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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科幻春晚:带男朋友回家过年,家里还有12个自己

【编者按】2019年春节,由“未来事务管理局”举办的科幻春晚再度回归。澎湃新闻也再次和未来事务管理局合作,参与到这台最有年味的科幻春晚当中。2019年,在第四届科幻春晚上,“未来事务管理局”邀请了20

【编者按】2019年春节,由“未来事务管理局”举办的科幻春晚再度回归。澎湃新闻也再次和未来事务管理局合作,参与到这台最有年味的科幻春晚当中。2019年,在第四届科幻春晚上,“未来事务管理局”邀请了20多位海内外的优秀作家,以“故乡奥德赛”为主题,请他们为故乡写一篇科幻小说,或者对“故乡”进行解读。

你常常自以为足够了解故乡,所以不愿回去。然而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既不了解故乡,也不了解自己。苏民巧妙利用戴笠故里的传奇故事,打造了一个遍地替身、亦真亦幻的江山市,让女儿与父母间纠结的情感得到了充分展现。


替囊

苏民 | 科幻作者、科幻编剧,心理学专业,前产品狗。现实感薄弱,人格破碎,想要成为理想读者眼中的理想作者,即《寒冬夜行人》里的写作机器。小说代表作《绿星》《变异》。

1

拨开绿色的迷雾,我发现自己站在一条熟悉的小街上。路面是湿漉漉的灰色,二元店乏味的叫卖声缠绕在低矮的灯柱上,沿街店铺杂乱无章的招牌被刚点亮的路灯照出一层惨白。

我在这儿做什么?对了,我要回家,这是放学回家的路。爸爸说过放学了就要马上回家。

西山连绵的轮廓映在西方的天际线上,与东边的江水一起,将这条小街夹得又细又长,仿佛没有尽头。我走了很久,却总也走不到家。二元店,衣服店,金饰店,金饰店门口的算命小摊,摊位上昏昏欲睡的老奶奶,然后是一个鞋店,再是眼镜店……这些街景不断重复,重复,好像全世界只剩下这条街了。天光一点点消失,江风变得寒冷,西山上隐隐绰绰的密林在暗影里摇曳,阴森鬼魅。一切熟悉的都变得陌生,一切温柔的都变得狰狞。为了避免看见那些可怖的黑影,我开始低头数人行道上的地砖,让自己每一步都刚好跨过四块砖。

千千。

有人喊了一声我的小名,好像是妈妈的声音。我抬起头,四处张望。忽然,原本用后脑勺对着我的路人全都回过头来盯着我。他们面目模糊,没有表情,他们,都不是真正的人……

我在惊吓中醒来,盯着昏暗的天花板直冒冷汗。

“又做那个噩梦了?”身边的梁久伸过来一只手,抚摸我发冷的脸庞。我长长地吸气,呼气,等待这熟悉的恐惧平复下去。

“非要回去吗?”我问。

“我们都要结婚了,总得见见你爸妈吧。”

“我都八年没回去了。”

“那不是正好吗,正好回去看看。”

“万一,你去了后,发现我家比你想象的还糟,你会不会离开我?”

梁久笑了,“还有比和你分开更糟的事吗?”

我们在一起的两年里,他的笑容无数次安慰了我,这次我却疑虑重重。可我不想让他失望,我回应了他一个笑脸,就像每一次一样。

2

一到江山的火车站,久违的潮湿空气便覆盖了我的脸,身边充斥着乡音,一句普通话也听不见了。

“你们这儿方言很好听呀,就是一点都听不懂,像另一个国家。”

梁久对一切都新奇又欣喜,在他耳中温润婉转的方言,在我耳中却因过于熟稔而充满侵犯感,不由分说地将我拽入那个古老的、沉静的、又密不透风的世界。

“南方方言嘛,你们北方人听不懂很正常。”

事实上,这里和周围五个兄弟城市的方言都完全不同,相互间也不能听懂。即使是这座小城周边的乡村,每隔几个山头,方言都有些微的差异。据说内战时期,戴笠成为军统特务头子后,拉了一波同乡加入特务机构,便用这方言作为秘密沟通的方式。得知戴笠是我们这儿的人,梁久很兴奋,嚷着一定要去看看戴笠故居。

