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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宗棠出山前是个奇特人物。他与王船山、曾国藩不同,第一次却以卓然独立的个人主义面孔登上历史舞台。
早在27岁那年,左宗棠已为自己写好挽联,感慨有朝一日死去,埋身荒草丛中,满腔热血只能洒向空旷的林野,有谁来为他唱挽歌,到坟畔鼓琴、挂剑枝头,祭奠魂魄,千百年后还有谁来墓地凭吊,为他的事迹而愤发激励呢?(慨此日骑鲸西去,七尺躯委残芳草,满腔血洒向空林。问谁来歌蒿歌薤,鼓琵琶冢畔,挂宝剑枝头,凭吊松楸魂魄,奋激千秋。)想到这里,他感到孤独,又自我激励:纵然黄土掩埋了我,也应呼我为“雄鬼”。(纵教黄土埋予,应呼雄鬼。)
下联想像来世,向往山水隐逸生活,厌恶官场污浊,愿从此做樵子渔夫,在山中与麋鹿为友,在水边与鸥鸟作伴,以翰墨文章来消磨时光,逍遥自在地生活半世。(倘他年化鹤东归,一瓣香祝成本性,十分月现出金身。愿从此为樵为渔,访鹿友山中,订鸥盟水上,消磨锦绣心肠,逍遥半世。)但他又很清醒地预感到,恐怕老天爷不能如人意,又要他进官场做那劳劳碌碌之人。(惟恐苍天负我,再作劳人。)
27岁就给自己挽联,翻遍历史,仍是千古奇闻;27岁便预知一生命运,笑古谈今,实属天下奇人。毛泽东青年时外号毛奇,左宗棠追加一个,大约可以叫左奇,意思让人奇怪。
左宗棠的预感是对的。他少时有大才,早年却屡试不第,心灵十分受伤,转而留意农事,遍读群书,钻研舆地、兵法;中年陡然勃兴,果然大器晚成,楚军铁蹄边疆,军功足以震世,官竟至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封二等恪靖侯。因为他,“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诗得改成“中年还田郎,暮飞天子堂”。
国人历来曾左并称,曾前左后。事实是,曾提拔左,左轻蔑曾,直至分道扬镳,这叫人惊讶。但曾一死,左又痛惜,挽联曰:知人之明,谋国之忠,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功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惺惺相惜,溢于言表,这让人惊叹。百年而后,俗语流传却是,“从政要学曾国藩,经商要学胡雪岩。”没左宗棠什么份,这使人惊奇。
让地球村人同时侧目,则是一句“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这句最早见于翰林院侍读学士潘祖荫向咸丰帝的一道奏疏,不想竟成了他一生最凝练的概括,也是最生动形象的名片,让人惊服。
更使人感到奇特,是经商要学的胡雪岩没跟随从政要学的曾国藩,演上一幕历史大戏,却跟上了“湖南不可一日无”的左宗棠,上演了近代中国军火买办生意的“火中取栗版”独幕剧,远比单刀赴会大气磅礴,“左胡会”可是步步惊险!
“左胡配”从诞生于中国江湖的一刻,官人的命运线与商人的命运线猛然接通,强劲电流吱吱作响,发起轰隆引擎,牵动中国“左胡号”泰坦尼克船。
这不能不说历史性巧合,或者说上帝在安排:与青年左宗棠一样,胡雪岩经历也充满传奇:他从放牛娃迈脚,爬到钱庄小伙计,一路结交权贵显要,纳粟助赈,每步三回头,九叩首,临渊履薄,连爬带跑,翻身成显赫一时的红顶商人。
一个自蛮荒楚地而来,早年落魄秀才,在柳荫下摇头颂经,口气巨大: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一个自穷荒中原而来,早年小小二郎,在山坡上对牛唱歌,想象惊人:徽骆驼、绩溪牛,万金要买万户侯。
两块奇土,两个奇人。更奇则在他们身后:左宗棠身后跟了毛泽东、刘少奇、胡耀邦……;胡雪岩身上跟了陈独秀、胡适、胡锦涛……。最奇则是:“左胡配”散后不到半个世纪,陈独秀呼唤“湖南人的精神”,湖南果然出来毛泽东,又正在他栽培后长成。
在运气、运程、运道之外,左宗棠与胡雪岩脚下的土地,一定还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在左右他们命运,后代的命运;中国命运,地球村命运。……
事实正是:红顶官人左宗棠与金顶商人胡雪岩命运线接通,历史的天空电闪雷鸣,他们自身立即焕然新颜:金顶官人左宗棠,红顶商人胡雪岩。
