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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康忆谢之光:这样的名士派大家,让人看到另一种活法

上海中国画院正在举办“海上风标——谢之光、林风眠、关良诞辰120周年作品展”,这一展览也是谢之光先生(1899-1976)晚年画作一次难得的集中亮相。从曾经的上海滩月份牌画家翘楚,挥金如土,供养全家,

上海中国画院正在举办“海上风标——谢之光、林风眠、关良诞辰120周年作品展”,这一展览也是谢之光先生(1899-1976)晚年画作一次难得的集中亮相。

从曾经的上海滩月份牌画家翘楚,挥金如土,供养全家,娶得海上奇女子,到晚年的复归平淡与大写意画创作,谢之光先生有着充满传奇而令人唏嘘的人生。

晚年的谢之光先生如何看待人生与艺术,海上知名篆刻家陆康年轻时与谢之光有着极多的交往。近日,陆康就当年与谢之光先生的交往、印象等接受了“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的对话。

谢稚柳先生曾对谢之光的艺术生涯评价道:“之光画师初以仕女擅场,入妙品……中年以后,摒去香艳,溢为山水,花鸟。每画,则放笔直扫,无所傍假,如风雨骤至,颠倒淋漓,谈笑之间,若山,若水,若花,若叶分布而岀,奇怪诡谲,所向披靡,已入于逸品矣。”

“我们在传统的这一代人中间很难找到这样一位名士派的大艺术家,很难找到。除了艺术以外,我为什么非常想念这位老先生,因为他让我知道人生还有一种活法,善良,通透,洒脱。”陆康在接受澎湃新闻对话时说。

晚年的谢之光先生(1899-1976)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唐云(右一)、谢之光(右二)等一起在上海中国画院作画

关于人生:另一种活法的通透与豁达

顾村言(下简称顾):上海中国画院这些天正在举办“海上风标——谢之光、林风眠、关良诞辰120周年作品展”,不少作品都是难得一见,这次展出对谢之光的意义尤其大,毕竟,林风眠与关良先生作品集中展示的机会还是比较多的,但谢之光的作品集中展示却很少。记得前几年我在参与中华艺术宫“钱瘦铁艺术大展”时,就是希望就海上被遮蔽的艺术大家做一些发掘,后来也想到包括策划谢之光、张大壮等先生的展览,你与晚年的谢之光先生交往是极深的,我想先请你谈谈对他的一些印象。

陆康(下简称陆:当年我与谢先生住得比较近。他当时住在上海山海关路山海里5号,我住在北京西路、黄河路,到那里只有一条马路。最早认识谢先生大概在他71岁时,直到后来他去世的1976年,那年他77岁。他到76岁的作品是相当多,但是到77岁开始就少了。1976年毛泽东主席逝世那年,他已经眼睛睁不开了,在上海胸科医院(当时在北京西路附近)的病床上,之前外面有文章说他在中山医院去世是错的,那天我在。毛泽东逝世那天,他已经不能讲话,肺癌,插了管子,眼睛也已经睁不开,当时我们已经没办法跟他通话了。那天跑到走廊里听广播里毛泽东逝世的消息,哀歌之后,开始读中央文件的报告,读完后我看他,他竖起一个大拇指,喉咙里发出一个“啊……”的声音,我知道他听到了广播。

谢之光画作

他刚刚送进去医院的头几天,没插喉管时还可以讲话,我坐在他旁边,他跟我讲两个字——“等死”,我是蛮难过的。我记得住院后,他的女儿见他手捂着胸口,第一时间去找熟悉的医生,医生来了以后就问:“谢老,哪里痛?”但他摇手不回答。我当时不在场,等到我下午去想劝他治疗,他就口吐两个字——“等死”。

送医院的那天,他早早起身,画了6张花卉册页,没落款,水都是湿的,摊在地板上。他当时靠着被子坐在小床上,看我来了,他就跟我讲:“魔鬼上身了。”因为我也不方便细问,他手指着地上的画说:“毛病已经看出来了,来不及了”。

顾:印象里平时他是什么样的人?

