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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无限丹青手

穿过历史的尘烟:新疆军垦第一代口述史(1) 作者:邹赞 著


世间无限丹青手

口述 | 黄明德

人物档案:黄明德,女,1936年出生于山东青岛,1952年中秋节前夕来新疆,曾在一四六团参加劳动,现居幸福养老院。黄阿姨生性乐观,擅长绘画、无师自通。

访谈时间:2014年7月17日下午。

访谈地点:幸福养老院。

邹赞(以下简称“邹”):黄阿姨,您今年多大年龄?

黄明德(以下简称“黄”):差一岁就八十了。

邹:看上去刚过六十,很年轻呢,您老家是哪儿的?

黄:祖籍山东青岛。

邹:能先回顾一下您的童年吗?

黄:童年,呵呵。我没文化,也说不好。

邹:您随便讲讲,想到哪就讲到哪。

黄:我小的时候,家里很贫苦的,贫农出身。现在想想那时候的穷日子(啜泣)……我十岁不到就没有了父母亲,只有一个哥哥,我在地主家待过,姨娘家也待过,就这家凑合两天那家凑合两天,过着流浪生活。后来国防部门来招人,把我招上了。部队招女的,主要目的是培养护士,但是我没文化,不可能当护士。他们一听说我没文化,都表现出很不相信的样子,觉得我看着也不像是没文化啊。他们动员我去当护士,我傻眼了,我心里想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还当护士呢!后来我就闹情绪要回家。他们说你现在不能回,等到人招来了,接了你的班,你才能回。我记得那是胶东军区新兵二团。我在那儿待了不到一个月,就听马路消息说是新疆招人。这新疆一招人呢,我就恨不得一脚跳出来。

邹:新疆招人是以什么名义去招的呢?

黄:我们也不太清楚,有的说是参军,有的说是到新疆做工。当时确实有一批做工的,好像是到乌鲁木齐七一纺织厂,到西安就看出来了。在西安我们发的黄被子,他们发的却是花被子。管他发的什么被子,我们就一心想到新疆来,啥也不管了。

邹:您到新疆来,是自己做主吗?哥哥是什么态度?

黄:我哥哥都不知道,我走的时候他来火车站送我,哭得……(笑)自己做主来的。

邹:您当时多大年龄?

黄:十七虚岁。哎呀,俺哥哥当时哭得啊。

邹:当时在老家谈对象了吗?

黄:没有。那时好多人都不知道什么叫“对象”。我这个人比较活跃,出来后喜欢唱、喜欢跳。分到单位后,独唱啊什么的,都是我的事,呵呵。

邹:独唱?

黄:嗯,就是独唱。编曲的人是咱们农八师原来的政委,叫啥来着?突然想不起来名字,忘掉了。

邹:您还记得从山东来新疆的那段经历吧,是从青岛上的车吗?

黄:不是青岛,是青岛的城阳。好像从城阳还得下去些,具体什么地方,记不清楚了。反正人都在那里集中,集中够了一列车,三千人,就拉了一车出来了。

邹:三千人当中,男的多还是女的多?

黄:呵呵,除了个别领导,那时就没有男的。

邹:男的就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派过去接女兵的?

黄:对。

邹:当时说让你们过来,一是参军,二是做工?

黄:说是参军的,也有这么说那么说的。我什么都没想,因为我在部队待过嘛,我自己又没有文化,看着人家穿军装还是很羡慕的。

邹:您那批来新疆的,算是“三千齐鲁女兵上天山”。湖南省前几年做的宣传很到位,以至于“八千湘女上天山”人人皆知,充满传奇色彩。山东省在这方面做的宣传不多,其实当年西上天山的齐鲁女兵数量也很多。

黄:哎呀,当时说什么话的都有。有的说我们是来给那些年纪大的人配家庭的。说啥的都有。我们不听,不愿听那些话。来了一看,那些老同志生活很艰苦,没房子,住地窝子。

邹:你们来的时候就有很多传闻?

黄:也不是太多,人们也不敢公开传谣。毕竟那时候纪律很严,说处分就处分,不客气啊。我们反正就一个心思,干活、干活。学习任务倒没有多么重。我们到新疆后等待分配,分配后就学习了一个月,叫扫盲嘛。扫盲我最积极,后来把文盲帽子摘掉了。直到现在我还有那个习惯,别人说完不成的任务我就非要完成不可,很多文化知识我都没学过,就一门心思想着工作。

邹:当时火车还开不到乌鲁木齐吧?

