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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四十年代的王瑶学长

阅读王瑶 作者:孙玉石,钱理群 著


回忆四十年代的王瑶学长

季镇淮

王瑶学长于1942年上半年到昆明西南联大复学,住文林街昆华中学北院,这时我们还不相识。暑假后,朱自清先生开《文辞研究》一课,他选修,我旁听,课堂里只有我们两人听讲,我们相识是从这时开始的,但还不很熟。后来我们同为清华研究生,同在一家私立中学兼课,同为中国民主同盟盟员,1946年复员到北平,同在清华中文系任教,自然地成为很熟的同学、同事和友人了。

从1942年到1948年,六七年内,我从他的谈话中,逐渐地了解到,他家在山西,早年求学天津南开中学,即受天津先进思潮的影响;后在清华中文系是一个进步的学生,参加“一二·九”运动,骑着自行车奔跑游行队伍两头,很活跃,曾两次被捕;主编《清华周刊》,喜爱鲁迅,阅读《海上述林》,学习先进的文艺论。这一切,对他到昆明后的学习研究,无疑是有极重要的作用的。他在经历了一段生活波动之后,似已认清了自己的责任和前途,自觉地努力充实自己,在联大学习很认真。上朱先生的课,朱先生手拿方纸卡片写黑板,一块一块地写;他跟着抄,一块一块地抄。我当时坐在后面听没动手,对朱先生上课的严肃态度和王瑶学长的认真听写,都暗暗地觉得惊异和敬佩。特别觉得王瑶学长这样老实地听课抄笔记是出于我的意料之外的。

但王瑶学长努力学习,并不脱离现实。他和那些埋头读书昧于时事的同学是不同的,他有政治见解,关心现实,认识形势的发展。1942年初,联大学生已举行了倒孔(祥熙)游行,开始活跃起来了。约自1943年始,著名的诗人和学者闻一多先生奋起参加了爱国民主运动,在联大的圈子内声音喊得很大,并向圈子外喊去,为全国文化界所重视,为青年学生们所爱戴。到1944年,整个学校风气就转变过来了,由一个“最高学府”变为一个“民主堡垒”。王瑶学长原为清华闻先生的学生,对闻先生具有深切的了解和敬意,在1944年双十节后与友人赵俪生书,对闻先生近年在联大的热情活动,作了正确的报道,树立闻先生参加民主运动、勇往直前的大无畏形象。他是中国民主同盟盟员,有政治学习的机会。“一二·一”运动后,我们在昆明北郊山地里,曾在一次民盟小组会上碰头,共同学习毛泽东主席的《新民主主义论》。这是组织安排的,共有四人,其他两位,是无线电厂里一对男女青年。今天虽不记得王瑶学长在会上说些什么,但我相信,他对毛主席这篇光辉的著作,一定深有体会和受益,因为他有政治理论基础。

1946年上半年,他在清华研究所继续写研究生论文。这时清华、北大的研究生,或在城内,或在东郊的龙头村、司家营,大概也有人在写论文,但据我所见,如王瑶学长那样胸有成竹,那样有计划、不急不忙、一篇一篇地在写,我不知还有什么人;而写成之后,能在解放初出版有王瑶所写《中古文学史论》似的成绩,我不知还有什么人的著作。就这点说,王瑶学长的研究生论文是卓越的,独高一等的。但当时我是不知道的,没有听他夸过口,只见他有信心地在写。

1946年下半年,复员到北平,特别到清华,大家都很高兴。不意7月15日,国民党反动派竟对我们敬爱的闻一多先生下了毒手,这一震惊中外的血案,使我们复员的喜悦顿时变为悲愤,一时苦口难言。不过北上复员,超出了中国历史上两次“南渡”的经验,中国的历史变了,开始了新的一页,复员到北平的内心喜悦,还是压抑不住的。朱自清先生乘飞机从成都飞回北平,“飞机过北平城上时,那棋盘似的房屋,那点缀着的绿树,那紫禁城,那一片黄琉璃瓦,在晚秋的夕阳里,真美。在飞机上看北平市,我还是第一次。这一看使我连带的想起北平多少老好处,我忘怀了一切,重新爱起北平来了”。又说:“然而北平究竟有些和从前不一样了”,“北平是有点儿晃荡了”(《回来杂记》,《朱自清全集》第3卷,124页)。王瑶学长从山西老家回到北平,也是“故国重游”,而“风华正茂”,当然也是喜悦的,爱北平的。我们初来北平的人,不用说,也是喜悦的,爱北平的。

王瑶学长以清华十级老学生于1946年下半年回到清华中文系任教,住新西院,态度安静,好像一切都安排好了,每日按计划行事,跟我们新来乍到的人,颇觉忙乱,无所措手足是不同的。他工作异常积极。首先是教书,那时青年教师一般都教“大一国文”,王瑶学长除教“大一国文”外,还开课,就是以《中古文学史论》为蓝本,讲授《中国文学史分期研究》。这样的课是新课,可说已达教授开课的水平。教课之中,自然有机会修改《中古文学史论》,或者还增写了某些章节,他不会停止在研究生时所写论文的状态。

其次是新的研究和写作。朱自清先生于1946年下半年主编北平《新生报》副刊《语言与文学》,余冠英先生实主其事。而此刊自筹备至出版,王瑶学长亦参与其间,促其实现。他的新的研究文章,发表于此刊的有《读史记司马相如传》《读书笔记十则》《谈古文辞的研读》等。这些都是新的成果,或考据,或论述,都有新意,颇有学术水平。此外还有一篇书评,发表于《清华学报》第14卷第1期,就是介绍林庚先生的《中国文学史》,并“提出一些作者对文学史的研究和写作的意见”。另有一篇《忆闻一多师》,作于1946年下半年,转载于1947年《闻一多先生死难周年纪念特刊》。这篇文章,叙述闻先生治学及思想转变的过程,全面地塑造了一个诗人、学者和民主战士英勇赴义的形象。他说:

闻先生平常不大喜欢看电影,今年四月底,在昆明晓东街碰着闻先生从南屏电影院看戏出来,他一见面就说:“这一部片子非常好,你可以看看,我已经看过三次了。”我当时有点奇怪,后来看了之后,才知道那片子是叙述一位波兰音乐家的故事,那位音乐家一生颠沛流离,历尽艰难困苦,但对工作的热忱和努力,绝未稍懈,后来曲成演奏,受到人们的热烈欢迎,竟以奏曲时精力过于集中致命亡琴前,像这种鞠躬尽瘁为工作努力的精神,正是闻先生生平的精神,他创作新诗,埋头研究古书,以及后来为国事奔波,那种不惮劳苦,全力以赴的精神,始终都是这一典型的。

王瑶学长对闻先生看波兰音乐家电影一事的补充说明,准确地体现了闻先生不断追求真理、三位一体的崇高精神。

1948年6月里,朱先生胃病又发了,躺在床上为我给学校事务主任写信,帮我解决接家属住房子问题。大约于同年7月下旬,我在南京给王瑶学长写信,请他代向学校借款,筹备路费。到8月中旬,我得到他的回信,今抄录于下:

来之兄如晤:大示敬悉。弟与余冠英先生商洽,已代向学校借妥一亿元,由会计处电汇,可免汇费。此款分四月归还,八月份不在内。惟八月发薪仍无期,弟意若凑够路费,可以即来,安置费俟到此再说,家具等大家可以凑一下,八月薪可做此用。总之,即家眷不来,兄亦须每月寄款回去,则还是乘此时来了好办。且目前似已成非来不可之势,请勿犹豫。何公房子已订妥西院,兄来可于何公旧寓及普吉院任择一处。朱先生住北大医院开刀,危险期已过,情形尚好,但出院最早在兄到此之后,故不必写信给他。照兄预算,“最急需”项已约敷“次急需”俟在此想法,可以拖下去。苦当然是逃不掉的。这里一切如常,每日阅卷,尚未完毕。余俟面叙,专此即颂

时绥

弟王瑶敬上
八月八日

这封信夹在书里,多年未见,一旦得之,遂保存至今。可见他关怀同人,办事妥当,能从实际出发,考虑问题,我是很感谢他的。

然而不幸,到9月初我带家属回清华园时,我们敬爱的朱自清先生已逝世了。我们清华中文系同人又一次深感悲痛。

朱先生逝世后,王瑶学长重哀失去良师,先后写过几个短篇,后来连为《念朱自清先生》一文。这篇长文分为六节,全面而简要地叙述了朱先生一生的创作和研究,为学术界研究朱先生提示了正确的门径、观点和资料。

学校组织“朱自清全集编辑委员会”,浦江清先生为主编,王瑶学长为编委之一。他搜集遗文,整理日记。日记有用日、英文写的都译成中文,全部阅读,加以选录,以备印入《全集》。编委会约我编《年谱》,也是王瑶学长告知的。其时正值解放前后,学校内外,工作都很紧张,我能够终于编成《年谱》,实和浦江清先生、王瑶学长的指导、帮助和督促分不开。

自昆明至北平六七年间,王瑶学长表现了学术上的努力和信心,累积深厚,识见敏锐,成绩卓著。在清华新西院,他对我说过,“我相信我的文章是不朽的”。这似乎是青年人出于一时的狂言,但若没有真实的见解和坚强的信心,能说出这句话吗?他的《中古文学史论》,由一而三,复由三而一,一印再印,为中外学术界所赞许,已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他的学术上的抱负和自信诚不虚矣。

1990年4月27日于
北大朗润园寓所

附挽诗一首:

烽火遍华夏,滇南始识荆。

感时崇大德,积学绘群英。

著论宏明世,协商议政情。

牛棚何足算,昂首见雄心。

王瑶同志于1934年考入清华大学中文系,为清华十级学生。“七七”事变后,清华大学与北京大学、南开大学于长沙成立临时大学,王瑶同志未随校南迁。1938年长沙临大迁往昆明为西南联合大学。王瑶同志似于1942年经四川到昆明西南联大复学。1943年毕业于西南联大。1946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研究院。我与王瑶同志相识为同学友人,不能早于1942年。

王瑶同志自青年而壮年而老年,一贯爱戴、拥护毛主席、中国共产党的领导;1944年见闻一多先生热情参加爱国民主运动,向往延安和共产主义,他曾与友人书,对闻先生赞扬备至,正确树立闻先生奋起投身革命的大无畏形象,诗言崇大德指此。大德亦犹言大节。王瑶同志早在清华时曾研究新文学和鲁迅。解放后在教学改革中著成《中国新文学史稿》,叙述新文学源流和作家作品,网罗无遗,建立了庞大的系统,自“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中国有新文学史,始于王瑶同志。诗第四句指此。

王瑶同志于解放后,除著《中国新文学史稿》外,论著甚富。努力运用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掌握材料,立论明确,叙述条畅,大小篇章都有贡献。对当代社会主义思想文化的传播,具有一定的不可磨灭的成绩。他曾两度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对当代政治社会亦有所贡献。

在十年动乱中,王瑶同志住过牛棚,横遭凌虐,他毫不介意,我行我素。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昂首阔步于文化教育界,继续进行教学和研究,不断产生新的著作,自信自己的在文化事业上的雄心壮志是有益于人民会成功的。不幸因劳过早逝世。王瑶同志永垂不朽!

1989年12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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