陆:在这之前,印象里他每天一个人可以跳上跳下。他讲话是很简炼幽默的,比如,他说“今天我家里有40个人头”,他不是说来了40个客人。我那时大概一周会去5次他的家,大多数去的时间是傍晚——那时候大概5点钟吃完饭就会去他那里,他就会提议说“我们去遛遛马”。我们两个人从山海关路走出来,朝北京西路走,可以走到石门一路王家沙,去绕一圈,绕到从前的新华电影院。然后再绕过来,到凤阳路,再走到北京西路,再回到山海里。成都路弯进去的地方,街边有一个简易棚是卖咖喱牛肉汤,还有小馄饨。有时我们就停下来吃一碗。然后送他回去,送到山海里5号后门,后门进去叫“灶披间”,他住在二楼。

每次他拿钥匙开门,开完门转过头,他会跟你欠身像鞠躬一样,“今天就玩到这里,明天再来过。”

顾:用“玩”字,也确实是。有意思。

陆:有一天也是这样,他开门拿钥匙,不小心把口袋里的一毛钱硬币带出来一两个,滚到旁边阴沟里了。他又说“今天就玩到这里”,就准备关门了。我赶紧说:“谢老,等等,我帮你把钱捡起来。”他马上说:“你怎么气量那么小?声音已经听到了,你还想要怎样?”

顾:意思就是不要捡了。这样的小细节很有意思。

陆:有一次我们走到新华电影院门口,他有点累了,就在人行道上一坐。我当时没有立刻跟他一起坐下去,因为我犹豫地面不是很脏吗。他朝我喝道:“你气量怎么这么小?”他已经知道我是怕裤子会脏了。他又接着说,我要带你看电影。我当然赶紧并排坐下。他指指电影院解释说:“买票进去看的这个电影是有导演的——那是假的,我现在带你看的电影是真的。”我当时年轻,也不敢问,随他讲。当时是1971、1972年左右,他说:“30多年前,(如果)我跟你坐在这里看,走过的男人跟女人都没有脚的。”这话我一下子没领会。

顾:老爷子带您看世相电影吧,从世相的细节看社会之变,有意思,也是有玄机的。

陆:我说这句话怎么讲?他说:“30年前,男人都是长衫,女人都是旗袍,不露腿的。”他讲话很有意思,一般人很少有像他这样生动的语言。现在这个布料开始节省了,往上跑了,越跑越少,男人腿、女人腿就露出来了,就是时代在变化。

谢之光月份牌画作

年轻时的谢之光

顾:相当于看了一个30年世相变化的电影。

陆:这是第一个电影镜头。第二,他说吴江路停了好多车,什么车呢?就是现在出租车的前身,当时人们口头叫“乌龟车”——老人都知道的。

他说这个车是脚踏车、黄包车的进步,不过样子实在难看,但是它还会进步,一定会变漂亮的——这是第二段电影。还有第三段,从西边往东边踩过来一辆自行车,轮圈上边装了两个灯,像两个风火轮一样,很引人关注。他说:“今天晚上整个马路上最辛苦的就是他。”我还是没听懂。

顾:有意思,这个骑自行车的人为什么最辛苦呢?

陆:他说你看他自行车的钢丝,每一根都擦得很亮。他回到家后,为了明天继续保持那么亮,得在弄堂口昏暗的灯光下,屁股翘起来蹲在地下,用回丝擦两个小时。

顾:怪不得是最辛苦的这个人。谢先生等于个小说家,看到一个现象,把这个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串起来,然后联想、蒙太奇。看完了这三段“电影”,谢先生怎么说?