黄:火车只到兰州。我们到兰州就分开了。新疆这边派汽车拉着大家进疆,有去乌鲁木齐的,有去南疆的,大家各奔前程。

邹:从兰州到新疆路途遥远,途中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故?

黄:有。那时都是十几岁的小孩嘛,都不懂那个利害关系。车停下的时候,钻到车底下玩。有的车一开就轧死了。

邹:是因为好奇吗?

黄:不是好奇,是他们不知道车的危害,钻到车底下摆“龙门阵”,被车轧死了。就那一次,没经常发生。新疆军区的保卫工作做得好,男的都拿枪,排成一圈挡着外面。外面有时候乱哄哄的,我们都坐在中间,不敢看。有一次看到戈壁滩上有好多骨头。

邹:骨头?那都是打仗留下的吧?

黄:可能是,反正很复杂。我们什么都不想,光想着到目的地就行了。死活就没见棵树嘛。就见了两头牛,还有两匹马,荒凉得很。

邹:您刚来的时候这地方是一片荒原,一棵树都没有?

黄:没有树,倒是记得有个房子,就在……现在我们说话都不行了,记不住了。那个房子就在哪呢,就在如今石河子游憩广场那个位置,盖得还挺漂亮的。我们到了以后,被分到下面去了,直接分到……你知道大泉沟吧?大泉沟还没到,还要分到大泉沟下面那个单位,叫一四六,对,就是一四六团。

邹:您在青岛出生,那地方依山傍海,风景优美,突然被车拉到大西北,荒无人烟,当时心里是什么感觉?

黄:我们一路上一点都不想青岛的事。其实我们家离青岛还有两站路程,那地方确实很好,但我们不想青岛的事,那个海看着也就那么回事。

邹:哦,就是下定决心要出来?

黄:对,一心想出来。到底怎么回事还弄不清。反正来到这,开始过日子,有时候老乡来了,会去买点东西,肉什么的也没有,只有打猎来的野羊。

邹:我查了些史料,据说你们从山东过来的时候,是国家给你们掏的车费,专门有一个负责人,全面掌管大家旅途中的吃住问题,是这样的吗?

黄:对。

邹:您刚开始到一四六团,做什么工作?

黄:分到营部。一营。分到哪就干吧。也有从湖南来的,大家在一起干活。

邹:刚开始干活是不是很苦啊?

黄:哎,就是拾棉花嘛,没别的。我们来的时候,刚好赶上拾棉花(的季节)。棉花地里种了好多西瓜、甜瓜,你就吃吧,有多大本事就可以吃多少。

邹:粮食够吃吗?

黄:吃是没问题。西瓜吃完了,把瓜子晒干,炒一下放那还可以吃……话说回来,反正觉得那时候挺有意思的。不觉得很苦闷啥的,就觉得挺高兴。

邹:住的是地窝子吧?

黄:我们刚来时基本上住在平房,算是组织照顾吧。后来开始劳动,你追我赶,你落后还不行,积极一点才能找到对象(笑)。

邹:我读了一些有关您这批来疆女兵的相关资料,也有文学作品的描写,说是50年代招来的山东、湖南女兵,漂亮的、有文化的就留在城市里面,长得一般的就分到南疆或者连队上去了,是不是这样呢?

黄:我那时候就是没文化。不是看你漂亮不漂亮,重点是看有没有文化。你要有个初中文化程度,立马就不用到远处去了……我高小(程度)都没有,连个信都不会写。

邹:有文化的就培养成护士、会计、老师?

黄:哎,就是当护士。老师嘛,那时老师教谁啊?呵呵,大家都还没成家呢。

邹:我这是违背常识了(笑)。后来上海也招来了一批……

黄:1954年来了一批,1955年来了一批,一共来了好几批。上海来的人就不一样了,还得我们指导她们干活啥的。上海人讲究得很,她们那些习惯我看不来,但你也得领着她们。她们能折腾,反正比我们强,后面都到机关去了。

邹:组织上给您介绍对象了吗?

黄:我们是自己对上眼的(笑)。

邹:您和老伴是怎么认识的呢?

