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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前中国订购12门德国要塞炮的“奇幻漂流”

如果说有这么一批12门火炮,先后被6个国家拥有,在抗日战争、太平洋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乃至美苏冷战中都发挥过作用,而且还有1门一直保留到今天,这个故事听起来恐怕令人难以置信。而本文所要叙述的就

如果说有这么一批12门火炮,先后被6个国家拥有,在抗日战争、太平洋战争、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乃至美苏冷战中都发挥过作用,而且还有1门一直保留到今天,这个故事听起来恐怕令人难以置信。而本文所要叙述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抗战前国民政府从德国莱茵金属公司订购的12门SK C/28型15厘米要塞炮的“奇幻漂流”。

抗战前的订购

故事的起源可以追溯到1936年2月,南京国民政府组织了以顾振为首的军事代表团赴德访问。在曾任蒋介石军事顾问的纳粹德国军队元老冯·塞克特的引荐下,顾振代表团得以拜访包括希特勒在内的纳粹高官,达成了中德易货贸易协定并订购了大批军事装备。鉴于当时长江下游各炮台的火炮仍然停留在清末状态,国民政府对各种“江防器材”表现出了浓厚兴趣,由翁文灏指示顾振向德方求购岸防炮。

同年4月19日,顾振向翁文灏汇报了两个方案:“江防十五公分炮,旧式者射程十七公里,三二月内可交七门,观测器等附件于五个月内交齐,炮弹全数可即交齐;新式炮射程二十公里,如即订购,可于明年二月起,每月交二门。”对比当时德国的各种火炮,顾振所谓的“旧式者”极有可能是克虏伯SK L/45型15厘米舰炮/海岸炮。这种火炮是一战中德国海军的主力装备之一,二战期间仍然保有很大数量,大量用在辅助舰艇和“大西洋壁垒”的海岸炮台上。而“新式炮”显然是莱茵金属的最新产品SK C/28型15厘米炮,也是著名的俾斯麦级战列舰和沙恩霍斯特级重巡洋舰副炮的岸防版本。

翁文灏接报后立即回电:“江防十五公分能射二十公里之新式炮,及一切附件与每两门炮应配一套之指挥仪及炮弹之价格,请即询明电示。”最终国民政府决定订购12门SK C/28炮,全部采用单装的Küst. MPL C/36岸防炮架。根据德国档案记载,这些火炮的炮号是1088-1099连续编号。按照顾振最初的汇报,德方应当从1937年2月起每月向中方交付两门炮,但出于某些原因,SK C/28炮的交付时间大为拖延,最初的4门炮(1088-1091)在1937年9、10月间才来到中国。另外,二战前中国购买的20门8.8厘米45倍径克虏伯高射炮最初就是作为这些15厘米要塞炮的“副炮”订购的。

值得一提的是,抗战前的国民政府人员似乎并不知道SK C/28炮的制式名称,甚至在一些档案中直称其为“SKL”。事实上,“SK L/xx”是一战及以前德国海军速射炮的命名法,SK指Schnelladekanone速射炮,L/xx指火炮身管长xx倍径。1920年代开始德国海军改用SK C/xx命名火炮,C指Construktionsjahr生产年代。而中国军人除了称之为十五公分加农炮/平射炮外,也用“丙炮”代指(同批购买的8.8厘米炮则被称为“甲炮”)。

江阴之战

迟到的15厘米要塞炮给国民政府留出了足够的时间来反复纠结这些火炮应该安装于何处。根据1937年6月14日钱大钧呈陈诚《勘察江阴南通要塞报告书》,当时对于这12门炮的分布有多达四个方案:(1)“有主张十五公分之加农八门,分置南通江阴两处者”;(2)“有主张集中于南通者”;(3)“有主张集中于江阴者”;(4)“有主张将预定装置于海州之十五公分四门、八.八公分四门,与预定装置于南通、江阴之新炮,集中分配于江阴南通两地,各装置十五公分六门,八.八公分六门者”(前三个方案中剩余的4门炮都安装在海州即今连云港)。国民政府最终做出决定,将前8门炮全部集中于江阴要塞。但这份资料中所讨论的火炮在江阴的安装位置(长山、巫山或萧山)都与后来4门SK C/28炮实际的安装位置(西山现有炮台附近)相去甚远,这又是为什么呢?