陆:谢先生说:“你现在看到的所有的变化,跟画的发展是一样道理。时代不同,画也是要变的,不变是不可能的。”

顾:石涛讲“笔墨当随时代”。通过世相,其实是随时给你讲画讲艺术。

谢之光画作《万吨水压机》

:他这种眼光就是看到任何一个物体或现象,都可以想到一个哲学问题。

顾:时间之变,以及生老病死,逝者如斯。

陆:谢老善用唯物辩证法,他不是从理论上去阐述,他是拿世间的平常事物,用辩证眼光来看。他跟我聊天常说辩证法到处都存在。他说我今天在画院里就跟大家讲,“死人就是活人,活人就是死人”。怎么讲呢?比如白求恩死掉了了,但是他活在我们心中。还有一个人犯法了,被抓进去关在牢里,他是活人,但是他又像死人一样。他用辩证法的思维看待画的变革创新,他说万事万物都会向前跑,画种画风也一定会变化,与时代同步。

像谢老这样的人,在我的成长史里是没有出现过的。我祖父家学里,基本上讲的是孔孟之道。

顾:你家学中多的是儒家的。谢老或许让你对人生打开了另一扇门,

陆:对,我的家学是儒家的、中庸的,温良恭俭让的。见到谢老后,我觉得谢老的生活态度太潇洒了,这是我在祖父的家教中没有见过的一套。

顾:他比较超脱、豁达,近于老庄一派的。

谢之光画作,程十发题

:我祖父说他这叫名士派作风,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名士派这个定义。谢之光画月份牌的那些年是非常有钱的,他每天4点钟以后就不画画了,会换上烫得很平整的衣服,和学生、朋友一起到酒楼,那里每天有一间包房是留给他的。他对钱财从来是不看重的。

有一次我早晨去见他在生煤球炉子,我们就站着围着煤球炉聊天。他说:“烧煤球炉是有讲究的。烧煤球炉要搭一个阁楼一样的架子,下面用废纸点火。纸张烧上去,生煤球炉的秘诀在哪里?——空气!木材跟木材要有间隙,要搭空架子。同样,一张画里面的构图如果少了空白,缺少了空气,画就死了。”

顾:对,中国画的空白,这个太重要了,得留气。

陆:画里如果没有空气,就是不懂留白,那这张画就废掉了。他讲来讲去都会讲到画理。

顾:生活的哲理跟画理都是通的,画理是从生活中来的。

陆:有一次,他在红木桌子上摆了两个热水瓶,他从厨房拎着铜吊出来,直接往桌上一放,我看到叫起来,“哎呀,这个桌子要烫坏了”。果真,桌面上瞬间有一圈白印子。他不在意地说:“桌子不是我的。”“家里的东西,怎么不是你的?”他说:“我生下来没有这个,我走了也不会带走。”

他就是这样通达的人。

有一次,他说有一个熟人来求画,但顺手牵羊拿了我的墨走,但是我还是照样画给他。我问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我一讲他从我家里就走不出去了,那我不就难为他了吗。”

顾:这是维护一个人基本的面子。

陆:这就是谢老的为人。他有一天跟我说:“你知道吧,宣纸很贵的。将来有一天你成功了,你要感谢那些拿了宣纸来专门叫你写字的人。因为他们是安徽、南京坐了火车,买了宣纸,自己不舍得用,跑到你家里叫你画,让你练兵。你今天画得好,那得要感谢他们。他们买纸的这个钱是可以买糖、买糕饼,但他们却买了宣纸给你画,相当于买了一个炮仗,不舍得放,给你放。”

顾:这话真是通透。

陆:我为什么非常的想念这位老先生,因为他让我知道人生还有另一种活法。没有见过谢先生之前,我是想不出人在逆境中,还有另外一种快乐的生活之道的。

顾:对,就是非常通透、非常洒脱。

陆:做他这样的人,第一很快乐,第二大家很喜欢你。无私待人,忘我处世,我在他这里看到很多实例。

有一天他跟我说,今晚我请你吃饭,因为我‘贪污’了一点钱。”我吓了一跳。

他解释说,每天上下班的车票,积攒了三五个月,今天到画院的财务部报销,报到了两三块钱,不上交给老太了,我们可以吃饭去了。

谢之光月份牌画作

年轻时的谢之光与方慧珍

顾:这就叫“贪污”的钱,也不上交给谢夫人了。对了,我们说说他的夫人,在当年的上海,他们当年的结合轰动一时,风头直追同一天举行婚礼的蒋介石与宋美龄。而轰动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的特殊身份:一个是月份牌界的才子,一个是上海奇女子。你对谢夫人印象里是什么样的。

