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网民数量惊人,新词新句一楼一楼地出产。有的词句刚一上传随即溺毙。有的大红大紫,在抽搐痉挛伸缩一段后被无情淘汰。网络词句快生快灭,传统作家几乎不屑于使用,生怕这些新词新句拉低作品质量,抑或降低自己身份。
然而,作家东西认为,鲜活的语言往往生长于民间,而今天的网络平台其实就是过去的民间社会。这些新词句是社会环境、情感生态和思维方式发生改变后的产物,它们沾满了这个时代与这个国家的特殊味道。完全脱离这些词汇就仿佛抽离了中国的现场。
近期,中国网民为南海争端焦躁不安。一位女士在微信里说:“我愿用前男友的生命去换南海的和平。”看罢,我“呵呵”(网络语,包含所有的笑以及打哈哈)。她貌似说南海,其实是在表达对前男友的刻骨仇恨。她诅咒前男友去死,但又不想让他白白地断气,也许还可以用他的生命去干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当然,也还有搞笑,也还有调侃严肃问题之嫌疑,典型的“骂人不带脏字”,暧昧又富于联想,是作家们做梦都想抓住的句子。可惜,这种犀利的新句在当今的文学作品中较为稀缺,而网上却频频出现。例如:“女大十八变,越变越随便。”“谁对我的感情能像对人民币那样坚定?”
好作家都有语言过敏症,他们会在写作中创造新词新句,以求与内心的感受达到百分之百的匹配。所谓“词不达意”,就是现有词句无法表达我们的意思和感情,特别是在社会环境和我们的内心变得越来越复杂之后。所以,较真的写作者为表达准确,一定会创造适应环境的新词句。霸道地下个结论:创造新词越多的作家很可能就是越优秀的作家。鲁迅先生便是一例。他的作品中有许多自造的词,像“美艳、媚态、劣根性、孤寂、欣幸、庸鄙、奔避”等等,真是掰着指头都数不过来。《现代汉语词典》收录了许多“鲁迅词汇”,我们今天司空见惯的一些词语,都出自鲁迅先生的造词作坊。比如“纸老虎”一词,大都认为是毛泽东先生最先使用,但鲁迅早在1933年就使用了,他用于《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再比如“妒羡”,也是鲁迅先生的产品,用于1925年所写的《孤独者》:“全山村中,只有连殳是出外游学的学生,所以从村人看来,他确是一个异类;但也很妒羡,说他挣得许多钱。”
“妒羡”一词的使用,表明鲁迅先生敏感地发现了“嫉妒中包含羡慕”。我想这种复杂的感情肯定不是鲁迅先生最早觉察,但他却是找到表达这种感情词语的第一人。在这个词诞生七十九年之后的2004年,北京作家赵赵写了一部电视连续剧《动什么别动感情》。她在这部剧里首次使用“羡慕嫉妒恨”。该剧播出之后,此词被广泛接受和使用。她敏感地发现“羡慕嫉妒中其实还包含了恨”。一词叠加三种情感,足见人心是多么富有。只要作家愿意开挖,就可源源不断地掘出新语。当年,若不是胡适先生最早使用“讲坛”一词,也许今天我们都还不知道“讲坛”是个什么玩意;若不是翻译家傅雷先生初次使用“健美”,也许后来者会把“美健”当作“健美”运用。你知道吗?“家政”一词是作家冰心于1919年在《两个家庭》一文中率先写出。
今天,中国的新词句除了来自作家们的创造,更多的则来自网民。过去网民注册大都不用真姓实名,交流、骂人或者恶搞(恶意地搞笑)都有一块遮羞布挡住,敲起字来无所顾忌,想象力超强,身心放松,蔑视规矩,敢于冒犯,拒绝格式化。他们造字,比如“冏”。这个几乎被忘记了的生僻字于2008年开始在中文地区的网络社群异变为一种表情符号,成为网络聊天、论坛、博客中使用最频繁的字之一。它被赋予“郁闷、悲伤、无奈”之意,并由此衍生出:“冏吧”(交流冏文化的场所、论坛或贴吧等);“冏倒”(表示被震惊以至达到无语的地步);“冏剧”(指带有轻松喜剧色彩、缺乏深度的电视剧)等等。他们造词,比如“脑洞大开”(意为想象天马行空,联想极其丰富、奇特,甚至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脑残”(指大脑残废,蠢到无可救药);“刷脸”(指一个人靠脸面找关系办事);“霸气侧漏”(意为一个人的霸气产生量过多,引起别人反感,进而调侃他的霸气连卫生巾都挡不住)等等。