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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商圣传奇

胡雪岩全传:从钱庄跑堂到红顶商圣 作者:方言 著


上篇 商圣传奇

第一章 钱庄跑街

胡雪岩初做跑街,几件事虽然都处理得干净,他还是觉得心里不痛快。他慢慢品味出眼光的重要性,做生意应该像老板那样,观人入骨,料事如神。

——作者题注

钱庄里的“胡大人”

胡光墉(1823-1885),字雪岩,祖籍安徽绩溪,生于杭州。

胡雪岩祖上做河船生意。胡雪岩爷爷那一辈儿,因为沙船生意小有富足,便把家人从徽州绩溪老家迁到了杭州。绩溪全部是山地,耕地甚少。全年的五谷杂粮统算起来,也只能供三个月的食粮。不足的粮食,只有向外地去购买补充。所以徽州人为了生计,只好脱离农村,到城市去经商。几千年来,徽州人命中注定要做生意人。

沙船这个名称,在今人看来,已经渺若云烟,其实在明清两朝,海上交通全靠这些沙船。它的最古老的名称,就是“漂洋船”。明朝永乐皇帝曾派三保太监郑和下西洋,乘载的所谓楼船,也就是沙船。在西洋轮船还没盛行之时,这些沙船对于海上游客之往来,货物之输运,曾起过很大作用。

沙船运客,也搭货。商号货物相互搭配装船,甲船中有乙船之货,乙船、丙船中也有甲船之货。船到地头,各自凭单据提取。如果中途失事,或遇匪徒袭劫,或遭风雨沉没,损失由各号分担。亦有船货抵埠,市面陡涨,则亦由各号分享共利。

这本是沙船业的惯例。胡雪岩的爷爷那辈人,经过几十年的经营,已经拥有大船五艘。胡雪岩的父亲也自小随船,北闯大连,南走潮汕,向西沿长江而上溯,直抵巴蜀。眼看着家业日益兴隆。不承想胡雪岩的一个表爷,贪心不足,私自破了船业的规矩,经常独载自家货物,以求暴利。不料遭了歹徒打劫,连船带货,随同船上的帮手,无一幸免。其时,胡雪岩的爷爷因病在家,闻此巨变,犹若晴天霹雳,一口气咽下再也没能回转过来。

胡雪岩的父亲变卖家产,逐一清还债务。有好心人便放他一马,看重的是上一辈人的厚道和后生的懂事。尽管如此,等债还毕,家中也就只剩二亩薄产了。

这时的胡雪岩已经上了一年私塾。这一变故来得太大,短时期也无望回转了。胡雪岩只好回到家中,帮着干些杂活儿,闲下来时就自己学上一点,总算粗通文墨。

胡雪岩画像

十四岁那年,一位亲戚介绍胡雪岩去了杭州的一个钱庄,做了学徒。

这学徒的活计其实并不太劳累,但是委屈。一个学生子(杭州人管学徒叫学生子),进门拜了店主为师傅,店主就得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着,管吃、管穿、管住,还管他在外面的说话行事,以免招惹了是非。这是店主对学生子好的一面。不过在日常琐事上,店主可就不会把他如嫡出一般供着了,扫地抹桌,打水倒尿,有什么杂务跑腿儿的,都落到了学生子头上。

刚进门时,钱庄老板就说好了,学徒期间无薪俸,杂活儿需要排着干,有什么不对的,该打就打,该骂就骂。

其实这老板人并不坏,三年学徒,胡雪岩活儿没少干,骂是受了不少,倒没挨过一次打。

胡雪岩脑瓜很灵,手脚也挺麻利。所以钱庄的其他伙计档手待他都不错。老板用不到胡雪岩时,伙计们也常借故把胡雪岩捎上出去办事。有了小胡这个家伙,探风送信儿,跑腿打酒,这一类琐事,倒也都可以省心了。那小胡倒也落得外边转悠,一边和小店伙计贫嘴,讨价还价,一边还可乘机享受一下。时间久了,小胡的嘴皮功夫长进不少。

不过小胡从来不敢在老板面前显山露水。老板也只觉得这小胡是个少言少语,不过还算机灵的年轻人。

有一天店门口忽然来了一个小渔倌,赤着双足,提着个小木桶。木桶里边四条雄头雄脑的大鲤鱼,每条足有一斤多重。小渔倌点名非要见上一见店里的胡大人。店里的伙计很是吃惊,给他解释说这店里胡大人没有,只有一个小胡。小渔倌急了,嚷嚷着:“不对,他亲口告诉我叫他胡大人的。”伙计见和他计较不出个所以,便要赶他走。这时店主出来了,询问究竟。小渔倌说:“上个月小的在东门外遇到胡大人,他见我的鱼虽好,就是没人买,就和小的聊起来。小的说家里就指靠这卖鱼的钱过活儿了,鱼卖不出,小的如何好回家交代。他就叫小的听他的话行事。小的鱼果然很快就卖光了。小的爹爹夸了小的,还特意让小的送来两对鲤鱼拜谢。”

“那胡大人是什么模样?”店主问道。

“瘦瘦的,高高的,一颗门牙还掉了。”

他这一说,店里的伙计“轰”地一下都笑了。掉了门牙的瘦高个儿不正是小胡吗?店主皱了皱眉头,让人到后院去叫小胡。

小胡正在和老板的儿子走棋,不肯出来。那伙计一急,拽着他就往外走。刚进店门,就有伙计嘻嘻叫着:“胡大人到。”

小胡脸“刷”地一下红了。小渔倌高兴地叫道:“就是他,就是他。”

老板沉着脸问:“小胡,啥辰光成了胡大人了?”

小胡犹豫了一下,心想:不老实说了,老板可真要不高兴了。

原来,因为店里常有个伙计带他去东门一带办事,在街边他注意到了这个呆头呆脑的小渔倌。小渔倌的鱼都很鲜活,可他的脑子就是转不开。小渔倌的爹爹腿脚不灵,只好自己驾船打鱼,让小渔倌来卖。每一个采办的人都很喜欢小渔倌的鱼,可是一问价钱,不但比别的鱼摊高出很多,还一个子儿都不能减,一个个只好摇头而去。鱼卖不出去,小渔倌急得都要哭了。小胡见了,就主动上前问他究竟。听了小渔倌的诉说,小胡忍不住笑了起来:“世上哪有不能讨价还价的买卖?你不让人家占点儿便宜,人家凭什么非要买你的?”

小渔倌说:“那是俺爹定的价!”

小胡说:“你今天就听我的,保你爹爹高兴。”

那天带小胡出去的伙计正好到都统衙门办理胡都统钱票京汇。都统衙门他们常去,所以和账房、书办都很熟悉。胡雪岩就瞅准机会,趁着账房先生和他两个人在家时,把自己的小褂袍一拎,对着账房先生行了个长喏。账房先生倒也不客气,问他有何想法。小胡道:“我表弟家世代捕鱼,那鱼个个都巴巴的。我想胡都统走南闯北,什么风味没有尝过?要是漏过了咱杭州湾这第一美味,岂不遗憾终身?”账房先生道:“咦!你小小年纪,话倒说得挺溜啊!”账房先生知道这小胡鬼机灵,对这小家伙颇有好感,就允诺他道:“我许你表弟先供衙门三月,不过价钱上你可得给采办的人体己一点儿!”小胡明白,心想:“不就是每次少卖几文钱嘛,这话好说。”

小胡回到东门外,对小渔倌说:“你跟我来,我今天把鱼全给你销出去。”小渔倌听了高兴坏了,匆匆忙忙跟着小胡走。到了都统衙门,小胡吩咐小渔倌:“价钱你就照我说的给,对买鱼的人你就说:‘是胡大人爱吃这鱼,特意吩咐账房先生去订购的。’”

其实买鱼这事,如若都统真的爱吃,只需直接派人告诉采办就可以了,何必多此一举,还要让账房先生转达。小胡再精明,但毕竟年纪还小,事情上考虑不了这么深。

不过这回倒真让小胡碰上运气了。那采办也是个粗心人,心想让账房这么转告,定是都统想细水长流,备了长期开支的。想是这么想,还是觉着未尽明白,就“蹬、蹬、蹬”跑到账房先生那里去问。账房先生心想:“这小胡倒当真了,还来得这么快。不过小胡虽然人小,咱可是答应过人家的。童叟无欺,这是做人的道理。”于是就随口应了声:“没错,胡大人听说这鱼特细嫩,让我转告你好好采办,你也不必太舍不得,总得让大人满意才是。”

那采办得了这话,煞是高兴。这不明示自己可两头挤兑,抽点儿彩头吗?于是,采办乐颠颠地让小渔倌把鱼全部留下,并告诉他,衙门里的伙食是换着排下去的,每隔两天来一次就可以了。

统算下来虽然每条鱼的价钱便宜了一点,不过用不着自己再费神苦等,而且以后的鱼也有了去处,小渔倌太高兴了。回到家他跟父亲一讲,父亲也连连夸他。末了,他父亲问:“那带你卖鱼的姓甚名谁?”

这可把小渔倌难住了。他脑子本来就不怎么好使,又转悠了半天,想了半晌才说道:“好像叫胡大人。”小小孩子怎么会叫“大人”呢?他爹一听就觉着不对,非让他问清不可。

也该这人走运,歪打正着,胡都统倒还真的喜欢上这鱼了。小渔倌自然得经常去送鱼,不愁碰不着小胡。他把小胡拉到一旁,问道:“你真的姓胡?”

“这还能有假?”

小渔倌不问了。这姓都是真的了,名还能假得了?他就又追问小胡家住何方,说他爹爹定要拜谢他。

小胡这厢给老板讲述原委,老板那厢心中一阵嘀咕。老板开头一听小渔倌拜见胡大人,觉着小胡定是在外边胡抡海吹,小小年纪养成这般坏毛病,自然是千不该万不该。所以他一听就沉下了脸,这其中的细节越听越清楚了,老板的心里也越来越高兴。示惠于人,似这般小小的事体,倒也算不了什么。难得的是他小小年纪,能有这种想法,并且居然靠着自己的活动把事情做成了,看来这孩子还真是块好材料。

老板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却不说,还有意想再考一考小胡。他问道:“你姓胡就是了,怎么就成了大人?”

小胡倒会解释:“禀告老板,小的一个堂哥就叫达仁。通达的达,仁义的仁。”

伙计们听了又都笑了。店主见小渔倌今天拎了四条鲤鱼过来拜谢,觉得这是吉利的征兆,况且小胡这事办得也煞是漂亮,心中就很高兴,命档手封了红包,赏给小胡。并让常带小胡出去的伙计,陪着档手一行,到酒馆订了一桌席,正式结束了小胡的学徒期,把他升为店里的伙计。

那时钱庄里的伙计,被称作跑街。跑街要干的事,就是为钱庄招揽生意和讨要债款,类似于今天的银行储蓄员。

识人做事,需要眼光

当时的杭州,有很多候补、捐班的官吏。所谓捐班,就是花钱买官。中国封建社会,从汉朝起是公荐贤人当官。到了隋唐,有了科举,社会上的读书人就有了正途从社会底层进入官僚上层。到了清朝中后期,国库银荒,社会上有钱的人又刚好想做官,就有大臣上了奏折建议朝廷卖官。朝廷起初还忸忸怩怩不肯,后来也架不住支出多,收入少的煎熬,终于下了准旨。不过又加了道附折,责令各地要员严加管理督促,谨防流弊横生。

话是这么说,谁都知道“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买官的人不外两类:一类是读书不进,家中又有产业的人。到了晚年,眼看着一辈子功名无望,免不了觉着愧对了祖先。所以总欲有个官衔,也好上报祖恩,下范后生;另一类是做了生意有钱的人。因为整个社会都把官僚老爷看得很大,只是有钱仍免不了被人瞧不起。况且谁都明白,有了一个官衔,一旦补了实缺,绝不只是面子上好看。各方人等都有巴结你,用上你的时候。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腰包里没有不肥的。

因了这实际的好处,候补、捐班的人就不愁没有。捐班要花很多钱,捐了后又不能马上补实缺,所以在候补期间,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两手空空,只能向钱庄借贷度日;即使补了缺,上任时打点也需要钱,还得向钱庄借。

胡雪岩充当跑街,主要就是招揽这批人的生意以及督促他们到期还钱。

这可不是个好干的差使。这班人,虽然身在落魄之中,但老爷的臭架子已经摆开。他求你借钱时,拿你当爷似的。你要是问他讨债,他就会板着脸来一句:“还怕爷明天就死了?”或者说:“爷还赖你这几个钱儿?”遇到那脾气倔的,也倒好办,就拿这同样的话一激他就是,一准灵光。不过大部分人都是有一定背景和势力的。所以这活计要想做得圆满,既需时时小心,笑脸相陪,有时还得来点儿硬的,软硬兼施。

小胡处处小心,事情处理得都还算满意,而且还结交了几个好朋友。其中有一个姓夏的,人已中年,整日少言寡语,做事倒很稳当。小胡遇到什么难处,都拉了他到小馆子里,一边对酌,一边商量。

倒是有一件事连老夏也给难住了。

钱庄放了一笔账给一位叫蔡厚仁的。蔡拿这笔钱捐了候补知县。蔡有一个后台,是上海道的一个亲戚。据他本人讲,这亲戚也答应帮他走走京线,早日补上实缺。因为在放账时他有这么一个暗示,钱庄的档手也认为该人的信用还算可以,除了他捐班的用度外,还额外加放了他一年的生活费用,约期两年内还清。没想到一等就等了三年。

因为这账是小胡牵线放出去的,姓蔡的得到这笔款项,乐陶陶地拉着小胡去酒馆好好意思了一番。没过半年,那姓蔡的又来找小胡,说是捐班出了纰漏,需要加贷。钱庄的规矩,加贷要加息,他满口应承。

这事放了一年有余,没人再过问。等到第二年年终时,照例要盘点各项贷款,小胡满指望着蔡厚仁补缺有了消息,也好对钱庄有个交代。

等到仔细一打听,小胡却听了一惊。候补是补着了,实缺依然毫无动静。而且这姓蔡的是个色鬼,在家无聊,就大着胆子去外边鬼混。老婆拿他无可奈何,整日在家里哭哭啼啼,钱庄本来加贷了他一年的生活用度,他早就把钱挥霍一空,所以才有二次加贷。也还亏他知道不好意思,等这笔钱也用完了,他就跑到另一个钱庄去告贷。

若是这等胡花,指望按期还,恐怕是很难了。小胡找他谈了两次,他只是说快有信儿了。小胡也只好暗自着急。

果然,期满之时,蔡家人哭丧着脸,请求延期。钱庄顾念他有后台,也不便逼得太狠。

到了第三年,蔡厚仁干脆翻脸无情了。小胡一到他家,人未落座,他就吵嚷起来:“钱,我没有。要么你们就再放我一年,要么就把我抓去见官府。”

小胡心想:“咦,你倒有理了。合计着是你有后台,我们拿你没办法?”心中这么想,也就没有好气了:“蔡大人,我倒不是拿你找别扭。欠钱还债,我们是来找你探听消息的。你要真是补缺上有难处,我们钱庄也不会不替你考虑。你要是另有用度,恐怕老让我们这么为难也不好吧!”

蔡厚仁一听“另有用度”这几个字,脸便“刷”地一下红了:“我能有什么用度,还不是一心一意奔个前程?”

小胡听了可笑:“蔡大人是不是一心一意,我可不知道。”

蔡厚仁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胡听他嗓门忽然抬高,心中就越发不快:“我是什么意思,蔡大人自己明白。”

蔡厚仁“腾”地一下站起:“我明白,我明白。我就明白我现在没钱,你们去告官府抓我吧。”

小胡也火了:“你别以为我们不敢。”

蔡厚仁一愣,嘴上却还硬:“那好,咱走着瞧,我就不信我斗不过你。”

小胡见此,也不得不硬了:“好,蔡大人,咱就官府见。”

话是这么说,不到万不得已,哪个钱庄愿意得罪这样的主顾?更何况那蔡厚仁也分明是仗了自己的后台,才敢嘴硬道“不信我斗不过你”。

心中这么想,小胡就有些后悔自己用语着急了些。黄昏时分他拉了老夏,把今天见蔡厚仁的经过都讲了一遍。老夏只是沉吟不语。等了老半天,他才说道:“小胡,你是着急了些。不过,真的是有事了,倒也不必怕事。”

老夏这是在给小胡打气儿,告诉他不必惧事。“人要一怕事儿吧,事儿就跟着你来。”几杯酒下肚后,老夏来了兴致:“嗨,小胡,我给你讲个刚发生的事儿。是讲现任广东巡抚的。”

那巡抚也真算是个“人物”。英国的舰船在珠江口岸挑衅时,他不积极备战,反倒跑到庙里求签。得到的回答是宜守不宜攻。他回去后,命令所有船只,全部调头,船尾对着江面。“若遇夷贼开火,万万不可回击。”有部下便问了:“那我们如何退敌?”巡抚捋着胡须道:“诸公不必着急,我自有退敌妙法。”

巡抚所谓的退敌妙法,无非是在船尾绑了大粪桶。他说这夷船船坚炮利,我等惹他不过。不过他只要沾着我这大粪气,管教一个一个不得好回。

结果可想而知。等到大炮一响,站在船尾的水勇一个一个丧胆失魄,忽拉拉都跌足失水,掉到了粪桶里。

小胡听到这里,抚掌大笑:“要是换了我,宁肯迎头和那洋人去撞,也不蒙受这等羞辱。”

老夏道:“这就是了。有时人一心虚,想出来的点子就很可笑。事情办砸了不说,自己还蒙受羞辱。”

小胡道:“看来羞辱都是自讨的了。”

老夏道:“那倒也未必,有些事情,想躲也躲不掉。不过,如果自己遇事不惊,总还可以避免掉一些的。不过姓蔡的这家伙也挺讨厌,要是真像他说的那样,他和上海道台有那么亲密的关系,也真不宜太难为他了。”

正说笑间,钱庄老板来了:“哎唷,大老远就见你们说说笑笑,有什么好事吧?”

老夏道:“好事倒没有,好故事倒有。”

于是老夏就又把故事讲一遍,老板也拍腿叫绝。末了,老板说:“我也给你们讲个类似的故事。这故事是讲圣旨传递的。”

原来,清朝道光、咸丰年间尚没有现代化的通讯工具,朝廷有了文件,全靠一站一站驿马传递。尤其是皇上的圣旨,必以四百里兼程的速度一站一站往下传。因为是圣旨,每站必得地方官员接了,晚间妥为保存,以防丢失。

那地方官员,知州、知府、知县,无不对圣上旨意抱着很大的兴趣。所以除了密封得严实,每到一地,必被偷偷拆开检看,看完后再放回封好。第二天交给下一程驿马继续传递。

有天晚上,有个知县打开封套,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来圣旨不见了,里边只有一张绵纸。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丢了圣旨是要犯杀头之罪的。

他慌忙找来了书办。书办倒不着急,告诉他原纸装上,依样封好。知县说:“这怎么可以,下一站会揭发的。”书办道:“大人你都知道是杀头之罪,下一位老爷又怎么会不知道?他要是报告了,追查不清,责任岂不要落在自己头上?”知县一听,连连称是,就依计而行,果然平安无事。

“那最后接旨的人可就傻了眼!”

