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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为那些书名可见的孤独买单……

或许,我们只是对失败者的孤独感兴趣,像理查德耶茨那样。

或许,我们只是对失败者的孤独感兴趣,像理查德·耶茨那样。人生要失败可真是太容易了,在接受别人的新婚祝福时突然对这桩婚事动摇,因为在乎一份工作而格格不入,在探望病弱的丈夫和与情人拥吻的间隙里,把半个拳头伸进嘴里在空旷的黑暗中哭泣……耶茨笔下的失败者群像,也许分担了他自己病重、参战、和妻子分道扬镳时的种种孤独。身体但凡有一点薄弱,整个人都会感觉糟糕透了。人生中的任何一个短板,都可以定义自己的失败。与此同时,周围的人们,生活看起来是多么正常啊,此刻,只要能像他们那样,不必经历自己正在经历的挫折,就可以加入他们,摆脱孤独。耶茨要人感受的残酷,也在于此。他在角色们抵抗孤独的路上,设下了光明的转机,逃离的出口。而最终,不过让他们感到,所有的好事,自己只能沾个边。

《十一种孤独》描写了二战后普通纽约人的生活。大家都像《南瓜灯博士》里的转校生,企图在一个不适应的环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男孩文尼在全班面前撒谎,在学校墙壁上涂鸦。班主任普赖斯小姐在此前已给了他额外的关怀,仍怀着耐性,只叫他一点点擦干净墙上那些脏话,告诉他我理解你的愤怒。“南瓜灯博士”仿佛就要和世界和解了,但他在同学面前逞强说自己被揍的谎言,再一次被普赖斯小姐撞见他们时温柔的道别拆穿了。他不允许自己和解。耶茨早就知道,孤独是他的宿命。他回到墙边,将加倍的孤独和随之而来的羞耻化作愤怒,画下一张粗鄙的裸体像,又在旁边写上了普赖斯小姐的名字。

我怀疑是否有人会渴望耶茨笔下的孤独生活。最初我们想在泱泱人潮中认出彼此,像《质数的孤独》中,爱丽丝想要接近马蒂亚那样急迫,想要托起他的脸说,快看,我在这里。但它们太真实了,那些角色迎上来,我们看到自己的脸。唯一有别于现实的是,我们在耶茨的小说里一并看见了自己的结局。我们行驶在来时的路上,只看得见车灯照亮的前方一小段距离,远处是无尽的黑暗。

《质数的孤独》出版十周年了。这本当初因为书名而买下的小说,读了几遍内容简介,也不能从中获得更多属于自己的印象。开始重读,童年的爱丽丝裹在厚厚的滑雪衣里,感觉温热的尿顺流而下,在教练的叫唤前保持沉默,很快被成功地独自留在走出两步就会被吞没的大雾里。她滑下山、跌下高崖,躺在雪地里看着天黑下来……童年的马蒂亚把不聪明的妹妹留在了公园,独自去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就在要吃蛋糕时,又发疯似地要回去找,但暮色里没有妹妹。他坐在公园水池边想,为什么有的东西会浮起来,而有的不会……我仿佛走在一条路上,渐渐认出了两边景致。

只能被1和自己除尽,不过一种表征罢了。质数的孤独在于数字越大,它们彼此越难相遇。爱丽丝曾脸颊发烫地、把握十足地相信自己的孤独岁月就要结束了。马蒂亚在拿到学位走出大楼时,也希望有人在那里等他,好让他转移掉一些自己身上的重量。当他离家多年,收到爱丽丝寄来的背后只写着“你得回来一趟”的旧照,立刻第一次飞行返乡,他需要召唤。故事里人人有掩饰下的孤独的一面:女佣因为丈夫突然离开自己编造了守寡的谎言;爱丽丝班上最时髦漂亮、还曾欺凌过她的姑娘,想拉住那个刚从自己身上爬起来的男生,却被甩开了手;马蒂亚的母亲无法忍受每天看着饭桌上的儿子,宁愿他远走高飞……但没有人能像马蒂亚那样,独自在一间毫无生活痕迹的屋里生活好几年,“常人恐怕一个月就要发疯”。也只有爱丽丝能像马蒂亚那样,在短暂的重逢后不挽留他,也没有告诉他,要他回来是因为几天前撞见一个人,很像他妹妹。

孤独是质数的归宿,只有他们才能天然地承受并蛰伏在痛苦带来的安全感中。而当时买下这本书的年轻人,只是在它身上投射了对自己孤独气质的幻想,放大了自身“奔赴深渊的同时也想自救的本能”,每到感到遭世界拒绝时,索性加倍拒绝世界的意志。想象自己也是柔软的贝肉,和长大后瘸腿的爱丽丝一样,用一身黑色衣服当自己粗砺的贝壳。努力在每个角色身上寻找对号入座的机会。

