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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与1884年香港反法大罢工

张之洞指示“适可即止”1884年10月3日,也就是一名挑夫被英警打死那一天,张之洞打电报给他在香港的代理人何献墀:“艇夫事如何?港民尚义固嘉,然须有分寸,何、罗诸君可妥为劝导,勿令激成大事,切勿致英人

张之洞指示“适可即止”

1884年10月3日,也就是一名挑夫被英警打死那一天,张之洞打电报给他在香港的代理人何献墀:“艇夫事如何?港民尚义固嘉,然须有分寸,何、罗诸君可妥为劝导,勿令激成大事,切勿致英人阻我采运军火、停泊船只为要。”张之洞十分清醒,香港华人的爱国行动值得嘉许,但必须拿捏好分寸,避免过火。他要求何献墀、汇丰银行买办罗寿嵩对罢工者加以劝导,避免升级为大冲突,影响中方通过香港采购军火这些大事。

张之洞

张之洞

当天,张之洞派驻香港的洋务委员祁兆熙也打来电报:“英出兵弹压,现沿海一带,艇挑车轿俱无,西营盘罢市,人情汹汹,谣言晚上放火……”对港英来说,工人罢工虽然头痛,尚不足畏,但若引起华商罢市、暴动者四处纵火,却是极大威胁。

张之洞在香港的人马,除定居香港的何献墀、罗寿嵩外,还有一些短期派驻香港的官员:祁兆熙(督署洋务委员),温宗彦(中国电报局香港分局总办),温子绍(广东机器局负责人)。他们都会向张之洞汇报香港动向,但无论是提供情报还是直接对港人传达意旨,仍以何献墀最为重要。

10月4日,街道清洁工人、碾米工人、煤业工人、轿夫、屠夫、木匠都加入了罢工行列,声势浩大。有两艘法船由基隆到香港采买食物,华商拒绝交易,被迫转往越南采办。当天,何献墀来电:“艇夫事现由东华医局董主理,如何明日禀闻。”“东华医局”即东华医院,其领导集团(主席、首总理、总理共13人)实行一年一换,这个时候的主席是卢佐臣,但前任主席李德昌、1882年度主席何献墀仍保持着很大影响力。李德昌、何献墀“召集”船户、挑夫头目开会,商人们对罢工者进行劝说,承诺向港府求情退还罚金,希望能尽快复工。挑夫头目当场承诺结束罢工,恢复正常社会秩序。

香港东华医院在当时的地位,大陆很少有人了解。东华医院成立于1871年,是全港华商共同捐资设立的华人慈善机构,它并不仅仅是一家医疗机构,而是代表着香港华人利益,在公共事务上十分活跃,与广东当局保持密切联系。几乎所有香港重要华商都曾担任过医院“总理”(董事),港英对之充满戒心,担心这个华人组织可能受内地控制,削弱英国对香港的殖民统治。

东华医院礼堂

东华医院礼堂

何献墀对国际公法的理解比张之洞深刻。10月4日他打电报给张之洞:“艇夫歇业,皆出公愤,今早舂米者亦停工。英官惟知执法,不商于东华医局董,恐未易了局。昨日华人与英差哄,华人枪毙一名,英差受伤轻重十一名,酉刻后安靖。英官恐夜间复发故,借东华医局屯兵百名防守。若恐英阻我采运军火、停泊船等,日下未有开仗明文,断无妨碍也。”他谈到连舂米工都加入罢工行列,对港英官员的粗暴执法十分不满,认为英国人对东华医院董事的意见不够尊重。至于张之洞担心的暴动影响中方军火采购,何献墀认为不碍事。他从掌握的国际公法条文及实例判断,由于尚无开仗明文(中法战争至此没有正式宣战),中国继续从香港进口军火“断无妨碍也”。

10月9日,张之洞向中枢汇报了香港罢工、暴动的过程,同时也透露了一个秘密,即这场运动的节奏在他掌握之中,他已经发电报给港商,让他们劝导爱国群众“适可即止。”这四个字耐人寻味。

在这场反帝运动中,张之洞考虑的不仅是阻碍法军修理舰艇、补充给养,还必须控制好节奏。署理总督马殊镇压华人罢工、起诉中文报馆的行动十分鲁莽,有偏袒法国的意味,张之洞还是愿意忍气吞声,尽快收束暴动。他心里很清楚:爱国行动一定要讲究策略,出气并不是主要目的,争取最大国家利益才是目的。

张之洞表面上向总理衙门抱怨港英偏袒法国,实际上他也清楚,这只是署理港督出于管治香港便利的考虑,并不代表伦敦的立场。英、法之间存在着利益冲突,英国并不希望法国在东南亚过度扩张势力,有心通过支持中国来抑制法国,暗中给中国以实质性的帮助,最显著的例子是汇丰银行贷款。

