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一写东西就想起中学时写作文。当时成绩总在四分或良的左右徘徊,上不去;老师说我的主要问题是该到高潮时感情抒发不出来。其实我自己也知道,但我觉得抒情实在是件尴尬的事儿。我连看演出有时都会低下头,替演员投入的表演不好意思。最怕就是诗。高中朗诵考试抽题,先抽到文言文的《鸿门宴》,心中窃喜,以为天助我也,再抽抽到《海燕》,高分的奢望即刻化为乌有。后来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恶化到根本无情可抒。逐渐走上了不懂浪漫、不会庆祝、反高潮的不归路。再后来学了建筑学,也是偏向理性建筑多些。我对文学的兴趣倒未因此受到影响。读理论、哲学对我来说很困难,读小说有时还能有所领悟。特别发现了一马平川的60年代法国新小说后,还疯狂过一阵子。因为不懂法文,看了一堆英译本、中译本。杜拉斯用的法文句法很基本,我把她的电影剧本《广岛之恋》还英法对照地过了一遍,过足了平淡的瘾。于是我在感情上也很同情意识流,但又无法忍受乔伊斯、普鲁斯特的费解与枯燥。理想主义时期过去后,发现自己最喜欢的还是侦探小说。作为一个建筑师,我很容易接受逻辑推理的思维方式。更重要的是,通过侦探小说,阅读变成了消遣。中国建筑界读侦探小说的前辈同好有刘开济先生,克里斯蒂曾经一晚上一本;还有张钦楠先生,每晚睡前读几行,第二天如记不起昨晚读到了哪儿,这几行还要重读,因此进展缓慢,一旦坚持到底,对该书也印象全无,又可重新开始。理论上说,张先生只需要一本侦探小说来回读就够了。我的状态在刘张二位之间:是早晨在马桶上和夜晚在被窝里读,一次一页两页。阅读时间的零碎与军人于征途中在马背上吟咏或许有些相似;侦探小说也可以称为是我的“马、被”文学。正由于此,其实也没读多少。把建筑和文学扯到一块儿,还是刚到美国念书时上的一个设计课开的头。当时任课的建筑老师请来一位作家带着学生一边写故事一边画房子。尽管课上得稀里糊涂,但后来也总会想到这回事。回国从事建筑实践的这些年,作文,如果发生的话,就在上床看侦探小说的前—刻,起码十点以后。写的内容基本上都与建筑有关。有点儿晚上记录日间的思想活动的意思。晚上的思维方式也受白天的影响,是白天的延续:建筑,盖房,设计结构,搭接材料,建造空间;写作,排字,建立框架,组织词句,制作文本。于是有了本书书名的又一层意思。另一个更直接的影响是:随着建筑实践越来越忙,文章越写越短。这次在史建先生敦促下整理出书,发现二十年来一共没写几个字。“是不多,”史建说。然而,要不是《读书》的汪晖先生当年向我约稿,我目前已经极少的量恐怕还能打个折扣。在此还要感谢汪晖对我的鼓励。也不是每篇文章都适合收进这本书。史建给入集的文字下了一个文学的定义,即脱离了建筑的线索也能提供阅读愉悦的。我作的文能满足这一苛求的本来不多,再排除了质量太差的、用英文写的来不及翻译的等等,勉强剩下三十来篇。以前做的概念设计中,文本构成很重要的一个部分,所以占了很大比重。还有就是对某些建筑学问题的讨论,如空间、城市等,以前都曾发表过。收录文字中有一些很个人化的认识以及论述方法,可能对于即便是建筑专业的读者来说也难免莫名其妙,只好在此先抱歉了。书中文章按写作时间先后为序,因此还是应该能读出一个建筑师思想变化的大概。以后是不是还会写侦探小说,现在还拿不准。也许,我与文学或文字之间相互折磨的时间已经太长了。——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