长的杂树,充满神秘、危险和惊喜。麻达山就不能走,坐下来回想来时的路。王朝阳又饿又渴,从筐中拣出桦树蘑。桦树蘑干净,柔嫩鲜美,生吃有淡淡的香味。乍看近乎丢在森林里的面包一样,颜色十分好看。

王朝阳回想人们说,麻达山时不要急,长期的林区生活,每个人都知道一些进山的常识。找到砍伐过的树墩子,看年轮密的一侧是北面,稀少的是南面。也可以看树的枝叶,密实的是北面,差一点儿的是南部。他在林子里,寻不到出走的方向,不知自己身在什么位置。找不到树墩子,这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林子里的光线有些暗淡。面对无边的林木,他陷入绝望时,突然听到山下有拖拉机的声音,这是林区运材车。他循着声音往下去,走出去不远的地方,竟然看到挂在树枝上的食物和水壶。他几乎狂奔过去,站在食物前,大声说道:“你在这儿挂着?可把我找苦了,你咋不吱声?”

王朝阳说起自创的蘑菇酱,从山里采回来的蘑菇洗净,放入开水锅中煮,不要煮烂,放入坛中时,一层蘑菇,撒一些盐面。然后封口,放入背阴处,当天就能上桌。他缓慢的讲述,充满对过往生活的怀念,我似乎闻到蘑菇酱的香味。

清初著名词人吴兆骞被流放宁古塔,历经磨难终于回到中原。他病重期间,恰值杨宾来京,前去探看。他凄凉地说:“余宁古塔所居篱下产蘑菇,今思此作汤,何可得?”当时杨宾不理解此事,一个大诗人到了这个时候,却在想流放地的家,篱下所长出的蘑菇,心中暗想:“蘑菇所在皆有,何必非得要宁古塔的?”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的冬天,杨宾冒着严寒,来到了苦寒之地的宁古塔,探望流放中的父母。他吃过当地的蘑菇,感受兆骞所言:“乃知宁古塔蘑菇,为中土所无,而汉槎旧居篱下所产,又宁古塔所无者。”吴兆骞临终前的心愿未能实现,这种鸡肝蘑为中土所无,其实是他对宁古塔的流放生活的怀念。

鲁北平原燠热,蝉声一排排地卷进屋子里。想起江南才子吴兆骞,心中升起一阵苍凉,这不是高温所能驱走的。

小鸡炖蘑菇是东北的经典菜,菜中的细节,随着吃过的人漂泊,不论走到什么地方,总是忘不掉的。

天然水芹菜

长白山东北部的福满生态沟,在安图县明月镇西端,相邻明月湖。它生长的山珍,有刺嫩芽、长白葱木、沙参、刺五加、枪头菜、蕨菜、薇菜、猴腿、榛蘑、松茸、黄花菜、水芹菜、东风菜等诸多野菜品种。其中有水匠菜,又叫水芹、河芹。它是多年生草本植物,生长在河边或湿地,它的嫩茎及叶柄供作蔬菜食用。水芹菜中有多种维生素和无机盐类,具有降血压和降血脂的功效。

水芹菜是野菜,它的生命力极强,沿着水边生长。姥姥家在山区,门前有一条无名的溪水,岸边长着水芹菜,现采现吃都来得及。

2005年6月,我回到家乡,有一天逛东市场,在菜摊上看到水芹菜。清晨从乡村运到城里,价格高得吓人,普通芹菜一元,水芹菜要贵几倍。卖水芹菜的摊主不断向我们介绍说:“这是新采的水芹菜,不上化肥,绝对绿色环保食品。”

水芹菜长在大地,风雨塑造性格,溪水滋养生命,风和水传播种子。水芹菜的茎细而挺,叶子小巧,纹络清晰,闻着清香浓烈。种植的芹菜,种子经过人工培育,茎粗壮,仿佛膀大腰圆的汉子,叶子似张开的手掌。回到滨州后,我在市场寻找水芹菜,这片土地不可能生长水芹菜,土地和土地不一样。

东北的春天来得晚,换季的青菜稀少,这时水芹菜拱出芽,它长得快,过不了多长时间就能供人食用。水芹菜可下油炒,剁成馅包水饺、蒸包子,或开水焯了凉拌。更多的人家图省事,新采的水芹菜在溪水中洗净,回家直接上桌。水芹菜蘸豆瓣酱是下饭的好菜,饭后嘴里有清爽味。报纸的生活版经常介绍,芹菜降血压,高血压患者多吃芹菜为好。市场上卖的芹菜,给人的印象不干净。种植的芹菜,含有农药和化肥的残存物,对人体有害,谈不上降血压治病。水芹菜则不同,野地野水养育成长,血脉流淌的液汁,保持大自然的清新。

大姐家在乡下有一个渔场,每次回家乡都要去,在洪分河边转悠。喜欢那儿人烟稀少,看牛拉犁耕地,农人扶犁的神情专注。有人扛着铁锹走在田地间,边走边看,常停下脚步,注视长长的田垄。享受太阳落山的宁静,屯子炊烟透出的喜悦,表达对大地的感动,期待劳动者带着满意归来。

渔场离八分队很近,屯子在兄弟峰的脚下,人口不多,有几十户人家。八分队的名字带有历史色彩,那个年代实行人民公社化,按地理位置排设,屯子正好排在第八位,所以叫八分队,名字沿用至今。

屯子人口复杂,大多是移民,土生土长的不多。屯子至今还有人说河南话、朝鲜族话、山东话。一代人老了埋在大山中,青山溪水陪伴,再不能回遥远的家乡。多年前,我来过这个屯子,姥爷被打成右派,下放到符岩,屯子在兄弟峰的背面。有一年放暑假,我背着书包去山里看姥爷,兄弟峰是长途客车的临时站点,进出符岩必须在山脚下等车。那是一辆老式的客车,长期在山路上奔跑,噪声大。车一天两班,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如果错过时间,就要等第二天的班次。

溪水从渔场穿过,清澈见底,流淌的韵律,犹如摇头晃脑吟诗的老学究。厨房有手压的水井,家里人还是愿意来到水边,日常的淘米、洗菜、洗衣服都是在溪水中。每到星期天,姐妹们带孩子来这儿,让他们亲近大自然,热爱大自然。孩子们从城里来到乡间,看到溪水感到快乐,有时大人带孩子们爬山,听鸟儿叫,认识野生的植物,感受山的纯净,大自然是人类童年珍贵的记忆。溪边生长野艾,黄色的野花,水芹菜不肯再走。横跨溪水上有一座木亭子,粗木杆,原木板,亭顶苫的是稻草。坐在栏边,听溪水流淌声,天空有一只大鸟儿,向远处的山冈飞去。我不愿进房中,在亭子里待半天,优美的自然环境,清新的空气,在喧闹的城市中是享受不到的。在那里,我是旁观者,无电话的干扰、人与事纠缠的烦恼,不用挤在人流中,泥土气息冲毁浮躁气。那天我坐在亭子里,看见大姐从房子里走出,穿着高筒靴子向溪边走来。她沿着溪边采摘水芹菜,我问大姐:“晚上吃水芹菜蘸酱呀?”大姐回答:“你明天不是要回山东吗?准备包水芹菜馅的饺子。”家乡的风俗,每当家中有人出门远行,必须包饺子送行,祝福离家人平安。老人常叨咕,上车饺子,下车面。

水芹菜小巧,气味重,它是生于大地、长于大地的野菜。过去吃的人很少,在人们的眼中是不值钱的东西。现在的意识发生变化,水芹菜天然绿色,没有农药的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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