“当官的人最会装糊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点儿本事他要练不出来,他这官儿就别想做得安生。”

小胡听了,开窍不少,便乘机把蔡厚仁的事向老板细述了一番。老板板着脸想了半天,问小胡道:“假定蔡厚仁这笔钱非还不可,你估计他还得起不?”

小胡道:“这个我倒注意到了。他老婆还有一笔嫁妆,另外蔡厚仁原来最怕他娘。他娘在时,也指定为蔡厚仁的老婆存一笔银两,说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

“乖乖,连捐班这样的大事也没有能动用这钱?”

“蔡厚仁他老婆虽然不凶,但极悭吝,一有什么事,就要和蔡寻死寻活。所以蔡厚仁惹她不起。”

“那要是蔡厚仁吃了官司呢?”老板问。

小胡略一惊诧:“这怎么可能呢?蔡厚仁口口声声说有上海道台作后盾。我正为这事犯愁。”

老板道:“我看他这样拖账,也不是个办法。况且他既然口口声声要上海道台撑腰,却从来没见过两家有什么人员来往。蔡厚仁补实缺的事也一直没有消息。所以,我在想,这姓蔡的和上海道台八成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那怎么能摸清底细呢?”

“我有办法。上海道台的门下,我也还有几个朋友。回头我修书派人去打探一下,估摸着能探出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不出所料。蔡厚仁和上海道台是隔了四代的远房表亲,两家早就没了来往。蔡厚仁也只是在他娘在的时候,隐隐听说有这门亲戚关系。自己有心去认,那道台早已是高高在上之人,哪有心思和这个不着边际的亲戚啰嗦。

小胡得了这消息,真是满心欢喜。同时对老板料事如神愈发敬佩。他跑去找到老夏:“老夏,老夏,明天就到衙门,非让这姓蔡的吃不了兜着走。”

老夏莞尔一笑:“这倒也不必。”

依老夏之见,虽说姓蔡的有些耍无赖,看他的面皮儿也没那么厚。况且当务之急是要他老婆能松口,帮忙还钱。

“所以,”老夏说,“咱只需要找衙门的兄弟帮忙,去吓唬吓唬蔡厚仁他老婆就可以了。”

于是他们就约了衙门的几个捕快,在酒店小酌一场。第二天,瞅准了蔡厚仁出了门,几个捕快带着刑具,凶神恶煞般闯进了蔡家,说要捉拿蔡厚仁。

蔡的老婆妇道人家,哪里真的见过官府中人。听说自己家里人要吃官司,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捕快要她赶快和家人商量,明天黄昏前再不还债,夫妇两人都要缉拿入狱。

这女人家一听自己也要一同受罪,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其实就是在大清,除了不得了的大罪,一人出事,一人承担,已经足够了。不过这女人见识短,也不管是非曲直,捕快这一上门,就觉着家破人亡在即了。等捕快一走,她倒在床上哭成了泪人。

蔡厚仁回来后,见屋里翻了个底朝天,老婆双眼红肿如桃李,也暗自吃惊,心想这姓胡的真跟我豁出去了。上海道台撑腰一事,可以骗骗外人,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于是也就悲悲戚戚,抱着老婆,跟着挤了几滴眼泪。

现在老婆真感觉自己和蔡厚仁是一对同命夫妻了。蔡厚仁一把把她搂进怀中,她就哭得愈发厉害。哭了半晌,脑子终于清醒了一些,就抽抽鼻子,和蔡厚仁商量起免灾办法。“咱夫妻可不能都进了大狱啊!”

蔡厚仁一听老婆有如此同甘共苦之想,心中大喜过望。老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咬咬牙,同意把蔡厚仁他娘替她私存的那笔钱拿出来,不足的部分,再从娘家带来的私房钱中抽。但是有一个条件,要蔡厚仁对他娘的灵牌发誓,再也不去胡混了。

蔡厚仁心里喜得恨不得把老婆叫娘,但他表面上还要保持一点儿面子。他往他娘的灵位前“扑通”一跪,“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等站起来时,额前马上就是三个青包。老婆冲着这三个青包,觉得这蔡厚仁还算有救,也就不再多计较什么了。这桩事是处理干净了,不过胡雪岩却觉着不是那么痛快。他心里隐隐觉得,自己还是做得绝了点儿。回过头细想,只怪自己一开始不够细心。要是能多了解蔡的为人,也不至于那么信任地放了款。若是一开始就看准了,以后就不会有大曲折,也不至于非要逼人于危急之中了。这么一想,就品味出眼光的重要性来。自己要是像老板那样料事如神,也就不用非要在事后费尽心思,无可奈何了。况且这姓蔡的就算是赖了点儿,无非也是想混个好前程。自己要处在那个位置,被人逼成那样,滋味也不会好受的。为人,看来还是要留有余地。

但随后发生的意想不到的一件事,着实让胡雪岩暗自高兴了一阵。

有天晚上看店,其他几个伙计,横七竖八地睡在地上。胡雪岩因为年纪稍小,就睡在了柜台上。

半夜,胡雪岩朦朦胧胧觉着有响动,“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起来后不见有什么异常。胡雪岩直觉不对,就下了柜台推醒了老夏。

等众人点了灯,发现柜角下有一人,已经僵卧不起。那人睁开眼时,连呼饶命。众人见他也没偷着东西,便齐喝:“说清怎么回事就放你走。”

那人哆哆嗦嗦道:“我,我进门看见一个金面神,睡,睡在柜台上。”

众人以为他满嘴胡言,就追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该死,我家里太穷,我想来……”

众人见他确实短褂短衣,破破烂烂,而且也没捞着什么,就放他走了。

那人走到门口,又回头对着柜台磕了个响头。有伙计问:“喂,你小子,干什么?”

那人道:“今天我遇见金面神了,也算是我的福气。”

第二天,大家窃窃私语,都觉着小胡这小子有些不对头。因为晚上只有他睡在柜台上。

胡雪岩心中自然高兴。他在想,莫非是真神显灵了?我胡雪岩有福了?

毕竟年龄还小,就这样飘飘然了几日,事情也就渐渐淡忘了。只是那每日例行的辛苦差事,找人求人,仍要无休无止地做下去。小胡也渐渐在这差事中找到了乐趣,觉着这儿每一个人都亲切。

第二章 从末路到中兴

胡雪岩因为头脑灵活,善于经营,不到三年时间就从钱庄学徒做到了档手。无心插柳地帮助了两位落魄之人——王有龄和蒋营官,使他从穷途末路平步青云。更重要的是,胡雪岩在这两件事中悟出来日后成就其巅峰事业的道理——先做关系,后做生意。

——作者题注

援手王蒋引末路

太平天国起事北上之时,胡雪岩已经有了家室。清苦的日子过惯了,倒也没觉着家中用度有何吃紧。小夫妻二人夫唱妇随,每天的日子滋滋润润地溜过。

胡雪岩有一日闲逛,遇到了一个叫王有龄的人。王有龄祖籍福州,父亲在杭州客死。因为没有钱送回老家,只好就在此地择了块风水好地葬了。王有龄没了父亲的官俸,家中的日子也就日渐窘迫。闲下没事,他也常到西湖边逛逛。

胡雪岩见他眉宇间透着亮光,分明一副官相,身上的褂子却打上了补丁,所以也摸不透他身份。

王有龄倒还明白胡雪岩是干什么的。只是这钱庄向来都是向着有钱有势的人开的。借钱之先,跑街的都要拐弯抹角,先把你祖宗八辈、左邻右舍问个清楚。至于你家中有何贵重物品,能否置当贷款,即便碍着面子,不便直问,跑街的也自有他的一套办法,套出个八九不离十来。所以这跑街的最爱下酒馆,上茶馆。这种地方,花钱不多,却可以一坐一整天没人赶。聊天的、算命的、下棋的,各色人等都有。人一多嘴就杂,只要用心总可以听到想听的东西。

不过王有龄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客处他乡,无亲无靠,想去告贷几个银子,恐怕也未必会有钱庄信得过他。当铺倒可以去,但是那地方太黑,况且家中值钱的东西也已经当了不少出去。

胡雪岩见了王有龄总是笑嘻嘻地,有意和他套近乎。王有龄却总是淡淡的,懒懒的。开头胡雪岩以为他是摆架子,假清高,就有些不以为然。见面多了,又觉得不像,倒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有一天胡雪岩又见着了王有龄,就叫道:“王有龄,今天我请客,喝一壶去。”

王有龄道:“不敢当,不敢当。”

胡雪岩道:“这有什么,反正也不是我请客,自有人出钱。喏,这是我刚才三盘棋战来的。”

一再邀请,王有龄就只好跟了去。酒过三巡,胡雪岩道:“王有龄,我心里倒有个疙瘩。我看你也不像个平庸之人,何以天天无所事事,不去做点儿什么?”

王有龄道:“我能做点儿什么?做点儿什么不要点儿本钱?”

胡雪岩一听倒觉着不以为然,心想:“干什么不是一步一步来的,你莫不是想一口就吃个大胖子?”口中却道:“本钱也不在大,有你这一副好身材就可以了。”

王有龄心想:“看来你胡雪岩倒实在。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么想着,就想把自己的想法讲了。不讲吧,胡雪岩也不会明白。于是他就说:“那倒不一定,有些事还是得花大本钱。”

胡雪岩道:“比如什么样的事呢?”

王有龄道:“比如捐官补缺,本钱不够,凭你有什么好想法也没用。”

胡雪岩笑了:“这个我倒明白。有些捐官的人舍不得花钱,又不能不花钱。一百两银子能办的事,他只支出五十两,结果事也没办成,花出去的钱也收不回来了。”

王有龄也笑了:“看来你还真明白。你一定知道范蠡的一个故事了?”

胡雪岩皱皱眉头,惭愧地说:“我上学不多,谁是范蠡,我倒真还不明白。”

“就是那个称作‘陶朱公’的。”

“嗯,这个我倒还听过。什么故事呢?”

王有龄于是就给他讲了陶朱公和他大儿子的故事。

那范蠡扶助越王勾践灭吴后,就跑去找他的好朋友文种,劝文种和他一起离开越国,前去北方共同重操旧业。

原来文种曾在宛郡作过小县令,慕范蠡美名,三次前往。两人一见,相谈甚欢。文种干脆连县令也不做了,陪着范蠡一同前往吴越楚交界地带,从事边境之间的贸易交换,所获甚丰。后来勾践上台,慧眼识才,就拜了二人为相,共同重振越国实力,平了吴国,解了亡国之恨。

但在范蠡看来,这勾践只可共苦,不可同甘。所以应明智行事,早日逃走。文种不听,范蠡只好一个人逃到齐地,定居于陶,重操旧业,成为倾国首富。人称陶朱公。

故事就发生在陶朱公的儿子身上。

陶朱公有三个儿子。二儿子在楚国杀了人,被捕入狱,要处极刑。楚国的宰相庄生是陶朱公的好友。陶朱公就派三儿子带了千金,前去说情营救。

这时大儿子在家里不干了。他觉得父亲这是瞧不起他。家中出此大事,理当是大儿子出面办理。于是他就去向他娘诉说心中的不快。

他娘也觉着这大儿子说得有道理,就去劝范蠡改变主意。范蠡不允。这大儿子犯了倔,以死相威胁。范蠡就没再说什么,派了大儿子去楚国。

大儿子走后,范蠡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吾二子必死无疑矣!”

这等丧气话,怎么能随便说呢?范蠡这么说却自有其道理。

大儿子到了楚国后,见了宰相庄生。那宰相念起范蠡英名和昔日交情,就许诺办理这件事。他对范蠡的大儿子说:“知道了,请你马上离开楚国,你弟随后就可以出狱回家。”

这大儿子听这宰相说得那么轻巧,心里犯嘀咕,心想:“死罪轻易就能免了?要是轻易就能免了,这罪肯定不重。这千金未免花得太过不值。”

有了这层想法,他就另外又买通了一个狱卒,告诉他自己在一个旅店二楼,有什么消息,随时来通知他。

那楚国的宰相庄生让范蠡的大儿子马上离开楚国也有自己的考虑。他不希望让人知道自己收受了重礼。一等范蠡的大儿子离开,他就上朝对楚王道:“臣昨晚观察星象,发觉昴星云集,此乃不祥之兆,还望大王能大赦冲灾。”

楚王对这位重臣言听计从,于是道:“爱卿忧国甚深,既能体察至此,我这就宣布大赦。”

大赦令还没传出,狱卒就跑去告诉了范蠡的大儿子。大儿子一听,心想:“这宰相太不地道,这等重要的事你还能不知道?明摆着是想白白捞我一把嘛。”

这么一想他心中不是滋味,“蹬蹬蹬”又跑回宰相家,对宰相道:“我为救我二弟而来,现在楚王已经大赦了,我这里来给您道个别就回家。”

那庄生是个何等聪明的人,听了这话明白他有想法,就告诉他:“黄金千镒还在那里,你就带回去吧。”

换一个人,明摆着是为办事而带的钱,既已送出,就绝不能收回。那陶朱公的大儿子不然,他来就是为了讨回这千镒黄金,所以也就不客气地拿走了。心里还暗自庆幸呢。

他这么一做,庄生可真不是滋味了,觉得好像被别人耍了似的。就入朝见了楚王,说:“臣前两天讲到星象显凶,大王您说要以行德事免凶。臣退朝后听到处都在盛传,陶朱公的儿子也杀了人囚禁在监,他们家里人带了很多金子,贿赂大王左右。大王实行大赦,人们说不是为了楚国,而是因为陶朱公用了钱。”

楚王听了大怒,于是派人杀了陶朱公的儿子,到了第二天才宣布大赦。

胡雪岩听到这里,笑起来:“这大儿子只好拖着他弟弟的尸首回家了?”

王有龄道:“这就是做人不地道的坏处了。”

“陶朱公怎么会知道自己儿子是这种德性呢?”

“陶朱公一向料事如神。他知道大儿子是跟了自己创业的人,知道积财的艰辛,这本身倒不是什么坏事。不过这等事上,过于怜惜财宝就办不成功。”

“他怎么又知道他三儿子办起来要妥当些呢?”

“这老三是他的小儿子,从小娇生惯养,整日在游乐场中混,挥霍起钱来眼都不眨。”

“我也听说过好多捐班之人,事到中途撒手,没有下文了。”

胡雪岩心想,你的意思是自己也去捐个班。半大不小的年纪,放着功名正途不走,未免让人有些想法。于是就问:“你觉得捐班不错?”

王有龄沉吟了许久,不知该不该告诉实情。闷着头喝了半晌酒,才狠一狠心,仰了仰头:“小胡,实不相瞒,先父在时,已经替我捐过一个‘盐大使’。”

胡雪岩愣了一下,见王有龄不像在打诳语,也正色道:“哎唷,失敬,失敬,我该叫你王大人才是。”

王有龄脸一红:“小胡,别奚落我了,我现在这个样子……”

胡雪岩道:“那你怎么不去打点一下,补个实缺?”

王有龄长叹了一口气:“唉,我现在这处境,到哪里去,也不会有人给我放款。”

胡雪岩心想也是,一个异乡人,举目无亲,两手空空,就是我,也不会放心放款给你的。不过补了缺的“盐大使”,一转眼就有可能捞个小“知县”,这么好的差使放着不用,也未免可惜。

王有龄见胡雪岩没了下文,自己心中也略略失悔告诉他太多。这样不免让人轻看了自己。

两人就这样各想各事,慢慢地呷着酒,夹几根空心菜下酒。渐渐地天色黑了下来。

胡雪岩忽然抬头问道:“打点,补实缺,连同来回盘缠,满打满算,要多少钱呢?”

王有龄沉吟了片刻,方道:“五百两吧!”

余下的时间,两人再也没说什么。直到出了酒馆,分手之时,胡雪岩才说道:“王有龄,明日下午,你一准在这里等我,我有话对你说。”

王有龄心想,反正明日也是没事,来就来吧。

第二日下午,王有龄早早地来了,左等右等,仍不见胡雪岩。他只好给酒馆的伙计留了话,自己出去,看别人下棋。

王有龄把脖子都看酸了,回到酒馆时,仍然不见胡雪岩来。

天色眼看着要黑下来了,王有龄早就潦倒得没了在外边饭馆小阔一把的钱。回去吧,又怕失约。正犹豫间,胡雪岩拎了个小包,匆匆忙忙赶过来了。他一把扯着王有龄,到酒馆角落里坐定。

“小胡,你找我有什么事?”

胡雪岩打开蓝布包,抽出一叠东西来,递给王有龄:“喏,这是你做官的本钱,总共五百两,可以在京城票号兑现。另外还有—些碎银。”

王有龄一愣:“你哪来的这么多钱?”

胡雪岩道:“你放心用吧,反正不是偷的,也绝不会是抢的。”

王有龄终于忍不住了,拉着胡雪岩的手道:“小胡,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胡雪岩道:“把银票收好了。王有龄,我也是看你虎落平阳,英雄末路,不像是一个没出息的人,所以一直想帮你一把才是!”