黄:有一次,我俩刚好在一个办公室。我看到桌子上有笔,我拿个笔就乱画。他说,哎哟,这个人挺有画画天赋。其实我没想啥,就是胡画。

邹:这是一见钟情啊,呵呵。

黄:不是第一次见面。我就是有个习惯,拿支笔随手就画。那天我在那画叫他看到了,给他留下了印象。第二个印象呢,他看我这个人愿意干活,在班里面洗洗缝缝,组织经常在黑板上表扬我。他也爱干活的。我那时拾棉花,早早就下地,中午也不休息,到晚上过秤,不在乎拾了多少,就感觉很充实很快乐。时间长了,大家觉得我这个人勤快。我老伴那时候是个参谋,也是山东人。他是管水的,一天到晚裤子别得高高的,骑马到处看。

邹:你们互相有好感了,平常聊天的机会多吗?

黄:哎呀,那时候说都不会说。怎么个不会说呢?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感觉别扭得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我对这个男的印象呢,就是特别能干,骑匹马满滩子跑,渠道哪有问题就赶快通知人去修。他成天骑马到处检查,见不到人影。那时伙房有个老年人,他知道我俩好像正在谈着,他也不知道我们谈到什么程度了,就跟我老伴说:“快回来吧,这边的水渠需要修理呢。”呵呵,我就觉得他人挺不错的。

邹:最后是谁先表的白?

黄:表白?(笑)这事不是我们能做主的,谁谁和谁谁,领导们早就掺和好了。我找的这个是个参谋嘛,他对我有了意思,领导就给我做工作了。

邹:领导找您是怎么谈的呢?

黄:领导就不敢找我谈。因为我把他骂了一通,他怎么敢找我谈!我在电话里骂的,不是面对面。

邹:把领导骂了一通,您真是女中英豪(笑)。

黄:嗯。(大笑)我想不通,我们到新疆是来干啥的?我们不是来谈恋爱的!我才这么一点点(年纪)……我气得大骂领导。他其实是热心,是个好人。

邹:那领导只能找您爱人谈了。

黄:他们是一个办公室的嘛,就在办公室里研究,谁谁谁和谁谁谁合适。基本研究得差不多了……

邹:然后就征求您的意见,您说可以,就结婚了?

黄:哎,对。

邹:哦,那就并不像有些书上写的那样,说是领导命令你们必须和谁谁在一起?

黄:没有那个事。还要两个人起码谈得通嘛。谈不通,一天到晚鬼哭狼嚎的,那样能行吗?基本上都是自己对上了眼,领导谈话,然后成的家,大部分都过得挺好的。

邹:您的意思是,当时还是以情感自愿、自己对上眼为前提?党的干部就是做个思想工作?

黄:对,没有强迫的。没那事。那都是有的人胡说八道。但那时有一个问题,你要不是当官的,就得靠边站。有一个女孩是和我们一起过来的,她和一个男的关系好得很,但那个男的只是个战士。于是领导就不愿意,说是没有达到条件。

邹:优先考虑干部,是不是因为这批人经历过战火纷飞的年代,年龄大一些,功劳也大一些?

黄:我想主要是考虑到贡献大小吧。

邹:您个性这么强,主要相中对方什么呢?

黄:我最看重的就是他干活勤劳,天天一身泥巴,不像别的人,东逛逛西逛逛,他一天除了管水就是管水,就那一套。他比我大十五岁,不过当时还有(比老婆)大十七八岁的呢。

邹:你俩相差十五岁,您个性又这么强,你们在沟通上有困难吗?

黄:说到沟通嘛,有时看问题确实看不到一起,比如说我年纪小吧,社会阅历也不够……他干他的活,我干我的活,也不多说话。我找的这个人有一点好,就是他让着人,不找事,你要不招惹他,他肯定不会找你的事,挺懂道理的。这一条我服他。他后来当了连长,考到乌鲁木齐八一农学院念大学,两年都没敢回来。为啥呢?因为他文化低,害怕考试考个零蛋,那时是苏联人的考试啊,苏联人直接招收的。

邹:那两年他一直在八一农学院刻苦学习?

黄:嗯。那时有人说,怎么连个家都不回?给我买衣服还找人带回来的。他就那么个人!

邹:您当时有没有怀疑,因为他考上大学了,会变心啥的?