因为城市的狭长,我们出站后没走两步,就到了江滨。江堤的路面已经修的十分工整了,不似以前那么坑坑洼洼。人们一如既往,喜欢在晚饭后来这一带散步。三三两两的路人闲步走着,配以成荫的绿树,幽深的小径,看着十分符合一个小城市该有的安宁与平和。但我心里清楚,它并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迎面走来的三个路人,其中一男一女看起来是夫妻,另一个男人跟在两人身后,手里拎着大包小包,似乎是超市购物归来。仔细瞧会发现,这个木讷的仆人般的男人,和前面的丈夫长得一模一样。这对夫妻遇到一个熟人,他们热络得打招呼,聊家常,那个仆人似的男人就在一旁看着,不参与话题,也没人和他说话。

“这两人是双胞胎?”梁久新奇地问道。

“不是。”

这座小城,果然还是老样子。我有点后悔带梁久来了。

“等会儿要是遇到熟人打招呼,你先不要急着叫人,看我叫了再叫。”我叮嘱他。

前面墨绿色楼房的老小区就是我家了。我们刚进小区,很快遇上住在对楼的李阿姨。她的身后也跟着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人,手里拎着刚买的菜。她一见我,就大惊小怪得喊到:“这不是张家的姑娘吗?都多少年了,总算回家来啦!模样倒是一点都没变呢,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礼貌地打了声招呼:“李阿姨好。”为了让梁久听懂,特地用普通话说的。

梁久迷惑得看了一会儿这两个长相相同的人,然后跟着我冲站前面这位李阿姨道了声好。

李阿姨听出了他的北方口音,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找了个外地男朋友呀?小伙子挺帅的嘛!”她明明面朝着他,却用方言对我说话,“你爸爸知道不啦?他会同意你找外地人?”

我含糊地应付她的发问,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她。

梁久脸上写着大大的困惑:“你们这儿,双胞胎基因很强?”

“那些是替囊。”我说。

“是什么?”梁久没听懂,因为“替囊”这个词,是江山的方言。

我该和他解释吗?犹疑中,一扇熟悉的深红色木门出现在我眼前。

“我们到家了。”我说。


3

我早已找不到家里的钥匙,像客人一样按了门铃。

门铃响了两声,没有人开门,我听见厨房传出炒菜的声音。我又摁了一下门铃,里面一个急匆匆的小碎步跑了过来。门打开了,是母亲。她将沾满油渍的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满脸笑容地接过梁久手里的礼品,对我们嘘寒问暖。而父亲就在冲着门的沙发中间端坐着,一动不动,手指上夹的一只烟已经抽了一半。

我和父母说过我今天回来,和男友一起,他们没来车站接我们,也没让替囊来接,我猜这是父亲故意的,就像他故意坐在沙发上抽烟不给我们开门。

我努力沉住气,说:“爸,妈,这是梁久,他是一名记者,做新闻的……”

我话还没说完,他粗犷的嗓音就毫不客气得撕破了宁静:“你还知道回来。回来干嘛?!”

他太擅长激起别人的愤怒了,用那副狂妄的嘴脸。我又回想起八年前我离家之前的那场争执,那时我刚从本市的大学毕业,想试试去省城工作,父亲却用一种不容分说的口吻,要求我留在老家工作。我不愿意,他便说尽诋毁我的话,把我说的一文不值,说我离开江山根本不可能生存。

后来我离开江山,几乎是一场预谋的逃跑。我用了半年时间偷偷攒了一笔钱,半夜跳上一辆夜间长途汽车,一口气从这座南方小城逃到足够远的北方。我好几年不与家里联系,直到他不再一打电话就破口大骂,我才告诉他们我所在的城市,告诉他我在北方的B城活的很好,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和不错的薪水,还遇到了梁久。对,我已经是一个自立于社会的成年人了,不用像小时候那么怕他了。

我拿出成年人的庄重与体面,说道:“回来告诉你一声,我要结婚了。”

“结什么结!和一个外地人!”

