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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丽娟讲座:《红楼梦》是对整套诗学理论与雅文化的沿袭

国文学系欧丽娟教授做客北大博雅讲坛,在“读不完的红楼梦”系列活动的第一场“如何读懂红楼梦中诗”中,从常常被人“过门不入”的红楼梦中诗入手,挖掘《红楼梦》小说中浸润的诗词气韵,

【编者按】

近日,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欧丽娟教授做客北大博雅讲坛,在“读不完的红楼梦”系列活动的第一场“如何读懂红楼梦中诗”中,从常常被人“过门不入”的红楼梦中诗入手,挖掘《红楼梦》小说中浸润的诗词气韵,讨论了诗词在《红楼梦》中的特殊地位与其背后的传统贵族雅文化背景。以下讲座内容摘编自主办方提供的现场录音稿,小标题为编者所加,经欧丽娟本人审定并授权发布。

欧丽娟教授在讲座现场

欧丽娟教授在讲座现场

诗词是《红楼梦》小说的“血肉”

《红楼梦》里的小说呈现方式,和其他大量运用诗歌的章回小说非常不一样。尽管从表面上看,小说在叙事中去融合诗歌作品颇为普遍,也是一个共通的特点。美国的汉学家浦安迪先生就曾指出:明清时代包括《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西游记》《儒林外史》《红楼梦》在内的六部长篇小说,可以统称之为“奇书”,而“奇书文体的另一个修辞特征是把诗词韵文插入于故事正文叙述中的写法”,认为这是一个文人在面对过去的文化负担的时候所呈现出来的美学特点。

但事实上《红楼梦》与《三国演义》等其他章回小说和才子佳人小说在穿插诗词方面是非常不同的。其他小说之所以穿插诗词,是一种文人面对身为精英分子,却要来写小说这种很低贱的文类的时候,试图提升自己的一种策略方式。例如,《三国演义》里的诗词其实是“外加”的,跟叙事本身并不是彼此融合、互相加强、不可或缺的,而只是代表了作者的一种声音。小说家有时会想要对小说中的内容或者人物、情节发表他的意见,或者是表达感慨,就会加进一首诗以评点、颂扬或批评,因此会有拼凑感。

明清才子佳人小说也是如此。《红楼梦》第一回一开始就批判才子佳人小说,认为才子佳人小说里的诗词根本就是那些小说家为了要把自己的那几首情诗艳赋传世所作。所以可想而知,曹雪芹对于这样的一种主观的,而且是外加的诗词写作是非常不以为然的。曹雪芹的《红楼梦》就完全不是这样,其中的诗词完全变成了小说内部的“血肉”,也就是说这些诗词会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而且与小说中人物的性格、命运是互相结合的。诗歌是为了这些人量身打造的,是“按头制帽”,把深厚的诗学素养、诗歌的血肉融入到他笔下的人物里,完全出自于小说人物的口吻,而且做到了天衣无缝。

《红楼梦》隐含的贵族“雅文化”与古典诗词意境

《红楼梦》是一本非常特别的小说,属于“说部”,也就是传统小说,但是在如此漫长岁月中的众多小说作品里,它其实是唯一一部写“雅文化”的小说。“雅文化”在《红楼梦》里是透过贵族文化来呈现的,众多的贵族千金们在一个为皇妃省亲所建造的大观园里成立了海棠诗社、桃花诗社,而在这样的诗社活动里去展现诗歌作为传统文人最重要的一种艺术表现,可以说是非常恰当的舞台。《红楼梦》的诗词之所以有这样的艺术能量,是因为曹雪芹作为一个贵族子弟的后裔,雅文化对他而言是生存样态最主要的一种形式;对于曹雪芹而言,诗词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他笔下人物生命的一部分。因此,当曹雪芹在描述或者塑造这些小说人物和情节的时候,诗词发挥了一种非常重要的力量。诗学是古代文人表达自我以及社会交流最主要的一种方式,也因此一千多年以来,对于诗歌的创作、评论已经累积了非常多的内涵,尤其从宋代开始,诗社活动开始发展。在元朝尤其是明清就得到了很普遍的社会实践,所以大观园里的海棠诗社、桃花诗社都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下产生的。《红楼梦》事实上如实、完整、集大成地把一千多年来的诗歌活动进行了呈现。