黄:不会。我们那时心眼死得很,根本不会去想这些。不像现在,念了大学会另找对象。

邹:您爱人是管水的,也是个干部,大概是什么级别呢?

黄:他一直就是管水的。他去世的时候是个副团级,工程师。反正工资不高,正要调工资的时候,得了病。

邹:好政策没赶上?

黄:没赶上。不过我五个娃娃挺争气的,两个入了党,我很满意了。因为我没入党,我心口一直就……呵呵。

邹:您虽然没入党,可是境界很高。

黄:呵呵。

邹:您还记得当时婚礼的情形吗?

黄:嗨!可不比现在的年轻人。比如今天晚上团部演电影,好多人都看电影去了。我们那个营部和团部在一起。营部肯定小嘛。不知谁说了一句,说今天晚上出去买点糖啥的。那时也没啥买的,除了糖就是个零嘴。那时候东西紧张得很,买都不好买。买了点糖,把八一农学院实习的学生留下了,大家热闹下,就算结婚了。

邹:结了婚,就算成家了,当时住的条件如何?

黄:那房子你可想而知嘛,连门都没有,就挂了个帘子,晚上外面狼叫,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狼都“嗷呜”叫,那时候就那么个情况,狼多得都没法弄……

邹:真是狼嚎遍野,听说当时发生过狼吃人事件。

黄:有这么一件事,至今想想都后怕。我老伴后来当了连长,我也分到连队了。有一天领导说:“今天晚上要突击了。”领导叫我们拾棉花,突击去,意思就是要创造最高纪录。连队上也想要个最高纪录,助助威。我们班上有个拾花能手,数她手最快,她干啥都离不了我,非要把我拽上,大晚上的去拾棉花。后来到了地里一看,哪有棉花?我就跟她悄悄说,咱们不拾了,咱们回家。走着走着,听到有啥东西在叫,回家的路还远着呢,我们紧跑慢跑的,跑到跟前一看是只狼。狼“嗷呜”一声、“嗷呜”一声,藏在棉花地里。一群狼不伤人,独狼伤人。它们就藏在棉花地,“嗷呜”一声,“嗷呜”一声地乱跑。我说回了回了,咱俩碰上狼了。回到家俺老头说,你们胆子可真够大的,没听到狼叫吗?

邹:后面可能更加害怕狼了吧。

黄:我们从那次吓得就再也不敢(晚上)出门了。晚上解手,也不敢单独去。害怕!吓破胆了!那时狼是成群成群的,哎呀,就像现在的狗一样,随便乱跑。

邹:都说兵团的宣传工作做得好,您能回顾一下连队的日常生活吗?

黄:可以。我跟你说,我这个人不爱享受,那时战士们天天上班,洗衣服的时间都没有。我中午也不睡午觉,就把班里面那些人的单子,“哗啦、哗啦”都给他们洗了,洗好了晾干给送回去。但跟我们一起来的也有讽刺我的,说人家那是要见毛主席呢,这话我听都懒得听。

邹:那平时都干些什么呢?

黄:就是整地嘛。地里面不是土块多吗?拿榔头把土块打碎,直到它能漏水才算结束,不漏水不算。

邹:有没有人检查?

黄:严格得很。领导一会来一会来的。天不亮就走了,到地里去了。太阳出来了,才送饭来。那时候也没有菜吃,就煮些黄豆和毛豆,就这两样。

邹:平时劳动之余,连队会组织一些集体活动吗?

黄:晚上,大家回来后洗把脸,吃过饭,在大篮球场里集合,跳那个舞,手拉手的。男的在前面一背手,女的就过来,哎,就跳这个舞,叫邀请舞。文教员忙得很,一天就写啊,编啊,有先进(事迹)了就编(作品)。每个礼拜天就会演那个节目。那时候经常叫我独唱。

邹:您都唱些什么歌?

黄:呵呵,那时不像现在了。那时候反正是有这么个文教员,是石河子哪个编辑部的主任。他经常到我们连队来蹲点,我们连队是个模范连队,领导基本都见过毛主席。既然那样,我们也不能落后啊,是吧?有时间我们也编。没有编外面的,都编自己单位的。

邹:编一些模范人物、模范事迹?