陆:他的太太名叫方慧珍。是有文化的,那时候谢先生叫她老太。谢师母会做诗词,谢先生曾经叫我抄过一首谢师母作的七绝:“小立深山为访梅,举头不见美人来,东风喚我痴情客,风过重看点翠苔。”

谢先生的太太,我们见她的时候,皮肤还是很好,当时应该也是70岁这个样子了。很多文章说她与谢先生结婚以后,就不下楼了,因为谢先生简单讲过:“老太嫁给我以后就不下楼了。”严格一点讲是这样的,但她其实还是下过楼,但是在她的父亲没去世之前,后来她的父亲去世了,就再也不下楼了。

谢老是会烧菜的,画家基本上会烧菜的很多,他会做,很会吃,很会烧,跟张大千一样。他总是早晨很早起来烧,一块排骨一个碗,一点咸菜毛豆一个碗,一个腐乳也是1个碗,然后我数一数,桌上差不多有9个碗,有的碗是宋朝的,有的清朝的,他也不管,他就这样摆一张桌子。老太坐那里笑嘻嘻的,不讲话,前面总是有一杯白酒。

顾:酒是谢老给老太太喝的。

陆:对,谢老不喝酒,但喜欢喝咖啡。老太太这杯酒要喝7个小时,其实就是碰一下放下,坐在那里,有时她站起来到窗户边,看看楼下弄堂里来往的人。

来谢老家里的男男女女,他都会对他们说:“要婚姻长久,你第一要怕老婆。”天天去的人蛮多的,我们都是“谢迷”。

有一次他说到为什么叫丈夫?他说“一丈之内谓之夫”。他说一个房间的大小大概就是一丈,在这个房间里面她可以管得住你、看得住你,出门就看不到管不到了。所以要好要坏,全靠自己,你如果不靠自己,她管得住你只有一丈,所以叫丈夫。对这个太太,他是非常敬重的。谢老说我在她身上花的钱,可以买一座山,等于现在在上海买一块很大的地。

顾:蛮让人感动的。谢老走了以后呢?

陆:送谢老进医院时,女儿带了盆、毛巾、拖鞋去,有一天回来全拿回来了。

顾:老太太知道了。

陆:老太太一看默然无声,从此不吃不喝,14天以后也走掉了。

顾:一叹!他们的经历真是传奇。

陆:当时大家经济都是很困难的,但最后发现谢老在老太的枕头里塞了一叠人民币,女儿揣测是老爸专门留着给老太办后事用的。

1970年代前期,谢之光(左一)在上海中国画院讲解创作

关于创作:写意与性情,艺术上不要做奴隶

顾:我觉得谢老身上他除了名士气,除了你说他通透,他身上还有一股侠气,大气,重情重义,这一点,他从画工笔的月份牌画,后来崇拜并取法钱瘦铁先生的大写意是很自然的。

陆:谢老自认他有两个老师,一个就是钱瘦铁。我们现在看到他的画上面有很多题跋,是钱瘦铁先生题的,然后图章也是用钱瘦铁老师的,主要就是用“老谢”与“栩栩斋”。

第二个,他说我没有办法去拜齐白石做老师,如果现在他还活着,我就到北京,跪在他门下。我问他齐白石到底好在哪里?

