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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一张合影引发的考证——记朱凤蔚发起的凤集聚餐会

1946年8月1日出版的《海派作家人物志》一书,收录50位当时活跃于沪上小报(及其变种方型周报)界赫赫有声名的海派作家的作品并附生平简介兼及笔名,虽说才70多页,薄薄一本,却因资料独到,足以引起研究者

1946年8月1日出版的《海派作家人物志》一书,收录50位当时活跃于沪上小报(及其变种方型周报)界赫赫有声名的海派作家的作品并附生平简介兼及笔名,虽说才70多页,薄薄一本,却因资料独到,足以引起研究者的重视。

注意到本书于目次之前收录有一张合影,上有题字,为“甲申三月廿五凤集同人摄影”,其下印着两行小字,注为“报坛名宿朱老凤先生发起之‘凤集’,网罗全沪海派作家,济济一堂,经常聚餐联欢,上图为凤集初期同人摄影,硕固[果]仅存之女作家,即大名鼎鼎的鍊师娘是也”。该照片自有其可贵之处,如《人物志》中谢啼红像即从合影中抠出,应是他存留于世的唯一的影像吧。可惜整张照片呈现出明显的颗粒状,清晰度不够高。

照中人分别是谁呢?亦难以确知。所幸这张合影又在1947年9月15日以《引凤楼头:海上文艺界同人讌集留影》为题,刊于梅花馆主郑子褒主编、沈苇窗编辑的知名剧评杂志《半月戏剧》第6卷第6期“十周纪念特大专号”,照片制版清晰度提升的同时,杂志上并列出所有照中人的姓名:

陈念云、李云止、章秀珊、董天野、卢一方、张剑秋、徐晚蘋(后排立者)

王效文、申石伽、唐镇支、顾卧佛、宋大仁、王小逸、张晦安、沈苇窗、荀慧生、程漫郎、谢啼红、苏少卿(中排立者)

丁悚、汪霆、周鍊霞、朱凤蔚、蒋九公(已故)、金小春、梅花馆主、周小平、干兰荪(前排坐者)

其中蒋九公名叔良,时任《东方日报》编辑。1944年8月初,邀老画师丁悚为该报撰写长篇连载《四十年艺坛回忆录》。1946年4月16日,九公因肺病不治,殁于赴太仓的长途汽车中,年仅39岁。噩耗传来,众皆唏嘘不已。

今以这同一张照片的不同版本的注释信息互校,即它确实是朱凤蔚发起的某次凤集,但参与者并不全是海派作家,其中也有画家(丁悚、申石伽、董天野)、京剧名伶(荀慧生)、律师(王效文)乃至医师(张晦安、宋大仁)。说是文艺界同人也略有参差。倘再深入探究一番,本次凤集也并不发生在初期。

《人物志》中的照片上的系年甲申,即1944年。据当年3月24日老凤(朱凤蔚)在《东方日报》的专栏文章《翙翙集·凤集八届聚餐》中预告:

凤集成立迄今,忽忽已届八月,八届聚餐,已定本月二十六日星期六,下午准新钟六时入席。因为夜间灯火管制,又值月黑,不能不提早时间,俾途远而不喜打牌者,得早时回去。本届餐费,定每人二百五十元,因凤集同人,志在欢聚鬯谈,饮啖简单一点,原无所谓,为持久计,餐费不能过昂也。

本届聚餐,又有周小平、郑子褒、沈苇窗、章秀珊四兄加入,小平兄本云集旧人,今重加入,当有“温故而知新”兴味。本届又有宋大仁医师,捐赠拍照,每人赠六寸团体照一张,再赠放大一张,留作凤集纪念。三四十人,人各一张,更有放大,宋君此举,可谓浩大表现。……