黄:有一些也不一定是模范的。比如有一个我大概记了几句,“忽然间……忽然间刮起大风……”忘掉了,年代太久了。

邹:50年代后期,兵团搞了个大生产运动,要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黄:那是中央一个大的题目,你不干不行,必须干。干得好了嘛,给你评个模范,当时大家都是争先恐后地干。

邹:您爱人后来到了八一农学院上大学,在“文化大革命”中有没有受到影响?

黄:哎,咋没有!那整得一塌糊涂呢。不过他稍微轻点,因为他工作的性质很特殊,水利单位是分散的,不在一块儿。他经常骑车走到半道,就会听到单位来人给他传话,说你别来了别来了。

邹:有人通风报信,说明他人缘不错啊。

黄:嗯,因为他是老师嘛,总有人通气。

邹:家里有没有受到影响?

黄:我那时学习毛主席著作是积极分子。接着就是学雷锋。我学雷锋,(人家)敲锣打鼓,又是送匾又是写感谢信的,热闹得很。要是谁夸我怎样怎样,我老头就说:“别说她了,再说她又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呵呵,到现在我都记得这话。他就不愿意别人说我的好话。有时候逢年过节,娃娃问:“我妈干啥去了?”他就说:“你妈又到那个地方去了!”哪里呢?黑板报!那就是属于我的地方(大笑)。

邹:您房间里贴了很多画,是您自己画的还是临摹的?

黄:自己画的。不习惯临摹。有人给我送了幅挂历,上面都是国画,牡丹啥的,我越看越糊涂,又给他送回去了。我要自己想,自己想出来的,觉得还有点趣味。我还不一定在房子里想,有时候接着水、洗着衣服就想起来了。

邹:您这属于艺术创作了,灵感瞬间而至,现在您很有名了啊,擅长画画……

黄:哈哈。

邹:您后来生了五个孩子。您爱人在连队当领导,您要参加劳动,孩子怎么办?谁照顾?

黄:我们那时生孩子不像现在这个生法,比如1959年一个,再后面两年一个、两年一个。

邹:您要是下地劳动,孩子怎么办?把他背上?

黄:那时连队里也有托儿所。

邹:带孩子的过程中有没有遇到困难?

黄:邻居都挺不错的,互相帮忙照顾。那时也没多少重活,干几天,没活就不干了,就回家带孩子。不像现在,你上班怎么也得坚持八个小时。那时不是这样,有活就都去干,大家都干不是干得快嘛。

邹:远亲不如近邻,这话有道理。您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黄:说到教育孩子,也不大好说。幼儿园有老师,教她们写点东西,她们自己会模仿。会写就写,不会写就互相问,老大老二互相问么。不知不觉,孩子们都长大了。

邹:五个孩子都是男孩?

黄:全是女孩!

邹:您现在是儿孙满堂,以前都帮着照看外孙、曾外孙吧?

黄:孙子都是她们自己带大的。我哪能带孩子啊,光想着帮人家了。记得60年代学雷锋,我带着娃娃去工地拉砖。人家看到我说,哎呀,你娃娃的衣服扣子掉了,怎么你都不知道?

邹:自己的娃娃没有时间照顾,都在外面学雷锋去了?

黄:对。让娃娃也学一下。娃娃看到我学雷锋,她也跟着学。那时公家的房子顶不是铺土的吗?下雨容易漏水,娃娃把她班里同学叫上,都上去房顶撂土。她模仿我。就是到现在,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还会问:“妈,您在养老院学雷锋,给人家理发了没?”我说这里不需要我理发,专门有人理。她知道,我给一个人理发理了九年。

邹:您动手能力很强,要是考大学,能上个理工科呢。

黄:呵呵,我不行,我语文、数学都不行,不喜欢。

邹:您那时在外面学雷锋、讲奉献,家里这么多娃娃,扣子掉了也没人给缝,老伴儿有没有意见?

黄:老伴哪有时间管啊,天黑都不回来。

邹:他也是为革命工作奉献了一辈子。

黄:他后来不是连长了,当了营长,去世前是水管科的科长。没见过男的那么老实的,一般很少说话。女同志干活的地方,他去都不去。

邹:您现在给孙辈们讲这些经历吗?

黄:不讲。现在的娃娃不愿意听过去的事了。你让他学画画、舞蹈啥的,这个他干。

邹:但是讲到五六十年代您的奋斗史,他们就不愿意听了?