他说“横线、直线”。构图与章法,空灵大气。篆刻也一样。

顾:就是简单,质朴。大家气。

陆:他教我人有两句话:“胃口要好点,气量要大点”——就可以做人了。

顾:气量很重要。

陆:胃口好不是吃东西大吃大喝的胃口,指的是对人要大度,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有一次谢老遇到唱评弹的杨振雄,那天来杨振雄穿了一套青衫,下面穿了一个白跑鞋。谢老见了他就说“你今天这个压角章打得太轻。”

我们当时还没反应过来。他看生活中都是从画的角度来看。谢老问杨“愁眉苦脸干吗?”他说不开心的事情太多,不能唱戏。

谢老就说:“你不要愁眉苦脸,我口袋里只有两毛钱,两毛钱也可以好玩。我教你两毛钱怎么玩一天。”他说你现在从我家里出去,北京路口有一个巴士站,花4分钱坐15”路到静安寺下来。对面有一个公园叫静安公园,静安公园门票3分,然后进去以后不限你时间,有山有水、有花有草,亭台楼阁任你赏尽天下美景。看完两个小时了,肚子饿了你要出来了,静安寺庙背后叫愚园路,愚园路有一个羌饼摊,羌饼又厚又大,买一块3分钱,吃到你动也不会动。你再花4分钱,从成都路下来,再走回去。一个下午还用余几分钱。”杨先生听了嘻嘻哈哈笑,但是要学很难。

谢之光山水画

顾:这个是心态、心境,就像苏东坡这样,顺境中做一些事,逆境中超然而苦中得乐,随遇而安。再回到他的艺术上,他工笔画月份牌几乎到了一个极致,后来写意画其实也到一个高度了。他画写意山水你见过?

陆康:说到画写意山水,他手上有一支排笔,就刷墙头的排笔。有一次画山水手卷,他要我把手卷从地板往前拖,要我拿一个盆子调墨水,然后跟着他走,他就拿支排笔,很率意地画,速度很快,然后就说山水大稿已经画完了,随后再换笔,画树、画一艘船,画完了。

顾:那就是大胆落笔,小心收拾。

陆:从来没有见过画家可以这样画山水卷,就这么长的房间。有山有水有河,河水当然是不要画的,山用点浓墨。然后是赭石与花青两种颜色。用小笔,画条船,山上画些松树之类的。

谢之光山水画

《秋林散牧图》,谢之光画马,钱瘦铁写秋树,陆俨少补坡石,程十发题签

顾:他这个可能也受到钱瘦铁先生的影响,钱瘦铁山水画好像也喜欢用赭石和花青两种颜色。

陆:我还看到一张画,还要大而宽,上面有一块焦墨,喷上水也不会化掉(他的砚台从来不洗,说是浓汤)。焦墨干了以后整体上不融化,早期用的淡墨水也有,有点不协调。他看了说:“我有办法了,你到厨房间,倒一碗最滚的开水,端进来。”结果他就找一笔干净的排笔,用滚水在纸上洒一下,墨就融化了,解决了,一气呵成。

顾:确实,这样把淡墨浓墨能融在一起,就没那么生硬了。

陆:他是画广告出身的,办法很多的。他曾说你知道我年轻时画那么多美女,衣服上透明的纱,你知道那点皱纹、布纹哪里来的?我说不知道。他说是老太帮忙了,我叫她拿个小竹竿,然后家里找一块绸布,往这个竹竿上一挂,透明的皱纹就出来了,我就能够写生了。

顾:我个人觉得他从这个月份牌转到抒写性情的写意画,这样的转变可以探究的很多你刚才讲的,他给你的启示最大的是知道怎么个活法,特别是你那个时候也是在困境中。

谢之光写意画作

谢之光写意画作

陆:因为我不画画,但是我跟他学快乐生活的方法。他是看通人生,他说人要看通,你看不通要气死自己,谁气你呢?没人气你,你自己气死自己的。他说人的胸口常有把刀,你气就是拿把刀插自己。然后这个刀怎么可以没有呢?你自己拔掉,那就没有了。

顾:这个说法真好,所以对你年轻的时候整个是一个心灵的开悟。

陆:他经常讲,你不要有私心杂念,你有私心杂念你就失眠。

顾:在你的篆刻方面有具体指导有吗?

陆:他是我人生导师、艺术导师。我为谢老刻的章也刻过十几个,有一次我就跟谢老讲,我刻来刻去就是老腔调,怎么办。他说你明天带块石头来。

顾:他让你换个腔调或方法?