他说的是方言,梁久并没有听懂,但他显然被父亲的气势汹汹吓到了。

母亲赶紧上来劝解,她拉着我的手安抚我,说:“路上累了吧?你们俩快去屋里歇一歇吧。”

她老了许多,几乎成了一个毫无个性的干瘪的老太太。父亲依然怒视我,嚣张的气焰完全不为她所动。说句难听的话,父亲的嚣张跋扈就是母亲多年来的软弱无能惯出来的。

我扔下行李,拉着梁久回了我的房间。

这是我从小学住到大学的房间。厚重的窗帘严丝合缝地阻挡了光线,屋内一片昏暗。我重重躺倒在被褥上,想起小时候无数个晚上,只要一听见喝完酒的父亲摇摇晃晃上楼的脚步声,就关上灯躲进被子里假装睡觉。我不是怕被发现晚睡,而是害怕他酒气熏天地砸开我的门,大声咒骂我对他的疏离与不敬。而我的母亲什么也做不了,她保护不了我,也保护不了她自己。

“很糟糕吧。”我对驻立在我的写字桌前沉思的梁久说。

“嗯。虽然听你说过你父亲,但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这么厉害。不过没关系,”他仍然微笑着,那令我宽慰的笑,“现在我们两人在一起呢。”

他走上前,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我看见灰尘在亮堂堂的空气中飞舞,一时不适应地用手挡住眼睛。我的木头书架被阳光照成橘色,架子上落了灰的物什也清晰起来。这个我住了十年的房间突然让我觉得陌生了,或许是因为以前我住在这里时,从来不拉开窗帘。这个习惯我维持了很多年,直到遇到梁久,这个为我拉开窗帘的人。我忍不住湿了眼睛。

“梁久,对不起。”我说,“我从没真的告诉你我家的真相。”

我决定告诉梁久一切,关于这座小城的怪异,排外,和我对它的深恶痛绝。

江山有许多长相一样的人,一些是真人,另一些是真人的替囊。替囊通常承担了一个家庭的家务活,体力活,跑腿的小活,任何本人不愿意去做的事情,甚至代替本人去工作。小时候,我还无法区分真人和替囊,总是叫错人,长大后才懂得了分辨的技巧,那就是观察别人对他们的态度。这些替囊经常和家庭成员同时出现,但又不被当成家人看待。人们看待它们,就像看待一件物品。而它们自己,也总是面无表情,毫无个性可言,像没有灵魂。我不知道它们存在多久了,应该是五十年前内战时期开始被大肆使用的。小城里现存的最古老的替囊,是戴笠的替囊,它就放在戴笠故居的展厅里。

我带梁久去看。在戴笠故居一楼大厅的中央,在红色警戒线内,那个替囊几十年如一日,安静地坐在一张老爷椅上,时而用手撑腮做沉思状,时而端起老式茶杯喝上一口茶。他长长的脸颊和笔直的鼻梁都和画像上的戴笠一模一样,发亮的眼眸似乎饱含忠善,拉紧的宽嘴唇却透出残忍,符合一个特务该有的神秘莫测。我告诉梁久,一般的游客只会当这是真人扮演的戴笠,只有本地人知道,这是当年戴笠的替囊。

梁久对着它拍了一张照片。“你是说,它从五十年前就是这副模样?不会变老,也不会死?”

“它们是按照本人当时的模样复制出来的,造出来后就不会再改变相貌。它们会变得老旧,但不是人那种变老,更像是东西变旧了。”

“那它们是什么构成的,硅胶吗?还是和人一样的生物性肉体吗?”

“具体我也说不清楚,替囊在我们方言里是替身、人影的意思。我猜和古代人们做人偶替身挡灾有关。”

“太神奇了!”梁久兴奋极了,“他们是用巫术造出来的吗?”

“不是的,是车间里生产出来的。”

“生产?那它们的能量来源是什么?充电吗?可为什么又会吃东西呢?”