又翻查万年历得以核实,1944年阳历的3月25日(非26日)正好是星期六,则此次聚餐会基本上可以锚定为朱凤蔚假西摩路寓所“引凤楼”发起组织的第八届“凤集”。

由此上溯至1943年8月7日的首届凤集,朱凤蔚在《海报》上的专栏“碧湘楼杂录”撰《凤集聚餐纪趣:除迷信“十三”大吉利》(刊于1943年8月10日),对聚餐会的缘起作有如下说明,又为何要除迷信呢?原来众人恰好十三人。老凤行文之风趣,由兹可见一斑:

同文近有“凤集聚餐会”之组织,地点在引凤楼,“凤集”云者,即摘“引凤楼”之“凤”字,为“集”合之意也。首届聚餐,适为“七夕”,月白风清,银河在望,良夜佳会,兴趣弥高。丁慕翁到独早,为五时半,豹兄殿后,为七时半,都十三人。“十三不祥”,本为外国赤老迷信之谈,堂堂中华大族,要学时髦,跟外国赤老迷信,其何能淑?我侪十三人,都属英雄好汉一类,中外迷信,一概剔除,故无人不见十三之数,为大吉大利也。(石伽因赴杭未返,缺席。)

菜系小舟兄向“知味观”所定,价廉而物美。八时入席,酒喝去特号太雕十五斤,其中观蠡、健帆、慕琴、力更、空我、小舟、匀之、老凤,皆洪量。晦安、小逸,亦不弱,差一点只有灵犀、修梅、啼红三人。但是夕灵犀兴致特高,猜拳饮酒,样样自来,真是意外收获。匀之、小舟、健帆,各打通关,直至酒罄,方始罢休,已十时半矣。旋赠品摸彩,匀之得慕琴之《天河配》(两个妖精打架),修梅得老凤之糖果一包,老凤在包皮上题句曰:“甜迷迷,笑嘻嘻,鸳鸯枕上两心齐,长生殿里永不离,回去赠给杨贵妃。”阖座大笑。小舟得观蠡夫人无锡携来三白大西瓜一枚,权之得十五斤重,小舟笑逐颜开,捧了就走,回去与他夫人子女,共尝甜味。灵犀得匀之之“小皮夹子”。灵犀以为今年再添小皮夹子预兆,心花怒放。慕琴得晦安之大号紫罗兰爽身粉一罐。恐是头彩?啼红得健帆美丽牌火柴十匣,啼红说“实惠之至”。健帆得修梅“福尔”爽身粉,听女说书,可以不生痱子。空我得小舟西洋参一包,清火生津,十分满意。小逸得灵犀之和尚像一帧,可参欢喜禅。观蠡得小逸周曼华陈云裳玻璃照相架一具,吴太太大不喜欢,疑心观蠡对二个明星有野心。老凤得空我逸园香宾票一张钞券十元,谥曰“双进账”。力更得啼红稿笺二刀,大可配给一番。晦安得力更麻纱手帕一方,归献夫人,必能当夜演双星渡河佳剧也。

观蠡有诗纪其事,小逸、灵犀、修梅、老凤,各有油诗一首(另刊),晦安小舟慕琴先行,空我十二时走,其馀均雀欢通宵。另外雅集之类,以温文胜,我侪则以粗豪风趣胜,亦足自豪。特别是半老书生与半老佳人七夕从南京赶来,满拟演鹊桥相会,不意引凤楼楼窄人稠,使双星阻隔,空望银河,宜使双星并感懊□[恼]也。

首届凤集共十三人,除了南京来的吴观蠡(半老书生)外,如张健帆、丁悚(慕琴)、胡力更、余空我、周小舟、李匀之、朱凤蔚、张晦安、王小逸、陈灵犀、汤修梅和谢豹(啼红),皆与沪上小报有关联,或为其撰稿,或为经办者、编辑者。众人各携礼品,餐毕摸彩互赠,赠品亦多具实用性。在那非常时期,借此文酒之会,大家晤会一室,谈笑无忌,可以交换意见、切磋学问、沟通声气、消除隔阂,获得精神上的安慰,确为有益身心之事。次日,编者汤修梅辟出《海报》第3版约三分之一版面,刊出观蠡、小逸、灵犀、凤蔚、修梅等人的打油诗及和作,冠以总名“凤鸣集”,使首届凤集热闹收场。