陆:他说,明天早晨你到这里来,带块图章石头,不要刻,刀不许带来,到我这里来,我来打破你的习惯手段,教你刻。第二天,他就找了一根铁条,有一头是锋利的,给我说:“你现在可以刻了。”当时我带的石头是比较大的,我记得刻了两个字“大写”,他研墨,我涂黑,先是“大”字,我照篆书刻,这样一刀,第二刀、第三刀,他在后边指挥,说:“停!”他是照图画在看的,他喊停我只能停下来。再刻第二个字“写”,他叫我“下面一点点!”我就一点点,这个图章就这样刻出来的,刻出来以后,他说:“跟以前两样了吧?!”

陆康在谢之光指导下的篆刻《大写》

陆康篆刻《栩栩斋》

陆康篆刻《之光》

顾:当然就不一样了。

陆:他就是教你要另辟蹊径。

第二件事,有一次他说有个人叫我画梅花,天天这样画我不动脑筋。他到隔壁去找个小孩子过来,拿着毛笔交给他,“你给我大胆画两条线”,小孩子就画了。他拿一点洋红,把梅花弄好,然后拿支小笔蘸藤黄画花蕊。他说这张我是画不出来的,这个厉害吧。我家里挂的谢先生的一副对联,可能是这辈子见过的他唯一一副对联,这个对联怎么来的呢?有一次,我说你写一副对联给我吧,他说那你先写。我就在废纸上写了“爱好溪山为写真,泼将水墨见精神”。我给他裁好纸,他到厨房间去了,拿了一块毛巾,弄上一点水。将毛巾随意丢在宣纸上,又快速捡起来,然后他就开始写了。

顾:他是画字。

陆:碰过水的这张纸上,字迹中就有了自然的晕化。我这张字现在挂在客厅里,看到的人都想不通这个字怎么写出来的。

谢之光书法《爱好溪山为写真,泼将水墨见精神》

顾:他这个是水法书法。他的这一书法除了创作的独特,另一方面字里也有一种拙而天真的气质,内在又飘逸流畅,非常难得。

陆:他的奇思怪想是非常多的。

顾:真是层出不穷,创意型的人物。他常用很朴素的语言把画理讲出来,让人感觉不隔。他骨子里是一种名士气,自在潇洒,通透,现在很多的文与画,都隔,真正的大家,让人感觉不隔。他从月份牌的创作到后来转入写意性水墨画作,喜欢八大、石涛、齐白石、钱瘦铁,除了社会变化的原因,我个人认为,或许也与他经历了人生社会的变化后,最终发现了艺术的本质与自己的性情有关,就像他晚年形成一种超脱的人生态度,风格即人,与他的写意画是互为表里的。真正的艺术,自己才是艺术的主人,而不是服务型的,不是奴性的,就像他喜欢的钱瘦铁先生的写意与侠气一样,写意的最后是一个通透的“我”在,有着一种笔墨生命的状态。包括之前说到的对于经典与取法的态度,他也没有一种完全跪拜的心态在里面,而是以“我”的主动性来取法,这非常难得。如果他不是肺癌的话,过了1976年再来个10年、20年,那成就会更不一样。其实现在看,谢之光先生是被低估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是被遮蔽的。

陆:谢之光先生早年从事年画创作,为我国第一代著名的月份牌年画家。当他转入中国水墨画创作之后,更突出了自己的艺术气质与个性特征。由于他在中西绘画上都有坚实的根基,从中国传统文人画领域中,他勇于开拓新路和突破难题,从表现技法和形式中,他不拘故常和成规,而能变化出新。有一次他说你知道怎么画雪吗?我来画张扫雪,你先题字,白纸上你先写,我就写了,写苏东坡一首扫雪诗。然后他开始画一个老农,拿一把扫雪的扫帚,画好了,满地都是雪。

他说他的人生观就是“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棵草去”,他确实是“艺如其人”“风格即人”,他风格独具的艺术,正是他高尚人品的反射。

篆刻家陆康(左)谈谢之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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