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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心目中的小说家排行榜

美国女作家莉莉安罗斯(Lillian Ross,1918-2017)曾经替《纽约客》杂志写过一篇海明威的人物稿。莉莉安罗斯是个奇才,二十多岁就开始在《纽约客》写稿工作,而且她写的不是诗,不是小说,

美国女作家莉莉安·罗斯(Lillian Ross,1918-2017)曾经替《纽约客》杂志写过一篇海明威的人物稿。莉莉安·罗斯是个奇才,二十多岁就开始在《纽约客》写稿工作,而且她写的不是诗,不是小说,而是人物专题稿。这种深度采访报道一个名人的稿子,必须熟知受访人的生平成就,还要能对时代、社会有充分的认识,很难想象一般的二十多岁青年,能够承担这样的报道工作吧。

莉莉安·罗斯的早期代表作之一,就是写海明威。一九四九年,她三十一岁。那篇报道,表面上看平淡、单调到偷懒的地步,从头到尾就只写了海明威到纽约短暂停留的两天当中,遭遇了什么事,又说了什么话。用这种方式写的报道,发表之后引起了很大的争议。因为有人,而且是不少人,其中有海明威的忠实粉丝,也有强烈厌恶海明威的人,都觉得在文章中察觉出莉莉安·罗斯的恶意,认定她故意用这种“琐碎记录”的方式,来凸显海明威是个多么可笑的人。

海明威

不管莉莉安·罗斯怎么说她写那篇报道时,心中绝对没有一点对海明威不敬的恶意,但许多读者还是坚持用“恶意暴露海明威缺点”的角度读她的文章,并且因此而赞扬她,或因此而厌弃她。这样的反应,一部分来自莉莉安·罗斯的鲜活刻画,不过更大一部分,来自美国社会对海明威固有的两极评价。海明威太特别、太有个性,让人家很难对他有一般的、持平的看法,要么极度喜欢、崇拜他,要么极度讨厌、鄙视他。

不过对莉莉安·罗斯而言,尽管这么多人认定她有恶意,至少海明威本人不包括在里面。报道发表后,她持续跟海明威通信联络。在其中的一封信中,她提到了海明威的大儿子约翰,说了几句好话。回信里,海明威写着:“哎呀!我很高兴你蛮欣赏我儿子的,我也很爱我的儿子。”重点是,他接下去说:“不过我也爱飞机、船、大海、我的姊妹们、我的太太们。”

“我的太太们”,没错,是复数。海明威写这封信时,和第四任太太住在一起,不过跟前三任太太都保持着良好关系。几个离过婚的人会自然地在句子中间说爱他的“太太们”?信里的句子还没完,他又接着说:“我也爱生命和死亡,我也爱早晨、中午、下午、夜晚,我也爱荣耀,我也爱拳击、游泳、棒球、射击、钓鱼;我也爱阅读和写作。我还爱全天下美好的绘画。”

海明威和第四任太太玛丽

希望他儿子约翰没有看到这封信,要不然他一定会很伤心:原来他要和这么多东西竞争爸爸的爱。海明威有那么多要爱的,他忙得很,他完全无法忍受生命中有停顿与无聊。

他提到了喜欢拳击,也喜欢棒球。对拳击、棒球有兴趣或有点认识,会有助于我们阅读海明威。换个相反方向看,完全不懂拳击或棒球,那么海明威某些最精彩的想法与写法,你就接收不到了。海明威写过斗牛,也写过有关拳击的文章,相对地他很少直接写棒球。不过他会在奇特的地方,神来一笔用上奇特的棒球典故。例如说他评论莫泊桑——法国的小说家,尤其擅长写短篇小说,他的说法是“他永远都很用力地投球,而且他投的球都是直球”。这就非得要了解棒球才知道海明威在说什么了。