袁哲生在《寂寞的游戏》里回忆小时候玩捉迷藏,说自己“在黑暗的角落里蜷缩着身体,紧绷着神经……深陷在一股漆黑的幸福之中无法自拔”。在这“最静谧、最美好的时刻里”,他会从裤袋里搜出糖果,剥进嘴里,咀嚼糖果的甜美。直到有一次,他躲在一棵大树上等了很久,幸福的感觉随时间慢慢消失。他看到了自己要好的朋友出现在树下,抬头却对他视而不见,又拖着脚慢慢离开。他哭了。躲藏的姿势变得陌生,躲藏的角落也变得寂寞了。

十年前,我尚能享受主动寻求来的甜味的孤独,一旦孤独从“皮肤之上”,渗入“表皮之下”,我则不再愿意继续走向自己不具备能力承受的、先天的、彻底的孤独。它们有时与被丢弃被遗忘共生,游戏的乐趣像“流星一般”消失了。游戏不成立了。

然而,袁哲生又说,“人一旦开始躲藏就很难停下来了”。当他再次经历恐惧时,他对那棵浓密大树上、不被人发现的寂寞角落又渴望起来。

孤独到底在诱惑我们。它离间我们和现实。作者在几个时刻,都仿佛抽身一般,看见了蜷缩在树上的自己,或者更甚,在他想象的画面里,是司马光砸开水缸,怔怔地看见了蜷缩在里面的自己。我们的困惑,在孤独里得以栖息,捕捉片刻的宁静。只要没有精力和愿望和自己的弱点作对,我们就没有退出寂寞的游戏。

袁哲生听父亲说,学生时代是一个人的黄金年代,他不敢想象如果当下如此痛苦,未来会多么可怕,令人发抖。可惜他没有遇上村上春树。

村上春树把看透彻了的人,归类为《第一人称单数》。在他不可靠的、回忆的口吻中,事实的意义消解了,一旦事实和意义之间没有关系,孤独的重量便消除了。抑或,正因为孤独不再背负意义,我们更清晰地看见了它的形态。这几个故事中年轻的人们,几乎不被孤独困扰,他们像审丑那样,坦率又真诚地,在孤独中找得愉悦感。“第一人称单数”甚至可以成为一种流行起来的身份标识,大多数人都可以在此认同下满足内心的秩序感。既然买下这本书,便多少默认了在不断碰壁的过程中,自己“年少时类似梦想的东西已逐渐失去了力量”。默认了人和人之间,近到肌肤相亲,也有远得难以跨越的距离。如果,这其中恰好还有你眼下正在经历的孤独,你更可以乐观地相信,有人已经将它克服了。

不少人喜欢第一个故事《在石枕上》。一起打工的女孩,只因为不想深夜独自回家,跟着我共度了一宿。女孩留下自己的故事,可能会喊另一个人的名字,你不要介意。留下了一本诗集,读起她的诗,我眼前浮现出那天她沐浴在月光下的样子。而当晚我并没有交出什么,除了自己的孤独。单一视角的叙事,令这件事仿佛发生在真空环境里,纯粹的一夜,没有人的生活因此搅出波澜。对当时普普通通的我而言,完全没想到会发生的一件事,竟然也完全没有对生活产生意义。直到回忆时,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而能将自己和她连接起来的东西,也分明不存在。村上在这部小说集中,不止一次地提到了两者间不存在的联系。那些怅然若失的青春想象,年轻时需要的感伤滋养,都被解读为、也是贯穿整本短篇集始终的“偶然的巧合”。不是保罗·奥斯特充分信任的巧合,而是如奇谭一般——遇到曾在《东京奇谭集》中出现的品川猴,他正收集心爱的女人们的名字;在唱片店见到一张自己杜撰过的唱片,再去找时又找不到了——只此一次发生,再找不到任何与自己的关联的巧合。

这些故事令人恍惚,或许有人会在将信将疑间,期望某天自己也有这样的孤独奇遇。但只要故事结束,孤独感就被留在了那儿,我们只需跟着村上,一身轻松地从中醒来。像使用孤独手册一样使用它,不在孤独中狭隘,甚至在孤独里感到自由。

但孤独是复杂的。理查德·耶茨认为孤独的在劫难逃,是人的悲剧所在,因为人生也不曾对他仁慈。但我们或许可以,对彼此仁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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