王有龄“唉”了一声,两行热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两个人要了酒菜,慢慢地喝着。胡雪岩规劝王有龄及早动身,趁年节前赶到。这种时节去,若是侥幸,年后就能捞上个差使。

王有龄道:“雪岩,我这该到你府上拜访一下才是。”

胡雪岩笑道:“你就省了吧,早去早回,等你拜了官位,再用八抬大轿来接我也不迟。”

王有龄北上之时,太平天国军队已经克武昌、下九江,直取金陵。一时举国上下为之震惊。清廷慌忙调度了向荣率满汉大军,从南北两面夹击金陵,力图制太平天国于金陵以西。

双方都很清楚,江南乃膏腴之地,谁占住了这块地盘,谁的粮饷财力就不用发愁。所以太平军并没有放弃努力,不断派出军队向苏杭一带进逼。一时间清军纷纷运动,在浙西、太湖平原间筑起了一道道封锁路线。

杭州城内也不断有陌生的军队在调度。除了原有的旗兵,各地都在尝试着举办乡练。

由于曾国藩操办团练有方,圣上下旨,命他原地收买人马,就地操练。不断有新操练过的湘军开入长沙、武汉、九江一线。不久,左宗棠奉命率湘军一部,在南昌、上饶一带活动。这就奠定了湘军入浙之格局。不过,暂时还不必全部用到湘军。因为圣上对向荣所率的江南江北大营还充满信心。他还是有些顾忌汉人势力,须要等到南北大营被太平军捅得稀里哗啦之时,圣上才能痛下决心,彻底信任汉人操练的军队。不过这已是几年后的事了。

王有龄能幸运地得到胡雪岩的资助,也是事出有因的。

原来,胡雪岩做跑街已经十余年。而跑街的行当不好做,这点我们在前边已经讲了。不过这行当结识人。要说做事,本来就是结识人。干巴巴的事情本身,有什么好做的?人缘熟了,人的关系处理好了,事情也自然好做了。

出于这一层考虑,能有十余年的跑街经验,也算是钱庄里的老牌伙计了。胡雪岩脾气好,对于这等琐碎事情,做上十余年,一点儿也不觉着枯燥。钱庄老板看中了胡雪岩的经验和耐性,就升他做了档手。

王有龄遇到胡雪岩之时,刚好赶上胡雪岩升迁。升迁之时,办理移交。老档手把店内他所管辖的账目一一清对,新档手也一一核实。两相核明无误,手续也就办成。也合该这王有龄运气来了,胡雪岩刚好发现一笔呆账,欠账的人是一个老营官。那营官武夫脾气,店里别的人屡次催要都不得,店里已经把它看作是死账了。可是他独和胡雪岩谈得来。当然,或许也是胡雪岩既能来软,也能吃硬的缘故。胡雪岩听说那营官退职之时,很是阔了一把,就上门催要这笔债款。那营官话也说得漂亮:“别人谁来,我都不给;唯独你胡雪岩来了,我才给。”胡雪岩自然是十分受用。回过头想了想,就想到了王有龄。于是就把这笔钱转给了王有龄。按时人的说法,胡雪岩对王有龄说的是:“吾尝读相人书,君骨法当大贵,吾为东君收某五百金在此,请以速去,速入都图之。”

反正是在交接手续之时,况且也是因为胡雪岩的能耐才收回来的,胡雪岩觉着自己做得并不算过分。他就让王有龄打了借契,记入账中。

钱庄老板每隔一段时间是要检视存贷的。见到这么大一笔账,胡雪岩没有和他商量就借了出去,心里老大不高兴。他寻思半天,把胡雪岩叫了来:“小胡,对这个人的家底有了解吗?”

胡雪岩道:“这人家里一般。”

“他有能力按期还清吗?”

从处境看,当然没有这个能力。胡雪岩没了托辞。总不能说,我就看这个人有出息,靠得住吧?

不过新升的档手,老板也不便太多责难。事情是不过问了,老板却总觉着胡雪岩办事太冒失了点儿,怀疑自己是否用错了人。

胡雪岩见事情过去了,也就没有特别挂在心上。

有一天来了一位姓蒋的营官,说是湘军。托了杭州旗营的账房支使约胡雪岩出去。胡雪岩听说湘军已经打到了浙江,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

“这么说,太平军要兵临杭州城下了?”

蒋营官道:“那倒还很远,不过我们已经开到了江西、浙江交界地带。”

“你估计这次要打上几年?”

蒋营官道:“这却不好说了。要是按我们湘军的打法,不出五年。要是还是这帮贪生怕死的烂污兵在打,十年也未必够。”

胡雪岩在盘算,这仗要十数年打下去,钱庄的生意要往外扩张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这么想着,就问了:“依老兄的想法,这仗一打起来,搞我们这一行当的,受影响会有多大?”

那蒋营官十分老成,想了半天,慢吞吞地说:“这得看你怎么做了。”

“你的意思是有好的方面,也有坏的方面?”

“是这意思。要说你们开钱庄的,最怕的是什么?”

胡雪岩道:“最怕的就是市面不靖,钱收不回来。”

“要是从这一面考虑,这一打仗,对你们自然不利。”

胡雪岩道:“那有利的一面呢?”

蒋营官压低声音:“胡兄,你只考虑到钱庄怕不靖,你有没有考虑有钱的人更怕市面不靖呢?”

胡雪岩稍稍有些困惑:“那和钱庄生意好坏怎么联系起来呢?”

蒋营官诡秘地一笑:“这就要靠你们动脑筋了。依胡兄这般聪明的脑筋,决计不会想不到的。”

胡雪岩绞了半天脑汁,忽然拍了拍额头:“咳,老兄,你的意思是说,钱庄替有钱人做后盾?”

蒋营官拍桌道:“着,胡兄。你想想,哪一个有钱人不想让自己的钱平平安安的?你要能做到这一点,战事一起,这兵荒马乱,舍了他不要利息,他也会把钱往你这里抬。”

胡雪岩也激动起来:“老兄,真有你的,来,干杯。”

其实那蒋营官也是走南闯北,听别人议论得多了,自然而然有这想法了。这番营官来,事实上另有目的。账房支使约胡雪岩出来时,胡雪岩已经知道。

原来这蒋营官得了湘军秘传。那湘军招募兵勇时,只招农村来的,每人每月二两饷银,打一胜仗,加赏五两;每杀一敌,加赏十两;若战场阵亡,五十两厚敛,除发放家属二百两抚银外,还保证永远养育家属。有此重赏,湘军个个奋勇杀敌,成了一支横扫东西的劲军。

这蒋营官本来在湘军干得好好的,因为左宗棠入江西,就把他们这支部队调到了浙西、赣东战场。他指挥部下打仗,从来都是不惜银两重赏,所以部下个个踊跃赴敌。

不巧陈秀成军西征,把左宗棠军围困在赣西。军中饷银一时无以为继。刚好蒋营官和杭州旗营的账房支使是拜把兄弟,就约了胡雪岩来,想先转借一下饷银。

“你要多少?”胡雪岩问。

“四千两。”

“四千?”一听这数目,胡雪岩登时给难住了。

首先是数额较大。钱庄的规矩,超过一千两的,必须和老板合计。也真不巧,老板去了上海,需要十天后才回来。

“能不能少一些?”胡雪岩问道。

蒋营官见胡雪岩有些为难,就直告他说:“胡兄,我们湘军打仗,一个在严,怯阵逃跑者杀无赦;一个在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军饷不继,必影响士气。与其济与杯水,倒还不如没有。”

这倒也合了胡雪岩的思路。前一段和王有龄聊天,讲的不也是这个意思吗?胡雪岩也听过一位知名的老中医讲,他能给人以神医的印象,经验无非有二:一曰准,症状要看准;二曰狠,下药要够分量,保证一次根治彻底。老中医还说,“有些中医,不能说他医术不高,但是他心里边打了拐,算计的是:每一次我少给你一些,让你病情有好转,就是不能根治,下一次你还得来我这里。这样的作为,先在医德上就欠了一筹。加上人生病这东西,一次要不根除,拖的时间久了,免不了有别的疾患挤进来。这样陈陈相因,真是害人不浅。”

看来做什么事都是这道理。想到这里,胡雪岩道:“老兄,我理解你的意思。不过你也明白,这么大的事我做起来也很为难。容我好好想一想。”

三个人闷坐了半天,胡雪岩终于下定了决心:“老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充分理解你的心情。咱们这样吧,二五折一,我把利息放高些,一厘八。”

一般的贷款,找尖了也就是一厘五,决计没有一厘八之说。胡雪岩心想,我这跟高利贷似的,你行了,给店里捞个好处;不行,我也省了麻烦。

不承想蒋营官接口道:“胡兄,二厘一,准定五月内还清。多出的就归胡兄了。”

胡雪岩没想到他这么痛快,自己禁不住也就受了感染:“好,准定这个数。利息全归钱庄,我胡某一个子儿也不捞。”

放款出去,胡雪岩觉得自己给店里做了一件好事。所以等钱庄老板一回来,就兴冲冲地去找他,要把这事的经过好好讲一讲。

老板的反应却大大出乎胡雪岩的意料。他没料到胡雪岩的胆量越来越大,这样大的一桩款子,说放出去就放出去了,没有商量,也根本不考虑对方是一个武夫。这种人冲锋陷阵没问题,讲起信义来也没问题,只是这兵荒马乱,谁能料着自己不会遇到三长两短?这样的款子有上三五笔搭进去,一旦泡了汤,钱庄还指靠什么支撑?

他又想到胡雪岩悄没声息地放款给王有龄,既不问他有何家产作保,也不问他有何朋友作维系。看来这小胡留不得,要让他再留上年儿半载,我这店老板给人做伙计都没人要了。

这么想着,就没有什么可缓冲的了。他把店里其他几处的几个老档手召了来,把情况向他们讲清了,走人,走人,你胡雪岩马上走人。

胡雪岩听钱庄老板条分缕析地给大家讲几桩款子的风险毛病,自己就补充了一句道:“我原来以为这是咱们钱庄扩充生意的好路子呢。”

墙角有另一个挡手“嗤”了一声,不屑地讲了声:“小小年纪,还没学会爬,就想走了?”

胡雪岩没再争辩,也许自己真的给钱庄带来了风险,好男儿,自己做事自己当。

就这么一不小心,胡雪岩离开了他待了十几年的钱庄。

投桃收李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跟做梦似的。

胡雪岩离开了钱庄,靠了自己的一点儿积蓄,一时生活还能维持下去。

不过新升了档手,一转眼就又被换掉了,这事在钱业同行中可真是一个大新闻。大家都说胡雪岩也太胆大了些,要不是换得早,恐怕整个钱庄都要被他毁了。

有了这个不好的名声在,就没有钱庄再愿意雇胡雪岩了。

胡雪岩在钱庄时十分规矩,从来没有过拆烂污的念头。放贷出去,也从没有自己掺水分。既然没有外快,家里的日子也就一天一天困顿下来。

回头讲那蒋营官。

因为有四千两的饷银,军中士气一下子鼓了起来。遇到太平军的营寨,个个都跟见了仇敌似的,不顾一切地往里冲。这样连下了几个营寨。蒋营官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部队踩到了太平军的金窝里。

原来太平军做了灭清建国的准备,就不断把从广东起事起,沿途搜罗来的金银财宝分散地隐匿于浙赣交界的大山地区,派了几支小股部队,一方面守边瞭望,一方面守卫财宝。太平军原以为这一带山路崎岖,地广人稀,绝对没有人会注意。然而,蒋营官带的湘军应当时的浙江巡抚黄宗汉的请求,由左宗棠从江西分出一拨来探视情况,无意中发现这大山中还有小股太平军,就擅作主张,灭了几股。

这样一来,这股小部队肥了。二十余万两的白银,一下子落到了蒋营官他们手里。蒋营官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为人最忌一个“贪”字。他召集手下把情况讲明了,根据职守功绩,人人都分了该得的一份儿。

但是去往湖北的路途,正是太平军与湘军僵持的战场。虽然得了一大份财富,却没有人敢出面往回押运,也没有别的门道往回汇兑。

蒋营官讲话了:“我有一个想法,兄弟们要是信得过我,就交由我妥为保管。”

蒋营官挑了几名精壮军人,以护送军中秘档的名义,逃过了一道道检查,顺利地把十几万暂时用不了的白银运进了杭州城。

他径直去了胡雪岩所在的钱庄。钱庄老板没想到事隔四个月,借期未满,蒋营官就把钱连本带息,一毫不差地返还。蒋营官要见胡雪岩,老板为难了,只好推说胡雪岩病了,已经半个多月没来。蒋营官留了下榻旅馆的地址嘱咐老板,见着了胡雪岩,一定要他来见一面。

钱庄老板没见着胡雪岩,蒋营官倒先见着了。

蒋营官闲下无事,便携了几个兄弟,雇了一只小船,在湖上慢慢漂游。一抬眼,隐隐看见一个瘦长的身影。“嘿,胡雪岩!”蒋营官扯了嗓门叫起来。

这人正是胡雪岩。一连几月没找到差使,他急得团团打转。人突然瘦了许多,也老成了许多。眼看内人要生孩子了,胡雪岩遵了母命,前来寺院敬上一香。

因为心里有事,胡雪岩显得有些恍恍惚惚。他隐约听到有人叫了一声,不过那声音不甚熟悉。茫茫然四周扫了一眼,岸上人来人往,水上游船如织,不像有什么特别。

那蒋营官见胡雪岩回了头,就起劲儿地打手势,还以为胡雪岩见着了。等胡雪岩一扭头又往前走,蒋营官急了,命手下兄弟帮着船夫,一桨快似一桨地往岸边追来。

胡雪岩刚上完香,转身出门时,蒋营官几人笑盈盈地拦住了他。

“胡雪岩,你病了?”

胡雪岩眼圈一红:“没有。”

蒋营官道:“走,走,咱们找个馆子坐下慢慢说。”

等胡雪岩把蒋营官走后,钱庄里发生的变故讲完,蒋营官恨恨地擂了一下桌子:“胡兄,是我害了你!”

沉默片刻,蒋营官道:“胡兄,你有什么打算?”

胡雪岩道:“这里如果真是由我胡某做坏了几笔,我也只好他乡另谋生路了。好在我家上辈子也是这么闯荡出来的。”

蒋营官略一思量,鼓劲儿道:“胡兄,我上次和你初打交道,以你的行事看,恐怕绝不愿意做一个池中之物。”

胡雪岩道:“多谢蒋老兄夸赞。”

蒋营官道:“这倒不是我的溢美之词。实话说吧,这件事上,你胡雪岩绝对没有做错。不是因为我有甜头在里边,也不是因为我没有坏了你的信用。”蒋营官顿了一下,呷了一口酒,接着说道:“而是因为你,胡兄,你的思路和行事绝非循规蹈矩的一般人所能比的。你能想人所未想,察人所未察,行人所未行。你在这里处处不顺手,无非是这帮人理解不了你的思路和手腕。你既然受制于人下,不免投鼠忌器,感到碍手碍脚。依我看,只能让你独当一面,你才能从心所欲,做出一番事业。”

胡雪岩听着蒋营官的分析,心里不知哪里的神经痒痒的,感到甚是舒坦。他想理出个所以然,一时又找不出头绪。一想到自己两手空空,不由得叹了口气:“没有不要钱的饭可吃呀!”

蒋营官“咦”了一声:“胡兄,像你这样的人,也还担心这些?”

“人总要有根据才能做事吧?”

“根据?胡兄,上一次的谈话就是根据,你做事的手腕能力就是根据。我问你,胡兄,要是你来开钱庄,需要多少本钱?”

“我来开钱庄?”胡雪岩觉着自己耳朵听错了。

“对。就假定我的一个朋友要开吧。依你的经验,估个数!”

“这要看周转范围有多大了。小了看,只在这杭州城内周转,三万两银子也就打住了。”

“再大些呢?”

“初开始起店,有五万两也就够了。”

“好,胡兄,我请你代为打理十万两银子……”

“十万?”

蒋营官道:“嘘!低声。胡兄,我这是看你依靠得住,就把实话告诉你。相信你能替我守住秘密。”

这么大笔的银两,虽然是从敌营搜罗过来的,要是官府知道了,怎么也要充了公。不过蒋营官理解大家伙儿的心思,兄弟们出来卖命,谁不是为了讨个活路?再说回来了一介莽夫,不知书,不谙商,做官无门,发财无路,一朝战死疆场,谁来体恤亲属?靠官府?能靠得住吗?所以这么一笔外财,勉强还能充个定心的丸药。

“胡兄,上一次咱们聊到了钱庄生意,你问这兵荒马乱的,钱庄没了市面保证怎么办。我说要看你怎么看了。当时你一开口回答,我就觉着你果然有头脑。我这事,你明知有风险,还是办了,让我也领教了你的手腕和信义。人嘛,靠个什么?不就是靠个信用?这样吧,就照上一次说的,我这钱借了你,不要利息,五年为期。五年后,我们兄弟谁来取,就给谁的那份。”

胡雪岩道:“蒋老弟,承蒙你看得起,我胡雪岩也就不再客气了。你们这笔钱,期限由你定,利息跟着市面走。每位兄弟一折……”

蒋营官连连摆手:“不、不、不,回头我给你个单子,每个兄弟谁该多少,上边都写得清楚,存折就不必要了。我保证没有哪个兄弟敢冒领。”

胡雪岩道:“有你这话,我也就放心了。不过,折还是立上,你们要是带着不方便,我这里替你们保存。每年一结,第二年连本带息,作本翻息。”

蒋营官道:“这样也好,兄弟们的事,就拜托胡兄了。”

这掉下来的好事,真需要费神斟酌。首先是缺人手。胡雪岩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把老夏先挖过来,然后由老夏出面,又从其他几个钱庄挖来了几个有经验的跑街。

等到万事俱备,就又请了胡都统来为开业揭新。其他几个钱庄的老板早就听说胡雪岩有这奇境般的经历,也都改变了态度,表示开业之日,一定多多堆银,为他装点门面。

钱庄起名“阜康”。日后,这小小钱庄一跃而成为江南第一大号,与山西的票号分庭抗礼,隔江对峙,形成了北票南庄的格局,并且主宰了江南金融市面。1883年,当“阜康”盛极而衰时,引起了中日近代史上不小的金融风波。这一切成就,正应了蒋营官的看法:胡雪岩非池中物,必得独当一面,方能舒展飘逸,做出一番世人皆为之瞠目的成就。

王有龄衣锦归来

胡雪岩门面开张之日,王有龄也已经尽舒胸臆,衣锦归来了。

王有龄迤逦北上,在仓州遇到了江苏学政何桂清。何桂清是军机大臣穆彰阿一门的弟子,年少得意。早先,何桂清也曾客居云南,家贫。王有龄父亲见他年少俊逸,口齿伶俐,就起了爱才之心,命他与王有龄同窗共读。后来两家各奔西东,断了音信,不承想异地相逢。相见之后,交谈甚欢。

得了何桂清的帮助,王有龄一扫晦气,一路关节打得通顺。正好赶上何桂清的同门黄宗汉在浙江做巡抚,何桂清便修书一封,叙起旧情和新恩。王有龄有此大帽托庇,顺顺当当地当上了海运使,旋又发派湖州知县,代理知府。

念及胡雪岩的旧恩,王有龄极力在各方面给胡雪岩提供方便。初在海运使时,即委胡以僚属,一切唯命是从。后浙抚保王有龄为粮台、积功保知府,旋补杭州府,升道员,陈臬开藩。不出几年,王有龄就已经放为浙江巡抚。

王有龄升为浙抚时,胡雪岩已经替自己捐了官,于是王有龄就委任他接管粮台。胡雪岩的本领,正是嫌少不嫌多。有了这么好的差使在手,胡雪岩如鱼得水,无往而不利,逐渐奠定了他在杭州发展的基础。

王有龄发迹甚快,从捐班到升为巡抚,到最后太平军攻陷杭州,王有龄自裁身死,这前前后后,总共也不过十年时间。王有龄能这么快地升迁,得益于胡雪岩的甚多。先是胡赠五百金,给了他摆脱潦倒,走上仕途的机会;随后有了胡雪岩的“阜康”钱庄作后盾,上下打点,也使得各方人言,尽附于王有龄。

当然,胡雪岩之得益于王有龄的也甚多。有了王有龄的庇护,胡雪岩事事能够占先机,处处处于主动。胡雪岩深谙官场人心,王有龄也深知商场对他的利害。两相配合如鱼得水。

献计何桂清

有了自己的钱庄,胡雪岩觉着做事的感觉大不一样。

他生性就是个漫天撒网的人。遇到英雄好汉,一时潦倒这种事,他总是忍不住想帮上一把。原来在别人手下,替别人兼差,就没有这份自由。

做了江苏学政的何桂清意犹未尽,总想在仕途上有个大发展。就派人急招了王有龄。王有龄匆匆忙忙赶了去,何桂清将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地讲了。因为王有龄是自己人,口又紧,又有恩于他,所以何桂清用不着担心会走漏了风声。

不过,何桂清的目的是让王有龄帮忙出个主意,王有龄的脾性却让他稍稍有些失望。因为王有龄为人拘谨,做事一板一眼有条理,是个官声不错的好官。但是在场面上,他从来都没感到能掌握自如。对于人心里的弯弯绕绕,他也看得不甚通透。

好在王有龄有个好处,就是对世故人情之事并不反感。自己看不透没关系,有人看得透。这个人就是胡雪岩。

胡雪岩念书不多。从做学生子起,就是在跟人打交道。而且做跑街的那两年,全是跟一帮热衷于功名仕途的人混在一起。哪一位官老爷什么脾性,怎么样才能投其所好,这帮人每天扎堆在一起,琢磨的也就是这个。

能有什么事让王有龄专程去给他何桂清出主意?王有龄不明白,胡雪岩明白。回来后王有龄把胡雪岩叫去,细谈了两个时辰。胡雪岩见王有龄不解,就笑了:“雪轩(王有龄字雪轩),这事就委托给兄弟我来处理了。不过你得修书一封,把你我的关系略略介绍一番。”

等王有龄写好了书信,胡雪岩拿了回店,让老夏打了张一万两的银票,一并封好了。上海办完事后,雇了个小划子,咿咿呀呀地摇到了苏州。

王有龄在信中对胡雪岩的能力大大吹捧了一番,何桂清也早知胡雪岩囊助王有龄一事。两个相见,交谈甚洽。寒暄之后,何桂清对胡雪岩道:“我不久就可能要放仓州侍郎了。”

胡雪岩忙起身道:“恭喜,恭喜!”

