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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辑 为人但有真性情

阅读王瑶 作者:孙玉石,钱理群 著


上辑
为人但有真性情

哭昭琛

朱德熙

1942年昭琛离开部队到昆明西南联大复学,有一段时间我跟他都住在紧靠北院后墙的一座小楼上。那时他刚从山西辗转到昆明,叙说沿途见闻,分析抗战形势,不但绘影绘声,而且有独到的见解,十分引人入胜。所以他一开讲,总会吸引不少同宿舍的人来围着听。因为是同系,又住在一起,朝夕见面,渐渐熟了起来。1943年,云南耆宿李根源先生创办了五华中学,昭琛和我都去那里任教。五华中学是一所很有特色的学校,因为管理得好(校长是根源先生哲嗣希泌先生),教员阵容整齐(全都是联大青年教员和研究生,朱自清先生也在那里兼过课),培养出不少优秀的人才。昭琛在五华任教三年多,参与学校筹划,功劳很大。五华中学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师生之间特别融洽,昭琛那时住在学校,跟同学的关系尤其亲近。

抗战胜利后,我和昭琛同到清华中文系工作。1952年院系调整时,又一起来到北大,先是同学,然后是同事,加在一起将近五十年,可以称得上是莫逆之交。他的逝世,我是十分伤心的。

昭琛爱说笑话,因事设譬,往往击中要害,把本来不甚分明的事一语道破,因而使人觉得可笑。例如70年代北京市各单位新建很多职工宿舍,开间狭小。昭琛说那是“机械化养鸡”。他说这类话本无恶意,只是为了逗乐儿,可是给人的印象是他这个人有点玩世不恭。在西南联大当学生的时候,我们同上陈梦家先生开的《尚书》课。虽是师生,陈先生比他大不了几岁。有一次陈先生给他写了一个便条,称他“王瑶贤弟”。他回信的时候就称陈“梦家兄”,并且跟我说:如果我是他的“贤弟”,他自然是我的“仁兄”了。说昭琛玩世不恭是不了解他,其实他是一个非常重感情、重友谊、爱国而且有正义感的人。有一回聊天的时候,谈起我国建设中碰到的困难,他越说越激动,眼眶里满含眼泪,他会在这样大而无当的问题上如此动感情,令我十分吃惊。还有一次,当他说起一个我们教过的老学生的不幸遭遇的时候,不禁哽咽失声。我想一个对世界抱着冷漠、旁观、不负责任的玩世不恭的人是不会在这些与自己利害无关的事情上动感情的。1967年,北大学生把《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农民对付地主的“杀猪出谷”的办法拿来对付教授,要我们出钱支援“文化大革命”。派在我名下的是三百元。那时候扣发工资,我每月只能领到几十元生活费,平时也没有什么积蓄。昭琛知道我交不出来,偷偷塞给我三百块钱,免了我一场灾难。

昭琛爱说笑话,因为他有幽默感。我认为,对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来说,幽默感非常重要,因为它能产生某种防护作用,使我们在逆境中可以自我解嘲,让感情有一个小小的出口,不至于崩溃。我想昭琛的幽默感一定起过这种作用。记得在“文革”中我们一起劳动的时候,他有时还说一两句笑话,就是明证。不过幽默感在这方面的作用只相当于苦笑,并不能从根本上排除痛苦。昭琛在“文革”中不但在精神上遭到凌辱,肉体上也受了许多折磨,这些都不是一点幽默感能够解脱掉的。我不愿意在他身后重提这些旧事,使生者和死者都不得安宁。

昭琛在古典文学史和现代文学史两方面都有卓越的成就。他做学问同时占有两种优势:一是记忆力强,过目不忘;二是聪明绝顶,有敏锐的洞察力和细密的分析力,无论知人、论世、治学,多有深刻独创的见解。对于一般人来说,有其一就受用不尽,他兼备两者,所以成就大。由于才高、兴趣广,除了读书,还关心现实,所以他做学问总带着点逢场作戏的味道。有一次,我说起一位老朋友,昭琛说,“他跟我不一样,是真正做学问的人”。这也许是谦辞,但至少可以说明他并没有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学问上头。我一直认为昭琛具备一个大学者应有的素质。要是环境更好一点,兴趣更专一一点,他一定会做出更大的贡献。

1988年11月,西南联大在昆明举行建校五十周年纪念会。我和昭琛夫妇都去参加了。我们早就有同游昆明的打算,这次终于实现了。我和昭琛虽然都住在北大,因为离得比较远,因为忙,见面的机会不算多。这回在昆明同住在一幢楼里,朝夕相对,几天里聊的“天”比在校内几个月还多。特别是老学长吴征镒邀我们到他工作的植物研究所去参观,又就近游了阔别多年的黑龙潭。同游者除昭琛夫妇外,还有沈克琦夫妇、王乃梁夫妇。回想当年游黑龙潭,我们还都是翩翩少年,五十年后重游旧地,都成了白发衰翁,这自然令人感慨。可是那一天我们并没有想到这些,只是为能有机会同游旧地感到兴奋。联大同学对昆明有一种特别深的感情。因为我们最值得怀念的大学生生活是在那里度过的,我们的人生观、道德观是在那里形成的,我们的学术生涯是在那里开始的。很多人的爱人是在那里遇见的,最好的朋友是在那里结识的。因此,对许多人来说,这次游昆明是一件大事。我和昭琛虽然这几年不止一次到过昆明,但同游却是第一次,所以特别高兴。万万想不到,这也是我和他最后一次相聚。回到北京以后,5月中我去看过他一次。那时北京形势很紧张,我因为出国在即,没有多谈就告辞了。

昭琛生前不止一次跟我开玩笑说:“我死了,非得由你来念悼词。”想不到一时戏言竟成谶语,他果然先我而去。初闻噩耗,五内如焚。云山阻隔,不能亲临吊唁。谨以香花醴酒遥奠于太平洋之彼岸。这篇怀旧短文,权当生前约我写的悼词。昭琛地下有知,当有以报我于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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