“它们需要像人一样吃喝拉撒,毕竟一开始被造出来,是用来当间谍的。”

据说内战时期,以戴笠为首的军统局经常暗杀敌方阵营的人物,然后造出和死去的人一模一样的替囊,送回原位。这些听话的替囊无疑是他们最好的间谍。他们自己也经常让自身的替囊去执行一些危险任务,本人则躲在安全的暗处操控和谋划。

内战结束后,替囊和其他谍战故事一样,成为被永久埋藏的秘密,但在江山,却是公开的秘密。内战后本地人仍在使用和生产替囊,只不过不是用于战争,是为了自己生活的便利。这座小城算不上多繁华,但有农田,有制造业工厂,还有一座自己的大学,五脏俱全,基本上自给自足。有了替囊,人们便过地更加舒坦了。他们满足于这种富足的小日子,并不想被外界打扰,对外地人保密成了江山人心照不宣的原则,同时也造成了这里排外的风气。

我的父亲也有一个替囊。他原本是一名车间技工,年轻时还算热爱自己的工作,每天亲自去上班。大概我十岁之后,他就对工作失去兴致,让替囊代替他去上班,自己则整天呆在家里,没事就和人喝酒,喝多了就找我和母亲的麻烦,对家中每一件小事颐指气使,越发成了一个暴躁的控制狂。

梁久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膀,“这是你和他关系糟糕的根源吗?”

“不是。问题的根源不在我父亲,”我说,“而在于我的母亲。”

“你的母亲?她怎么了?我看她是一个很温柔体贴的母亲呀,但好你和她好像也不怎么亲密。”

“我一直觉得,我妈妈,是一个替囊。”


4

因为这里的排外风气,我的母亲作为一个外地人嫁进来,一直很受当地人的非议。当地人有充足的优越感,认为所有知晓了小城秘密的人,必定会觊觎这里舒坦富足的生活。他们都认为,我母亲是使劲手段嫁过来的。她因此遭受了亲戚们的许多白眼和奚落,最过分的一次,奶奶在年夜饭时说位置不够了,让母亲坐在替囊那一桌吃饭。母亲向父亲哭诉,求父亲帮她讨回尊严,但父亲没能做到。我眼看着他们爆发激烈的争吵,吵完母亲无人诉说,只能一个人哭,或者抱着我哭,说当年是因为怀了我才留下来。我每日惶惶地,生怕她离开。每次他们吵架,隔天我放学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溜进父母的卧室,打开衣柜,数一数母亲的衣服是否都还在,检查下她有没有偷偷打包行李。看到她苗条的连衣裙和板正的大衣都一件件整齐地挂在柜子里,我才放下心来去吃晚饭。可是我十岁那年的一天,母亲还是走了。我放学回到家,她衣柜里的衣服都还在,人却不见了。

我跑出门找她,从黄昏找到夜晚。江山一共就这么点大,这么几条街,却哪里都找不到她。十岁的我没想过母亲或许已经坐火车离开,固执地在江山每一寸土地上搜寻她,连西山上的树林都不放过。仿佛她是什么小精灵,藏在某块地砖的缝隙里,或躲在某片叶子背后,等待我去发现她。黑夜里的山林沙沙作响,布满黑影,有几分恐怖。我拨开茂盛的草叶,费劲地循着人踩出的土路向上攀爬,踩到一块不稳的石头,摔了下去。

我昏了过去,昏迷中还在做梦,梦里仍在找妈妈。我梦见我从这座狭长城市的最南端,一路走到最北端,最后在江堤旁的一张长椅上找到了她。她的身体被江风吹成蓝色,看起来十分忧伤。我喊着妈妈奔跑过去,想要拥抱她,她的胳膊却变透明了,她整个身体都慢慢消失了,不见了。我抓住一把空气,伤心极了。

我哭着醒来,睁开眼看见一个女人在坐在我床边,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正在帮我吹凉。

站在一旁的爸爸严厉地说:“你瞎跑什么!不是跟你说了放学马上回家,你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吗?真不让人省心!”

“我妈妈呢?”我抬头问爸爸。

“说什么傻话,你妈不是在这坐着吗?”

