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册 | 登录读书好,好读书,读好书!
读书网-DuShu.com
当前位置: 首页新闻资讯书摘

面圣:宋代的上情下达与下情上传

两宋时期,君主可利用视朝奏对、内引奏事、经筵讲读、禁中夜对等多种方式,面见臣僚,听取奏报。宋代奏对活动形式之多,覆盖范围之大,君主用于听取臣僚奏事的时间之多,以及有资格面君奏事的臣僚数量之多,在中国古

两宋时期,君主可利用视朝奏对、内引奏事、经筵讲读、禁中夜对等多种方式,面见臣僚,听取奏报。宋代奏对活动形式之多,覆盖范围之大,君主用于听取臣僚奏事的时间之多,以及有资格面君奏事的臣僚数量之多,在中国古代史上均是相当突出的。通过广泛地直接接触臣僚,赵宋君主获取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与建议,能够更为合理有效地制定决策。与此同时,多元化奏对活动的存在,也为臣僚提供了更多的建言献策机会,使之能较为便利地将自己意愿渗入到最高决策中。在宋代,皇帝与士大夫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利益共同体,奏对活动就是勾连两者的关键要素之一。

宋代的奏对制度,在一定程度上对前代经验有所借鉴,但就大体而言,还是两宋政治人物根据实际需要,逐渐摸索而营造成型的。其具体形式时有调整,而其精神要旨,则始终体现着萦绕在帝王心中的“防范壅蔽”四字。可以说,奏对活动是“原则性”与“灵活性”的统一体,以外在形式的变化,维系了精神内核的延续。

广开言路、采纳众议,意味着宋代皇权运行具有相当浓厚的理性色彩。两宋三百余年历史中,虽然始终存在内忧外患,但政治秩序基本稳定。政府虽然有不少失误,但其所制定的各种经济、文化政策大体还能产生积极效果。宋代的奏对活动,起到了不可忽视的正面作用。但也应指出,两宋奏对活动中一直存在着一些弊端。其中最为突出的一点,就是皇帝在面对各种信息、建议时,并不能时刻保持清醒的态度。在自觉不会动摇统治根基的前提下,帝王通常会有意无意地回避那些或令其难堪、或令其难以处理的讯息。这种“鸵鸟心态”,从根本上影响着奏对活动的顺利举行。此外,臣僚所奏之事,究竟是否得到了最高决策者的认可?是否会被予以施行?如果未被采纳,原因何在?奏事者在下殿之后,常常是处于茫然之中。为此,一些人甚至不得不想方设法托人探知。有信息上达的途径,却缺少信息反馈机制,也是宋代奏对活动的一大不足。宋代君主注重信息渠道的建设,却不愿关注信息反馈,说到底,是希望以此达成自己对信息的掌控,既使自己可以周知外事,又避免遭到旁人的监督,避免自己因某些信息泄露而颜面受损。但这样一来,无疑会影响臣僚的言事积极性,进而使皇帝难以真正实现“周知外事”的目的。

在两宋的政治生活中,奏对不仅是一种信息交流和决策讨论活动,更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了一种被朝野上下共同认可的政治符号。奏对的顺利进行,象征着皇帝与官僚士大夫的和睦关系,也象征着帝王对下情的重视,更象征着王朝统治秩序的稳定。在这样的背景下,即便是某些不勤政的君主,也不得不在形式上维系奏对活动。同样,某些言事积极性不强的士大夫,也不得不假装积极地参与其中。而那些具有心机的君臣,则会利用奏对进行一番政治表演与自我标榜。这些因素,令奏对变得更加复杂与微妙。

视朝、内引、经筵、夜对等奏对活动,都是皇帝获取信息,制定决策的“场”,从本质上看并无太大区别。但在制度细节上,这几种奏对活动又有很多差异。君臣双方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能调度的资源,以及享有的言行余地,常不一样。因此,在不同的奏对场合中,皇帝的行为方式,往往很不一样。在视朝奏对中,皇帝较多体现出高人一等的权威,而在内引、经筵、夜对中,皇帝则往往形如士大夫的朋友乃至学生。多种奏对场合的存在,也造就了复杂而多层面的君臣关系。