然而,我们对于《红楼梦》的喜爱和了解,基本上是不太可能从诗歌这个角度切入的,因为我们没有过去传统的雅文学、雅文化的知识。但是如果我们不从诗歌的角度去切入,其实通常会面临很大的损失,脂砚斋说过一句评点,《红楼梦》里面很多重要的经典场面,都是从诗词中泛出。也就是说,《红楼梦》不只是有很多的诗歌作品,其实它在很多叙事的场面,表面上是在写小说,但是它对于点景整个场合的描写,其实都带有很深很优美的诗情画意。那么只要我们有传统的诗歌涵养,再重新去阅读小说的叙事,我们就会很意外地发现,原来某一段散文式的情节描述,其实都有唐诗或者是宋诗的意境提供的资源,它根本上就是一个诗歌意境的呈现。

我们忽略掉原来曹雪芹根本就是浸润在很艺术化的诗词精神气韵里面,所以当他在塑造这些才媛的时候,她们的言谈举止,还有她们笔下的种种文字表现,其实都是在两千年的背景之下焕发出来的。所以如果我们一直都是用以今律古,用现代人的直觉、价值观来看《红楼梦》,我想这注定是隔雾看花、隔靴搔痒,甚至真的是隔岸观火,以致我们看到的其实是朦胧的投影。

“诗鬼”曹雪芹对繁华逝散的哀悼挽歌

很有趣的是,在曹雪芹所生活的时代,曹雪芹被亲友们唯一所赞赏的都是他的诗才,除了脂砚斋直接在小说上写下评点文字之外,生前死后的曹雪芹,没有一个切身的亲友提到他写《红楼梦》。这是因为对传统文人来说,小说真的是一个很低贱的文类,不足挂齿,写了最好也不要挂名,以免有辱门楣。而更有趣的是,曹雪芹的亲友更是频繁地、集中地把唐朝的“诗鬼”李贺比附给曹雪芹。然而,这并不是一个空泛的赞美。

李贺的诗歌表现非常有特色,被称为“诗鬼”是因为他写了大量阴悚的,甚至是“倩女幽魂”的诗。曹雪芹自身就偏爱“诗鬼”的风格,因而“诗鬼”的情韵也大量灌溉在《红楼梦》里的诗词和叙事场景里,而李贺的风格跟《红楼梦》这样一部哀悼过去繁华逝散的挽歌气质也确实是相符的。曹雪芹在写作《红楼梦》的时候,也是一个落魄潦倒的失败者,因此与李贺有处境、以及内在感受上的一致性。此外,还有一个频繁将李贺类比曹雪芹的原因——阶级身份,他们都是家道已经没落的王孙公子,荣耀繁华不再乃是他们共同的心境遭遇。这一点在今天看来,由于缺乏阶层的概念,确实让我们对于《红楼梦》造成了很多的隔阂甚至误解。

《红楼梦》中才媛们的写诗与“看诗”

《红楼梦》里面为了让这些诗学的意见能够有自然表达的情节,当然要建立诗社,尤其诗社又是清朝才媛非常普遍的现象。在清朝文人的理想生活中,对于女性的想象已经变得与明朝非常不一样了。明朝时对于女性的理想主要是在青楼名妓,所以明代女性文化或者是女性艺术表现常常是以青楼中颇富才华、也颇为知名,跟文人有比较多互动机会的名妓来表现的。但是到了清朝,女性尤其是诗歌艺术方面的才华呈现,其实主要已经转向了名媛,也就是家世背景很好,从小就有很好的文化学习环境,后来才可以很好地发挥诗歌的才能,我们把她们叫做“才媛”。所以当谈到清朝的女性形象,我们就不能再用才子佳人那一套反封建、反礼教来看《红楼梦》,绝对不是这样。