那女人抬起头,冲我笑了下。她的确很像我妈妈,还穿了妈妈的连衣裙,可是她的笑容却很陌生,充满生分。

她不是妈妈。

我跳下床,往门外跑去。

爸爸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想干嘛?”

“我要去找妈妈!”

“你摔傻了吧?这就是你妈妈!”

很像妈妈的女人坐在那儿看着我,一副为难的样子,半饷才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千千…..”

“你不是妈妈!”我歇斯底里地喊。

爸爸失去了耐性,厚实了巴掌挥下来,使我的右脸一阵火辣辣的痛。最后他用暴力强迫我为自己的不懂事认错,强迫我开口喊那个女人妈妈。

我与那个女人相处地越久,就发现越多她不是我妈妈的证据。比如她竟然给我吃我最讨厌的西红柿,给我梳头时不再帮我系我爱的蝴蝶结,洗衣粉买的也不是她以前爱买的牌子。在那之后她也不和爸爸吵架了,不哭不闹,全然没了性格。而旁人看她的眼神,也完全像看待替囊一样了。

“替囊没有本人记忆的吗?”梁久问。他已经学会了说替囊这个词。

“没有。”

“那它们怎么会做事?”

“有专门的人调教它们。”

“那它们不会发展出个体意识吗?我的意思是,它们有自我吗?”

“这里的人都认为没有。认为它们没有自我,才能心安理得地使唤它们。”

从被父亲强迫叫那个女人妈妈开始,我与父亲的嫌隙便在心中产生了。他后来又强迫我接受他安排的许多别的事情,比如上补习班,比如不能养宠物,他用他的意志向我灌输,日子必须是这么过的,世界就是如此。可是反抗的情绪在我心中与日增长,我一直与父亲暗自较劲,试图逮着机会证明,他硬塞给我的一切都是错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硬要我接受一个替囊母亲。承认真正的母亲已经走了,离开我们了,有这么难吗?

“所以只要他承认了,你们的关系就能修复了?”梁久问。

“他不会承认的。”

“如果承认呢?和他谈谈吧。”

“不可能。我了解他,他这种自大狂,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

“千千,你在逃避沟通。”

梁久这句话击中了我。

“和他谈谈吧。”梁久建议道,“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你都这么大了,用成年人的方式,和他谈谈吧。就算是为了让他接受我。”

“嗯。”我郑重地点头。

5

每天下午四点,是父亲固定外出散步的时间。趁这个时间,我和梁久去买了好些菜,回家在厨房里干得热火朝天,打算用一桌好菜作为和父亲谈话的铺垫。我负责洗菜切菜,梁久剖鱼。他用刀的手法很灵巧,一会儿就把鱼鳞都刮干净了。我看着他跃动的白皙手背,心里一阵温暖,仿佛已经和他结婚了几十年。一盘盘喷香的菜摆上桌后,父亲回来了。

看到一桌子菜,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马上又板起脸来。

我招呼他和母亲坐下,殷勤得给他倒上他最爱喝的米酒,“爸,这道清蒸鲫鱼汤是梁久做的,快尝尝。”

他没有接我话,自顾自得说:“我刚去问了你大伯,他单位刚好有份工作,是坐办公室的,适合你,你下礼拜就去上班吧。”

又是这样自作主张的决定。

“爸,我说了,我要和梁久结婚,以后就在B城生活。我们每年都会回家来看你和妈妈…..”

“我不同意。你不能嫁给外地人。你必须待在江山。”他又朝向梁久说:“你,走吧。我不会把女儿嫁给你的。”

我真的忍无可忍了。“爸。我受够了……”

眼看我快承受不住了,梁久替我说道:“伯父,其实今天千千是想和你坦诚地聊一聊的,她对你有很多困惑不解的地方,也许你们聊出来,就好了。”

“有什么可聊的。”父亲冷漠地说。

“比如……你是否确实用替囊替换了真正的伯母?”梁久直截了当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把替囊的事告诉一个外人。”父亲恶狠狠地盯着我,“你会后悔的,我告诉你。”

“外人?这位外人可比你好多了!你气走了真正的妈妈,就拿个替囊来顶替,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妈怎么是替囊了?!”他一把拽过一旁的妈妈,粗暴地拉扯她脸上松弛的皮肤,让我看她是多么逼真的真人。

“你好好看看,替囊会老成这样吗?会长这么多皱纹吗?!”