他们造句,比如“求心里阴影面积”(指心理不高兴或郁闷的程度);“吓死宝宝了”(意为吓死我了)等等。他们改变词性,比如“萌”,本来是指“草木初生之芽”,但现在这个字却被用来形容极端喜好的人或物。由于“萌”文化的广泛流行,什么“萌哒哒”(太可爱的意思)、“卖萌”(刻意显示自己的可爱)和“萌神”(指那些长得可爱的男人,也特指NBA运动员斯蒂芬·库里)等等新词应运而生。甚至有网友把“萌”字拆成“十月十日”,提议把每年的“双十”日定为“卖萌日”。
中国网民数量惊人,新词新句一楼一楼地出产。有的词句刚一上传随即溺毙。有的大红大紫,却因“纯属恶搞”,在抽搐痉挛伸缩一段后被无情淘汰。比如曾经创造过网络点击与回复奇迹的“贾君鹏你妈喊你回家吃饭”一句,就经历了从美艳变成黄脸婆的过程,今天再也无人宠幸。网络词句快生快灭,传统作家几乎不屑于使用,生怕这些新词新句拉低作品质量,抑或降低自己身份。然而细思,我们必须明白,躺在词典里的某些贵族级别词语,当年也是出自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之口。鲜活的语言往往生长于民间,而今天的网络平台其实就是过去的民间社会。任何优秀的语词都建立在海量的不优秀之上,也就是说尽管网络上垃圾语言过剩,但总有一些可爱的精辟的词句脱颖而出。任何一个作家都不好意思拒绝使用优秀的民间语言,因而,也就没理由鄙视优秀的网络词句。即便你鄙视,“一言不合”(最近网上流行的句式,意思是一不高兴就干别的去了)它们就会悄悄地发芽、生长,甚至茂盛。比如“屌丝”(是庶民、平头百姓或穷人的自嘲式称谓)一词,多少人恨得咬碎牙齿,但它就是顽强地被屌丝们使用着。就像当年作家王朔发明“知道分子”(是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贬称,意为知识分子应该是从事创造性的精神活动的人,而当代的知识分子没有这种能力,他们充其量只是比常人多知道了一些事情而已),一开始也有人“水土不服”,但久而久之你又不得不服。好的词句,它会自行生长,不管你待不待见。如果你充耳不闻,也许若干年之后你会看不懂年轻人写的文章,甚至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我是网络新词句的拥趸,在去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篡改的命》里使用了如下新词句:“死磕”(和某人或某事作对到底)、“我的小心脏”(用小来强调惊讶程度之大)、“抓狂”(非常愤怒而又无处发泄)、“走两步”(亮出你的本事)、“型男”(新一代魅力男)、“碰瓷”(一些投机取巧,敲诈勒索的行为)、“雷翻”(因惊讶而吓倒)、“高大上”(高端、大气、上档次,多用于反讽)、“我也是醉了”(表示对人物或事物无法理喻、无法交流和无力吐槽等)、“点了一个赞”(赞同,喜爱)、“装B”(卖弄,做作,掩饰与伪装)、“duang”(加特效,含戏谑性很好玩的意思)、“弱爆”(太弱了,弱得太离谱了)和“拼爹”(比拼老爹的本事,靠老爹过上好生活)……有人提醒这过于冒险,甚至被一些专家当创作缺点指认。但这些词句过于强大,它们在我的写作过程中几乎是自动弹出,而我也无意回避。它们散发今天的鲜活气息,对我们的社会现象和心理状态重新命名,准确生动且陌生。我相信,这些新词句是社会环境、情感生态和思维方式发生改变后的产物,它们沾满了这个时代与这个国家的特殊味道。所以,我不相信不在现场的作家能够写好中国小说。假如他离开了这里的空气、雨水、气温、阳光、风和泥土,又怎能感受到身处其中的况味?更不可能体会因某一点点改变就孕育出来的新词新句。
这也是国外汉语翻译者所面临的翻译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