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商声(2)

经营天下的湖南人 作者:徐志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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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曾国藩的福,从此地球村内可以读到船山先生的书。今天捧读时我们看到,作为开启近代湖南先声的书生,古人王船山接过历史,六经责我开生面,创造了一本百科全书。老子说,“大音稀声,大象无形”,无声无形的王船山大方无隅,大家如海:天文、历法、数学、地理他无所不通,经学、史学、文学、哲学,他皆为所精,用今天话说,他是部“活辞海”。
  
  船山先生走实在路线,一个字概括,就叫“实”;不避泥泞荆棘要走的路,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实有之道,是经世致用。
  
  因为脚踏实地,关切时代;时乖命蹇,他要起义。虽然“书生造反,十年不成”,但因眼睛盯着时务,对社会要了解、参与、改变,决定他不能死抠书。自然地,他亲身参与社会,只能看重实践。身体力行,需要将书本搬进生活。
  
  王船山是说得到做得到的人,他7岁读完十三经,14岁中秀才,20岁就读岳麓书院,先后亲身历行,组织“行社”、“匡社”,关心国家大事,主张躬行实践,创新而不泥古;在认识方法上,他“喜从人间问四方事”,开辟了重实际、重实证、重实践的新学风。
  
  大学问家做实事,虽然都有点眼高手低,但这又有何妨。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闭眼做。或许连王船山自己也预料不到,他这么一做,别开生面,耳目一新,从此给湖南人树立了一个知行合一的标杆。
  
  经世致用首先看重行动。王船山说:人的一切知识都来自于实践(由行而行则知之。)如果说,粗浅的行动还缺乏理论的高度,今天我们看到,王船山对湖南人性格以彻底影响,还在于他从哲理上提出“理依于气”观点。他全面扬弃程、朱、陆、王,批判地终结了宋明理学,发明两句话:“天下惟器而已矣”,“无其器则无其道”。这话一出,等于判了“心外无物”学者们的死刑。
  
  因为既然物体都是可看可听可摸的,唯心的道学家就都成了给皇帝纺新装的骗子,制造的都是口头华丽但事实并不存在的礼服,他们一直以麻起胆子骗皇帝赤身裸体游街为职业。王船山不客气地揭了他们的底。
  
  从经世致用概念一出,同一个世界,被船山先生勾画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梦想。谁能料及,四个字包藏的美梦,看上去平淡无奇,但里面却正在酝酿聚变与核变,它对中国随后历史的影响,能量将超过原子弹。
  
  强调行动,关注时代,从哲理高度上对其加以肯定、提升,从王船山开始,湖南读书人逐渐脱离玄虚学派。在中国知识界,这一转变,其造成的颠覆性影响,约等于让地球改变旋转方向。
  
  我们也许并不知道,中国读书人,曾经都是身体力行的。春秋战国,诸子百家,孔子、墨子都是用双脚去证明自己理念的人。用今天话说,他们都还会武功,孔子会射箭,墨子会攻城。但其后很长一个时期内,读书人一直都好玄虚,到魏晋玄学,终于登峰造极。
  
  魏末西晋时代,是清谈的前期,承袭东汉清议风气,读书人面色苍白,手无抬五指之力,穿宽大衣服,专门听仙乐,吃怪药,圈内相互吹捧,相互以为神奇。
  
  魏晋风度流行之时,一帮名士饮酒过度,醉生梦死,放达出格,有悖常理,清谈误国。“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常常装傻纵酒,抬棺狂饮,死后叫埋。又常一丝不挂穿梭在房中,他人见了加以嘲笑,却遭反唇相讥:我以天地为房屋,以房屋为衣裤,你们干吗要钻到我裤裆里来呢?
  