《红楼梦》中的贾家就是贵族世家,所以顺理成章地让其家族的女性们有很好的文化素养,于是她们成立了诗社来吟诗作对,最早是“海棠诗社”, 第七十回以后是“桃花诗社”。《红楼梦》其实是将唐宋元明以来一直到清朝这一千多年流传下来的文人互动形式集大成地吸收到作品中的诗社运作里。例如诗社都有“盟主”,也就是社长,在《红楼梦》中是如何诞生的?曹雪芹谈到了李纨,李纨是个寡妇,其实她所受的教育恐怕比不上林黛玉她们,她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一个代表,但是她却担任了社长,这并不是因为她作为长嫂有伦理的优势,而是因为“李纨善看”。“善看”就是善于看诗,她能够看出诗的好坏高下,是一位有锐眼、有洞见,能够掌握到诗歌品质的金钗;而且她不但“善看”,还最公道,可以进行客观评论,所以由她来当社长,大家都心服口服,这在小说第37回是清楚提到的。

曹雪芹之所以这样写,是因为他深知创作和分析、评论根本需要两种不同的能力,这也是古代文人早就有的基本常识。创作需要的是某种感性、感觉和灵感,可分析是绝对要客观公正的,不是主观才能的发挥,而是必须要依照由过去的人建立起来的一整套庞大的客观评论体系,而且这是需要经过不断学习才能做到的,而不是仅凭自我感觉的优越天赋。

《红楼梦》中所混淆的“谶谣”和“诗谶”

《红楼梦》诗歌最常被误解的一点是常常混同了“谶谣”和“诗谶”。其实《红楼梦》里分得非常清楚,表面上是五言、七言整齐韵文的作品其实分为两类:一类是做命运预告的工具,这是从先秦就已经发展出来的一种文字形式——“谶谣”,它是民谣,质朴直白,没有什么艺术表现,也没有什么个人的情志寄托,就是为了要预告,所以会在文字上面做文章,运用拆字、谐音法、隐喻双关法,通常会配图,比如第5回“宝玉神游太虚幻境”的时候所看到的图谶,第22回的“灯谜诗”,还有第51回薛宝琴的怀古十绝句等等。这类作品表面上很像诗,其实它不是诗,或者说它不是文人的抒情诗,而是有实用的功能,可以用占卜的方式去理解。

欧丽娟教授新作《诗论红楼梦》

欧丽娟教授新作《诗论红楼梦》

另一类是“诗谶”,是在魏晋的时候才形成的文人抒情诗,本质是抒情言志,它根本没有做预言,而是以艺术为考量,只不过在发展过程中,文人开始有一种命运的自觉,于是当他后来的人生或别人的某个生命事件发生了以后,大家再去追踪他过去所写的某一首诗,好像就有一点事先做了预告的意味,似乎早就已经暗藏了他后来的发展。那一首诗就带有一点命运的谶的意味,被称作“诗谶”。古典文人都分得非常清楚,诗谶是一种后事之明,算是一种事后诸葛,其实当诗人正在创作的时候,根本没有要做预言。

因为没有分别清楚,以致于我们在做《红楼梦》诗研究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这样一种误解,最常见也最有代表性的一个案例就是史湘云和林黛玉在中秋夜所作的联句。林黛玉作了一句“冷月葬花魂”,这是诗谶,而不是谶谣。但因为我们现在对于传统的雅文化的“文盲”状态,以致于我们就忽略掉这中间本质性、巨大的差异,因此常常可以看到有人说“冷月葬花魂”是暗示林黛玉将来会在大观园里投水自尽,因为她就是那一朵花,投水而死,变成一缕芳魂。“冷月葬花魂”是一种命运的预告,可是这个预告不是在暗示具体的事件,而是在呈现某一种性格,那么这种性格就很容易决定你未来的气数,你的命运,决定幸与不幸的大体方向。所以在这个联句的下半场,妙玉就现身出来把她们止住,她讲得非常清楚,她说这是“攸关气数”,所以我出来把你们止住。连史湘云都对“葬花魂”既赞且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所以,如果把二者的本质区分清楚之后,我们就不会花太多力气去穿凿附会。