黄:大娃娃有时候还能提一下这些个事。现在我的孩子也担心我。你看我说话,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脑子不对劲了,乱哄哄的,是吧?因为我1958年得过一场病,住院住了半年。那个病得的太窝囊了,就是为了句话,把自己弄到医院去了。

邹:怎么回事?

黄:想想我也觉得可笑。那时候口里不是老来人吗?口里老出车、接人,把山东人接来。我那时正患有结核病在家休息呢。我听到那车呼噜呼噜、一车一车(开走)。哎哟,我说,我也想回去接人去。到了劳动科,我就没说实话。人家问我:“你要回山东,你老头同意了吗?”我说了个假话,说同意了。(为)这一个假话就写了好多公函。那时候哪有柜子,就是抽屉。老头回来一看抽屉,咦,怎么弄的公函?我说你别说了,你要不同意我回,我就推辞掉!老头说哪有这么简单,这是违反纪律。当时那个害怕呀!

邹:害怕上面处分?

黄:不光是处分。害怕是因为,当时我说了(老头同意了)。我还护着老头面子。他们肯定会追究,既然我说老头同意了,怎么后来又不同意了呢?这下把老头给装进去了。我就不知不觉的(就不对劲了),晚上睡觉时,老看着窗户外面有个人头,恍恍惚惚的。我现在想,人真是不能说假话。

邹:您当时想着回山东老家一趟,顺便接兵?

黄:对对对,结果,人没接成,还弄那么一出!给谁都不能说!后来我住进医院,医生告诉我说,“你那个病不是神经病,是心病,就是有些啥事都在心里面”。哎,把药一吃就好了,不吃药就不行。现在我不管啥大事小事,只要我想做的,我就坚决要做,不叫它按到肚子里。我觉得这个画画把我给救了。画画,把我的心病治好了。

邹:是啊,我们现在提倡老年人上老年大学,学学画画、十字绣、下棋,这些都挺好的。您以前忙于生产劳动,可能也没精力画画,什么时候开始发掘出这一爱好呢?

黄:以前画得少,后来到了这家养老院,院长和我以前是一个单位的,离得很近,她家吃什么饭都把我叫一下的。我来了就想找点事做,我说咱们这个养老院这么大,我想在这里发挥一下画画的爱好。这里不喜欢画的人不多。我们这房子好多地方都有我画的画。

邹:我刚才看到了,主要是画些树啊、草啊、鸟啊之类。您全是凭自己的想象画,没有想过买些书来学一学?

黄:(看书)不行,书记给我买过两本,看不来。

邹:现在有没有什么心愿,比如搞个画展什么的?

黄:没那些想法。有人问我,看你一天画的那些,你图啥?我说我啥也不图。我就图一点,就是别人干不了的,我能干。呵呵。

邹:您应该退休快二十年了吧?

黄:我们不叫退休。我们本来是叫退休的,我是1952年来新疆的,但是我1955年在家待着呢,有胃病、气管炎,说得不好听,脑子还有点问题了。老头看我这个样子,就说算了,你也别上班了,在家待着吧。那时我还没孩子,就在门口几家子一起说说话,也挺不错的。但是我想,这没啥意思啊,眼睛光盯着公路边,听汽车声。我这人没啥远大志向,就是想着能好歹做个事情出来,不能光在家里窝着。

邹:您1955年病了,1958年又住院了,什么时候复出的?

黄:那是1962年,开始大集体了嘛。干了一阵(大集体),叫“五七工”。现在就算一个“五七工”待遇。

邹:“五七工”当时是个什么概念?

黄:好像是中央下了个文件,说是工人待遇,就是拿的钱少。因为你干得少嘛,那也合理。反正当时各方面搞的都像正式工人一样,生病也有报销啥的。

邹:现在一个月大概能拿到多少?

黄:现在拿到一千四了。

邹:您对自己退休后的生活满意吗?

黄:满意。挺自在的。

邹:近几年掀起一股军垦怀旧风,比如“湘女”,就是湖南来新疆的女兵,报纸、电视台都专题报道过。你们山东来的这些女兵之间还来往吗?老姐妹还聚吗?