在既有的研究中,学界常用“独裁”与“专制”来概括宋代皇权。结合本书的分析,笔者以为,上述两个概念与宋代皇权的运行实态并不完全吻合。首先看“独裁”。中国学者多将其理解为肆意妄为、独断专行。某些时候,宋代君主确有师心自用、任意独断的行径。但在更多的情况下,他们还是会广泛地听取、吸纳来自官僚士大夫的意见、建议。自觉不自觉地在官僚士大夫的约束、引导下行使权力。最终以皇帝名义下达的“圣旨”,通常包含着官僚士大夫的意志。上述情况,显然不属于肆意妄为、独断专行。

其次看“专制”。一般而言,这一概念包含两方面含义。一是前文所述之“肆意妄为、独断专行”,二是“恐怖的原则”,如孟德斯鸠所述“中国是一个专制的国家,她的原则是恐怖。”在奏对中,宋代皇帝有时会对臣僚斥责恫吓,甚至用撕裂奏札之类的方式,逼迫臣僚接受自己的决定,体现出“恐怖的原则”。但在多数情况下,君主在视朝听政时,即便不同意奏事者所言,也会加以包容,事后再以“敷衍”、“调护”等策略性的方式应对之。而在经筵、夜对等场合中,皇帝身为奏事者的学生、朋友,更难以用“恐怖”的方式来推行自己的意志。在这些奏对活动中,我们不仅极难看到“恐怖”,反而常常看到君臣无间,温情脉脉的和谐景象。可见,“专制”也不完全切合宋代皇权运行的实态。

总之,“独裁”、“专制”确实可揭示出宋代皇权的某些面相,但不足以涵盖宋代皇权的全貌。我们固不妨称宋代皇权体制中含有专制、独裁要素,但如果一味以这两个概念来概括宋代的皇权政治,就会犯以偏概全的弊病。在对皇权进行定性论述之前,恐怕首先应对其复杂性,尤其是皇权运作方式的复杂性予以足够关注。

不仅如此,结合本书所述,笔者认为以往学界在讨论宋代皇权时,对“权力”这一核心要素的理解,可能亦存在一定偏差。第一,过于强调权力与利益的关联,过于注重政治人物对权力的争夺。实则权力不仅意味着利益,也意味着责任。面对利益,人人争先,责任临头,个个退后。政治人物出于现实考量,既可能争夺权力,也可能主动让渡权力。如在奏对活动中,经常可以看到,臣僚会将不少十分细微,按规定可以不面奏的事务面奏取旨。皇帝在面对敏感问题时,则会放弃己见,主动采纳臣僚的奏陈。对于政治人物面对权力时所具有的复杂心态,或许还应作更细致的把握。

第二,过于强调权力的刚性,忽视了权力的弹性。无论是认为宋代皇权强大,抑或认为宋代皇权弱小的观点,都将皇权视为固定不变的存在。然透过奏对活动,我们却不难发现,皇权运作其实充满了变数。奏对活动,涉及多层次、多方面因素。制度的存在,为君臣交流奠定了坚实基础。但制度所提供的,并非是完全可预期的行动结果,而是人得以活动于其中的“空间”。皇帝和臣僚,往往可以在“空间”之中,做出带有个人特色的即兴发挥。除此之外,政治形势的变动、派系势力的消长等因素,往往也会在无形中对奏对活动产生影响。奏对既是皇帝与臣僚进行沟通交流的场域,有时也不免成为各种政治势力博弈角斗的场域。种种因素叠加在一起,造就了一幕幕各不相同的君臣奏对场景,宋代皇权,也时时进行着伸缩消长。从这个意义上看,再执着于皇权“大小强弱”的争论,似无必要。