  又有何晏,带头吃五石散,这更不得了。五石散本身就是毒品,主要成分是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服散之后,人先全身发烧,随后变冷,症状象疟疾,跟今天闲极无聊的娱乐明星吸食鸦片后鼻涕眼泪一把流有得一比。这帮名士为求长生,又炼丹服药,穿衣宽袍大袖,经久不洗,内生虱子,常常边聊边捉(扪虱而谈),人家见了恶心,他们当作高雅。
  
  知识阶层此时实质已是堕落衰败的一群。他们寄生社会,孤芳自享于群,用处几近于无。但为了维持知识的神秘,保有尊严,只好将文盲都懂的常识,写做博士看不懂的“学问”,以此作为一生的饭碗。因为自知在装神弄鬼,明白既不能用于实践,更不能让实践检验,于是干脆“心外无物”。说白了叫掩耳盗铃。
  
  如果说,魏晋风度是权力高压下的变种,是药及酒之关系,他们还有一条路,就是做孬种。魏晋稍后,读书人的铁衣铁裤--科举--又被皇帝做好了。
  
  从587年到1904年,一千三百多年的昏黄历史里,科举取士以三年一大比的规整肃杀出现。隋文帝杨坚不知这管知识分子的玩意是好是坏,抱着试试看,宣布罢州郡之弊,废乡里之举,实行“分科举仕”,到明太祖朱元璋时,尝到了制度的甜头,他要拼命干,抠破脑袋想,发明“八股取仕”。在铁衣铁裤外还画蛇添足,加捆八条绳索。
  
  我们知道,古人中举的几率就像今天中彩,等状元上轿就像看电视开奖,所有脸热心紧的人不是领奖人,只是观众。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读尽诗书五六担,老来方得一青衫,逢人问我年多少,五十年前二十三。”
  
  科举将本已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进一步阉割,将他们直接变成太监的亲戚。作家余秋雨也认为,“科举像一面巨大的筛子,本想用力地颠簸几下,在一大堆颗粒间筛选良种,可是实在颠簸得太狠太久,把一切上筛的种子全给颠蔫了,颠坏了。”
  
  是以中国学界,千年来,知识阶层与普通大众日益隔离,逐渐独立成两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知识阶层之士无法直接为老百姓服务,就只有寄生在政治官僚身上,充当帮忙与帮闲的角色,以此来谋取稻粱。多有学者掩耳盗名,高产屠龙学术,盛产瞒与骗的艺术(鲁迅语)。管你老百姓是死是活,管你皇帝光着屁股出洋相,只要自己还护着一口金饭碗。
  
  在王船山看来,一班书生,张口八股,闭口吸毒,如此严重脱离实际,长年闭于书斋,缥缈于仙界之上,生活里不知邻居是人是鬼;三分像人,七分似鬼,仙风道骨,像七仙姑,更加适合装神弄鬼。
  
  孔融死而士气灰,嵇康死而清议绝,船山生而书生变。
  
  被王船山彻底颠覆形象后,书生们从此一扫数千年来积弱不振,萎靡颓废的衰样。他根本上扭转了知识分子清淡或不谈甚至远离社会现实的可笑形象,反过来将知识分子与社会现实牢固地捆绑到一起。
  
  从这时起,湖南土地里种出的辣椒,吃进了肚子里,流进了书本里。
  
  经王船山惊醒,湖南读书人前后相接,率先从身体上有了彻底改观。他们不炼丹,不服药,不穿宽衣,对八股取士,嗤笑而过。其中,不爱红装爱武装,多有如谭嗣同、黄兴那样的绝好武功,毛泽东那样的一流体魄。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句一出,颠覆老子“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的说法,反过来认为,只有强健体魄,方可产生强健精神。身强体健、精力充沛的湖南读书人,将知识从太空中搬运到地上,给平民百姓作饭菜吃。他们青出于蓝,用比船山先生深刻的思想,写成文盲都懂的白话,供地球村人共读。这直接导致原来只被数个人玩弄的学问,陡然间被数亿文盲吃进肚子,消化成营养,化作气吞山河的行动。
  
  书生的历史作用,从此彻底被改写。
  
  王船山一介书生,开创了从行动到书本,用行动证实书本,用行动来写书本,让书本从不脱开行动的先例。知行合一,名实合一的传统,从那时起,遗传为每一个湖南读书人的基因。
  
  但王船山一生行动,到底都以失败作结。历史往往就是这样奇妙,一介落魄书生,生前汲汲无成,死后行为世师。
  
  以王船山书生形象为起点,在他的影响下,三百年来,湖南后人前后继之,奋起仿效,走“书生经国济世”之路,他们以知识为笔墨,以现实社会作纸张,大胆泼墨挥毫,画新奇图画。先有书生改革(陶澍),再有书生从军(曾国藩)、再有书生从政(毛泽东),其人之作,一页厚过一页,一本重过一本,凭文房四宝,湖南人风起青苹之末,从此成功经营天下。
  