仓州侍郎是管理南北漕运的总管,因为这关系着京城的天粮正供,所以位置一向特殊。历来任仓州侍郎之后,必委以方面要职。

“不过我现在还有几个麻烦,”何桂清对胡雪岩道,“雪轩兄对你处事推崇备至,我也早已略知一二。你和雪轩的关系,雪轩和我的关系,大家都很明白,有什么事我就直说了。”

胡雪岩道:“何大人,只要我能帮到的,你尽管说。”

“这两年漕运不正常,雪轩北上那年,还因为漕运,逼出了一条人命。”

原来,何桂清的同年黄宗汉任浙抚时,和管漕运的藩司麟桂不和,就故意刁难藩司。

江南粮食,自隋代以来,就成了供应京城的重点,所以隋炀帝才不惜本钱修了条大运河。大运河初开通时,着实红火了一阵。但是年代久了,免不了有破损,影响正常的粮食供应。历代皇帝,都费了不少心思整治运河。

清中期以来,河道更是破败不堪。所以每年的粮米北运,都要提前做准备,动员沿途民工开挖运河。开沟挖泥的工程十分浩大,免不了就有耽误的时候,历任的官员都明白这一点,一向包涵就是了。

不承想黄宗汉对藩司有了意见,就使了两面手法。他把藩司叫了去,和颜悦色地询问漕运情况。藩司自然如实讲了,说恐怕要耽误三五个月。

当时黄宗汉没说什么,回头却上了道密札,竟谎诉藩司官风不正,任人唯亲,致使上下沆瀣一气,积弊难改,不能按时完成漕运。

朝廷得了地方大员的控状,自然下旨严办。但考虑到尚属积弊,责令该藩司将功补过,今年务必如期完成漕运,以表悔过之意,否则必严惩不贷。

这札是九月底上去的,下旨也就是在十月半以后。藩司接了这么一道密旨,真若五雷灌顶,情知巡抚没安好心。因为按往年的情况看,一般漕运完成都要拖到来年五六月份。现在离年底只有两月有余,要想完成七八个月的任务,真是痴人说梦。假如这巡抚是好心为了公事,只需早早催促就是。起码密札早上半年,也显其公心。不早不晚,偏偏留下短短两个多月,这就分明是给小鞋穿了。

那藩司一怒之下,要找巡抚讲理。手书了上去,却回称巡抚生病,不能接客。一连几月,都是如此。那藩司又羞又恼,一气之下,竟想不开,吞烟自尽了。

何桂清担心,这种事如果在他任内出现,对他的官声影响不好,这是一层。另有一层,南粮北运,虽说积弊已久,若陈陈相因,总显不出何桂清办事的作风来。可是要想兴利除弊,这兴除的法子还一时拿不出来。

胡雪岩听他分析了这么多,也觉着这何桂清倒真是想有番作为。不过路道不熟,从何做起,是个难题。胡雪岩只好说道:“何大人,远的我不太明白,不过浙江这一面,有雪轩兄在海运使,这全省的漕米每年一粒也不会少。”

“时间上呢?”

“现在眼看着漕米漕运,可能性已经不大,每年摊在整修运河上的钱,起码也有六十万。这还只是浙江境内的。何况,投进去了银两,也未见得效果会好。前边历任官员都对这事一筹莫展。依我之见,还不如干脆改弦更张,不走河道走海道。”

“走海道?”何桂清既感惊奇,又觉新鲜。

“其实这也没什么新鲜,明中时候就有人试过海道运输。本朝乾隆、嘉庆两朝,因为黄河泛滥,淤塞了河道,也有人试过海道运粮。”

“那为什么没能成功呢?”

“一是河道运输历史已久,沿途有几十万人靠漕运吃饭,他们早就和官府串通一气,一旦更改起来,这帮人的饭碗就丢了。二是海道有风险,前有倭寇,后有海贼。”

“现在为什么就可以走海道了?”

“现在形势已经大不同了。首先运河河道败落,漕帮的人早就拿它没办法了;何况这几十年,漕运哪年也没按时交过粮,因为这产生的矛盾已经够多了。其次是太平军东逼……”

“暂时还到不了这里。”何桂清道。

“太平军是到不了,和太平军串通一气的流寇可是能到。劫粮劫商船的事,这两年,河道恐怕比海道更厉害。”

“照你这么一说,海道运粮是可以考虑考虑了。”

胡雪岩道:“不是我说泄气话,照我看,这河道运粮,早晚都要禁绝。”

“漕帮要闹起来怎么办?”

胡雪岩想了一想,反问何桂清:“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何桂清想了半天:“那只好弹压了。”

胡雪岩摇了摇头:“倒不一定要这么做。首先漕帮就没有理由闹,可以把他们的头领叫来,让他们和沙船帮比一比,看看谁先把粮食运到。你要真是办得好,我就还用你。”

何桂清道:“倒也是,那浙江的粮运就交给你和雪轩了!”

然后又问道:“现任藩司和雪轩合得来吗?”

胡雪岩颔首微笑道:“没有合不来的。”

这么一说,何桂清来了兴致:“这个藩司据说脾气可是很怪的。”

这个“怪脾气”还真是有名。原来此藩司没有别的嗜好,平生最大的乐趣就是数金叶子。只要有了银两,他统统兑成金叶,每到睡觉前搬出来,一叶一叶地仔细抚摸,那模样倒真像在抚摸一个爱妾。最可笑的是他的一个小妾偷了他一叶金子,拿出去兑成银子花了,他一怒之下,居然把这小妾痛打一顿,赶出了家门。

胡雪岩没想到何桂清也知道这种事,而且这么感兴趣,就乘兴把他的几桩轶事讲了。

“至于他和雪轩嘛,我自有办法让他服帖。”

什么办法,当然不便问,也不必问。

何桂清没再讲什么,胡雪岩也就起身告辞了。回到杭州,胡雪岩给王有龄仔细讲了会面经过,独独略了一万两银票的事。王有龄听了大惑不解:“没有什么呀,没有什么呀,这些事我们不是早都筹划了,可以完成的嘛!”

胡雪岩笑而不语,起身回家了。

过了些时日,何桂清来了封信,信内尽叙旧情,又把胡雪岩着实夸奖了一番。末后附了一笔:兄弟甚有恩于我,一切尽在不言中。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王有龄,做了海运使不到一年,就接到了升任知府的委札。据说有要员在上奏中说:“王有龄为官勤正,才堪大用。”

原来,何桂清想入京活动,苦于没有费用,听说与王有龄关系密切的胡雪岩开了个钱庄,生意兴隆,就起了想法。与王有龄漫无边际的谈话一无所获,不承想随后一万两银票,悄无声息地随信送来。何桂清碍不下面子,就又不着边际地与胡雪岩神侃了一通,方才心情归宁。待升了仓州侍郎,何桂清念起旧情,就在上奏中着实褒奖了一番王有龄。

第三章 北票南庄

胡雪岩之前,山西人掌控的北方票号在财货流通领域一枝独秀。南方只有苏淞杭一带零散的钱庄分布,彼此间往来极少,不成气候。胡雪岩的钱业网络形成后,逐步完善了南方的财货流通,形成了“北票南庄”的大格局,一直持续到二十几年后胡雪岩的事业衰落。

——作者题注

初触票号

旗营的账房支使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蒋营官不幸身亡。

太平军像是突然感受到了来自西边湘军的压力,更加重视东面战场,誓死要打破南北大营的夹攻。官府也倾注了大批人马,拼命要保持住这个圈子。蒋营官所在的人马也被调去拦截太平军。在一片混战中,蒋营官身死异乡。

听到这个消息,胡雪岩悲痛了几天。生死虽有命,人生却无常。当初蒋营官把兄弟们舍命夺来的钱交给胡雪岩时,怕的就是这种日子突然来临。

王有龄署理粮台时,往来度支都交由胡雪岩代理,兼之胡雪岩在丝茶方面的生意往来,阜康账下也已经有了五十余万两的现银可以支配。听到蒋营官身亡的坏消息,胡雪岩嘱店里的伙计,把蒋营官和他手下兄弟的账目,连本带息结算清楚,务要备足现银。胡雪岩还为每人特地加了一份薄礼,以示谢意。

这样结算下来,数目惊人。连本带息,一共要备足十六万五的现银。店里的档手一下子感到吃紧,跑来向胡雪岩诉苦。胡雪岩也感到一下子这么一大笔款项支在那里,寸头调度上明显是个问题。回头再看一看自己的业绩,至今仍然局限在杭州—湖州之间。本来还以为业绩不错,没想到仍是这么薄弱。看来,这件事情过后,还需另有考虑,从长计议了。

不过眼下这笔款不能动。因为这款是蒋营官一手经营的,手下的兄弟和胡雪岩并没有太多的交道。依着胡雪岩的估计,他们肯定很快要来取走这笔款子。

果不其然,等战事稍稍间歇,这支人马从战场上撤后休整时,蒋营官的部下派了几人,前来接洽取款。

胡雪岩给他们接风洗尘后,命伙计把折子取来,一一给他们核实。

这几人没料到短短几年,现银又溢出了将近一半。听了伙计的报账,都面面相觑。

他们避了胡雪岩商量了一番,由一个较为年长的老兵出面跟胡雪岩谈。

“胡老板,蒋营官我们是最为信靠得过的。不过我们没想到你能把我们的账目管理得这么有条理。我们也想过了,马上我们还要开赴战场。所以,我们还是有事相求于胡老板。”

胡雪岩道:“各位兄弟有什么想法,尽管给我胡某讲,我也是尽我能力,想办法办到。”

那位老兵道:“蒋营官和我们另外几位弟兄都死于战场。我们原来有过约定,生还者负责抚恤死者的家人。这次我们来取钱,主要就是为了死去的几位兄弟。不过胡老板你也明白,浙江到湖南,沿途战火不断,往回运送大批银两,也是很有风险。如果胡老板能帮我们想个万全之计……”

既有所托,胡雪岩倒为难了。脑子一闪间便想到了王有龄提到的京城票号和镖局。

原来,王有龄几次去京城,回来后就对胡雪岩讲到,京城里的老字号钱业,称作票号,均出自山西祁县、太谷和平遥。那票号在山西、京城和西安、武汉等地均设有分号,若客户有银两汇兑,只需拿票号所出的传票送往另一地分号,就可在该地就近取出现银。传票这种做法,不易更改,即便遭了劫,也可及时通知各地分号,拒绝兑现即可。

想到这一点,胡雪岩便有了主意:“各位仁兄,办法是有一个,而且保险。不过,需要稍费时日。”

胡雪岩如此这般给他们一说,几位湘勇都面露喜色。为首的老兵这时却又插话了:“胡老板,我们几位的想法是,只把几位战死身亡的弟兄们的钱汇兑回去,至于我们自己那一部分,我们想,只把利息汇回去,本钱仍交由胡老板代管。”

胡雪岩稍稍一愣:“你们不怕我黑了你们的钱?”

几位湘勇乱纷纷地嚷嚷道:“胡老板,你要想黑我们的钱,早就可以黑了。蒋营官怎么信靠你,我们也就怎么信靠你。”

胡雪岩起身揖首道:“多谢几位老兄信任,我胡雪岩定不辱没了几位兄弟。”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也有好多担心汇兑仍有风险的,干脆连一个子儿也不取,全部又存在了阜康,说是要等到把“长毛”打败了,再平平安安地往家扛。最后统算下来,居然还有十二万两银子没有动窝。

而且有更大的好事跟着来了。有天晚上,那位出面说话的老湘勇风尘仆仆地带来了几位陌生人。除了老湘勇,每个人都扛着小麻袋。麻袋打开后,居然全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胡老板,我们这些银子,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都是兄弟们拼命从‘长毛’手里夺过来的。有这位老兄作保,我们都愿意把这些银子存到你这里。”

这倒是胡雪岩没想到的。半夜醒来想想,无凭无据,连这些人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怎么敢保证这钱不是黑钱?一旦真是黑钱,官府追查下来怎么办?不过回过来又想了:我胡雪岩开钱庄的目的是干什么?不就是吃进放出,让它生息吗?除此之外,辨别忠奸的事,生来就不是开钱庄的人该考虑的。这倒不是说不负责任,问题是我能不能负起这个责任。我要是每天忙于在这方面费脑筋,开钱庄的目的岂不是变了?

想来想去,也没太想仔细,就又想到了票号。

这一次为蒋营官等阵亡的兄弟汇兑,算是真的接触了北方的票号。那山西也和徽州类似,土地十分贫瘠。而且山西这地方奇特,一眼望去,全是峁峁梁梁,沟沟坎坎。主粮是粟,一亩地收不上一百斤。一遇三年两旱的天气,颗粒不收。自古以来,山西人都不得不肩提手扛,东走阳谷,南下豫鄂,西出西口。“走西口”的信天游唱得甚是凄凉: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在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哥送到大门口。

走路你走大路,

莫要走小路,

大路上人儿多,

可以拉话解忧愁。

所以晋商在北方十分活跃。尤其是康熙、乾隆年后,祁县、太谷、平遥的商人逐渐垄断了北方和南方之间的中转交易,在北京等地建立起了记账形式清楚,管理形式严密,汇兑形式简便的票号。整个淮河以北的钱业流动,几乎全部由票号一手操纵。

最让胡雪岩羡慕的是他们把整个北方的官府度支,全部拢到自己手中。单是这一项,就足以使票号处于无可动摇的地位。

这几年,胡雪岩也在这方面有所收获。整个浙江的粮运度支,全部委派给阜康钱庄。不过,胡雪岩并没有往下深想或深做。

为了探明究竟,胡雪岩不惜周折,亲自去了北京。到京办完蒋营官的银钱汇兑,他特意备齐了杭州四色特产,登门拜访了浙籍京官夏同善。

胡雪岩是在夏同善返乡省亲时,在巡抚黄宗汉的宴席上认识他的。夏是翰林编修,皇太子侍读,人虽有翰林之高贵,却无清议之清高。此人不但熟读经书,而且深谙人情和世风。听说胡雪岩去了山西票号,便很有兴致地问:“胡老兄,也想打进京城了?”

胡雪岩连连摆手:“不曾敢想,不曾敢想!”

夏同善道:“嘿,这有什么不敢想象的。有你阜康这几十万家底,先在京城设个分号也不是不可以嘛。”

这么一说倒让胡雪岩颇为心动。一阵闲话扯过后,胡雪岩忍不住又绕回来。“夏编修,依您之见,这山西票号何以这么红火?”

夏同善踱着碎步道:“这也没太大诀窍。没人敢做的事,他们敢做。嘉庆年陕甘大旱,他们扯了血本替官府往里边垫钱,圣上感念他们能为朝廷分忧,御笔为他们书写了‘大德恒’牌号。地方要员也感激他们雪中送炭,特意嘱托往来押解度支,均走票号。这一下,他们就开始走红了。”

胡雪岩心中想:“这倒也真不是什么诀窍。要是我遇到这种事,也会这么做,而且只会比他们做得漂亮,不会比他们做得差。差就差在离圣廷太远,做了好事上面也未必知道。这么考虑,倒真得在京城做一番打算了。”

夏同善又道:“他们还有一大支柱。天子脚下,来来往往,求相拜官的,络绎不绝。这帮人求官要花钱,票号贷给他们。因为是京城之地,能来的人无不是自认为门路极广的,所以那银子用起来也是哗哗如流水。票号向这帮人放贷,从来不手软,都是高利。这些人居然都还愿意贷。”

胡雪岩笑道:“这里边的道理我倒明白,反正他们马上就可以走马上任,利息再高,最后自然有出处,不会使自己为难。”

夏同善道:“这就对了,所以在京城开钱业,真是黑了天地赚。”

“他们就不怕这伙人赖了账去?”

夏同善没有解释,却问道:“你看呢?”