红顶决定金顶,作为官人,左宗棠抛掉曾国藩的官僚之路,将金顶作国家级变电站,如此大胆冒险,史无前例,惊帝骇民。危机四伏之中,他们注定将遭遇哪些曲折迂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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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未发生时,往往是数个巧合。最惊人的巧合,怕是左宗棠预感的“恐怕老天爷不能如人意,又要进官场做那劳劳碌碌之人”,后来完全成为事实。
早在1812年,左宗棠在湘阴降生,他当然还不知道,自己一生命运,将被卷进一个日薄西山的王朝。
清朝前期,颇有生气。开国帝王努尔哈赤,一代雄霸之主,虎虎胆魄,开拓中国民族。其后康熙,南征北战,纵横天下,据说他亲手杀虎,亲笔挥诗,其质其量,稍庸常帝王,不能及十分之一。
康熙不要长城,十分蔑视长城。他胸中气势澎湃,自己就是长城!环地球边界,人迹不能到处,是他的长城。以天下之辽,凡有人烟处,于他只两件事:想灭谁、暂不想灭谁。
康熙一生进攻,不知有守,真正虎胆雄心,壮骨强信。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帝王势雄,不能三代,到了道光,已成强弩之末。
强者的长城在心中,弱者的长城在地上。弱如道光,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虽称老大帝国,做梦都在祈祷土地会自己生长出一道万夫莫当固若金汤的长城。
秦始皇万里长城虽犹在,但对茫茫海国鞭长莫及,曾国藩这道“国家的篱笆”,就被清廷当作长城替用。篱笆摆在西人铁蹄斧钺下,长枪大炮面前,就像刀俎下的水豆腐。是以软若豆腐的清廷,这时又要借左宗棠这块石头,来坚固“篱笆牌”长城,给“水豆腐牌”清廷做挡箭牌。
如果说康熙、雍正是骨强神强,乾隆、嘉庆已是神强骨弱,到了道光,开始骨弱神弱。骨弱神弱之人,连外强中干都做不到,只好外干中干。咸丰、同治、光绪,正是外干中干的“双干之人”,此时的清廷,是货真价实的“双干朝廷”。(寓指国家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都已气息微弱、力难支己。)如此气数将尽,要让它变得骨强神强,非得有回天本事。
在这样日薄西山,残阳如血的时代布景下,左宗棠抖擞精神,出山了。
趁着“中兴将相,十九湖湘”大潮,师爷左宗棠从柳庄荡一叶扁舟而上。湘阴风光,远浦归帆;潇湘胜景,挽不住师爷壮志。他勇立潮头,急流北上,以良医的勃勃雄心,要将“双干”清庭当活马医。
要振兴一个气数将尽的王朝,要让它鹤发树皮灰颜看上去气色清,精神爽,谈何容易?正如当时发明不出永动机,天下也没有不耗能源的力气活。中堂大人首先面临尴尬,是得造个耗能源的永动机。
月亮是他的眼睛,太阳在他心,此时左宗棠心雄志壮,扫视中国,他有了办法:边治边找。
据史,楚军打到江西时,军饷问题已经艰难,进军浙江之后,拖欠官兵军饷,多达一年之久。当兵的不是当官的,他们打仗,不要大道理,只讲究实在:一要活命,二得挣钱。像曾国藩没本钱,他诱惑“商军”,宣布可以抢钱,左宗棠带楚军不这么干。
这给自己出了难题:当兵的不知道明天饿死还是被打死,谁还愿意白冒险上战场卖命杀人呢?那么向皇帝老头子讨钱?但其时清廷,既要赔款给西方列强,又要供十几个省份作战,皇宫前天天在开“讨钱发布会”,早开得面黄肌瘦,没个人形。瘦狗还要被煎三斤油,皇帝连骨头炖了都不够。指望于他,无异做梦。
但打仗很实在: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作战看上去很风光很英雄,那都是浅表,后来作家虚构加典型化给弄出来的。战争之前,首先是无数多婆婆妈妈琐碎的经济生产,以及许多费劲心思绞尽脑汁的谋略计划,或卑微低贱,或枯燥乏味。我们看延安时的毛泽东,种地种菜,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还开动三五九旅去南泥湾种田,哪像军人,都是农民。军人首先都是农民。
左宗棠是吃得苦霸得蛮的人,他知道,“双干”清廷,如今肚子空空,钱袋更空,空有一副好皮囊,靠打来收拾河山,震慑天下,亮出气魄,真是要钱没钱,要力没有,惟一能想的办法,是找外援。
左宗棠不愧岳阳人,岳阳人智慧,是湖南的眼睛,当然不会坐以待饿。饿则思变,只要是办法,他就要想到。在攻打浙江必须坚持循序渐进战略的那份奏疏中,他灵机一动,呈递上一个附件,请调一批能人到他帐下。名单第一位就是“钱袋子胡光墉”(胡雪岩)。
左宗棠以他过人的政治、军事头脑,此时已作好了商业开路的盘算。以商支军,这种模式,实在大胆,中国可还是前无古人!
“左胡会”霹雳邂逅,“左胡配”一夜闪婚。当时恐怕谁也不可能想到,这一速配,随后到底会生出个什么惊天动地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