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精彩书摘(4)

日出之前 作者:(乌克兰)米哈伊尔·左琴科


这类语录我写满了整整一本笔记簿。这些语录使我诧异乃至震惊。要知道我并未摘抄那些刚刚遭到不幸、变故,或者死了亲人的艺术家的自述。我取的是反复出现的心理状态。我引用的这些人中,有不少人自己也说他们不理解何以会出现这样一种心理状态。

我感到震惊,感到困惑莫解,时时袭上他们心头的痛苦是种什么样的痛苦?这痛苦从何而来?怎么同这种痛苦斗争?用什么方法斗争?

也许这种痛苦渊源于纷扰的生活,渊源于社会性的苦楚,渊源于世界性问题?也许正是这一切造成了这种忧郁的土壤?

是的,是这样。然而这时我记起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一句话:“人们不会为了世界性问题投河自尽、开枪自杀或者发疯的。”

这句话使我更加不知所措。

我无法找到任何答案。我不理解。

也许,说到底(我又这么想了)原因还是世界性的苦难吧?上述那些伟人由于他们具有高级意识便时常因这种苦难而忧心如焚。

不对!除了我所列举的那些伟人外,还有不少人伟大的程度不亚于那些人,可他们从来没有任何忧郁的感觉,尽管他们的意识同样是高级的。而且他们的人数要多得多。

我出席过一次纪念肖邦的音乐晚会,晚会上演奏他的《由乐队伴奏的第二钢琴协奏曲》。

我坐在后排,身心困乏,忧思重重。

但是《第二钢琴协奏曲》荡尽了我的抑郁。雄伟壮丽的乐声响彻大厅。

协奏曲的第三乐章中充满了喜悦、斗争的豪情、非凡的力量,乃至欢腾。

我不由得思索起来,这个病弱的人,这位天才的音乐家,他坎坷的一生我知道得非常清楚,他哪来这么巨大的力量?他哪来这样的喜悦,这样的欢乐?这么说,这一切在他身上都是存在的吗?只是被束缚住了?是被什么束缚住了呢?

这时我想起了我那些博得读者哈哈大笑的短篇小说。于是我又思考起笑来,在我的书中有笑,可是在我的心中却没有。

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应当去寻找原因,弄清为什么我的力量受到束缚,为什么我在生活中这么不愉快,为什么经常会有我这样的人,时常要发作忧郁症,被无端的愁绪所困扰。不瞒你们说,这个念头使我骇然。

1926年秋天,我迫使自己去雅尔塔。迫使自己在那里待了四个星期。

最初十天我终日躺在旅馆的客房里。后来我终于走出旅馆去散散心。我常常去爬山。有时一连几个钟点坐在海边,为自己的情绪大有起色,几乎达到了良好的地步而喜不自胜。

在这一个月内,我康复得很快。我心里宁静了,甚至喜滋滋的。

为了进一步巩固我的健康,我决定继续休养。我买了张去巴统的船票。想从巴统坐直达快车去莫斯科。

我乘的是单人舱,怀着极好的情绪离开了雅尔塔。

海安谧而平静。我整整一天坐在甲板上,欣赏着克里米亚的海岸和大海,我那么喜爱这片海,为此我经常来雅尔塔。

第二天拂晓,我又登上了甲板。

美丽得惊人的早晨降临了。

我仰卧在躺椅上,沉浸在自己美好的情绪之中。我脑子里想的都是些最幸福的,甚至是愉快的念头。我在想这次旅行,想莫斯科,想我将在那里遇见的朋友们。我在想这下我的忧郁终于离我远去了。只要它从此不再来,我才不去费心解开它这个谜呢。

旭日初升。我若有所思地眺望着粼粼的细波、闪亮的日影和聒噪着落到海面上的海鸥。

可突然间我觉得浑身不舒服。这不是忧郁,这是焦躁、害怕,甚至几近于恐怖了。我好不容易才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好不容易回到了舱房。有两个小时,我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忧郁又回来了,其强烈的程度是空前的。

我试图与之斗争。我走到甲板上,听人们谈话。想借此分分心,然而没有成功。

看来,我不应当也没有能力继续旅行了。

我竭力支撑着,等船开抵图阿普谢,我上了岸,打算将息几天,再继续我的旅程。

一种精神上的热病蹂躏着我。

我坐上马车去了医院。到了那里就瘫倒了。

靠了意志的努力,一个星期后,我强使自己踏上旅途。

旅途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自我感觉有所好转。可怖的忧郁消失了。

长途漫漫,一路上我都在想我这不幸的疾病,它来得快去得也快。为什么?原因何在?

或者根本没有什么原因?

看上去不像有任何原因。想必只是“神经衰弱”,过于“敏感”而已。想必这是常发病,把我像钟摆那样晃过来又晃过去。

我想会不会我生下来就是个孱弱、敏感的人,或者在我的生活中发生过什么事,殃及我的神经,损害了我的神经,使我成为一粒倒霉的灰尘,什么风都能把我晃晃悠悠地吹走?

可我突然觉得我不可能天生就是这么一个无力自卫的倒霉蛋。

如果我天生是个病弱的人,是个药罐子,我受得了,即使我天生是个独眼龙,是个独臂,没有耳朵,我也受得了。可把我生下来,让我忧郁,无缘无故地忧郁,以致觉得世界是可厌的,这我受不了!

我又不是火星人,我是我们地球的儿子。我应当像任何动物一样,体验到生存的欢乐。如果一切都十全十美,应当感到幸福。如果有什么不好的,应当斗争。可干吗要忧郁?!连那种寿命只有四个小时的昆虫也因照到阳光而欣喜雀跃!不,我不可能天生就是这么个畸形的人。

突然间我豁然开朗,我不幸的原因潜藏在我的生活中。毫无疑问,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才使我这么忧郁。

然而是什么事呢?又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我怎么去寻找这件不幸的事呢?怎么去探究我忧郁的原因呢?

于是我想,应当回忆我的一生。我开始发狂似地回忆。可我马上就明白了,如果不把我的回忆加以条理化,是什么结果也不会有的。

“没有必要事无巨细通通都去回忆,”我想,“只消回忆印象最深、最鲜明的就够了。只消回忆同我心灵的激荡有关的那些事就够了。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谜底。”

于是我开始回忆保存在我记忆中的最鲜明的景象。

我发现我的记忆把它们保存得非常完整,没一点儿走样。琐事、细节、颜色,乃至气息都保存得好好的。

心灵的激荡犹如镁光灯一般照亮了往昔发生的事。这是一张张保存在我脑子记忆中的快照。

我怀着罕见的激情着手研究这些照片。我发现这些照片使我激动的程度,超过了我要找我不幸的原因的这个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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