实际上,越南前线抗法的粤军、桂军、滇军、淮军、湘军军饷,严重依赖香港汇丰银行的贷款。1883年中法战争爆发时,军费紧缺,两广总督张树声通过罗寿嵩安排,先后两次取得汇丰银行借款共200万两。这笔借款让参战的中国军队能够购买先进武器和弹药等,为下一阶段作战创造了有利条件。

旧式军队若不能及时发饷,经常会有哗变的危险,而枪械弹药补给更是刻不容缓。罗寿嵩紧急安排了第三次、第四次对广东贷款201万两,又以广东省名义代云桂等省借款299万两。罗寿嵩经手为张树声、张之洞筹措的中法战争军费高达700万两。1886年,张之洞向朝廷报告,广东全省一年的岁入是456万两。也就是说,罗寿嵩安排的五次贷款金额,远远超过广东年度岁入的总和。由于军饷的下拨往往急如星火,而银行贷款发放有一定程序,英国驻京公使馆、英国外交部还向汇丰总行施压,特事特办,保证款项及时汇到广州。

张之洞通过何献墀和他的搭档李德昌,向暴动群众传达官方指示,让这次暴动不要超出官方预定轨道。这个时候,香港华商已成长为一支十分重要的力量。1876年,华人船王郭松的纳税额居香港第三位,1880年郭松去世后,香港华人首富地位落到新会李陞家族身上。李陞家族发家,主要依靠“金山庄”(对北美、澳洲的贸易),在此基础上多元发展,进军保险业、房地产,为香港地产大王。香港安泰保险公司、广东华合电报公司都由李氏家族控股,李德昌则是李陞兄弟。李氏兄弟与何献墀在生意上不过分依赖英国,在内地有不少经营项目,与广东的联系更加紧密,以他们为中心形成一个香港亲中阵营。

张之洞代理人何献墀

张之洞代理人何献墀

张之洞报告失实

何献墀全程监视着这场抗争。10月6日,何献墀在电报中说:“港中艇夫歇业,昨经街坊劝妥,复业如旧,英官亦成其志。”他执行张之洞“适可即止”指示的方式,是通过香港华人街坊组织(Kai Fong)向抗争者传达张之洞意旨,他本人也会见罢工代表。与此同时,东华医院各“总理”也在工人与港府之间进行调处。张之洞的命令很快得到执行,罢工者从10月5日起陆续复工,但向港英表明不为法军服务。张之洞对这场运动的调控十分成功,10月9日他向总理衙门作了汇报,不乏洋洋得意:

香港艇夫拒法事相持数日,西街罢市,各行佣作以次和之。英官兵胁不从,扬言焚港九龙司,会匪欲为助,英人甚恐。洞密电港商劝导,令适可即止。医院华人调处,英官还所罚钱,放所拘人,所毙华人恤二百元,听华民不装法货,乃已。十八日事定。十六日法船由鸡笼来港采办火食,华商不交易,十七日即赴西贡采办。十八日又自鸡笼来法船一,廿日亦往西贡。此事乃民义愤,英极力抑民助法,畏众屈从,恨粤官甚,指为主使,昨照会诘问,以港事粤官力不能及答之。顷接西电,利士卑攻淡水,发船不能进内,只口外一炮台被毁,法兵现短粮等语。果能香港从此不接济法船,于敌亦颇有滞碍。粤省穷民忠义难得,事定后当酌筹奖励之法上闻。(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七册第350页)

非常有趣的是,张之洞向朝廷汇报的内容很多都不准确,内中一句“英官还所罚钱,放所拘人,所毙华人恤二百元”则是彻头彻尾失实。港英官员并没有退还罚款,该判刑的还是判刑,所谓抚恤死难者200元更是无稽之谈。冼玉仪的研究表明,10月1日在行政局会议上,确有议员讨论过退还罚款问题,但最终决议是不干涉巡理府(The Magistrate)的判决,理由是不可给人留下印象,港府在压力下屈服。暴动结束后,巡理府继续审判后续被捕者,除监禁外也都处以罚款,也间接证明张之洞所说退还罚款属于凭空杜撰。

徐承恩引述陈伟群对此事的研究时写道:“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东华医院于10月5日按政府要求,张贴劝谕劳工复工的通告。而艇家的罚款亦由疑为东华总理的神秘人物代为缴交,令事件终告平息。”李德昌1883年7月15日-1884年8月10日期间担任东华医院主席,此时刚刚卸任不久,按东华制度,刚卸任的主席依然继续担任值理,以维持医院管理的连续性。李德昌对此事的介入程度很深,笔者猜测这笔罚款是由李德昌个人支付,以此让罢工工人得到“港府让步”的感觉,愉快复工。