对京里的情况,胡雪岩倒真不太熟悉,所以就老老实实说道:“这个还要请教夏大人。我虽然在杭州时也有这方面的放款,不过遇到坏账,还是挺棘手的。”

夏同善见胡雪岩真的不明白,也就不再难为他了:“其实也很简单,这帮拜官求职的人是拧在一块儿的。大家排成队巴望着票号能早早放款,也好让自己能早早打点,早早有个结果。要是有一个人赖账不还,坏的是这一帮人的名声。票号见有人赖账不还了,就推说账面吃紧,倒霉的是后来者。所以票号不用担心,自然有人会拼了命催。”

胡雪岩恍悟道:“原来还有这种事情,这么说京城里边的事倒比下边要好办了。”

夏同善道:“有好办一些的,也有不好办一些的。下边人做事总要迟缓些,遇到障碍,避起来也困难。这么一比,京城里还是好办事。不过下边也有下边的好处。你就说这做官,京城里人人眼巴巴盯着你,稍有些异样,不说和你不对的人挑刺儿了,单是那清流参上一本,就够你吃不消的。”

这是在讲做官的难处了,和胡雪岩的心思不在一处,听起来也就有点儿心不在焉。夏同善忽然问道:“胡老弟,假如有一笔款子,进了你们钱庄,你能不能变成无形的?”

胡雪岩吃了一惊:“什么样的款子?”

夏同善道:“也就是一些私房钱。”

胡雪岩道:“完全变样恐怕不可能。不过钱庄的流账如果大了,只要不深查,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

夏同善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一连两个“这样就好”,倒让胡雪岩觉出有些什么了。“夏大人,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吩咐。”

夏同善又在室内走了两圈,站在了胡雪岩面前:“胡兄,你我乡谊,虽相交不深,但我也早听何侍郎讲起过你的为人,黄宗汉也在我面前着实夸赞过你。依我之见,你倒不妨考虑在京城有所发展。”

到了口边的话没有再说下去,胡雪岩也就不再多问。回到杭州,胡雪岩再三盘桓,仍委决不下。

承发宝钞,孤注一掷

王有龄来找他,说朝廷因为“长毛”之乱,国库渐虚,就听了疆吏之奏,准备发行宝钞。

这宝钞就是纸印的钱。那时候,只有金银才是畅通无阻的硬通货币。人们对一张纸上随便写出一个数目能够当钱使表示怀疑。但是朝廷下了狠心,强使各地通行使用,而且给每个省分配了份额。

浙抚的手下因为省城内各家大钱庄都无人认购,就约了王有龄,请求他代为帮忙。因为王有龄办的几件事很漂亮,巡抚觉着王有龄“很有办法”。

王有龄倒真的没了办法。胡雪岩仔细查问了发行宝钞的数量、目的,以及朝廷自圆其说的办法,心里有了谱。

宝钞发行后,因为持钞的人都放心不下,所以个个都急于兑换现银。问题就出在这“不信任”上。要想宝钞能够顺利流通,除非有足够的现银,或者任何时候使用宝钞购买物品,都不至于有人拒付。

问题事实上还出在官府身上。因为发钞的目的是充国库之急需,自然,使用宝钞的人首先仍是官府。当然,最主要的用途是在与作战有关的地方,比如军营。只要这一帮人不强行兑现,一般民间流散的那一部分,整个浙江加起来,就是阜康现有的银两也足以支撑。

往细讲了,宝钞能否发行,关键看它的信用如何。它的信用如何,又要看使用的人对官府、朝廷的信心有多大。只要人人都觉得朝廷发行的纸钞不会烂在手里,人们就不会挤兑,市面也就会平稳。

再往深想,这做钱业,在眼下,也就是做出对朝廷的信心来。

胡雪岩因为有山西票号为例子,对这纸钞的发行面和使用情况又有了详细了解,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让王有龄约了巡抚书办,请求书办草拟一文。

“我只希望巡抚帮我争取了两个条件,我就愿意吸纳浙省全部份额。”

书办道:“哪两个条件?”

胡雪岩道:“其一,与浙省有关的粮食采购,军械供应,都由我一手操办。”

书办道:“是指省内,还是省外?”

“当然是指省内外。谁都知道,太平军节节东逼,江苏已经失去了金陵、苏州、扬州,现在常州以东,及上海至杭州一带的军事供应,基本上都得靠了浙江。”

“那第二条呢?”

“其二,省内各项库粮押解,官府度支,都经由阜康账号。”

书办道:“胡老弟,你胃口不小嘛!”

胡雪岩笑道:“我这也是替官府做信用。不这样不足以建立起信用来。”

巡抚看了书办拟好的条陈,略加沉吟,觉得这胡雪岩思路倒还真的开阔,也就爽快地递送了上去。

不出两月,批文下来,同意了胡雪岩的两个条件,另外还特意指示,把江南大营的全部采办,也均交与他一人。

这么一来,整个苏淞杭地带的军事采办全部集结于一人手中,从一地的调度到另一地的调度也就只需在账面上划拨即可。最有可能强兑现银的危险去掉了,胡雪岩吸纳的全部宝钞也就慢慢在整个省境有了信誉。

由于省内各项度支也都走阜康账号,阜康的账面陡然暴涨。全部结算下来,一共有二百五十万两的记录。

有了这一成绩,胡雪岩心思活了起来。他从钱庄的新分号中选了几位年轻精干的伙计,带着他们一同去了上海。

江苏布政使薛焕,原是和何桂清同门,与王有龄也颇为投机。近些年来,胡雪岩每次路过上海,必登门拜谒,以至薛焕对胡雪岩其人也深有了解。

这一次胡雪岩以小小五十万两的财力,竟有胆略把浙江全省的宝钞份额全部吃掉,薛焕也觉得甚堪钦佩。

“胡老弟,你的识略过人呀!”

胡雪岩谦谦道:“哪里哪里,光墉也只是希望替官府做信用。”

这话薛焕倒没听说过:“哦,难得你有这份心思,想必对时局有独到见解喽!”

“独到见解倒谈不上。我只是想,这信用是大家做出来的。你不信,我不信,这市面必定恐慌。”

薛焕点了点头:“这倒是。胡老弟,你和有些商人可不同。有些商人两面作派,既想赚官府的钱,又想赚‘长毛’的钱。”

胡雪岩道:“容我说句冒昧的话,身为一个商人,‘长毛’的钱不是不可赚。只是这种做法不足取,我认为这些人没眼光。”

薛焕来了兴致:“什么眼光!”

“他们没想到这‘长毛’不长久。”

“喔,你倒说说为什么‘长毛’不长久?”

“薛大人,这道理我可真讲不出。不过我总觉得,一群人总要有一群人遵从的东西。要是乱了这种东西,这一群人就粘不到一块儿,大家谁也没有好日子过。而朝廷就是这粘合的东西。没了朝廷,任凭‘长毛’横行,不说那当官的没好日子过,就是平民百姓,想安生也恐怕不可得。”

薛焕听了连连点头:“胡老弟,虽然你没上过学,分析起来,倒真比那饱学之士有见识得多了!”转而忿忿道:“我就见有些读书之人,不知操守为何物,‘长毛’一来,就随附着过去了,把纲常伦理都丢得一干二净。”

胡雪岩没有插话。等薛焕讲完,胡雪岩道:“薛大人,上次你提到置办军械的事,是否可以再议了?”

薛焕道:“我还正要和你合计呢。这一阵子我见你来去匆匆,是否有什么新生意在忙啊?”

胡雪岩道:“不瞒薛大人,我准备在上海开一阜康分号。”

薛焕定睛道:“好啊!马上开吗?”

胡雪岩答道:“马上就开。”

薛焕道:“我还刚好有一批八万两的银子,回头就存在宝号了。”

胡雪岩忙作揖道:“多谢薛大人捧场。”

此番胡雪岩出来,是做了两个打算的。一是在上海设一分号;二是趁了今年的沙船粮运,在仓州交付后,再进京筹设一个阜康分号。他也逐渐意识到,没有分散各地的分号,就不足以与北方的票号并肩抗衡。

旗开京城奠鸿基

京城的分号开得很是风光,因为胡雪岩接收到了两笔意外的大户头。

胡雪岩前去拜谒夏同善时,正好遇到福州将军,后来的协办大学士、刑部尚书文煜。文煜是个有名的和事佬,身为旗人,却深谙“四书”、“五经”。他和夏同善一样,喜书而不执于书,做事极为中庸圆滑。

夏同善把胡雪岩介绍给文煜,文煜显得极为有兴致,辟首就问道:“听说你们做钱业的替‘长毛’隐匿了不少钱嘛!”

初见面就来这一句,胡雪岩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好。夏同善看出胡雪岩的窘迫来,就圆上一句:“看来文尚书倒有不少这一类做钱业的朋友嘛!”

“子非我,安知鱼之乐也?”文煜反问道。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也?”夏同善也反问道。

说毕二人都哈哈大笑。胡雪岩起初不知文煜底细,也不知他与夏同善是何关系。听他二人一来一往逗趣,心中也就有了底。等二人笑声落定,胡雪岩道:“此番来时,我也正和薛焕大人谈到过这事情呢!”

文煜道:“定是合谋黑吃黑了?”

夏同善道:“莫非文将军也想掺上一份?”

文煜连连摆手:“玩笑,玩笑。不过我听夏大人说,你敢以自己钱庄做基底儿,把分配给浙江的宝钞份额全部揽了下来。你倒是做何想法,才有这番举动的?”

胡雪岩一五一十道:“我希望自己能做个榜样,大家都来帮着朝廷打败‘长毛’。”

文煜坐正了,道:“要是所有商人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

胡雪岩道:“那‘长毛’注定是不长久的。我若贪图一时之利,不光以后得不偿失,也违背了为人的基本信义。”

“这么说,商人也不都是见利忘义之徒了。”文煜一边思索,一边浅浅地问道。

胡雪岩也来了想法,就正色道:“文大人,我们那地方也算是世代行商了。我不知道您过去怎么看待商人,不过我知道,商人从来都是讲信义的。有人说,商人本性就是见利忘义。我倒不这么看。见利忘义的商人有没有?有,我们家就出过一个。我表爷破了沙船帮的规矩,只图自己赚大钱,结果死于刀斧之下。我们杭州人信佛,有一句佛家口偈,叫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马上就报。’文大人,商人无信,也是要遭报应的。所以要我说,有些商人趁着乱糟糟的世面,替‘长毛’出力打官府,早晚也是逃不过报应的。”

文煜道:“怪不得夏大人夸你有眼光,有见地,我倒问你,要是有一个在逃的‘长毛’,要在你那里存一笔款子,你做何处置?”

胡雪岩迟疑道:“允许我实说吗?”

夏同善道:“文大人面前,不必小心客气。”

有了这话垫底,胡雪岩就胆大了些,“文大人,要是我遇到这种情况,我就接了这笔款子。”

文煜追问道:“你就不怕官府追查?”

胡雪岩道:“我们商人,最看重的就是信用,信用要对什么人都讲。首先,我开钱庄,不是为了辨别忠伪。”

“那谁来辨别忠伪呢?”

“这是官府和朝廷的事。我们钱庄只管你钱本身来得是否合路,不管存钱的人身份如何。打个比方吧,要是这‘长毛’的钱本来就是他们祖上传下来的,他只不过是被逼做了‘长毛’,现在他不甘心这些钱白白被‘长毛’征用了,他就把钱偷存到我这里,我怎么处置呢?向官府报告他是‘长毛’?让官府收去这笔钱?”

文煜听到这里,哈哈而笑:“歪理,歪理!”

胡雪岩道:“文大人,不是歪理。这种情况,在苏皖一带多得很。我也曾想了,真是官征用了倒也无不可,只恐怕助长了下边那帮不义之人。”

“这倒做何解?”

“文大人,想你也了解下边属员的人品。你要他们去抄一个一万元的大宅,只怕有七千元先被他们私吞了。”

夏同善道:“至于吗?”

文煜却点头道:“有些道理。在上边的人只知照着规矩去办,却不知好多规矩都被下边的人坏了。”

胡雪岩道:“所以,我们做钱业的,只管把我们的信用做好。至于做官的,自然会管他们分内之事。这样下来,大家也省了枉费脑筋。”

文煜道:“胡老弟,有些道理。我未必同意你的,不过,你做起事来,倒也确实有一套自己的原则,实堪佩服!”

胡雪岩忙起身道:“不敢当,不敢当。”

夏同善这时问起胡雪岩:“你的分号选好地方了吗?”

胡雪岩道:“选好了,在东四口。”

文煜一听来了劲儿:“哎,今天遇到个财神了。”

胡雪岩不敢唐突,只好欠欠身道:“还望文大人多多包涵。”

文煜却认真道:“你要开业,我可也要在你那里立个户头了!”

胡雪岩审视了他一眼,见他不像开玩笑,就势作揖道:“多谢文大人关照,回头我就派人到府上去送帖。”

夏同善笑道:“恐怕还得胡老弟亲自上门吧?文大人可是对你情有独钟啊!”

胡雪岩不明白他们两个骨子里卖的什么药,便应承道:“隔日我一定亲自登门拜访。”

等文煜辞谢回家,夏同善把他送出门外,转身又回到客厅,满面春风地对胡雪岩道:“恭喜,恭喜!”

原来,文煜听了夏同善对胡雪岩的褒奖,也就来了兴趣。待亲自和胡雪岩谈过后,他觉着这是一个可以信靠的人物。文煜历任道员和督抚,主管税员,得了不少肥水。逢年过节,凡有所求之人,必有重重的礼节往来。二十多年下来,手头足足有六十多万的进项。

他本来想把这笔款子放在大德恒票号,不想书办却告诉他,和他有宿怨的几个京官在大德恒均有眼线,万一被他们察知了,参一本上去,一时半会儿恐怕解释不清。有了胡雪岩这么一个新进,为人又热心,事业上又极持隐秘之想法,很让文煜放心。所以文煜决定把这六十多万银子全部存入阜康。

刚进北京,店还没开就有这么一个大头进项,胡雪岩觉着这是个好兆头。有了这六十多万银子,胡雪岩用不着从南边带过来钱就足以把分号先撑起来。

夏同善也存入了二十万银子,并鼓励胡雪岩,多多拜访浙籍京官。胡雪岩也突发奇想,让伙计买通了各家门房,把浙籍京官家中的妻妾、账房、书办等数一一统计下来,每人先开了一个二十两的存折,挨家挨户送了去。这一来,在京的浙江人马上都知道了有一个叫胡雪岩的,在京城开了家阜康分号。一有往来支借、汇兑等,自然马上就想到了阜康。

另外一笔秘密款子,更是让胡雪岩感到兴奋。原来文煜和恭亲王相处甚洽,二人在朝廷中一唱一和,从来都是联合出手,共图朝政的,所以二人无话不谈。胡雪岩的阜康分号一开张,文煜就把这事聊给了恭亲王听,至于胡雪岩的办店原则,文煜更是推崇不止。两人都觉着,难得是有眼光的商人,更难得是有持守的商人。至于胡雪岩坚持钱业中人只管钱业,这一点让文煜感到放心,也让恭亲王感到放心。文煜这样为胡雪岩树口碑,恭亲王也毫无顾虑地把手头的二十多万闲款存入了阜康。不过叮嘱,万不可透漏这钱是属于恭亲王的。

经过一年多的经营,胡雪岩开的钱庄银号已遍及南北各主要城市。在杭州,除阜康钱庄外,另设阜康银号;在上海,设阜康银号,阜康雪记钱庄;在宁波,设通裕银号,通裕钱庄;在福州设裕成银号。鉴于蒋营官银款汇兑之难,一俟武汉收复,他又在汉口设了乾裕银号,加上北京的阜康雪记银号,形成了一个以南方为主,辐射南北的钱业网络。

第四章 借师助剿

太平军逐步蚕食江浙,何、王、薛等人背上“守土不利”的罪名。胡雪岩一面积极举措协助效仿西方军队团练乡勇,一面献计效仿曾国藩增加赋税以充盈军费。但终因曾国藩的阻挠,何、王、薛集团势力开始无法逆转地走向颓势。

——作者题注

缘起小刀会

因为有何桂清等人的密保,王有龄不久即升任浙抚,与两江总督何桂清,江苏巡道抚台薛焕三人一起,牢牢控制着苏淞杭这一锦绣之地。

胡雪岩听从王有龄的安排,替自己捐了功名。有了候补知县这个衔,王有龄也就可以毫不困难地把浙江粮台一职委任于胡雪岩。

不过浙江境内也已经不得安宁了。太平军大肆东进,占领了浙西、浙北七县。

湖州这样的富庶之地,自然也成了太平军窥视的目标。地方绅商就联合起来,自募乡勇,举办团练,意在保境安民。

上海却出了大变故。小刀会的刘丽川等人,早就暗中和太平军串通一气,筹划着里应外合,一举拿下上海。不曾想一个会员口松,无意间走漏了风声,被官府察觉,挨街搜捕。

情急之下,刘丽川等人临时决定提前起事。他们攻下了上海县,杀死了县令,就以县城为基地,轮番向上海城内攻击。

上海城内各国租界占去了近一半,洋人一看自己的利益要受到损害,就出动吴淞江口的舰船,炮轰上海县。刘丽川的人马抵挡不住,退了回去。

他们找到了个通事,陪着一起去见洋人,说小刀会和洋人是井水不犯河水,决不会损害了洋人利益,只要洋人不干预,保证不动洋人租界。

洋人一听就撒手中立了。这一下急坏了薛焕,他一面增派官府力量围剿小刀会,一面与洋人交涉,晓以利害,恳求他们万不可误信了小刀会,那样只会损害自己的长远利益。因为洋人是和大清帝国打交道的,虽说太平军占领了内地的几十个县,不过帝国的龙脉还在,洋人也不可能等到和太平军长久打交道的那一天。

利害关系讲完,还许以厚利,洋人终于改变了中立立场,答应帮助官府镇压小刀会。

此时适逢小刀会内部出了叛徒,刘丽川被捕牺牲,其余人马,边打边撤,向西投靠太平军去了。

小刀会赳事,给薛焕的震惊不小,洋人的实力,他亲眼目睹。于是他听从幕僚的建议,上书朝廷,主张借洋师以助剿‘长毛’。

洋人自泰西而来,船坚炮利,道光年间就已经历次攻击了广州、宁波、镇海等地,兵船直抵大沽口,胁迫清廷签订了屈辱的《南京条约》。咸丰年间更是直闯京师,纵火焚烧了庞大的皇家园林圆明园。

朝廷对洋人又恨又怕,薛焕这奏折一上,招来一片责骂之声,也只好搁置不议了。

胡雪岩就在这时节,奉了王有龄之命,前去上海置办军火。

小刀会赳事,胡雪岩最担心的是他的蚕丝,没想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上海局势一吃紧,洋人也担心断了货物来源,纷纷抢购蚕丝。

胡雪岩的蚕丝倒是奇货可居了,一下子稳稳当当赚了四十万。

不过市面不靖,对钱业的威胁可就更大。胡雪岩觉着,蚕丝这样的小利自然该赚,不过还是不能忘了本。钱业是本行,保证本行赚钱的最好办法就是帮助朝廷打‘长毛’,稳局势。这样做才是大做,这样考虑才不至于糊涂。

所以当王有龄问他对薛焕的“借师助剿”有何看法时,胡雪岩道:“这倒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

不过胡雪岩不明白朝廷为什么不支持。王有龄叹了口气道:“朝廷这也是被吓坏了。”

胡雪岩道:“要是洋人主动,我们被动,当然不可以。不过,借师助剿在于一个‘借’,是我借了你来用的,用完后再把你还回去就可以了。”

王有龄道:“朝廷里边那帮人要是都像你这么考虑就好了。”

胡雪岩道:“你说薛大人会就此罢休了吗?”