他的意思是说这个人他不跟你玩什么诡计,他是那种总是投快速直球,气魄十足地跟打者对决的投手。没有什么花招,也不怕打者先知道、先准备了他要投直球,他的球又快又重,有本事你就打。像诺兰·莱恩(Nolan Ryan)或罗杰·克莱门斯(Roger Clemens)那样的投手。他们敢投快速球(high fastball),就是不怕你打,不闪躲,也就不是那种“沉球”,总是把球路尽量压低的投法。他们不怕你打,有本事就把球打出墙外去吧。而且他们敢投内角快速球(high fastball inside),那是靠近打者、稍微失投会砸到打者头部的球,他们的态度就是:要打我的球,你们也得够带种,不会被这种内角快速球给吓坏,不闪不躲。海明威用这种方式称赞莫泊桑。

海明威也讲过法国大诗人波德莱尔。他对波德莱尔最美妙的形容只有很短的一句话:“我是从这家伙身上学到怎么投指叉球的。”波德莱尔当然没看过棒球,没打过棒球,更百分之百不知道指叉球是什么东西,怎么可能教海明威投指叉球?

指叉球是什么?那是“split-finger fastball”,又称“forkball”,即把棒球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然后用和投直球一样的动作投出去。这种球投出去后,在空中飞行时是不会旋转的,如果控制得好,就可以让球在本垒板上空刚好耗尽动能,突然下坠。美国棒球大联盟历史上,最杰出的指叉球投手,首推从日本跑去闯天下的野茂英雄。野茂英雄刚到美国时,他的指叉球引来了对手和记者的一种夸张却传神的形容,说他的球会在打者面前,“突然从二楼掉下来”。当时多少大联盟的强打者,都在和野茂英雄对决时,留下了尴尬的影像记录——他们像模像样地准备好,猛力将棒子挥出,结果,不只是棒子没打到球,而且球从棒子底下几十厘米处通过。这就是指叉球的厉害之处。

指叉球那么有威力,一部分原因在于投手出手的动作和投直球非常接近,方便配合直球使用。前一个球是直球,打者很自然以为用同样动作投出的下一个球也会是同样的直球,用他估计直球进垒的高度很有把握地一挥,惨了,这不是直球,而是突然下坠的指叉球。好的投手,让打者永远弄不懂眼前飞来的这颗球,到底会直飞进垒,还是会突然下坠。

如果你懂棒球,又读过波德莱尔的诗,那你一定跟我一样,忍不住对海明威这么短的一句评语拍案叫绝。波德莱尔的诗,从日常的语言与题材中,横空制造出让我们惊奇的效果,在丑恶的都会情境中开出诡异瑰丽之花。作为波德莱尔的读者,其经验真的和站在本垒板前被野茂英雄的指叉球眩惑的打者一样啊!

海明威也用棒球评论另一位法国诗人——在二十岁之前就写完他一辈子所有诗作的兰波。海明威形容兰波和莫泊桑相反,兰波从来不投直球,每一球出手都是变化球,试图欺骗打者。在棒球场上,不投快速直球而投变化球,当然有其必要,不过依照海明威的个性,他显然不会喜欢老是投变化球、不愿意和打者豪迈对决的投手。

另外,关于《白鲸》的作者梅尔维尔,海明威的形容是:“一个球速很快,但控球不佳的左投手。”然后再加一句:“他在所有的球队都混过,看过所有的事情,知道所有的东西,其实很精彩。”他的意思是,梅尔维尔的小说技巧不足,虽然有巨大的力量,却不懂得如何控制。他就靠自己的先天力量混着,混成了大联盟里的老油条,老于世故,没有什么会让他惊慌而应付不过来,于是他在技巧上的缺点也就被掩盖过去了。

这几个被海明威用棒球投手来比拟、评论的作家,四个之中有三个是法国人。海明威高中没毕业,他的法文是自学而来的。他学法文的方法:去欧洲当记者,天天固定查看美联社的新闻,每一条新闻都有英文版也有法文版,海明威就将同样的新闻对照来读,读久了自然就把法文学通了。他就有这样的本事。