从负责安装这批火炮的中方技术人员、兵工署职员王国章的回忆录中,或许可以窥见其中的部分原因。根据王国章的回忆,当时军事委员会的代表与海军第二舰队司令曾以鼎对这4门炮的安装位置相持不下,最后的安装位置是根据参加炮位选择工作的一位退役德国海军上尉的意见确定的。王国章回忆这4门炮的安装位置是“负山面江的一处山脚下,射出方向只能是对着江面”,与4门炮事实上的安装位置完全符合。

位置选定之后,炮位的建造工作进行得相当仓促。根据日军留下的照片,江阴的15厘米SK C/28炮位十分简陋,侧面使用填砂的油桶加固,很可能是临时炮位。除了炮位本体以外,附属建筑仅有一座混凝土掩体——就连这座掩体也不是为SK C/28炮专门设计的,而是1930年代江阴要塞现代化改造中新建炮位的通用配置。另外日军还拍摄了一座尚未完工的圆型钢筋混凝土建筑,可能这才是为SK C/28炮建造的永久式炮座。4门SK C/28炮的“邻居”是两门1880年代的12英寸阿姆斯特朗前膛炮和两门1900年代的江南制造总局仿阿姆斯特朗6英寸速射炮,前者到抗战时期已经完全落伍,不排除这几座炮台的附属设施曾被“征用”来储存SK C/28的弹药和备品。4门SK C/28和两门江南速射炮的炮座在1990年代因建造江阴长江大桥而拆除,但在江阴黄山现存其他建于1930年代的炮台旁边,还能看到与当时的SK C/28炮台完全一样的混凝土掩体。

日军拍摄的江阴要塞15厘米SK C/28炮和尚未完工的永备炮座(《扬子江沿岸占领要塞兵备整理写真帖》)

日军拍摄的江阴要塞15厘米SK C/28炮和尚未完工的永备炮座(《扬子江沿岸占领要塞兵备整理写真帖》)

炮位的问题解决了,但更糟糕的还在后头:尽管4门炮已经安装,可它们的瞄准器尚未到位,无法校炮也无法瞄准射击。更严重的问题是虽然炮弹都已运到,可是引信却全都没有到,因而火炮根本无法使用。而此时上海已经沦陷,日军正在迅速接近江阴要塞,根本没有时间等待瞄准器和引信从德国运来。幸而此时王国章在南京使用同样是莱茵金属公司制造的32倍径15厘米榴弹炮的引信改装成供SK C/28炮使用的引信,并使用象限仪测定仰角、剪型炮队镜进行瞄准的办法在11月5日试射成功。此时距江阴之战爆发只剩三个星期了。

11月25日无锡沦陷,日军开始沿锡澄公路向江阴发起进攻。4门SK C/28炮并未等来国民政府在订购之初所考虑的对手——日本海军的舰艇,而是要面对日本陆军重炮的反复轰击。根据战后编纂的《澄镇宁各要塞区作战经过及心得概要》及时任江阴要塞司令部探照灯台台长的杜隆基回忆,为了精确瞄准,日军在11月26日首次使用了系留式的炮兵观测气球。日军首次使用气球时距江阴要塞17000米,仍然处在SK C/28炮射程范围之内,在遭到瞄准射击后很快自行下降消失。28日上午日军气球再次出现,这次距离达到27000米,超出了SK C/28的射程。江阴要塞曾向南京呼叫空军战机支援,但战机并未出现,要塞守军只能徒唤奈何。12月1日江阴要塞弃守,守军将硫酸灌入炮尾后撤退。日军到来后俘获了全部4门炮及剩余的594发炮弹。

正在被日军拆卸的江阴要塞SK C/28炮台全景及拆卸中的火炮(《扬子江沿岸占领要塞兵备整理写真帖》)

正在被日军拆卸的江阴要塞SK C/28炮台全景及拆卸中的火炮(《扬子江沿岸占领要塞兵备整理写真帖》)


SK C/28炮台原位置现已被江阴长江大桥桥墩占据,前景中是1880年代修建的12英寸前膛炮炮台(笔者拍摄)

SK C/28炮台原位置现已被江阴长江大桥桥墩占据,前景中是1880年代修建的12英寸前膛炮炮台(笔者拍摄)

天各一方

日军俘获4门SK C/28炮后,和中国军队一样对其性能评价很高。日军将其运回国内安装在下关地区的角岛炮台,防守日本本州和九州之间的关门海峡。角岛炮台于1939年7月14日动工兴建,1940年9月26日竣工,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前日本最后建成的岸防炮台之一。相比江阴西山简陋的炮位和通用掩体,不得不说4门SK C/28在日本的“新家”要完善得多——不但有地下弹药库(1号和4号炮位有独立弹药库,2号和3号炮位共用一个弹药库),还附有一座非常现代化的大型指挥碉堡。

日军绘制的SK C/28炮图纸及角岛炮台现存的指挥碉堡(已被改建为住宅)