二届凤集,定于1943年9月4日举办,菜由大雅楼承办。新加入陈子彝、卢一方二位。石伽由杭返沪,翩然莅止,恰与啼红并坐,凑成“申公豹”。餐后赠品取消,改制诗谜,以助雅兴。

9月22日,朱凤蔚在《力报》上的专栏“桐花馆杂缀”发表《凤集天予人归》一文,谈及凤集的成立,由云集蜕化而成,云集原是由“待云室主”(按即郑过宜)发起组织,不料郑氏因讼事致“风流云散”,乃有凤集之组成,“期月一聚,一仍旧例”。后文并称李匀之为总干事,又宣告秦瘦鸥、金小春也加入进来。

三届凤集,于双十节晚间举行。除了原来的观蠡、石伽、子彝、灵犀、小逸、啼红、晦安、健帆、小舟、力更、修梅、老凤和匀之外,新加入秦瘦鸥、王效文、陈蝶衣、金小春、冯若梅、蒋叔良(九公)和何家榴。共计20人。缺席者为丁悚(因张文涓订婚晚宴)、卢一方(赴锡未回)和余空我。本次凤集恰逢周鍊霞生日,遂同时邀之公宴。当晚摆了两桌席,菜由小舟向绿杨邨定,众人并共尽十年陈太雕二十斤。两天后,朱凤蔚在《海报》“碧湘楼杂录”专栏刊出《凤集三届餐聚记:狂欢的双十夜》一文,专记此事。

11月3日,“桐花馆杂缀”《凤集又添新侣》文中,朱凤蔚披露凤集新加入陈东白、张柳絮二位,并由王效文提议,大家公议通过,请周鍊霞成为永久公宴的“特客”。

四届凤集于11月13日举行,除了陈张,又新添四位客人:朱锵锵、冯凤三、马醉云和朱长风(万里)。空我、蝶衣、瘦鸥、小舟缺席。周鍊霞亦因书画展览会闭幕,来电婉谢。本届有“孤哀子”一双,九公丧母、晦安丧父,均奔丧返沪不久。

12月18日为五届凤集,参与聚餐者已扩至两桌半。不到者三人,蝶衣、若梅和瘦鸥。丁悚有事,电告通知,最终赶来。黄也白说好要来,却不曾到。胡力更偕夫人朱毅君一道出席。当天除了周朱两位女客,又请来弹词女艺人邹蕴玉、严雯君助兴,凑成“四美俱”。如要凑成“二难并”,则有横云阁主张健帆与李匀之,因他们皆为评弹评论家、词作家。

六届凤集定在1944年1月15日,适为老凤五五寿期,力报经理胡力更提议除固定餐费外,每人再纳百元,集资叫一班滑稽堂会,让凤公乐一乐开开心。当晚果然请来独脚戏艺人胡琪琪、杨笑峰为之助兴。本届凤集扩至三席,摆成品字形,菜由悦宾楼承办。此外,餐聚时适逢灯火管制,灯昏如豆,集友摸索登临,为状弥趣。

2月19日凤集七届聚餐,菜系福煦路安乐邨俱乐部家厨特制,每席2千元,每人征收200元。老凤在事前公布集友名单,为:陈灵犀、陈东白、陈蝶衣、陈子彝、陈念云、冯蘅、冯若梅、朱锵锵、朱长风、朱凤蔚、朱毅君、张晦安、张健帆、丁慕琴、秦瘦鸥、王小逸、谢啼红、周小舟、周鍊霞、胡力更、金小春、胡椒、王效文、谢德宏、张柳絮、郑过宜、王慕尔、唐镇支、申石伽、蒋叔良、吕次维、李匀之、汤修梅、吴崇文、卢一方、陆维特、干兰荪。并向上届不到者催讨补纳半费。当晚实到32人,盛况空前,餐毕,二桌麻将,一场诗谜,至次晨九时始散。嗣后,因集友已增至45人,人满为患,柳絮、冯蘅选择退出。

