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粮
“眼瞅着‘大烟泡’ (暴风雪) 就来了,明天再走吧!” 父亲走过来和我商量。
吃完午饭,我整理背包(背包里是我下个月的口粮),准备返回学校。
天阴沉沉的,彤云密布,朔风渐起,确实是要下大雪的样子。
“不了,趁着现在脚印还没有被雪埋住,我赶紧走。”
我叫李小勇,是家里的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大弟弟、大妹妹在大队(现在的村) 小学戴帽初中班读书,小弟弟、小妹妹在村子里读小学,我在公社(现在的镇) 所在地——靠山镇中学读高中,住校。
对于住校生,学校规定:每个人每月要交35斤皮粮(带壳的玉米粒),换30斤精粮(加工好的玉米碴子、玉米面)。其实,35斤皮粮,最多能磨出25斤精粮。照顾住宿生,不足部分由学校补齐。那时农村中学都有试验田,种蔬菜、种粮食。
我的家老虎沟屯,在公社的最北边,离中学有二十多里地。老虎沟,长白山余脉,山高沟深林密,苍苍莽莽,连绵起伏。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通向山外。冬天大雪封山,起码有两个月与外界隔绝。
大雪没封山的时候,生产队每个月都有一两回派马车或者驴车到公社办事的时候,买种子、买化肥、买农具、交公粮等。家里就托人把我的口粮捎来。大雪封山了,只能自己回去背。
父亲想给我送来,我死活不同意。在城里,供孩子读书,似乎天经地义。现在,实行九年义务教育,让孩子读书,成了父母必须履行的责任。但那时没有实行义务教育,农村孩子多,日子穷苦,很多孩子小学都没念完,就回家干活了。像我们这七口之家,五个孩子都读书,吃饱肚子,都困难。再供一个孩子读高中、考大学,那简直就是给家里压了一座大山呐!十六七的大小伙子了,本来应该是家里的壮劳力、顶梁柱了。现在,不但不能为家里出力,还要烧钱读闲书,我咋还好意思烦劳老父亲。
我走出家门,雪光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睛。脚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冬天的老虎沟,银装素裹。房子是白的,田野是白的,山是白的,有点像安徒生的童话世界。树枝上,结满了霜花,真有点“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的味道。
山路静悄悄的,不闻犬吠,不见鸟影,只有一溜脚印逶迤延伸。我顺着脚印往山外走去。山里人都知道,在没膝深的雪中行走,是最费劲儿的事。独自跋涉,就是空着手,走不了二里路,就累得呼哧带喘的。所以,有了第一个人的脚印,后边所有的人就都会踩着这个脚印走,如果对面有人来,就会有一个人站在雪地,等对方通过后,再继续沿着脚印走。
本来,如果不是暴风雪要来,这大雪天正是狩猎的好时节。老虎沟人大部分都是猎户的后代,20世纪六七十年代还保留着冬天打猎的遗风。老虎沟是一个民风剽悍、崇尚武力之地。早年出土匪;日寇来了,出抗联;解放战争出将军,就是不出文曲星。所以。当我接到大学通知书时,村民还打听:“大学生是什么玩意?是不是和工农兵学员差不多?” “不是,大学生全凭真本事考,和过去的举人差不多。” “那老李家的大小子全县考第一,那不就是咱们县的状元了吗?啧啧,了不得!”
老虎沟人狩猎,虎、熊那时还不是保护动物,但这些以农耕为主的二杆子猎户,还是不敢招惹的。猎户的老祖宗刘二,带着两个儿子去猎虎不成,最后爷仨都被老虎吃掉了。老虎沟也因此而得名。
狩猎的对象多为野兔、锦鸡、獾子、狼,最多的是狍子。平时,大人狩猎,我们小孩根本挨不到边。只有围猎狍子时,才把我们拉去“喊山”。狍子长得有点像鹿,也有犄角。“喊山”,就是用猎狗把狍子赶到一个深沟里,留一个缺口,站一个人,手拿着一个大棒子等候,三面人拼命喊,驱赶狍子冲向缺口。狍子跑到缺口,忽然听到一声大喊: “哪里跑?” 狍子傻愣愣地看着对面的人,忘记了逃跑。当头一棒,狍子应声倒地。傻狍子、傻狍子就是这么得来的。
这样猎到的狍子,皮毛完好无损,肉里还没有铁砂子硌牙。
当晚,老虎沟屯家家烀狍子肉,哎呀,满屯子都是肉香啊!