日军绘制的SK C/28炮图纸及角岛炮台现存的指挥碉堡(已被改建为住宅)

1941年日军将4门SK C/28修复完成安装到角岛炮台,由下关要塞重炮兵联队第三中队操作使用。由于是在战场上缴获的装备,日军没有任何SK C/28的说明书和相关文件资料;第三中队只能在使用中学习,逐渐摸清了这种火炮的性能并编制了操典。1941年7月重炮兵学校教官来到角岛炮台对第三中队进行“电动式照准器具”的使用培训,并高度评价了第三中队自行编制的操典。二战期间角岛炮台除了曾在1944年6月炮击过一艘不明潜艇外,基本没有参与过实战。

1945年4月,日本在太平洋战场颓势尽显,与盟军进行“本土决战”已被提上日程。根据“本土决战”的安排,日军计划对关门海峡的海防炮进行大规模的重新布置。同年5月冲绳战役结束后,根据冲绳战役的经验,日军计划放弃关门海峡内的孤立岛屿,将所有火炮集中配置在大陆上。角岛炮台的4门SK C/28也被转移到陆地上的洞窟阵地中,2门安装在下关市吉见西北的“吉见炮台”,2门安装在西日本铁道山阴本线梅ケ峠駅以北的“大休庵炮台”。根据遗留的当时资料和《下关重炮兵联队史》中记载的原日军人员回忆,日本投降时吉见炮台已经全部竣工,正在将弹药搬入阵地,而大休庵炮台进度略迟,日本投降时火炮还停留在梅ケ峠的车站里。日军在接到投降命令后将炮闩扔到了海里,这4门炮无一保存至今,不过角岛炮台保存仍然比较完好,并在1998-1999年进行过考古调查。

这4门炮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但尚未运往中国的那8门SK C/28炮(炮号1092-1099),它们所要面对的却是一段更加曲折离奇的旅程。当江阴的4门炮折损之后,国民政府还乐观地期待着纳粹德国不久后就将交付剩下的8门火炮。1937年12月3日,翁文灏还向蒋介石发电称:“又一船本月初起运,十五公分海防重炮四尊附炮弹四百。”但此时德国在中日之间已经逐渐倒向日本一方,再加上自身扩军备战的需要,最终使得德军征用了剩下的全部8门中国订购的SK C/28。德军将其中4门(炮号1092-1095)安装在面对波罗的海的沃林岛上的维涅塔炮台(Battery Vineta),另外4门(炮号1096-1099)安装在面对北海的博尔库姆岛上的霍岑多夫炮台(Battery Holtzendorf)。巧合的是,沃林岛上的维涅塔炮台所守卫的瑞纳门(Swinemünde)海口,正是半个世纪前北洋水师在士旦丁的伏尔铿造船厂订造的众多军舰离开德国返航之处。

然而随着二战初期纳粹德国迅速占领了整个西欧大陆,1940年德军开始考虑在整个大西洋沿岸修建岸防工事,即后来所谓的“大西洋壁垒”。因此,1940年维涅塔炮台的备炮和人员被成建制地转移到荷兰的荷兰之角(Hoek van Holland)附近,一年后霍岑多夫炮台也被整体转移到法国的布列斯特(Brest)。但沃林岛上的旧维涅塔炮台也没有就此空闲下来,而是装上了由捷克皮尔森的斯柯达工厂代工的新批次SK C/28炮。二战爆发后德国继续大量生产SK C/28炮,同时一些原本为海军舰艇制造的火炮在纳粹的造舰计划化为泡影后也转职成了岸防炮。从被德国扣押的中国订单开始,SK C/28逐渐成为了纳粹德国“大西洋壁垒“上的主力岸防炮之一。新霍岑多夫炮台在1944年被盟军占领,其备炮也被盟军拆毁。而对于新维涅塔炮台的4门原属中国的SK C/28炮来说,新的旅程才刚刚开始。

刚刚抵达荷兰之角的维涅塔炮台备炮(左),德军士兵操作原为中国订购的1094号SK C/28炮(右)(Jos Vogel供图)

刚刚抵达荷兰之角的维涅塔炮台备炮(左),德军士兵操作原为中国订购的1094号SK C/28炮(右)(Jos Vogel供图)