《红楼梦》是对唐代以来整套诗学理论与雅文化的沿袭

曹雪芹把他所接收到的一千多年的诗歌发展,包含诗歌理论、诗学技巧、诗歌的评论,还有如何创作的技术都在《红楼梦》里做了非常完整的呈现。只是因为他要配合叙事,所以只能借由一些场合,零零星星把这些有关过去传统的一整套诗学系统表达出来。可是如果我们把这些零散的现象聚合起来,其实我们可以看到《红楼梦》有一整套的对于过去诗歌传统的继承与呈现。

具体而言,每一类诗是怎样的规范,该怎样学作诗,用怎样的原则,用怎样的态度,有什么范本,律诗、古诗该怎么写才会写得好,该怎样评论,诗歌做得好和不好,那是有一定标准的,不是你凭感觉就可以的。因为有格律,有很严谨的规则和形式的束缚,才反而让这个文类得到最深刻,最宏大的发展。借用英国对十四行诗的比喻,我们传统一千多年来所形成的律诗也是“戴着脚镣跳舞”,那些写得最好的伟大艺术精品,像杜甫的《秋兴八首》就是如此。

《红楼梦》里林黛玉写了很多古体诗,比如《秋窗风雨夕》《桃花行》《葬花吟》。诗歌为林黛玉浓烈的主观情感提供了一个发泄的管道,而当她在个人抒情的时候,大部分都是古体诗,而且是七言古体,可以说是最淋漓尽致,因为她本来就是要表达感受和情绪的。《红楼梦》还很清楚地说明了古体诗该如何组织,原来开头不必写得很动人,而且绝对不可以每句都写成非常发人深省,让人耳目一新,如果每一句都是写成这样的话,那反而是失败的古体诗。

除了律诗、古体诗这两个大类,曹雪芹还展示了联句的形式。联句从唐朝以来成为文人互动的时候使用的一种比赛的形式。《红楼梦》同样也提到了联句怎样写、有什么评论的标准。欧丽娟还特别研究了《红楼梦》中的个人抒情的组诗。宝玉刚刚搬进大观园的时候写了一组《四时即事诗》。“四时”代表一种循环式的永恒,春夏秋冬,与传统的或者说古老的神话思维是相关的,因为四时的循环是一种圆融的时间观,它会重生,所以不会失落,代表了一种永恒。于是宝玉刚刚住进大观园心满意足,希望大观园就是一个永恒的乐园,因而以“四时”来表达永恒,一种循环不已的神仙追求,这在古典诗歌里也可以看得到。林黛玉也写过一组《五美吟》,她也是在私底下的场合,有感于古代美人的遭遇,所以就信手拈来,也不照顺序,就写了“绿珠”“红拂”“昭君”这些大家都很熟悉的美人,宝玉看了大为喝彩,于是就把它命名为《五美吟》。欧丽娟对其进行古典文学、诗歌文学的追踪,发现这样的写作形式和题材,最早可以追溯到唐朝王涣的《惆怅诗十二首》,里面甚至包括了小说里虚构的主人翁。

所以说,原来唐诗真的是后来一千多年诗歌文学发展最丰富的宝库,也可以说是最根本的源头。因为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奉康熙之命主持全唐诗刊刻,所以他们家有最好的唐人诗集的刻本,如此的家学渊源更能使曹雪芹把雅文化灌注在《红楼梦》中。曹雪芹对唐诗的熟稔的程度,绝非我们今人所能望其项背。但是尽管我们现代人与《红楼梦》之间有很大的鸿沟,我们依然可以通过持续不懈的努力,对这个已经几乎断绝的大传统——雅文化有一点贡献,也可以让我们更加了解《红楼梦》。而了解《红楼梦》可以映照我们这个时代的优缺点,让我们及时地校正、扭转,然后从里面汲取人类文明历经两千多年所累积起来的人性的、文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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