第三,过于注重从单向度上分析权力,很大程度上将权力运作简单地视为支配与被支配,控制与被控制。事实上,权力运作是涉及双方乃至多方的过程,每一方都或多或少地具有自主能力。各方为达成自己的目的,纵横捭阖,相互影响,最终营造出权力运作的结果。以奏对为例,皇帝身为最高统治者,固然能对奏事者施加影响,令其言行符合自己的期待,但奏事者也可以运用各种策略摆脱皇帝的控制,甚至反过来诱导皇帝。哪些信息会最终被君主采纳?最高决策究竟如何制定?多是由君臣双方而非君主单方面决定的。如果只从支配者一方着眼,我们将很难真正认清权力的实态。

宋代皇权的运行实态如此复杂,我们能否提炼出一个新的术语对其加以重新概括?或许可以将宋代皇权的特点称为“皇权的士大夫化”(刘子健先生曾用“官僚化的君主极权”来界定南宋皇权,参见氏著《南宋的君主与言官》,笔者“皇权士大夫化”的提法,深受其启发。以往研究者关于“宋代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提法,也与笔者的观点有相近之处。不过“共治天下”说更多强调君主与士大夫在权力结构中的分庭抗礼,而笔者重在概括皇权在动态运行中所体现出的特征。)。这一提法,包含以下三方面内涵。首先,宋代皇帝的行事范围较以往大大拓展。很多在传统理念中本应由官僚士大夫自行处置的“有司常行”之事,在宋代往往也需当面奏禀,进呈取旨。君臣之间的职权界限,较以往有所淡化。然随着皇帝越来越多地介入日常政务,其对官僚士大夫的依赖、倚重程度也越发加深。士大夫能借助奏对等交流渠道,较以往更多地将自己的意愿渗入政务决策中,与皇帝一起推动着皇权运行。石介称:“故天为并生圣贤,使同治人也。圣人为君,贤人为臣,君臣之位则别,其任则一也。”君臣“其任一也”的说法,恰体现出宋代皇帝与士大夫在政务运行中的合作之密切。

其次,由于长期、频繁地接触士大夫,宋代君主在言行方式、思维习惯等方面都越来越多地显现出与前者的相似之处。如在奏对中,皇帝常与臣僚“以理相争”,常使用诸如“祖宗之法”、“天理人心”等士大夫惯用的话语与奏事者沟通。在处理不同政见时,则多运用敷衍调护等官僚常用的政治伎俩。不仅如此,宋代士大夫多兼具官僚、文人、学者等多重身份,而皇帝也会在不同的奏对场合中,表现出与之相应的言行,如在视朝听政时,表现得像官僚;在经筵问答中,像学者;在禁中夜对时,则像参加诗会的文人。君臣在言行举止上如此相似,可算是宋代皇权政治的又一特征。

再次,皇权虽然“士大夫化”,但终究是一切现实政治权力的源泉。皇帝的行为风格、思维方式虽被打上了明显的士大夫印记,但他始终是最高统治者。“独裁”、“专制”等手段,皇帝虽不常使用,但亦为彻底摒弃。若有必要,皇帝仍可祭出这些法宝,实现自己的意志。因此,虽然在很多具体事务的处理中,皇帝所发挥的实际作用不及官僚士大夫,但宋代皇权并未“虚化”或“象征化”。

最后需要指出,“皇权士大夫化”的同时,官僚士大夫也因长期与皇帝接触而深受后者影响。例如,为增强奏事效果,士大夫往往会根据皇帝的心态意愿来选择奏事内容和进奏方式,并根据奏对时皇帝的反应做出调整。日积月累,其政治心态、行为模式也就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君主的引导和塑造。以往的研究,也注意到宋代皇权对士大夫政治的影响,但多集中于讨论皇帝为士大夫所提供的宽松环境,以及皇帝的文化政策对士大夫群体的助益等方面。实际上,宋代皇权绝非士大夫政治形成的“背景性”因素,它本身就渗透到了这种政治形态的形成过程中。

(本文为王化雨著《面圣:宋代奏对活动研究》结语部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11月,注释从略。) 

热门文章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