黄:不经常聚。就是那几年,集体吃个饭,照个相,都是政府组织的。有一次还给我们一人发了一块表。

邹:你们现在被称为“军垦第一代母亲”。

黄:呵呵,我们不想那个,啥也不想。我看了《戈壁母亲》那个电视了。

邹:您感觉电视剧真实吗?

黄:我觉着还可以。电视上拍的事情不可能像咱们在一起说话那样一字不漏地(表现出来)。演得挺好。

邹:电视剧里演的那些情感啊,劳动场面啊,跟你们当时的情况差不多吧?

黄:差不多。现在我们这一代在世的已经不多了。

邹:所以我们要抓紧时间联系军垦第一代做访谈,录下来,然后慢慢整理。前面我们还录过国民党起义部队官兵,现在剩下的人特别少了,即使还健在,也因为年龄太大,讲不出来了。

黄:谢谢你记得我们这些人。我这个人,虽说文化不高,也没当过什么官,但是对很多事情很好奇。我每天都画画,最多一天能画六张……

邹:“世间无限丹青手”,您这是自得其乐,真正的民间艺术家啊!

黄:俺就是自娱自乐,自己觉得开心,这就够了。不过说真的,画画治好了我的心病,以前脑子经常疼,现在也基本上好了。

此时,养老院的音乐声响起,老人傍晚锻炼的时间到了,院长过来邀请黄阿姨去跳扇子舞,访谈就此结束。

【后记】

听到黄明德阿姨的传奇事迹,纯属偶然。

那天天公作美,酷热的石河子暂时告别了似火骄阳,阴天,凉风习习,很惬意的感觉。

我从市区乘车去军垦第一连,这个现今保存得最完整的军垦劳动生活遗址静卧于红山脚下、玛纳斯河西岸。公交车只开到一五二团,距离军垦第一连还有三公里左右,一路步行,沿途流水潺潺,两旁田地里栽满了葡萄,翠绿的果实,隐布在葱密的藤叶之间,偶尔露出羞涩的脸庞。刚到军垦第一连门口,天空骤然变脸,细细的雨丝化作一阵急雨,我只得在售票处短暂避雨。售票处的两位大姐,身着50年代的黄军装,笑容亲切,聊起军垦往事更是如数家珍。她们一方面为“军垦第一连”所面临的困境深深叹息,另一方面为年青一代对军垦历史的生疏隔膜忧虑不已。当我说明来访的意图时,两位大姐爽快答应帮忙联系访谈对象,她们隆重推出了“军垦文化活化石”——老连长胡友才,还提到一位天赋极高的会画画的阿姨。遗憾的是,她们没有阿姨的联系方式,只记得老人在数月前随幸福养老院集体来参观过,当时老人抚今追昔、无限怀旧,并且答应要给售票的大姐赠送一幅画。

我对这位从齐鲁海滨西上天山的军垦母亲充满了敬意,也对这位无师自通的丹青圣手心怀好奇。翌日清晨,我迫不及待地赶到幸福养老院,说明来意,两位院长十分热情,一听说是寻访会画画的阿姨,院长会心一笑,说黄阿姨是养老院的名人,刚刚出去打针了,要到中午才能回来。看来是“寻隐者不遇”!下午四点,我再度来访,终于如愿见到了黄阿姨。

黄阿姨干练、快人快语,精神矍铄,完全不像是快八十岁的老人。这位在旁人看来口若悬河的传奇人物,显得谦和内敛。访谈在寒暄中展开,老人坐在洒满阳光的温馨小屋里,敞开心扉、追怀往事……

小屋的墙上整齐地张贴着黄阿姨的画作,色彩斑斓、意象万千,老人以艺术创作的方式,表达着特立独行的人生思考。我追随老人的记忆之流,仿佛置身于半个世纪之前的万古荒原。当思绪重返现实时,我更是由衷佩服老人智慧的处世哲学,“养老院就是天堂,我在这里自由自在”!

远离纷扰,自得其乐。这难道不是一种大智的生活信条吗?

  1. “五七工”特指20世纪六七十年代计划经济用工不足时,参加生产劳动的城镇职工家属,他们没有通过劳动部门的正式招工手续,也享受不到国家承认的连续工龄,这部分特殊人群未曾纳入养老保险的范畴,曾面临着“老无所依”的困境。张春贤书记主政新疆以来,积极关注民生问题,切实解决了历史遗留的45万新疆“五七工”的养老待遇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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