王有龄道:“岂止是他不肯罢休,就是我和何根云也都不肯罢休。当务之急是先灭‘长毛’。‘长毛’是想要朝廷老命的,命都不保了,还怕与洋人打交道的些许得失?”

献计租用洋枪队

一讲就讲到举办团练上来。这一段时间,王有龄与何桂清、薛焕书信往来频繁,薛焕力劝王有龄试着给团练装备洋枪。薛焕出身上海,与洋人来往甚多,知道这洋枪的准头极大,不用近身,半里之遥就可置人于死地。如果有了洋枪这种武器,团练的威慑作用就大了。

胡雪岩去置办枪械,钱是不用带的,直接从自己钱庄分号里垫支就是。他找到了通事古应春。这古应春也是个热心肠人物,祖籍广东,小时候因为家贫,在一个洋人办的教会学校里念了几天洋文。后来随一个远亲来到上海,在一家洋行谋了份差使。

古应春虽然人在洋行,替洋人做事,却打心眼里痛恨那些不争气的通事。这些人利用自己两面通的优势,联合了外人来骗中国人。胡雪岩在一次生意中认识了他,两人一见如故。

胡雪岩向古应春说明了来意,古应春说他刚巧听说有一个洋人手头有一批长枪。

那洋人见有人主动找上门来,就摆起架子,说每支枪要三十银元。胡雪岩心想,你洋人也是做生意的,做生意总该公平待人才是。那洋人却说,我们洋人从来就是看你的需要来定价钱。胡雪岩一听发了火,你这意思是我越着急要,你出价越高?

古应春见胡雪岩着了急,忙告诉他,不是这个意思,洋人也不是漫天要价。他回头又跟洋人“哇里哇啦”讲了一通,回过身对胡雪岩说:“他说已经有人出高价买了这批枪。”

胡雪岩道:“你没问是谁?”

古应春摆摆手道:“他不会告诉的。不过听他口气,好像是有‘长毛’偷偷来这里接洽购买。”

胡雪岩道:“你问他来中国,是跟官府打交道,还是跟‘长毛’打交道。”

古应春又问了一通,回头对胡雪岩说:“他说这他们不管,跟谁打交道都一样,只要他给钱。”

胡雪岩心想:这倒也真是商人的路数了。看来要想把枪买到手,只好晓以利害。于是就对古应春说:“你问他对方交钱了吗?”

回话说没交钱,‘长毛’那里答应由洋人运到太湖以西地段,货到交款。

这就可以吓他一吓了:“你告诉他,这一带飞贼横行,一不小心可就遭劫。”

洋人的蓝眼珠转了两转,让古应春问胡雪岩你怎么知道。

胡雪岩笑了笑:“你告诉他,就说我胡雪岩也是半道出身的,我的拜把兄弟都还在江湖。”

那洋鬼子怀疑地看了胡雪岩两眼,没再说什么了。

胡雪岩心想,光吓唬他也不是事,还要显示显示我是以诚相待。他转过身对古应春道:“你告诉他我买五百枝。要是做得好,以后还会更多。”

洋人听了这数字,来了兴致,追问古应春这胡雪岩到底是什么身份。古应春问胡雪岩给不给他讲,胡雪岩想,讲就讲,也好让他放心。

洋人听说胡雪岩一人就有上十家大钱庄,而且协办浙江全省的军备,对胡雪岩的看法改变了,说:“可以谈一谈,可以谈一谈。”

胡雪岩向他保证,五百枝枪的银两一次交割清楚。洋人觉得这样爽快,就答应价码上可以往下调。五百支枪一万两银子,每支二十两,另外派一个技师陪同胡雪岩前往浙江调试,费用另给。

交易成功,洋人觉得这胡雪岩是个大买家,就另送了他两支小手枪,每枝外带五十发子弹。胡雪岩雇人装了枪,运回浙江地面,自己把一支枪包束好,作为礼物,去拜会薛焕。

那薛焕见胡雪岩也办起了洋务,甚是投机。他把那手枪摆弄了许久,回头对胡雪岩道:“我看你也可以向他们购买开花炮了嘛!”

这个胡雪岩倒没有想到。开花炮威力极大,远在几十里外就可以打中目标,而且无坚不摧。道光和咸丰年间,洋人两次威胁中国,靠的就是船上的这种炮作后盾。小刀会起事,洋人在舰上一炮打来,几十人都血肉横飞,身首异地。不过这种装备极为复杂,要买了它,非得专门雇了洋人技师才行。

胡雪岩知道薛焕十分看重洋人,就说:“我看官兵倒确实可以考虑购买这些洋玩意儿。”

薛焕道:“朝里都是些蛮不开化的人物。我上折请求拨款购买,他们说洋枪可以,洋炮耗银太大,搞不好被‘长毛’掳了去,倒霉的是我们自己人。”

胡雪岩道:“可以聘请洋人长枪队嘛。”

薛焕道:“你也这么考虑?”

胡雪岩说道:“洋人的玩意儿,咱们也确实用不熟练。”

薛焕接话道:“就是用熟练了,发挥出来的效果也没有洋人亲自使用好。为什么呢?我专门去看过洋人的军队,他们训练军队的方法很不一样。每天早晨要出操,踢正步,还要传口令,训练听从统一指挥。”

踢正步在中国军队是很新鲜的。中国的军队大都直接从农村招募来,在当时根本没有系统的军事训练。

四十余年后,袁世凯小站练兵,才首次引进西式训练。当时所谓的西式训练,也就是出出操,踢踢正步,这还是事隔四十余年后的事。即便这样,在当时也轰动不小了。

胡雪岩的那个时代,国门初开,西方人的练兵技巧真如天方夜谭一般。

“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在官府的军队里也这么搞呢?”胡雪岩问。

“谁会请洋人教?这帮老朽又不肯。”

“那也可以招一批人混在洋人的军队里边学呀!”

薛焕脑瓜一拍:“对呀!我怎么没考虑到这一点。官兵没法训练他,可以借用洋兵。只要有人在洋人那里学会了,不愁他不往外传。看来我还得出奏,请圣上准我雇用洋枪队。”

胡雪岩道:“王巡抚也很关心雇洋枪队的事,你们可以联合出奏嘛。”

薛焕道:“是极,是极,我可以会合何根云、王雪轩联衔出奏,非把这帮朝中庸员说动不可。”

“他们也是久居京城,不谙世事。要是让他们亲自来看一看,保管他们会同意。”

薛焕一听,拍手叫好:“胡老弟,你这一说,我倒真有了个好主意,何不请一位都老爷来上海走上一走,让他亲眼看一看,也好回去替我们讲话。”

胡雪岩补充道:“我看倒是应该多请几位,让他们住上几月。这样一面看了,一面也可以让他心想着这边。有了那么几个人,早晚都用得着。”

薛焕道:“着!我准定就这么办。这里我就给根云、雪轩写信。不过,京里的老爷,请谁好呢?”

胡雪岩也用心考虑了半天,对薛焕说道:“我看夏同善夏大人倒很合适。他是杭州人,‘长毛’的厉害他很清楚。在京城中,他又是皇太子伴读,和一帮都老爷都说得上话。要是薛大人同意的话,我可以去见他弟弟,让他修书一封,找个借口,夏大人准定会来。”

薛焕点点头道:“嗯,你不妨试试看,此事宜早不宜迟。回头我也再邀几位过来。”

胡雪岩回了杭州,把采置军械的事向王有龄仔细讲过了,又把与薛焕见面的情形以及薛焕的想法都一一讲过了。

王有龄连声道:“好,好,雪岩,我已经接到薛道台的信,回头咱们好好议一议,非把这帮都老爷们说动不可。不过眼下你得去一趟湖州。”

派胡雪岩去湖州,是要胡雪岩把采置的五百枝长枪全都押送了去,配备那里的团练。其时,太平军已经兵临湖州城下,眼看着整个浙省要一点一点被蚕食。

胡雪岩先去找了夏同善的弟弟。他一口应承,并当面修好书信,交与胡雪岩。其实胡雪岩和夏同善已经关系相当密切,只是出于谨慎考虑,胡雪岩才不厌其烦地步步做到。

夏同善来浙后观感不错,回京后极力撺掇一帮都老爷,向他们讲借重洋人的必要。薛、王、何三人的奏折随后也递了上去,此时恭亲王一班人马已经稳稳把持朝政。

朝廷眼看着太平军节节进逼苏淞杭,终于感到危机临头,不行非常措施已经不足以破心腹之患,加之几位要员均上折备述大、小、轻、重利害关系,说废全身不若断一肢,至此存亡之际,若再不决断,重小节而轻大节,必后害无穷,遗恨终生。朝廷终于下了决心,准薛、何、王之请,命上海道薛焕就近招募合用之才,务求稳住苏淞杭。

其时,苏州已经不保。何桂清身为江苏巡抚,眼看太平军大兵压境,慌了手脚,把平日所念忠义之道一股脑抛到了脑后,逃出了苏州。

苏州陷落,舆论大哗。不过何桂清临行前仍煞有介事,召集地方士绅,说奉了朝廷之命,移地上海,协同办理借师助剿事宜。

冠冕理由,却不能自圆其说。保疆守土,乃朝臣之重任。若在平安年代,巡抚出游,方有可原;然而在兵临城下,疆土不保的节骨眼儿上,匆匆离开,这种行径,如果还要辩解,无异于掩耳盗铃。

王有龄闻听何桂清有此不耻行径,不免也暗自为他感到羞耻。不过念起同窗旧谊,世代恩友,以及自己升迁途上,何桂清对自己的帮助,也就只好屈委大义,先报恩情了。

他起了奏折,一面重申借师助剿,保境安民之必要,一面为何桂清委婉庇护,说值此多事之秋,多一位人才,就多一分希望。士不到不得已不屈就,将不到不得已不轻生。屡败,屡战,终不掩对圣上的一片忠心。

薛焕对何桂清的匆忙撤离稍感意外,不过他还是妥善安置这位愚公,一方面为他在僻静处寻了宅子住下,避免官场之人与何桂清打照面,不让何桂清感到尴尬;另一方面一切与洋人接触的活动,都尽量安排了何桂清参加。

这也是做出样子,一方面哄不明事理的洋人,让他们见见朝廷大员,显示朝廷对借师之决心;另一方面也算给何桂清找了份差事,让他逃出苏州时那句哄人的话不至于落空。同时也好让朝廷知道,何桂清的确是为勤侍王政而动的。

不过花架子再怎么做,何桂清心里也恐慌得很。他深知自己的花招只能骗得了一时,却骗不了朝廷重臣。他一面在上海这么拖着不见官府,一面暗中运动京中同僚旧属,上下运动,巴望着老天开眼,能把他这件事由大化小,由小化无。

人们倒确实暂时忘了何桂清。因为战事吃紧,薛焕租募的洋枪队终于派上了用场。太平军连连出击上海近郊县城,多亏了戈登率领的洋枪队,才使得太平军不至于马上威胁到上海。

祸起曾国藩

湖南方面的曾国藩却早就对何桂清、薛焕和王有龄有了意见。矛盾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军饷。

胡雪岩吃进宝钞,控制整个苏淞杭地区的军事采备时,这一地区的军饷来源已经出了问题。

有清以来,苏淞杭地区一直实行轻徭薄赋。康熙朝颁旨,声明“永不加赋”。

和平时代,这一做法没有问题。因为苏淞杭地沃物丰,人丁兴旺,农工商发达,虽照原有基数征税,仍绰绰有余地保证了清廷用库。

但是战事一开,这一办法就行不通了。大片面积被太平军收去,原来土地上大量人口卷资逃亡上海。这样一来,原有的人口不在原地了,整个人口管理就出现了混乱,新流动的人口又无法按原来的标准征税。

本来战事需要更多的税源,可是原有的税源却已经被大部分破坏。

苏沪松一带,自从战事发生后,已经接连四五年没有入员了。朝廷考虑到战事吃紧,管理混乱,也就只是下文严征,却并没做太多实际的动作。只要苏浙协银能保证南北大营的军事供应,朝廷已经感到满足了。

可是战火东延,太平军加强攻势,南北大营土崩瓦解。这时候胡雪岩已牢牢把握了这一带的财货运度,何、薛、王为了讨好圣上,便把原来供给南北大营的协银,源源不断地押往京城。

后来为了保境安民,办起了团练,度支一下子又紧张起来。那时何桂清还在苏州,一见胡雪岩,便愁眉苦脸道:“雪岩兄,这笔银子可到哪里去筹?”

胡雪岩感到不解:“咦,不是说好地方自筹,办团练保境安民吗?”

何桂清道:“要是只是为了保境安民,倒也罢了,现在的势头,非得学一学湖南的曾相,练出一支可以抵挡住‘长毛’的人马来。”

曾相是指曾国藩。因为他做过协办大学士,相当于入阁拜相,所以称曾相。太平军起事之时,曾国藩正因母亲去逝,丁忧在籍。旧时代以儒家之孝道纲常为本,家中父母去世,做儿女的须守孝三年,就是做官也不能免。

不过大敌当前,朝廷急于用人,也就管不了那么多。守丧日期未满,朝廷就命曾国藩就近招募人马,训练之后,投入战场。

清朝的军队,除八旗兵外,汉人招兵,均是没有定则,谁报录谁的,所以良莠不齐,素质甚差。

曾国藩练兵却极有思路,他以县为单位,专招诚实农民,施行严格训练,投入战场后,又实行重赏制度。因为其编营皆以乡土地域为单位,所以人心极齐;兼之重赏重罚,所以军纪严明。训练出来的人马,称作湘军,作战极为勇猛。

要练出曾相的人马,就得有曾相的手段。能否募到优良的人马,这是下边的事。现在何桂清担心的是,能否募到足够的银两。

原有协银,因为已成惯例,上边也有了定数。何桂清不想在这上面打太多主意,以免几年巴结的功劳付诸东流。这样就只好另外想办法了。

“临时借用,我倒可以先垫支一部分。”胡雪岩对何桂清这样说道。

“不是这个意思,我希望你帮忙出出主意,找个固定的财路出来。”何桂清道。

“那就得开源,”胡雪岩道,“开源之途,无非加征,或者向上要。”

“向上边要,恐怕未必合适。”何桂清道。

“加征税赋呢?”胡雪岩问道。

“这恐怕与定规不合。”

“咳,什么定规?定规不都是人制定出来的?何大人,你听说过曾相的一句话吗?”

何桂清道:“什么话?”

“曾相有一句话,叫‘无非常之手段,无以行非常之事’。”

这个何桂清倒早听说过。这话本来是从一句古语“以非常之志,行非常之事”套过来的。在曾国藩那里,经此一变,却有了新内容。

那曾国藩的新内容,全表现在这“手段”二字上。曾国藩是以读“四书”、“五经”起家的,自他在家乡湖南亲眼目睹了太平军对整个社会伦常的破坏后,心思突然起了大变化。

他痛斥太平军以西洋邪教冲击中国长幼尊卑之秩序。所以他对太平军的镇压,从来毫不手软。曾经有一秀才,因为阅读和藏匿了太平军的告示和“拜上帝会”的宣传小册,为曾国藩所查知,便不容辩解,将该秀才一刀两段。地方乡民,凡窝藏‘长毛’的,一经曾国藩抓获,必杀无赦。一时间乡人见了曾国藩,无不胆战心惊;那地方心慈手软之乡绅,也对曾国藩的做法感到震惊。

不仅如此,曾国藩自夺了九江之后,因为饷源不继,便派人在大小关卡,层层征税。他这么做,并没向江西巡抚打招呼,更没想到通知地方官一下。

有了这两条“非常手段”,曾国藩惹恼了不少人。于是弹劾之文纷纷飞京。其中就有何桂清一位在京同年的弹劾。

咸丰帝倒还明理。他知道在这非常时期,若以一言定进退,必不能得非常之才,也无以迅速靖天下。所以他把劾文一一压下,充耳不闻,一任曾国藩放手去做。

何桂清在京城之时,早已经听自己老同年谈起过这事,所以胡雪岩一讲,他马上明白了胡雪岩的意思。

“你是说加税?”何桂清摇摇头:“恐怕不甚妥帖。”

胡雪岩隐约听王有龄说过,何桂清的同年参劾曾国藩,何桂清当时也是同意的。这么说来,何桂清的白面书生气倒亦属太足。

“何大人,如今圣上最担心的是什么呢?”

何桂清不解道:“圣上宿夜忧虑的,就是‘长毛’何日得除,天下何日太平。”

胡雪岩笑道:“这就是了,你若帮圣上完成了这一大业,圣上还会在乎你的小节?”

何桂清左右思量,此理也对。于是他沉默了半晌,才慢悠悠地问道:“那要加征,应该怎么个做法呢?”

“增设厘局。辖内水路要口,增派税员,把可能漏掉的税额收上来。我还有一个主意,就是在与‘长毛’交接地带,层层设局。凡与‘长毛’做生意的商人,都课以辖内各境六倍之税。”

何桂清却道:“那与‘长毛’通商的,却该没收才是,怎么可以征税放人?”