替囊是不会变老,但我多年观察得出的判断不可能有错。一定有什么方式,让妈妈的替囊看起来在逐年老去。

“我知道了!”我像破案似得大喊,“妈妈的替囊不止一个,一定是隔几年替换一个!你是车间的微雕技工,你肯定能在每个替囊脸上雕出变老的效果,对不对?”

母亲哭了,眼泪从发皱的脸上淌下。“千千,可以不要再追问了吗…..我们是为你好…..”

“不要再追问?被我说中了是不是?是不是?”

“我们是为你好!”父亲说道。

“哼。”我说,”你不承认也行,我自己会找到证据的!”

我转身跑出了家, 梁久追了出来。

“千千,你去哪儿?你不要太冲动了!”

“去车间。”

6

车间在本地人的口中,并不是一个泛称,从来都只指代那一个车间,就是生产替囊的车间。早在解放战争时期,江山就已经有了成熟的替囊生产流水线,还分出了十分细的工种,有人专门铸模,有人打样,有人给生产出来的替囊输入指令。那时候,几乎整个江山的人都为这个车间工作,现在熟练掌握这些技术的人虽少了,但并没有失传,反而还有进步。解放战争时铸模用的样本多是被暗杀的死人,现在活人也可以直接当样本,而且精细程度比以前还有所提升。我父亲就是其中一名精微雕刻的技工,负责最后精细的身体细节的雕琢,比如五官,比如脸上的细纹。

车间就位于西山脚下,算不上隐蔽。但因为我从小对替囊抵触,还从未来过这里。现在是下班时间,它的大铁门紧锁,锈迹斑斑,看起来威严森严。但我儿时的玩伴曾经告诉我,他们玩捉迷藏时从侧面的窗户里翻进去过。我们绕到车间侧面,果然看到一扇小窗。木头窗棱陈旧腐败,梁久找了一根树枝一撬就开了,我们翻窗而入。

我们打着手电,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依次经过铸模室,打样间,调试间,回收间。这些年代久远的机器看似粗苯实则精巧非凡,梁久对着每座机器不停地拍照,一边拍一边发出惊叹。

回收间是存放被停用的替囊的地方。按照规定,被停用的替囊不能随便丢弃,而是作为备用放在这儿,在合适的时候重新拿出来用。如果母亲有过多个替囊,那她以前的替囊应该能在这里找到。

“别拍了梁久,我们进回收间。”我说道。

回收间很大,有四五排货架,每一排货架都有四层钢板,成堆的替囊像麻袋般堆着,有的能看出破损严重,脏兮兮的,有的则用塑料袋仔细包着。我转了几圈,没有找到母亲的替囊,却找到了另外一张熟悉的脸。那是,我的脸。

我使劲抽出那个有我的脸的替囊,发现那里堆着不止一个我。它们高矮不一,大小各异,有的稚嫩,有的青涩,有的几乎是一个成熟的大人了。它们都穿着我以前的衣服,一共十二个,刚好是从十岁到二十二岁的我。每一个,都是父亲的手笔。

我觉得天旋地转,有什么东西崩塌了。原来我才是替囊,那个被逐年更换、伪装成真人的替囊。

“梁久…..”我下意识得呼唤他,“我是,我是…..”

梁久仍在兴奋地拍照,“真没想到,你也是一个替囊,简直是这趟探秘之旅的彩蛋呢。”

他的语气充满戏谑的看戏口吻,和之前温婉体贴的他全然不同。是因为得知我是替囊,所以换了看待替囊的态度来看待我吗?

“谢谢你带我看到这么有价值的东西,这批素材够我报道一个大新闻了。”

他收好相机,转身要走。我本能地抱住他的胳膊。“你不要我了?因为看到这么糟糕的我,要离开我了吗…..”