冷战至今

新维涅塔炮台的4门原属中国的SK C/28炮并未在德国投降后被销毁,而是一直被保留到战后。随着美苏冷战的开始,纳粹德国留下的一些装备和工事被双方重新使用,性能优秀的SK C/28炮自然也不例外。新维涅塔炮台的4门炮首先被从荷兰被运往对抗华约组织登陆作战一线的丹麦;1959年丹麦又将4门炮中的3门卖给同样保有大量SK C/28炮的挪威,只保留了其中一门(炮号1094)。挪威军队用这3门炮给现役的SK C/28炮提供备件,最终在1990年代随着挪军的SK C/28退役而被拆毁。

而丹麦保留的1094号SK C/28后来被运到位于朗厄兰岛的朗厄兰炮台(Langelandsfortet)。朗厄兰炮台于1953年建成,装备4门捷克斯柯达工厂生产的SK C/28炮,一直由丹麦海军使用到1993年。幸运的是,退役后的朗厄兰炮台并未被拆除,而是成为了丹麦一处著名的冷战纪念地。1094号SK C/28就陈列在朗厄兰炮台博物馆的停车场里。

丹麦朗厄兰炮台安装的SK C/28炮,由捷克斯柯达工厂生产

丹麦朗厄兰炮台安装的SK C/28炮,由捷克斯柯达工厂生产

与朗厄兰炮台的命运类似的是沃林岛上的旧维涅塔炮台。二战结束后,在斯大林授意下,民主德国将包括士旦丁、瑞纳门在内的一部分领土割让给波兰,沃林岛连同岛上的维涅塔炮台就成了波兰的一部分。纳粹德国于二战前建造的旧维涅塔炮台虽然与同时代中国军队在江阴和日军在角岛建造的炮台一样,都装备4门SK C/28炮,但其规模和完善程度是中日两国的炮台难以比拟的。德军的考虑是让这些火炮在没有外来支援的情况下仍然可以独立作战,因此每个炮位的地下除了弹药库还有军官、士官和12名士兵的宿舍、厕所、浴室,甚至还有集中供暖系统。由于设施极为完善,1950年代华约军队将这里改造成了对以丹麦为主的北约国家实施登陆作战的前沿指挥部,安装了大量通信设备。苏联解体后这里同样被保留了下来并改造成旅游点,号称“Podziemne Miasto” (地下城)。

波兰军事画家绘制的旧维涅塔炮台复原图(图中只显示了一个炮位)

波兰军事画家绘制的旧维涅塔炮台复原图(图中只显示了一个炮位)


旧维涅塔炮台指挥碉堡的半埋式钢制双层观察塔内部(左)及外观(右)(笔者拍摄)

旧维涅塔炮台指挥碉堡的半埋式钢制双层观察塔内部(左)及外观(右)(笔者拍摄)

2019年笔者曾在波兰本地军事史研究者的带领下探访了曾经的旧维涅塔炮台。根据当地人的说法,甚至在1999年波兰加入北约后,北约还曾考虑继续沿用这里的指挥部,但考虑到经过如此多次易手,这里作为军事设施已经没有任何保密性可言,才决定将这里改为旅游点开放参观。

除了惊叹于二战前德国海防炮台的设备之完善以外,装有厚重铸钢观察塔的原指挥碉堡里陈列的一幅著名的“种蘑菇”地图——冷战时期华约为准备同北约在欧洲大陆进行核战争而绘制的计划图——也吸引了我们的目光。联想到曾经安装在此的4门原属中国的SK C/28炮的身世,不由得让人感到在整个20世纪,世界大战的阴云从未真正消散过。

目前仍保存在丹麦的1094号SK C/28炮,抗战前国民政府订购的12门炮中的最后一门(Piotr Piwowarczyk供图)

目前仍保存在丹麦的1094号SK C/28炮,抗战前国民政府订购的12门炮中的最后一门(Piotr Piwowarczyk供图)

然而对于硕果仅存的十二分之一、最后一门中国订购的1094号SK C/28岸防炮来说,它的旅程却并未结束。就在2019年,丹麦朗厄兰炮台博物馆计划出售这门多余的SK C/28,波兰方面也有意让其回到它最初的安装地点,双方一拍即合。虽然2020年的疫情推迟了原有计划,但双方的接洽仍在不断推进中。这或许是这门火炮“奇幻漂流”中的最后一程了,只是这一次它不再是作为令人垂涎的先进武器,而是一件珍贵的军事文物被送往能更好保存和展示它的地方。让我们从遥远的中国——它原本应当去的地方,祝福它旅途的最后一程走得顺利。

(本文主要内容摘译自笔者与波兰军事史学者Piotr Kurzawa先生合作撰写的德文论文Kurze Notiz über die weite Reise eines 15 cm SK C/28 Geschützes aus chinesischen Bestellungen,2020年发表于Am Wall 113期。该翻译版本已获得Piotr Kurzawa先生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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