胡雪岩心中暗笑何桂清不明就里,便道:“何大人,与其杀鸡取卵,不若养鸡接蛋。”

那何桂清却沉默不语了,胡雪岩见说他不通,也就起身告辞了。

过了两日,胡雪岩办完事情,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回杭州,却有人匆匆忙忙上门投帖,说何桂清何老爷有请。

何桂清盘桓了这几天,扳着指头算了算,觉得如果按照胡雪岩的办法去做,新开的税额十分可观,不仅可以保证筹办乡勇,还可结余,用做向上提解的饷银。这等于政声有利的事情,何桂清着实放舍不下。

不过要做就得联络了薛焕、王有龄一块儿做。何桂清请胡雪岩来,就是委托他绕道上海见一见薛焕,商定这一大事。

其实那薛焕倒不必劝,一听胡雪岩出此上好主意,一口应承照样施行。不过何桂清要他和王有龄一起,三人先联名出奏,待皇上批准了再照办。

薛焕笑着对胡雪岩道:“我看何大人这倒是过虑了。我们先征了上来,圣上不会不准奏的。”

果然,税卡增设增加了一大笔收入。朝廷见有实效,也就准如所请。不过再三叮嘱,要征有所用。

三位老爷的想法倒也没有大的分歧,除留作团练装备和饷银费用外,多余之数,均如实押解。

这时却出了岔子。那曾国藩在西边战事正紧,饷银需费大增。现在听说何、薛、王有了辟财新法,就上请直接押解湖南,以充军需。

朝廷对曾国藩早已十分倚重,但朝廷惯例,对汉人大臣从来不委以要职。现在战事吃紧,没有办法,才依了曾国藩,由他扩展。其实朝内早有非议,担心曾国藩尾大不掉,难以驾驭。有此担心,在饷银分配上,朝廷总是有所保留。

现在曾国藩要求饷银直接押解,那朝内有看法的大臣是断然不肯的。朝廷再三考虑,眼看着太平军势头正炽,恐怕因小失大,就准如所请。

这薛、何、王三人和朝内大臣本就是沆瀣一气的。现在自己辟的财源,白白用做湘军扩充的费用,这样岂不是帮助湘军从西边把太平军往东追赶?这无异于引狼入室。所以他们心照不宣,迟迟不肯押解。

后来曾国藩上了折奏一本,说这几人不听圣命,延误军机。朝廷下旨严辞指责薛、何、王。这时他们才慌了手脚,公事公办。

曾国藩对这三人从此有了看法。借师助剿一事,朝廷考虑到此事关系重大,曾下旨征询过各位重臣的意见。曾国藩上书说,虽我帝国断无惧怕夷人之理,却万不可有引狼入室之举。

在曾国藩看来,薛、何、王三人的做法,就好比不谙事的孩子,只知野果味甘,一味贪吃,却不管可能腹泻以致中毒。

待到何桂清弃城逃走,朝野上下一片非议。以曾国藩之做人原则,断不容这等事体发生。他上书朝廷,称“疆吏以城守为大节,不宜以僚属之一言为进止;大臣以心迹定罪就不必以公禀之有无为权衡。守土有贵,自古乃为臣之必然”。

因为这句话,何桂清不久便被朝廷下旨拿办,押往京城,在秋后斩于菜市口。

第五章 粮食问题

何、王集团盛极一时,突然败落,胡雪岩自感改变这一结果已无可能,就开始另谋商业保护人。与此前意气相投结交何、王不同,这一次是有意为之。这也正所谓时势造英雄。于是,左宗棠与胡雪岩这两个晚清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名字,在胡雪岩的精心经营下捆绑在了一起。

——作者题注

“托孤受命”

杭州城也终于陷于太平军的层层包围之中。

王有龄亲自在城头督战。由于事出突然,杭州大部分百姓都一下子被压回了城内。旗营的兵力也都被压在了营寨内。

随后几天,王有龄派出了暗探混出城外,前往旗营联络,约定日期,两边一齐动手,夹击太平军。

太平军措手不及,退避三十余里。胡雪岩见闪出了一条通路,便派了几名伙计,把老母亲和妻子一齐送到了西边山中隐匿。

不久太平军再度围逼上来。王有龄派人去了上海求援。上海的兵力也并不很多,太平军慑于洋枪队的威力,考虑到洋人有租界在上海,一旦围攻上海,必遭洋人报复,所以才转而南下,围攻杭州。

上海方面接到王有龄的求援信后,根本无力做太多努力,只好答应速奏朝廷,增派兵力。

不承想太平军围攻半月后,便突然悄无声息地全部撤走。王有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此时,整个浙西浙北都陷于太平军的控制之中。失去了浙西北,杭州城的给养一下子困顿起来。王有龄把胡雪岩找了来:“雪岩,‘长毛’突然后撤,你认为是怎么回事?”

胡雪岩想了半天,回答道:“莫非是其他地方战事吃紧?”

王有龄道:“没有听说呀!曾相那边,在安徽境内,也一直打得十分艰苦。”

胡雪岩道:“这就怪了,不会有什么花招吧?”

王有龄道:“耍花招一两个月时间就够了,现在一撤就是三个月了。”

胡雪岩道:“无论如何,总是早做准备才是。”

王有龄连连点头:“说得极是,有备无患。我看你还是早一点儿去上海,置办一些军械,再看一看那里的粮食……”

胡雪岩道:“上海市场的粮食已经有些吃紧。不过我认识漕帮里的人,要是有什么万一,他们还是可以帮上一把的。”

到了上海,胡雪岩住进自己的钱庄。因为要购买一批西式火枪,就约了通事古应春在一家茶馆里会面。

古应春还没到,胡雪岩却碰见了漕帮里的郁二。寒暄之后,郁二道:“胡老爷这一段生意可好?”

胡雪岩没有留心,一边掀了茶盖喝茶,一边“嗯嗯”道:“还凑合,还凑合。”

郁二探头道:“胡老爷没听到什么风声?”

胡雪岩一惊,茶也不喝了,手托着茶杯,警觉地望着郁二:“郁老弟有什么消息?”

郁二却低了头,眼盯着地,牙咬着唇:“也没什么,不过是帮里兄弟的一些闲话。我以为胡老爷已经知道了呢!”

胡雪岩没有接腔,等着他的下文。

“‘长毛’在天目山一带活动得很厉害。据我兄弟们讲,他们看样子要在那里长期扎寨。”

这话让胡雪岩吃惊不小。天目山离杭州不远。要是“长毛”真的那么认真地在那里做窝,其意图肯定不在上海,而是在杭州。

那一天胡雪岩一直在猜测太平军的行动可能。想来想去,终于有了主意。回到店里后,他把档手老宓叫了来:“老宓,上海的钱号该和杭州的钱庄联一联手了。”

老宓不解其意:“怎么个联手法?”

胡雪岩道:“老宓,此事事关重大。你我一定要保守秘密。”老宓也紧张起来:“请老板指示。”

胡雪岩道:“现在上海银号账面上有多少?”

老宓道:“统共有四十多万。”

胡雪岩道:“那我就让它变为一百万!”

老宓惊讶地问道:“你是说要把杭州那面的钱全抽过来?”

胡雪岩点点头:“老宓,这事关系着我们阜康钱业的前途,一定要想办法办好!我今天才得到消息,杭州恐怕迟早要变成一座危城。”

胡雪岩一五一十地向老宓交代了注意事项,老宓也一五一十默记于心。好在公务在身,购置军械,采办粮食,都需要大笔银款,这样倒也好把杭州城内阜康钱庄的钱分几次转移过来,不至于过于引人注目。

回到杭州,胡雪岩提醒王有龄:“雪轩,杭州的防备看来还得加紧一些,太平军的势头甚猛啊!”

不久,传来消息说,李鸿章的人马已经从北边向南行动了。太平军的注意力向北转移。杭州城里的人一下子感到轻松了许多。

可是第二年的酷夏刚过,太平军的人马从三个方面同时压了过来。整个杭州城登时与外界隔绝,只剩下东门外靠海的一段长堤没有围死。

开始的时候,人们还能到城外五六里以内的地方活动。随后,官兵与太平军每天恶战一场,留下几具死尸,便各自后撤。再过半月,太平军的人马干脆在城外半里之遥的地方安营扎寨。派出的哨探说北面和西面都已经被太平军占领,只有南面还可隔江与清军的一支部队遥遥相望。

一月有余,城内闹起了饥荒。王有龄和胡雪岩商量,办起了施粥厂。这样断断续续又坚持了月余,一清点库里的粮食,光供给军队都已经只能再坚持半月了。

王有龄这下慌乱起来,他又叫来了胡雪岩。

“雪岩,这样下去不行呀!”

城里的士兵每顿只能发放二两粮食,普通老百姓已经断了炊。于是开始吃野菜,不久野菜也吃完了,只好再啃树皮。有的人已经饿得只剩了一把骨头,走动起来就像幽灵。人一推,倒下去就再没力气爬起来了。

王有龄让胡雪岩想办法逃出城去。胡雪岩摇了摇头道:“不行,我得跟你在一起。”

王有龄顿足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出去也好为城里人想点儿办法,待在这里大家只能一起等死。”

这么多年来,胡雪岩与王有龄互相依赖,谁缺了谁办事就跟没了依靠似的。胡雪岩不想让人说他是个没心肝的人,到了关键时刻舍了朋友逃走。

“雪岩,你明白,我是决计不能走的。”

他这是指何桂清,因为舍地弃城,落得大家都弃之如粪土。看来王有龄到了不得已的时候,非要殉节而死了。

胡雪岩叹气道:“唉!君臣名节要毁了你的性命。”

王有龄道:“雪岩,你也绝不是那种迂腐之人。你知道‘赵氏孤儿’这个故事吧。那程婴为了大义,自己牺牲了,把孤儿留下了。我今天求你出城,就好比托孤。你出去想出办法来,也能多救出几个杭州的老百姓!”

说毕,王有龄把长褂一掀,重重地给胡雪岩磕了一个头。

胡雪岩惊得连忙也跪下,抚摸着王有龄那深陷下去的面颊,涕泪涟涟:“雪轩,我这就出去买了粮食来,你在城内可一定要坚持住。”

王有龄叫来书办,取出十万两银票:“雪岩,杭州城里的老百姓,可都在等着你!”

两人抱头痛哭。等到半夜,胡雪岩换了身破破烂烂的夹袍,把银票缝在袍子内,打扮成普通老百姓模样。王有龄派了一小队官兵,突然打开城门,飞马往敌营冲去。趁着一阵混乱,胡雪岩逃出杭州。

一路上太平军盘查甚紧。胡雪岩只得择了僻静小路,白天睡在破庙里,晚上偷偷赶路。

这时的杭州已经变得骇人听闻了。有营官跌跌撞撞地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向王有龄报告:“王,王巡抚,有人,有人在吃我们弟兄。”

原来,一位士兵在城墙上巡逻,不小心中暗箭死亡,营官上午派人把他埋了,下午路过时却发现人已不见。附近的一位老头哆哆嗦嗦地说:“有人挖去熬汤了。”

果然,循了老头告诉的线索,营官找到了偷尸人的住家。一打开门,就看见大锅里正煮着一锅肉。

王有龄忍不住就要呕出来。这样下去,杭州城守不住了。

胡雪岩总算到了上海,找到了郁二。郁二也被胡雪岩描绘的情形吓住了,答应想办法帮忙募足十万石粮食。

粮食不难找,运输却成了问题。眼下情形,也只有走海道运输。但是没人愿意冒这个险。

耽误了几日,胡雪岩心急如焚。他明白粮食如若早到一日,王有龄或许就有希望。情急之下,他想到了沙船帮。

因为胡雪岩的爷爷和父亲是经营沙船生意的,和他们共过事的沙船主大都年事已高,在沙船帮中也算有威望,能说上话。

可是胡雪岩的表爷曾经坏过帮里的规矩,所以没有一个人觉得有把握答应这事。

胡雪岩自知祖上造下来的孽,无可辩解。情急之下,他也只好委屈自己了。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向聚在屋里的沙船帮船主们恳求道:“各位仁兄,今天我胡雪岩是为了杭州城里的百姓才跪下的。我也相信你们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骨肉饿死。救人一命,胜造浮屠七级。”

满屋的船主见名震沪杭的大财神跪了下来,个个都傻了眼。胡雪岩又道:“我知道大家创业不易,都希望有个平安日子。今天我愿意以我在上海的钱庄作抵押,恳请诸位仁兄速做定夺,救生灵于涂炭。”听他如此说,船主们也只好应允了。

二十艘货船日夜兼程地向杭州开航。为了预防万一,胡雪岩专门雇了支洋枪队,每人二百两银子。

船到江口,城内却传出了坏消息。王有龄久等援军不至,已经自缢而死。其他的几位满汉将军,也都自杀身亡。杭州城内,已经被太平军占领。

胡雪岩不曾想这么快就与王有龄永别了。他站在船头上,望杭州城方向磕了三个响头,浇了三碗酒,算是祭奠。

涉险献粮,情动左宗棠

杭州去不了,胡雪岩茫然没了方向。他派了跟随的伙计到南岸探听消息。

太平军虽然攻占了杭州,但是钱塘江以南大部分地区仍在清军手中。这里的清军数量虽小,但由于地势复杂,太平军一时也难以将其尽皆赶走。

湘军的左宗棠部在赣西也已经站稳脚跟。杭州失陷,朝廷大为震惊。便五百里加急,派了左宗棠为浙江巡抚,命他速由江西进军浙江,剿平太平军。

胡雪岩听了消息,觉得这粮食既已运至浙境,断无再回上海的道理。于是征得船主们的同意,继续沿江向西航行。

太平军见江西大批船只,便放箭拦截。胡雪岩命洋枪队一齐开火,登时太平军倒下一片。太平军全是大刀长矛,无法近身,只好眼巴巴看着船队迤逦而去。

首先接到他们的是蒋益澧的人马。蒋是左宗棠入浙的先头人马,他见胡雪岩在这危急关头,居然冒险运来这么多军械粮食,由不得又激动又佩服。

胡雪岩先向他自报家门道:“我是奉已故浙抚王有龄王大人之命前去采办军械与粮食的。还望蒋大人帮我先交了公差。”

这是要求见新巡抚的表示。蒋益澧对胡雪岩早有所闻,他明白左宗棠也早知道胡雪岩。不过左对胡的印象并不好。

首先是曾相对薛、何、王印象不佳。在饷银押解一事上,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左宗棠还不同于曾相,一听说薛、何、王不愿直解,便嚷嚷道:“这分明是想搭着梯子往上爬嘛!”

其次是何桂清弃城逃跑一事。再加上早有人把消息报告左宗棠,说胡雪岩在杭州城最危急的时候,把王有龄撇在城内,独自一人去了上海。去上海干什么,报告消息的人也不甚了了。这一行径,显然与胡雪岩、王有龄之间的密切关系不太协调。给人的感觉,胡雪岩是个轻义重利的商人。

还有一点没漏过左宗棠的耳目:胡雪岩出杭州前,王有龄曾托付他十万两官银。

这时左宗棠刚刚走到赣东。胡雪岩既有所求,蒋益澧也就只好派了马弁,陪同胡雪岩前去见左宗棠。

胡雪岩把二十船货物交与蒋益澧,星夜兼程地去了赣东。

左宗棠是出了名的犟脾气,人称“左骡子”。因为事先对胡雪岩有了看法,所以一进门,连座也没让,便冷冰冰地问:“你就是胡雪岩?”

胡雪岩见座也不让,站在那里甚是不知所措。心想,得先想办法坐下来。于是便作了揖道:“浙江粮台胡光墉参见左大人。”

左宗棠道:“听说你还是个商人。”

胡雪岩道:“光墉闲下来时也做些小买卖。”

左宗棠又冷冷道:“听说你很阔嘛。”

胡雪岩道:“阔倒说不上,只是比一般人稍舒服些。”

左宗棠鼻子里“哼”了一声,让胡雪岩坐了下来。他突然问道:“你和王大人关系甚好,为什么现在一个人活着?”

这话极不友好。胡雪岩只好说:“左大人,容我如实相告。”

胡雪岩把杭州如何被围,他在城里办施粥厂,以及后来城里断粮,王有龄如何以“赵氏托孤”为喻,跪求他出城,要他想出办法多救些杭州百姓的事一一道来。及至讲到王有龄下跪,左宗棠也微微动容。

“这么说,你还是为了杭州百姓,才这么委曲求全的了?”

胡雪岩道:“光墉虽无学识,却也知道人心骨肉。绝不敢为了私利,忘了恩义。”

左宗棠道:“这个也罢,我倒问你,可有王大人交你公款一事?”

胡雪岩道:“左大人,光墉正是为了交代这份公差才来。”说完起身,从怀中掏出两万银票,“这是采办军械、粮食后的余款。粮食、军械共二十船,我已经运到。”

左宗棠一愣:“你说你运来了二十船粮食?”

胡雪岩道:“正是。”

左宗棠忙召来随同的马弁:“可有二十船粮食之事?”

马弁道:“有的,已经交由蒋大人代管。”

左宗棠拉长了声音:“来人啊,给胡大人上茶。”

胡雪岩曾经听王有龄讲过,宋朝的苏东坡一日去了寺庙,庙里的和尚开始不知道来人是谁,便冷冰冰地道:“茶。”过了一会儿,和尚发现是个要人,便恭恭敬敬地道:“敬茶”。最后发现来人居然是大名鼎鼎的苏东坡,便非常热情地招呼:“敬香茶。”苏东坡于是作了一副妙对,曰:“坐,请坐,请上坐;茶,敬茶,敬香茶。”用来挖苦这个和尚。

没想到今日让自己碰到了这种事,胡雪岩心中觉着好笑。不过同时对左宗棠的脾气有了一点儿把握。

左宗棠道:“胡粮台此举可真是出人意表。此番军务正急,有了你这二十船粮食,我也就没有后顾之忧,可以放心打仗了。”

胡雪岩道:“还望左大人早日光复杭州,解救杭州百姓于水火之中。”

左宗棠道:“哦,你还是个热心肠的汉子。我还以为商人都是只知索钱,不知仁义之人呢。”

胡雪岩淡然道:“那是不知情的看法。人皆父母所生,谁无骨肉亲情?”

“你这话却合了圣人之言,看来胡兄读书不少呢!”

胡雪岩忙摆了手道:“左大人见笑,小人不曾读过什么书。只是心有所感,随口讲出来罢了。”

左宗棠点头道:“也是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天下的道理,原本是相通的。我且问你,你没读过什么书,你的生意是怎么做的?”

“全在用人。左大人,光墉何能,要不是一帮兄弟在那里支撑着,我什么也不可能做出来。”

左宗棠道:“嗯,用人,全在用人!这又合了领兵之道。胡兄,我看你虽没读过书,却也是满腹韬略呀。我倒想问你,杭州城一旦光复,你认为第一件应该做的事是什么?”

胡雪岩不假思索地答道:“赈济贫民,恢复工商。”

左宗棠道:“好!我正缺一个得力之人去办理这件事。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就不必费力去另外找人了。”

胡雪岩明白他是要委派自己管理这件事,忙欠身推辞道:“光墉不才,恐不能胜任此职。”

左宗棠摆了摆手道:“你也不必谦虚,我看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

胡雪岩道:“承蒙左大人夸赞。为了杭州城里的百姓,光墉也就不再推辞了。”

左宗棠道:“这就是了。刚才我听你说杭州城内缺粮,我打算把你送来的二十船粮食拨出一部分,留给杭州城。”

胡雪岩道:“我替杭州城的乡亲们谢过您了!”