“别误会,我本来就没想过和你结婚,我是因为你是江山人才接近你的。” 

他甩开我的胳膊,一把将我推倒在地。我的腿被钢板上的钉子划到,汩汩地流出鲜血。

“啧啧,这血流的,像真的一样。”他俯下身,对着我受伤的腿拍下最后一张素材。

我目送他冷漠地离去,流着假的血,却如此真实地痛着。我不是替囊吗,替囊不应该心痛的吧。

黑暗里传来一声闷响,刚走到门口的梁久应声倒下。打倒他的,是手持棍子的父亲。他的身后站着惊魂未定的母亲。他恶狠狠得捣毁了梁久的相机,母亲从他身上搜出录音笔,一并销毁了。可是当看到散落在地上的我的其他替囊,父亲的嘴角痛苦地抽搐起来。

“你还是知道了…”他哽咽道,“千千,对不起,爸爸没能保护好你……”

母亲捂着脸哭了:“都是妈妈的错,当年要是妈妈没有和你爸爸吵架,你也不会……”

我愣愣地,听他们用悔恨的心情讲述起十二年前的往事。

十岁那年的一天,我放学回到家,正好撞上父母在激烈地争吵,听见母亲说了一句“要不是为了千千,我早就不跟你过了”,便从家里跑了出去。他们吵完架发现我仍未回家,出去找了我一夜,最后在昆山脚下找到从山上摔下来的我的尸体。他们悔恨交加,伤心极了,忍不住造了一只我的替囊。可他们想要一个真正的女儿,只输入指令的替囊不可能具有自我,自我需要鲜活的个人成长记忆作为基础原料。于是妈妈给了我她记忆中十年份的我,代价是她自己缺失十年记忆,成了性格残缺的人。

我能够讨厌西红柿,是因为妈妈记得我讨厌西红柿;我能够喜欢蝴蝶结,是因为她记得我喜欢蝴蝶结;我无数次查看她衣柜的记忆,是她无数次伤心地查看自己的衣柜,犹豫着想要离去;而我在江山城疯狂寻找妈妈的记忆,是妈妈在疯狂地寻找我。

妈妈从来没有抛弃我,她的爱植入我的记忆,成为构筑我的自我的基石。而爸爸,从那之后每一年趁我睡着后偷偷为我更换身体,亲手雕刻出我逐年长大的脸。他的每一步都谨小慎微,但还是整体提心吊,担心我受伤,担心别人或者我自己发现我是替囊,他时刻关注我的行踪,偏执地要求我处于他的视线之内,以他的方式默默保护我。

“可是…….我又是谁呢?我到底是什么呢?!”我抽泣着,抱着自己的头。

理论上说,我肯定不是千千,真正的千千早已死去。我只是她的替囊,她的替身。可是,我却拥有自我,这么多年来,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上学、长大、生活。

父母和母亲抱住我不住颤抖的肩膀,说:

“你当然是我们的女儿啊。”

7

那天晚上,梁久趁我们不备悄悄爬出了车间,逃掉了。好在他没有证据,无法做任何报道,关于这座小城的故事依旧是谜一样的坊间传闻,江山保持了它原本的沉静与安详。

爸爸还是想让我留下来,好方便继续帮我更换身体。从22岁到30岁,我没有变化尚且不会引人注意。但随着年岁增长,若我的样貌一直不变,就会被人怀疑。可是我已经离开江山生活了那么多年,早已习惯了B城的生活,不想放弃B城的工作与机会,回来固守这一方安逸的小世界。

我们差点又吵了起来,但令我欣慰的是,爸爸明明可以直接给我输入指令,让我成为一个听话的乖女儿,但他没有选择这么做。最终我说服了父母,他们既然给了我自我,就应该相信我能为自己负责。

我在家里小住了几日,便启程回了B城。离开前,我向他们保证,我会每年定时回来让爸爸给我更换身体,答应他们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答应他们每周打给家里一个电话,答应他们,我会想念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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