  不错,学以致用,经营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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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王船山写醒了的湖南人,三百年来,胸怀经国济世梦想,开始走一条漫长的经营天下之路。
  
  经营天下首先是从经济切入。在王船山眼里,“天下惟器”,经济属于实业,正是“经营之器”,其他都属于“虚业”,是道。但让人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三百年里,湖南后人固然有耀眼军功、政业,但经业却被遮蔽、弱化。王船山关于商业的论述,一直却被放到了一个被遗忘的角落。
  
  原来在商业的领域,他也有自己一套体系。只是后来时代太奇怪,西方那些人开船过来一声汽笛,没有握手说帮中国建工厂,却先拍肩膀教中国人抽鸦片。中国那些胖得发愁的人,想闲着也是闲着,还真学洋大人嘴巴吧嗒。这胖嘴一张一合不得了,中国天空瞬间烟雾缭绕,乌烟瘴气,乌云密布,风云莫测。
  
  从好奇抽鸦片到为拒绝抽鸦片而打仗,两边一开打,彻底乱了历史本来的计划,王船山的商业论述,被弹雨打成一张废纸!
  
  今天,从纷乱的残缺中拣起那几页发黄的废纸,如果能细致抹平,清晰辨认,可以找到他一条有关经济的完整逻辑线。
  
  王船山的经济思想,源于时代的商业事实。潜回历史时我们清晰看见,商业世俗化在王船山生前就开始生根,那条根长在湖南境内。距离他的老家,不过数百里;具体发生地,就是怀化洪江。
  
  据史,早在1573年至1620年,湖南洪江犁头嘴(今沅江路),就已形成一定规模的物资交易、集散市场。这里店铺林立,作坊成片,构成洪江最早的港口商埠。明清之际,规模日盛,成为湘西南扼守湘、滇、黔、桂、鄂物资集散通道的商贸重镇,被称为“五省通衢”。1687年,文人王炯在《滇行日记》中说洪江已是“烟火万家,称为巨镇”。
  
  这是王船山商业之水的来源。时代的现实已经发生商业的事实,思想家必须从事实去提炼、归纳、思考。
  
  王船山的商业观点,核心八个字:“大贾富民,国之司命。”
  
  “大贾富民”其实是鼓励做商业贸易,特别强调钱货交换的必要性。因此他说:财散则民聚,财聚则民散。
  
  在他看来,商业贸易既然如此重要,那么不仅国内要通市贸易,就是与敌国之间,同样也要通市。这个做国际生意的想法,不是准备开国际玩笑,而是做中国最早的“入WTO规划”。(天下交相灌输而后生人之用全,立国之备裕。金钱者,尤百货之母,国之贫富所司也。)
  
  既要做国内生意,还要做国际生意,在帝国专制的时代,先生想法可谓妙矣,但怎样保证这些想法不是画饼充饥,凭空哄人,而是确实可以去做的呢?王船山早想到人家会这么问,他马上抛出“3反对1主张”:反对政府专制,反对商人擅权,反对限制商品流通,主张自由贸易。为了保证这些又都可以实现,他进一步在政治上提出“自由要求”:人应当有行动自由、迁徙自由、买卖自由、贸易自由。
  
  从商业的角度思考为起点,王船山提出他理想的经济社会模型,是“亦工亦农亦商”。说得更明白,是种田的埋头种田,做工的勤快做工,做生意的老实做生意。(耕者耕,工者工,贾者贾)。各行各业都进对自家门,做对自家事,互通有无、互利互惠,政府不要干预,顺人性自然发展,中国就发达了,和谐了。(大同社会)
  
  今天看王船山这些论述,在当时确实非常大胆,见地也都深刻。尤其他关于政府不要干预经济,顺人性自然发展的观点,在今天依然颇有借鉴意义。
  
  既然有这么多这么美妙又切实可做的经济见解,为什么没能用起来?因为谁都知道,后来中国除了产生抽鸦片的仙风道骨之人外,更有湖南一班身强体健的铁腕人物。这班湖南实干家们既然知道,又都将船山先生当作偶像,为什么没早用他的商业思想,将中国搞得早富强起来呢?
  
  不是说“天下惟器”,经济是“器”吗?抛开经济之器,舍器求道,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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