在此补叙八届凤集的相关花絮,菜系广州饭店承办,王雪尘自掏腰包两千元赞助。当晚除了灯火管制,兼春雨霏霏,金小春餐毕出门,伸手不见五指,与张剑秋雇街车不得,在大雨中摸索行进,终于拦到三轮车,却被车夫索以重价,计算此行所费,每人须300元。又嫌集中陌生面孔太多,颇觉扫兴。周鍊霞与徐晚蘋夫妇双携而至,实属创举,然老凤、一方的豆腐作风一仍其旧。合影时,矮者坐,长者立,致使周徐二人相距甚远,亦不免令人咋舌。名伶荀慧生随老画师丁悚同来,与诸公一一寒暄。程漫郎不请自来,不知何故竟误认干兰荪(畏翁)为陈先生。此外,顾卧佛笔名大狂,擅相术,一名抱冰子。汪霆笔名关山月,其散文创作遍见于当时的大小报刊,却因年仅25岁,属于集友中的小字辈,想来他便是金小春口中的陌生面孔之一吧。

九届凤集办于4月末,入席者25人。董天野来得最早,于是大家请其画像,不到半小时得五六帧,画女说书金小天一帧最神似。

十届凤集6月3日举行,计到40馀人,其中三位女性,为白玉薇、徐雪月和潘柳黛。

十一届凤集,因老凤录白玉薇为义女,移至7月2日星期日举行。

十二届凤集,适值一周年纪念,聚餐会预定8月10日星期四晚举办,新加入者,有高季琳(柯灵)、余太白,秋翁(平襟亚)亦将以客人身份参加。当晚雷雨滂沱,犹到三桌半客人,白玉薇以小主人姿态出现,女宾共四人,为周鍊霞、潘柳黛、包五和名伶秦玉梅。

十三届凤集,定9月17日星期日午间举行,共四桌,菜由大加利承办。席间白玉薇赠予每位参与者一张万籁鸣拍摄的签名照片;平襟亚不甘落后,赠九月份《万象》一册,市场售价一百元。

十四届定10月21日星期六晚七时,系高士满石家饭店承办。冷盆特丰。本届凤集,来宾赠品考究,以颜乐真《大考卷》横轴,最为名贵,终为胡力更所得。而颜氏本人只摸得余尧坤(太白)携来的固本肥皂一块,不免哑然。

十五届原定11月18日举行,因时局关系(汪精卫去世),改为25日星六晚七时聚餐,兼为白玉薇饯行。预定四席,扩至四席半,高朋如云。女弹词家范雪君以横云(张健帆)之邀,来佐馀兴,唱昆曲《思凡》与《琴挑》各一支,某君吹笛伴奏,皆丝丝入扣。不到八时,即辞行,赶赴汇泉楼八点半夜场而去。

凤集至此落幕。1945年1月8日,老凤在《力报》撰《关于凤集》一文,解释道:凤集为云集的后续,云集聚餐九次,凤集十五次。云集初创时,餐费每人仅15元,至1943年底,尚只有每人30元。到了凤集初创,每人征收百金还有剩馀,此时的菜席600元已足够丰盛,不料一年多来,菜价飞涨,至十五届时,每人缴800元,犹不敷支配。尤其去年十二月,一月之间无论柴米菜席,均比十一月涨了一倍。凤集既无基金,又不愿任何人赞助,照目前市价,每人餐费非1500至2000元不可。物力维艰,不如停办。2月4日,老凤又于同报撰《再谈凤集》,称之所以停办有三大原因,一因酒菜太昂,二因份子太杂,三因总干事事冗。总之,就此作罢。

近来机缘巧合,又从丁悚先生次子丁一琛的哲嗣丁夏先生处,发现其收藏的一张原照,为丁悚旧藏,清晰度更高,保留细节亦更完善,遂知《海派作家人物志》里合影上题字的落款为“海煦题”,钤“宋大仁”三字篆书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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