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商运(3)

经营天下的湖南人 作者:徐志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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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看清其中奥秘,得将目光调宽、放远。从前边曾国藩处境,我们明白了帝国制度对商的手法,是根本禁锢。如果帝国又用法家治国,(韩非子观点,商人是五蠹之一,是要消灭的对象。)就是屋漏还遭夜雨,情况彻底糟糕。但即使儒家治国,又能如何呢?
  
  与曾国藩同处大清帝国的尾声,左宗棠时社会阶层的划分,仍然是“士、农、工、商”。商人虽不再算做害虫,但仍安在在帝国尾巴上,要权力没权力,要地位没地位,除了有钱。
  
  士由古代贵族演变而来,三国前后,门阀制度养的就是士。士的任务是读书,士的工作就是做官,他们是孟子说的“食人者”。隋唐科举取士,平民考进官场,做官的贵族,几乎是没了,但士的本质没有变:士只负责生产管理社会国家的思想,他们靠这些思想赚政治、经济、文化地位,居于帝国金字塔顶端,生杀予夺,舍我其谁。
  
  农、工则是“干活的大多数”,邦国时代,他们是奴隶,帝国时代,他们是庶民;他们从来都是全无政治、经济、文化资源的人。说他们自由,其实是农奴(毛泽东:红旗卷起农奴戟)。但他们是创造社会财富的直接对象,没有他们,士便只能上管空气下管水,中间只能管自己。正是农、工这一根本作用,历史以来,他们都是政府需要和重视的人。
  
  商人与前三类人比,就显得不尴不尬。清代之前,商人毫无政治资源,岂但没有,而且是政治要重点打击的对象,不是说作为士的读书人清高,而是商人流动于社会,给帝国的稳定带来麻烦,给管理也带来不便。
  
  即使能创造财富,又怎么样呢?
  
  为平民创造财富,完全不是帝国的目的与任务(参见《“商军”曾国藩》)。他们不是被看成游手好闲,就是投机倒把分子。商人的好处一把被抛掉,余下看到全是缺点:眉毛是挤的,眼睛是弄的,挤眉弄眼,真是越看越不顺眼,这成了两千年来皇帝官僚痛恨商人最根本的理由。
  
  商人自身最要命的地方,在于同时没有文化资源。不是说“商人不识字,装样乱翻书”,他们有文化,但文化话语权被一帮士们牢牢控制,并加以垄断了,商人脑子空有文化,手中空空如也。帝国王朝的话语权就是国家的命脉,是他们胸前的通灵宝玉,让商人看一眼士们都担心,别说借他们用几天。
  
  难道说,商人穷到一无所有?不,他们富有经济。可惜帝国官僚之仕,对经济向来轻视。“让商人掌握经济吧,有什么关系?”而况中国士人历来认为,君子远庖厨,秀才厌阿睹。孔乙己穷得没饭吃没衣穿,整个人在打莲花落,照样有理由看不起咸亨酒店的伙计。
  
  他们这样想,便也这样做。
  
  不想这想法一出,给商人带出天大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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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40年代,中国还在做天朝上国的假梦,马克思却已惊人地宣布: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19世纪中期的中国,谁是经济基础?商人。商人代言人,正是胡雪岩。清前小农经济时代,经济基础分散于农、工,掌控权在国家。现在海起风了,世界变了,时机来了,胡雪岩们半路截流,另起炉灶,将农、工锅里的经济,都用管道运到个人的仓库里去了。商人一富,国家变穷;商人大富,国家大穷。国家穷到极处,所谓政治、文化,便都有名无实,成为漂亮的高帽子,内里空虚,骨弱神弱,风吹即倒。
  
  由此造成事实:长此一往,商人完全可以通过改变经济基础,进而颠覆上层建筑,直接改朝换主,弄得国将不国。
  
  清廷并没有明白这个道理,西太后只是凭直觉发现哪里不对劲,自有了商人,帝国手脚不灵便了。普天之下,王将不王,那还了得?
  
  胡雪岩被捉来祭清旗前,中国社会结构事实已悄然变化,便是士与商逐渐合流。左宗棠与胡雪岩正是趁这股潮流而自然结盟。
  
  “士商结盟”其实是个非常惊人的转变。帝国时代,士与商势不两立,从来不共戴天;现在两家握手言欢,不等于猫不赶老鼠了,反找他合伙开店吗?
  
  猫鼠开店既是历史的必然,其实也是现实的无奈与逼迫:清廷此时神弱骨弱,内忧外侮又似催魂电报,要跟阎王爷说拜拜,只能饥不择食先抓根救命稻草。左宗棠这只朝廷猫,不靠胡雪岩这只民间鼠,楚军连衣饭都无着,做丐帮不用化装,还吹牛打什么仗?
  
  中国自明代开始的商品发达,资本萌芽,以及“民的经济”观念在欧风美雨的沐浴下,也开始破土,直接造成了放牛娃胡雪岩发财美梦成真的现实。但他事实发的还是清廷财,类似利用民间商业的力量,帮清廷振兴门户。当商人的经济实力膨胀,他对政治、军事、文化的影响,便无可避免要空前膨胀,要争取他们的权力,这必然要将社会利益结构打碎,全新来洗一次牌,排排坐,吃果果。
  
  看清这点,就明白商人正是封建帝国制度的掘墓人。
  
  胡雪岩生在清王朝的尾声,帝国虽薄,余威仍在。商人胡雪岩一旦危及国家安全,甚至可能掣肘于国家命运,国家机器发自本能,就无情地从他身上碾过。
  
  排左先排胡,倒左先倒胡,只是胡雪岩牺牲的现象。不是李鸿章,也会有王鸿章、胡鸿章。帝国的制度,根本上不能容忍胡雪岩这个时代的反叛者与掘墓人。
  
  不能假设,如果左宗棠一旦做了皇上,而胡雪岩还继续做着红顶商人,左宗棠会不会也站出来,将自己早年的开创性规划一把撕碎,亲手去毁掉胡雪岩?商人是帝国制度的掘墓人,除非左宗棠放过帝位不当。
  
  因为这个绕不过的死结,左宗棠用惊人的想象力规划红顶商人的开创性事业,命定是个时代悲剧。“左胡配”注定是颗流星,它在瞬间红得非常耀眼,充满英雄主义悲情,命定红过就死。
  
  世界的海潮,正在冲击腐烂的帝国长城;商业的江潮,也在冲刷污浊的帝国躯体。一切都将天翻地覆,但他们等不及了,看不到了。1885年,左胡双双已黯然离世,左宗棠比胡雪岩多活了11年。官商联盟的搭配,宣告彻底破产。
  
  人间如梦,如雷忽如电,转眼一瞬间,又回到从前。
  
  回想他们步出江湖之前,一个湘阴奇人,一个绩溪小牛,是时代命运,将他们同时送上一艘泰坦尼克船,那时该有多么意气风发!
  
  半个世纪如烟散去,天地苍黄,人间沧桑。早年“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的落魄秀才,功成名就,死在体制的船上,享受士人的尊严;从小放牛娃爬成显赫人间红顶商人的胡雪岩,老大没钱商人妇,如今被船抛弃,成了老放牛娃,真正一无所有,失魂落魄,存尸无地,叫人黯然嘘唏。
  
  惨淡中回看流星的生命轨迹,个人的拼搏与奋发,都曾给他们带来好运,但他们又注定碰上时代厄运。清廷的泰坦尼克船没有翻掉,他们却被时代飓风刮死,终于航行地球村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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