上述事例表明,中央政府对香港第一线情况的了解,受制于多个中间层次,有时并不能得到最准确的信息,信息传递出现了失真。这些中间层次,包括两广总督、总督衙门的洋务官员、亲中的香港华人领袖、派驻香港的“委员”,他们有时会出于“良好”的动机,提供一些不实信息。在这个事件中,亲中华人领袖为了完成张之洞下达的任务,尽快平息暴动,自掏腰包补偿了华工的罚款,事后也不愿居功,而是解释成港英政府退还罚款。张之洞对英国殖民者统治香港的一些具体手法并不太了解,但非常乐意接受亲中华人领袖的这个解释,这样的结果让中方很有“面子”,可以向中央政府“表功”。

蔡荣芳手绘港九简图

蔡荣芳手绘港九简图

“黑社会也有爱国的”

这次香港反帝暴动,三合会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香港警察体系里面有个“O记”,全名叫做“有组织罪案与三合会调查科”,专门用来对付三合会及其他类似组织。三合会在福建、广东有着广泛分布,也称“天地会”“添弟会”等等,他们经常寄生、隐藏于各个行帮组织、同乡团体之中。秘密会社本来就不希望让外界了解其内情,为避免被一网打尽的危险,实际是以多个互相区隔的小团体形式存在,即使高层人员也未必了解整个“三合会”的全貌。

这次出面招募香港三合会的清廷高官是兵部尚书、湘军老将彭玉麟。彭玉麟于1883年12月4日抵达广州,以钦差大臣办理广东军务,此时的两广总督还是淮系张树声。湘、淮水火,两人之间甚多龃龉,对战局有负面影响。张之洞1884年7月8日抵粤上任,取代张树声。他抱定与彭玉麟和衷共济的决心,十分尊重这位湘军老将。可以认为,彭玉麟招募、联络香港三合会的行动,应该得到张之洞赞同。

港英警察情报部门的记录显示:彭玉麟的信使来到香港,与三合会头目接触,传递官方保证,赦免三合会分子之前在广东的“罪行”,邀请他们回广州加入清军,共同抗法。10月6日,约有100名三合会分子从香港启程前往广州。留在香港的会党成员,还得到广州高官的承诺,若能毁坏泊港的法国军舰,赏金十分诱人。

港英密探还证实:透过两个中间人(也是港警线人)的安排,彭玉麟在广州召见了13个头目,包括70岁的Yau Put-in和十分活跃的Li A-un。中国当局希望这些亡命之徒能放火焚烧法国军舰,查清哪些洋行在向法国提供必需品供应。广州高官想的是单独对法,并不想伤害香港,但三合会分子却借此机会,试图搞乱香港以便顺手牵羊。他们煽动无差别攻击,目的是破坏社会秩序,趁火打劫。从暴动过程判断,港岛挑夫大多受三合会分子控制。各方在私下协商后,同意举行罢工,由三合会头目Li A-un下达了罢工令。

蔡荣芳认为,清廷高官彭玉麟、张之洞希望吸收三合会人物来增强抗击法国的力量,对香港华人的要求只是让他们不为法国人服务,但香港三合会保持着一定独立性,经他们的煽动与组织而酿成暴动,所产生的效果并非彭玉麟、张之洞所愿。照此看来,他让何献墀、罗寿嵩向香港华人传达“适可即止”的指令,是十分理性的考虑。

馀论

当代的人们大都以为国家认同是“天生”的,事实没有这么简单。1885年2月23日,香港总督宝云(George Bowen)在给英国殖民部的报告中说:“1858-1861年间英法联军之役,南方的中国人对北方的北京并不关心,联军很容易地就在香港招募到2000多名苦力,在进攻北京时充当民伕。”这个信息笔者相信是比较准确的。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英法联军招募到的广东苦力,里面有不少三合会分子。他们冲着联军支付的高薪而去,而三合会“反清复明”的理念帮他们解除了心理负担,也即他们是与“满清”作战而非与“中国”作战。

部分国人开始形成清晰的民族国家观念,从1884年的香港暴动开始。中国近代民族国家观念的形成,由一个个具体的事件的推动,经由媒体的渲染传播、推波助澜而不断深化。中国从中法战争、甲午中日战争以及一系列中外冲突中,一步步从“天下国家”转型为民族国家,其过程之曲折痛苦世所罕见。

香港是近代西方主导的国际秩序与中国“天下秩序”的主要接触点与冲突点。香港发生的标志性事件,如1841年英占香港、1884年香港反帝暴动、1925年省港大罢工、1967年反英抗暴、1997年香港回归,对中国来说都是重要的分水岭。对香港与内地关系史的研究,虽然已有一些成果,仍有甚多不足,特别是香港华商在近代史上扮演的重要角色,在以往的研究中常被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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