莉莉安·罗斯曾在和海明威的通信中,请他开一张小说的“必读书单”。海明威真的给了一份书单,书单上当然有莫泊桑的短篇小说。然后列了司汤达的《红与黑》,接下来是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托马斯·曼的《魔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以及霍桑、梅尔维尔、马克·吐温和亨利·詹姆斯四位美国小说家的作品。书单上我们可能比较陌生的,是斯蒂芬·克莱恩(Stephen Crane)的《红色英勇勋章》(The Red Badge of Courage),这本书写的是战争,是海明威自己也很熟悉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出现在书单上也就不令人意外了。

这张书单上列的基本上是十九世纪的小说,除了普鲁斯特之外,没有什么现代主义的小说家,没有乔伊斯,也没有福克纳。海明威自觉地认为自己和十九世纪古典时代的小说有着密切关系,甚至是十九世纪小说传统的继承者。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写的小说,和这些古典大师很类似。

他在五十岁接受一次访问时,更明确地说出了心目中小说家的排行:“我很年轻时开始写小说,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超越了屠格涅夫。”——所以屠格涅夫是他跨过的第一层台阶。“我再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超越了莫泊桑;再经过了很久,我现在有自信可以写得赢司汤达,但是,仍然在眼前的那个该死的托尔斯泰,那是无法超越的。”想到托尔斯泰,他就很不甘心,不过他还带着一丝希望:“除非我继续像现在这么努力,而且维持着一直努力,那么或许还有机会。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超越了托尔斯泰,前面还有莎士比亚!”

然后他对着记者,生气地骂了那些质疑莎士比亚的作品,东说西说这部作品那部作品可能不是莎士比亚所写的人。他觉得这些人莫名其妙,重点在于:“这个人的这些作品,我不管他叫莎士比亚还是别的什么,唯一有意义的事是——他在我之前把这些作品写了,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是海明威的私人作家排行榜,是从创作角度排列出来的、一个一个等着他去超越的阶段。屠格涅夫、莫泊桑、司汤达、托尔斯泰,最上面是莎士比亚。有意思的是他铺陈这份名单的方式,其实近似于在说:“来吧,让我们在拳击场上一个一个打出个胜败来。新来的小子海明威先挑战屠格涅夫,到了第九回合,前面几个回合一直挨打的海明威终于反败为胜,给了屠格涅夫一个KO。于是海明威取得了挑战莫泊桑的资格,经过十二回合的缠斗,海明威被判定胜利了。然后,他进一步升级和司汤达对决,两人打得难分难解……”

对于写作这件事,海明威也常常用拳击比赛来作比喻,他会说:“二十岁的时候,我证明了我自己,得到了一个头衔;可是到三十岁时,我得继续去保卫我的头衔。”这像是在说阿里、福尔曼、泰森或者舒格·雷·伦纳德(Sugar Ray Leonard),在擂台上击败对手,在欢呼声中佩上了拳王的腰带,然而拳王头衔只是一时的,一定会有人出来挑战你,要夺走你的腰带。你必须一次又一次地证明自己,不是赢了就结束了。

海明威一直有一种特殊的“fight”精神,一种拳击打斗的精神,了解这种精神才能了解他的作品。他从来不会因为之前已经写出什么重要、杰出的作品,就能满意安稳下来。拳击场上不是这样,拳击场上没有“大师”,不是说你打败过阿里,你就被供奉在高位上,理直气壮地吃香喝辣。拳击场上,打败了阿里,只是刺激出更多更强的对手,摩拳擦掌、兴奋跃动,期待能在擂台上打败你。

海明威将自己的写作看成一场又一场保卫头衔的拳击赛。他不断和想象中的前辈大家对决,还要转头击退爬上擂台挑战他的后辈们,而且不是写好一本书、赢了一场就能松懈或满意的。

本文摘自台湾作家杨照所著《对决人生:解读海明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民说,2019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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