我吞了一口口水,感到有点渴,但我忍着,没去吃雪。我知道,翻过八道沟,那有泉眼坑,水可甜了。
说起八道沟,那可是个有说道的地方,八道沟,不论是山形地貌还是植被等都一模一样。人在八道沟走,老有一种原地转圈的错觉。不少外地人在此迷路。
说起泉水坑,那就更神奇了,下多大雨,坑也不满;多旱的天,水也不少。多热的天,水都冰凉刺骨;多冷的天,水面也不结冰,还冒着热气。
我赶到泉水坑,发现比我大半岁的生产队的牛倌田学忠正在坑里搬一块大石头,棉裤湿了半截。石头太大,他一个人搬不动。我埋怨他: “瞎折腾什么呢?搞得水都没法喝了。”
“算你有口福,我找到蛤蟆冬眠的洞了。”
“真的?” 我一听马上来劲儿了,赶忙放下背包,过去帮忙搬石头。
蛤蟆,学名叫林蛙,是一种营养价值极高的补品。据说,蛤蟆油价比黄金,但我们那个时候,也就把它当成河里的鱼一样,也没觉得怎么金贵。
夏天,走在林间,满耳都是蛙声,此起彼伏。霜降一过,就听不到蛤蟆的叫声了。蛤蟆秋天养了一身膘,为冬眠做准备。这时的蛤蟆最肥,产的蛤蟆油也最多。蛤蟆冬眠的地方很隐蔽,轻易找不到。田学忠小学没毕业就给生产队当牛倌了,这小子整天在山里转悠,有着比狗还灵的鼻子。
搬开大石头,后面是一个两尺多深的一个洞,手伸进去,热乎乎、滑溜溜的,全是蛤蟆。我撑着口袋,田学忠两个手往口袋装。有些蛤蟆蹦到岸上,我们也不理会,在雪地上,跑不多远,蹦跶两下子就冻僵了,等把洞里的抓完,再去捡它们。
我们拢起篝火,用树枝签子串蛤蟆烧烤。蛤蟆烤得滋滋直冒油,撒上点盐面(田学忠是有备而来),哎呀,咬一口,满嘴都是油,香极了。我吃了四五个,田学忠还用铁丝穿了一串,有十多个,让我带上,啥时馋了,烤两个吃。
我吃饱喝足了,养足了精神,该继续赶路了。田学忠用雪把火堆压上,背着大半面袋子蛤蟆乐颠颠地回家了。
天空开始有雪花飘落。一会儿,雪越下越大,犹如鹅毛一般,纷纷扬扬,卷下一场漫天大雪。这时,又起风了,一阵紧似一阵,吹得树梢呦呦直叫。“大烟泡” 不但把脚印埋上了,还吹得沟满壑平,连路都找不着了。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我试探着往前走,生怕掉进雪坑。掉进雪坑,人倒摔不坏,像棉花堆似的。就怕坑太深,爬不出来,活活冻死。好在这条道我走了两年了,才没行差踏错。
背上的背包越来越重,背包绳勒得双肩生疼。背三十多斤东西,平时玩儿似的,现在却像一座山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即使这样,我也没动过丢掉粮食的念头。粮食就是命根子,人在粮食在!雪深到大腿根,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每迈一步,都得使出吃奶的力气。
我大口喘着粗气,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真想坐下来歇会儿,但我不敢,这“大烟泡” 天,就跟红军过夹金山时一样,不能坐,一坐下来,就再也起不来了。
我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背包背不动了,平地、上坡的时候就拖着走;下坡的时候,就抱在怀里,往山下出溜。我背一阵、拖一阵、溜一阵,跌跌撞撞地往学校走去。
在累得快要虚脱的时候,支撑我走下去的,既不是像英雄那样,背诵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也不是用孟子的“故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曾益其所不能” 的格言来励志。而是那不停在眼前晃动的,弟弟妹妹期盼的双眼和父亲那长满老茧的双手、母亲那布满皱纹的面孔。
我不能退缩,更不能倒下,因为我深深地知道,要想走出大山,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家庭的命运,对于农家孩子来说,自古华山一条路——只有读好书。这条路走通了,不但能改变我的命运,也能引领带动弟弟、妹妹继续走下去。弟弟、妹妹没有辜负我这片苦心,各个争气,都考上了名牌大学。为了供他们上大学,我接过了父母的担子,尽一个长兄的责任。为了弟弟妹妹,我一直拖到35岁才结婚,我女朋友足足等了我八年,赶上一个抗日战争了。当我向她表示歉意的时候,她却笑着说: “安啦!多亏你还要我,要不,我真嫁不出去了。”
从我家开始,老虎沟的孩子,陆陆续续地走出了大山。至今,我还是老虎沟那帮黝黑孩子生命的灯塔。
路过一个向阳坡,雪比较薄,我拨开积雪,薅了几把“乌拉草” 垫在肩上,肩膀马上轻松了好多。我吃了几口雪,又用雪使劲儿搓了搓脸,抖擞精神,继续前行。曙光在前,翻过前面那道山岗,就到学校了。
登上山顶,我看到了学生宿舍和食堂的灯光,心里那个激动啊!
其实,我们住宿的条件很差,东北人都住炕,冬暖夏凉,但我们住的是大通铺床,夏天闷热、蚊叮虫咬;冬天,前半夜,烧炉子,还凑合,而到了下半夜,炉子火熄了,屋子就变成了冰窖。准备的一盆洗脸水,第二天早上变成了冰坨。本来是住南北通铺的,为了抱团取暖,大家都挤在一边住。睡觉冻脑袋,大家就戴着狗皮帽子睡觉。早上起来,帽子上、枕头上,结了一层霜。
吃的,只能说还能吃。主食是苞米面发糕,发糕经常半生不熟,难吃死了。偶尔吃顿苞米馇饭,那就是过节了。菜只有一样——盐水大白菜,见不到荤腥。我们做饭用的是压井水,冬天压井阀冻住了,水引不上来,大师傅就到门外端几盆所谓干净的雪做饭。蒸出的发糕牙碜,熬出的白菜,锅底一层泥沙。
这些看起来平常特别不待见的东西,对于从“大烟泡” 里挣扎出来、又累又饿的我,那简直是天堂。我顿时浑身来劲儿,一溜烟跑下山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