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固然,历史常常让人深感意外,因为它有时也来脾气,而且不按套路出牌,甚至不好好走路,像“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更让人意外,则是作为把握历史之船的人,为了达到事业的目的,往往就抛弃学术的纯粹,纷纷带上功利眼光。
我们看到,作为思想家、哲学家的王船山,他的思想自清庭中兴时起,就被湖湘后来精英们一手抓住。他们只抓一点,不及其余,根据时代需要而尽情发挥。于是船山学说便五光十色,成了历史舞台上的大花脸:有时被放大为稳定国家的思想(曾国藩),有时被放大为变革国法的思想(谭嗣同),有时又被放大为革国家之命的思想(黄兴、毛泽东)。
随举两例:《黄书》阐发民族光复,1903至1905年,革命派将西方的民族民主思想与思想、民族独立自强思想以及君主“可禅、可继、可革,而不可使异类间之”的想法杂糅起来,酿成反清民主革命巨浪,推动了同盟会成立和辛亥革命爆发。到了后来,毛泽东又只是极其推崇王船山朴素的唯物主义和民族意识,将之进一步挖掘,发展成历史唯物主义。
那么疑问又是:为什么他们要只抓一点,不及其余呢?
答案让人遗憾:一方面没有搞经济的环境,一方面无心搞经济,一方面还没轮不到搞经济。
作为百科全书的王船山,关于他论“天下惟器”最重要的一本,实业经济的思想,从此一直被冷落在书架上。“天下惟器”因时而异,被发挥为功利主义、实用主义,首先又以功利主义的面貌登台。
接下来将写到曾国藩、左宗棠、谭嗣同、黄兴、蔡锷、毛泽东,从他们的时代选择与个人命运,我们可以完整地看到波谲云诡的时代风云,无力回天的悲情事实。这注定经世致用所产生的理想,像唐僧冒险取经一样,要经历无数曲折与磨难。
6
历经近400年的时代风云、个人抗争,历史跌了一跤,站起来拍拍灰尘,刚好一个转身。今天历史的花车,又开进了王船山当年的世俗社会时期。王船山生活的年代与今天最为近似,是社会正在迅速商业化、日益世俗化,又一个“金瓶梅社会”到来。
世俗化将神圣性彻底取消,新的社会共识没有达成,这是王船山时代所不曾遭遇的。
中国未定时,毛泽东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他后面藏了一句:革命搞完,就是为了请客吃饭。从1619年至今,三百九十一年过去,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围着“请客吃饭”转的今天时代,商业与明末比较,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那么要问:王船山的“经济之器”,在今天还能开花结果吗?
在大本大源上,今天也发生了新的情况。研究它的人说:从21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当物欲化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开始笼罩市场,它也参与了对人的重新塑造。消费主义意识形态,不仅是关于消费的特殊观念和方法,它也是关于自我形成、自我认同的普遍性的人生观、价值观以及关于美的理想。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塑造了世俗时代一个完整的个人:他是充满欲望想象的,具有无限的物欲追求;他也同时具有实现这种欲望的能力和本钱。麦克弗森意义上的“个人主义”真正出现了。(许纪霖《当代中国人的精神生活》)
今天世俗社会,又一个《黄书》与《金瓶梅》跳贴面舞的时代。《金瓶梅》的酒色财气,经过400年发酵,暖风吹得中国醉。《黄书》式的理想,又被挤回冷清的书架。
今天有伤世的书生,称“金瓶梅”式社会是“动物农场”,他们对无限的物欲嗤之以鼻。但社会多元的时代,人心自然选择,存在即是合理,不过万类霜天竞自由,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在大本大源上,划时代的经济理想,开始出现真空。这是否预示,又一个期待产生如王船山一样人物的时代开始到来?
置身世俗喧哗的潮流,谁人能枯坐黄灯下,以惊人的毅力,一坐就是40年?当年船山先生可是将《周易外传》作为他的唯物史观,把《黄书》《噩梦》当作他对封建制度的批判,以南岳山为嶙峋的风骨,以湘江为咚咚的脉动,将天下大业笼于眼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其志洁,其行高,让人高山仰止。
古代大哲的使命,或许今天已经终结,或许在酝酿新开端。
我们将视线拉回到历史其时。1692年,王船山死了。我们知道,在他身后,实业经济的思想,影响甚微。但他倡导的经世致用信念,却被当作可成大木的树苗,经世致用在实业经济欲求而不得时,迅速移到了另一块土壤,蓬蓬勃勃,培育大了。
王船山死后,湖南书生奋然崛起。陶澍、魏源……以改革家的姿态,立于中国大船的风口浪尖,他们翻云弄雨,长袖善舞;曾国藩、左宗棠……他们在刀光剑影与枪林弹雨中走一条更加蜿蜒曲折、奇崛回环的路。
这班湖南书生,都有着时代的使命感,他们此消彼生,绵延不断,像在参与一场接力赛。
在时代浪高涛响的布景里,这群叛逆的湖湘精英,前后相继,他们信奉经世致用,着眼经国济世,凭着满腹才华,一腔热血,用生命作赌,用双手开路,在中国与世界的版图上,在两百多年的时间内,趟出了一幅怎样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历史线路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