左宗棠道:“这也不必,本来这粮食就是你送来的。不过如此一来,军中粮食就不足了。你是否能利用这段时间想一想办法?”

胡雪岩道:“我可再回上海一趟,不过还希望左大人能派兵护送。”

“这个没问题。不过,本巡抚现在还没入浙,恐怕没有太多的公款划拨给你。”

胡雪岩道:“我从我的钱庄里支出十万两银子,就算光墉报效军中的。”

左宗棠怀疑自己听错了:“报效?”

胡雪岩道:“对,报效。光墉愿意拿出十万银两,捐给军中。”

左宗棠动情道:“胡兄,似此侠义之风,世上不闻久矣!来人啦,留胡大人用膳。”

献计左宗棠

留下来用饭,只有对亲近的同僚才会如此。胡雪岩心里甚是感激,一面又激出了好多想法。

更衣落座,左宗棠问起上海洋枪队的事:“那洋人真的就那么管用吗?”

胡雪岩因为事先已经知道左宗棠对雇用洋枪队有看法,所以回答起来就很小心。

“在上海附近管用,用在别处就不一定管用了。”

“为什么在上海附近就管用?”

“上海离他们的租界很近,补给起来非常容易,他们自己对上海附近的地形又很熟悉。还有一点,‘长毛’对洋人心存顾虑,尤其是洋人的武器非常厉害。”

“这我明白,”左宗棠道,“胡林翼胡大人就曾经见识过洋枪洋炮。所以他对洋人感到非常忧虑。有一次他见到江上来来往往的洋人轮船,情急之下昏了过去。醒来后他对周围人说:‘毁我中华者非长毛也,必洋人也!’”

“还有这种事?”胡雪岩从来没听说过,感到甚是惊讶。

“所以曾相和我对洋人都心存戒备,总不希望我大清被洋人所灭。”

这也就怪不得薛、何、王的奏折屡次被驳回来了,看来说话还得再小心才是。小心归小心,也得委婉地让他明白自己的想法。

“不过雇用洋枪队,那洋人等于是买过来的利器,我们拿来可以无坚不摧,主动权是在我们手里。”胡雪岩仔细分析道:“何况这洋人的军法和我们不一样,慢慢学过来了,也可再用来对付洋人。”

“主动权在我,这倒也有一些道理。”左宗棠道:“这洋人听我们的话吗?”

“洋人士兵,跟着船来中国的,大多也都家境不好,为了找一条出路才跑出来的,所以他们都是只认钱,不认人的。”

“这倒听着新鲜。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胡雪岩笑了笑:“这次我这二十船粮食,也都是雇的洋枪队护送的。而且我还有几个通事朋友,他们和洋人打交道多了。洋人拿他们当朋友,就把这话给他们讲了。”

左宗棠听后,沉默了老半天,最后说:“要真是这样,洋人倒也不是不可用。”

胡雪岩见他心思有些活动,便又说道:“其实依光墉之见,洋人是对我有利,还是对我有害,全在于我们自己。”

左宗棠有了兴趣:“你倒讲讲你的道理。”

“要是把洋人当个爷一样捧着,处处依着他,顺着他,看他脸色行事,那他一定会拿架子。”

“你是说,洋人耍威风,是我们自己人惯出来的。”

“不错。要是把他和一般人一样看待,怎么和一般人打交道,就怎么和他打交道,情况就不一样了。”

左宗棠夹了一筷菜,送进口中,边嚼边说:“讲下去,讲下去。”

“洋人是来和中国人做生意的,生意人认钱不认人。只要互相有利,他就会和你来往。可恨的是有些人见了洋人腿发软,洋人才专拣了软的地方捏。要是你该硬的地方硬,该协商的地方协商,他也会拿你当对手看,这是一层。还有一层,像洋枪队,是我雇了你来给我干活儿,你拿了钱,自然得听我的。我让你向东,你不得向西。”

左宗棠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胡兄,能像你这般去看洋人,也算是把洋人看透了。”

这时的左宗棠对胡雪岩的看法已经大为不同:“实话说,我最初痛恨洋人,是恨他们欺人太甚。道光年间炮轰我城镇,用刺刀大炮逼我朝签订不利于我们的条约。前两年就更不得了,公然到京城,把圆明园里的财宝掳掠一空。这还不算,一把火把整个园子毁了。现在听你这么一讲,这问题有好多是出在我们自己不争气。”

胡雪岩道:“人善被狗欺。对待洋人,就像对待恶狗,该打就打,该哄还要哄。”

左宗棠拍手道:“讲得好,讲得好。回头我还真要考虑和洋人打一打交道,到时候老兄你可不要推辞。”

胡雪岩见左宗棠的想法已经完全变了过来,便也敢大胆说话了:“洋人要是见了左大人这种脾气的人,还不个个服服帖帖!”

左宗棠虽是个倔脾气,却是倔在他生性高傲上。听胡雪岩这么一捧,心里不免得意,端起杯一饮而尽,道:“你这么看?”

胡雪岩乘机道:“谁不知道左大人骁勇善战,说一不二?我早在上海就听人说:‘想败了长毛,非曾相、左季高二人不可。’”

把曾相排在前边,拿曾左并夸,左宗棠听了十分舒胆。要是只提左宗棠,不提曾国藩,未免太过。就是左宗棠这么刚愎之人,也不得不承认曾国藩治军有方,无他不足以成事。现在胡雪岩以曾、左并举,显见得现今之势,非二人无可收拾。

“真的有人这么说?”左宗棠故作惊讶道,“那淮北的李少荃呢?”

他这是指李鸿章。因为李鸿章以曾国藩嫡系自居,简办淮军,战功日累,功名日隆,左宗棠颇不服气,才故意这么问。

胡雪岩道:“李大人怎么能和左大人您比?”

左宗棠却道:“你也该听说李少荃战功赫赫,所向披靡。”

胡雪岩道:“李大人虽打了几场胜仗,却是因势而作。他后备充足,无后顾之忧;曾大人又时时相援,还派了自己几个得力的部下去帮他;江北的太平军势力又较弱。哪像左大人深入敌腹,四面迎敌,仍能指挥若定,力克毛贼。”

一席话分析得颇有道理,左宗棠听了甚是顺耳:“我吃亏就吃亏在手下能员太少,又是周遭强敌。这赣东浙西,山高林密,行军打仗,都甚为困难,不过朝廷有令,为帅的无论多么困难,都要迎敌上前。”

胡雪岩见他稍显抑郁,便又补充了一句道:“何况论及人品,左大人远在李大人之上。”

这倒正合了左宗棠的胃口。他关切地问道:“何以见得?”

“左大人你是个只知做事,不知做官之人。”

“好一个只知做事,不知做官。”左宗棠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连饮了三碗白酒,鼓励胡雪岩道:“说下去,说下去。”

“其实左大人也不是不会做官,而是不屑于做官。”

左宗棠连声叫好。他一向瞧不起李鸿章的为人,认为他一门心思升迁,每做一事,功名心毕显。现在胡雪岩这么痛快地讲了出来,左宗棠感到真是莫逆于心,犹如三伏天覆了冰,感到甚是熨帖。

“不过那李少荃也是个会用人之人,他没有笼络过你去?”左宗棠也不想显得对李鸿章过度轻视,便转而这么问道。

胡雪岩道:“在上海时,他倒也找过我。但是我不能去。”

“为什么?”

“因为他和王有龄王大人不合,我是王大人的朋友,自然不宜背友投靠。那样也显得太没骨气。”

“这倒也是。”

“况且我对李大人的为人也有看法,所以我就借故走掉了。”

左宗棠想,这胡雪岩倒真是注重朋友情谊,是个有信义之人。

“那我委托你帮我署理浙江全境的善后的事呢?”左宗棠故意这样问。

“那就不一样了。左大人一心为公,光明磊落。我胡雪岩跟着左大人干事,心情也觉着畅快。更何况左大人是为了浙江全省,浙江是我的老家,左大人有何吩咐,光墉我在所不辞。”

左宗棠和胡雪岩深谈半日,对胡雪岩的做事手段,为人襟怀都已经有了一个了解,感到这是一个值得信赖之人。

胡雪岩自王有龄去世后早就在盘算着来日的依托靠山。今日见了左宗棠,觉得左宗棠也确实是个能够成就大事之人,心中的一块石头也就落了地。胡雪岩原来就准备了一大堆的想法,准备待价而沽。现在见了左宗棠这样的人,对自己十分看重,他也就没有保留,条分缕析地把自己的想法讲给了左宗棠。

第六章 胡庆余堂

左宗棠攻克苏州后,胡雪岩施粥布药,赈济灾民,又为清军配发各种成药,因而筹建“胡庆余堂”。在胡雪岩的经营之下,几年工夫,胡庆余堂就成为南方天字第一号药店,与北方的同仁堂形成了又一个“北票南庄”的格局。

——作者题注

施粥布药,杭州赈灾

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率兵包围了金陵。李鸿章的淮军也趁势向南压。左宗棠明白,这太平军的失败,已是迟早的事了。于是他力促蒋益澧不要错过时机,立上几个战功,这样才好替他请职。

蒋益澧受此暗示,便率了军队,日夜不停地攻打杭州。杭州城内的太平军上援既失,支持不久,城便被清兵攻破了。

胡雪岩策马入城,受左宗棠的委托,负责善后事宜。

第一件是掩埋尸体。战事一年有余,杭州城横尸遍野,如果不妥善处理,必招致瘟疫。其实太平军杭州城失守,原因之一就是瘟疫肆虐,死了的和染病的人无以计数,失去了战斗能力。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还在上海时,漕帮的郁二就提醒过他。所以杭州刚一收复,胡雪岩便首先置办了大批散丸药,随船运到了杭州。

一进城,他便先派人把杭州城的老中医都请了来。其中一个叫刘善财的,胡雪岩对他尤为恭敬。刘中医就是以“神医”闻名的那位曾经告诉胡雪岩,行医无非是一准二狠的老中医。

胡雪岩还选了几十个精壮小伙子,由老中医监督,日夜不停地炮制成药。然后把这些成药分送城内各处,或发放,或熬成药汤,任人索取。杭州城内染了瘟疫的人数,果然渐次减少,人们的气色也渐渐好起来。

其次是设粥厂,赈济贫民。胡雪岩拿出几万两银子,从上海等地源源不断地把粮食购来,在城内各要道口设了大小二十几个粥厂。一时贫民皆知有一个叫胡雪岩的老板,广行义举,便有人称他为“胡大善人”。不久,这个名号便传了出去。

此时却出了问题。有人传言,胡雪岩强留民女,以供己享。

原来,杭州收复后,有好多在战乱中与父母失散的孩子无处安置。胡雪岩把他们集中到一起,派专人监管。伺时贴出告示,希望孩子的父母亲戚前来认领。

骨肉能够团聚,这自然是件好事。可是偏偏就有人打坏主意,想法把孩子冒领了,送出城卖掉。

有一个小孩儿机灵,趁冒领的人不备,偷偷又溜回了收容院。胡雪岩闻听有这种事发生,便嘱咐一定要小心核对,以免苦了孩子。

刚好有一个淮南人,在杭州城做小生意,膝下没有儿女,便想领养一个,以享天伦之乐。

1999年,胡庆余堂顺利完成了国企改革,成为杭州胡庆余堂药业有限公司

他若是讲明了领养,也还罢了。偏他脑子多了一窍,担心收容院里的人不许收养,于是就在院门口勾留几日,看中了一个模样齐整的小女孩,继而用小东西哄小女孩,让她答应认己为舅父,隔日把她领回去。

也合该这人运气不好,领养那天,两相对质,回答得都天衣无缝。正要走时,刚好胡雪岩有事路过。

胡雪岩听到,一个是皖南口音,一个是苏中口音,便起了疑心,仔细盘问,一问自然漏了馅。那人也怪,觉得自己跟做了贼似的,扭头便要跑。

胡雪岩哪里能容他跑掉,只当他又是存心拐卖人口的贩子,便让官府抓了他去,一顿毒打。

这人无端吃了哑巴亏,把胡雪岩恨得牙痒痒的。回头就散布谣言说,胡雪岩荒淫无度,连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也不放过,要留作己用。

这谣言很快传开,原因就在于胡雪岩委实是个荒淫无度之人。自从他钱庄生意做红以来,一口气娶了七个姨太太。这事全城的人,无人不晓。

谣传有了一半是真,由不得别人不相信另一半。便有士绅上书左宗棠,希望他撤换了胡雪岩,以免坏了杭州的民风。

左宗棠战事正紧,哪有闲工夫管这等闲事。况且有了胡雪岩,省去了采备军械、粮食,安抚光复地区的心思。要是撤了胡雪岩,到哪里去找这样一个能干之人?

酝酿“胡庆余堂”

胡雪岩也并没把谣传放在心上。他现在的心思,全在考虑如何筹办一个药店。

杭州受瘟疫之苦不浅,多亏了胡雪岩早有准备,才使得瘟疫没能进一步蔓延。

由杭州之事想到了各处战场。左宗棠曾在军营中向胡雪岩诉苦,说瘟疫一来,肥的拖瘦,瘦的拖垮,整个人马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而且战场必多有死伤。由于战事吃紧,受了伤不能及时医治,一拖下去,免不了发炎化脓,小毛病变成了大毛病。

要是有了既简便又有效的药,兵士岂不就少受痛苦?

胡雪岩找到了刘中医,刘中医答应试一试。不过,刘中医说:“要是平时民用,还可慢慢炮制。要是供应军营,人数少了,恐怕赶制不及。”

胡雪岩征询他道:“多少人才算够呢?”

刘中医闭目想了半天,道:“要供应二十万一支的人马,起码得四十人。”

四十人,四十人可就相当于一个钱庄的人手了。而且这帮人是不可能赚钱了。赔钱归赔钱,这事意义重大,不能不搞。于是胡雪岩道:“刘先生,要有这么多人,我看干脆开个药店算了。这样既可供应行军,又可造福乡里。”

刘中医道:“这样倒也妥帖。”

胡雪岩乘机道:“我想请求刘先生出来主持。”

刘中医说容他考虑两天。两天后,刘中医来告诉胡雪岩说:“我主持可以,但是得按我的原则去办。”

刘中医的原则,胡雪岩知道。刘中医一向瞧不起医术不错,医德不行的医生。嫌他们用药不狠,不顾病人死活。

胡雪岩对这种医生也瞧不起。所以他很爽快地答道:“好,刘先生,一切都按你的原则去办。”

药店起名“胡庆余堂”。药店尚未建成之时,胡雪岩已督促店内伙计,在刘中医的指导下,配制出了“红灵丹”、“辟瘟丹”、“诸葛行军散”等,送呈曾国藩、左宗棠军中,作为行军间防暑药剂。

胡庆余堂的广告牌

刘中医因为胡雪岩十分敬重自己的医术和医品,故而十分快意。他邀请了远近好友,齐集杭州城。各位中医也都视刘中医为楷模,现在听说有了报效朝廷、广济众生的机会,个个都鼓足了劲儿,拿出自己祖传秘方,精心研制。

不久左宗棠来信,说所送成药,效果奇佳,军中将士,有此药在身,个个没了后顾之忧。最让胡雪岩得意的是,左宗棠在信中提到,曾相也来信盛赞此义举,希望胡雪岩多多赶制,送往军中。

胡雪岩受此鼓励,愈发觉得老中医重要。他对刘中医说:“刘先生,我有一个想法,专门拿出十万银子,广征天下古方。”

刘中医道:“雪岩兄一番古道热肠,我定拼了这把骨头,尽力配制出好药。”

“赠药”打开洋人市场

这时节,有洋人来到杭州,指定要见胡雪岩。胡雪岩忙迎了出来,一看,原来是驻扎在宁波的“常捷军”中法籍军官让内。

攻打杭州城,“常捷军”立下了汗马功劳。

左宗棠与胡雪岩初次见面后,经过胡雪岩的解释,终于明白了洋人之真相,尤其是胡雪岩所说的要“以我为主,为我所用”的提法,让左宗棠感到耳目一新。

所以蒋益澧进军杭州之时,左宗棠把胡雪岩叫了来。

“雪岩兄,我想让你去代募一支洋枪队,帮助蒋益澧攻打杭州。”

胡雪岩没料到左宗棠转变如此之快。“需要多少人?”

“合用就可以了。”左宗棠道,“人数多少由你定,最好让他们多带些开花炮。”

胡雪岩明白左宗棠的意思,杭州城城高墙坚,如果硬冲,枉耗人力。

不过这时候去招募洋枪队,也确实不是时候。因为在上海,太平军与洋枪队屡次交手,逐渐熟悉了他们的作战特点,便趁了一次大雨天,突然发起进攻。洋枪队匆忙出击,火药尽皆被大雨浇湿,只好拔刀拼杀,却哪里是太平军的对手,不足一个时辰,死伤了十多个士兵不说,领队也被太平军一刀砍成两段。

这一惨败,让洋枪队第一次对太平军感到害怕。胡雪岩如实相告:“上海这面,恐怕一时募不到人了。”

“那有别的办法吗?”左宗棠问。

胡雪岩略一沉思:“我看只好到宁波去。”

宁波是个天然良港,宁波人自古善商事。道光年间西洋船北上时,便强行在宁波设了租界,以至各国商旅杂居。太平军一度打到宁波,宁波的中国商人很快就撤到了外国租界。外国人为了自己租界的安全,便纷纷派驻了本国武装。

胡雪岩因为有钱庄在宁波,和那里的洋人素有往来。现在奉了左宗棠之命,到了宁波,找到了法国人让内。

只要中国人出钱,洋人是没有不答应的。况且胡雪岩向他们保证,杭州城的太平军早已成惊弓之鸟,只需借重他们的洋枪洋炮一吓,自然土崩瓦解。

于是组建了一支约有二百人的洋枪队,各国人都有,由法国人让内带领,号称“常捷军”,开到了杭州城下。

老天保佑,这支洋枪队果然没有伤亡,只是多耗了几十箱弹药,便把杭州城给拿下了。让内欢天喜地,开回了宁波,在胡雪岩的钱号里支取了全部佣金。

天有不测风云,宁波城流行起瘟疫。让内也一连几日,高烧不止。

因为胡雪岩有嘱在先,让内为光复杭州立了功,只要他在中国一日,在宁波的钱庄就要尽可能帮助他。宁波钱庄的档手,听说让内感染了瘟疫,就带了“诸葛行军散”等丸散药去看他。

让内服药一日,居然能下床走动。到了第二日中午,让内坐不住了,精神头十足地跑到阜康钱号,问档手送他的是什么神药。档手如实相告,说是胡雪岩请了老中医,用了祖传秘方,炮制出来的中国成药。让内一定要档手再给他一些,好拿回去送给其他同胞。档手答应了,让内欢天喜地把店里所存的药全部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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