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对残障儿出生所作的反应，揭示了现代社会生活的基本理念

【编者按】

斋藤茂男（1928—1999），日本著名记者。《为了生命闪耀之日》一书是其非虚构代表作，畅销日本多年，本书记载了一个唐氏儿的出生所引发的“到底该不该让她活下来”的全民讨论。

第一部分《为了生命闪耀之日》还原了本次事件的全貌。一位名为滨村的护士给编辑部寄来一封信。信中写道，她所在的新生儿科室迎来了一个一两周大的婴儿，这个婴儿不光患有唐氏综合征，还出现了肠梗阻并发症，但她的父母并不想为孩子做手术，觉得任由孩子死去对大人和孩子都好。滨村护士希望能借助媒体的力量，改变父母对唐氏儿宝宝做出的决定。记者多方奔走，找到了滨村护士所在的医院和她本人了解到事件的更多细节，并广泛寻求如律师、医疗专家方面的支持和建议。此外，记者还找到了几个具有相似经历的唐氏儿家庭，写下了他们的心声。第二部分《孩子的遗产》主要揭示了这个唐氏儿的生死问题带来的深层精神遗产。作者介绍了社会各界的读者来信，写信人中有小、初、高中生，家庭主妇，无业女性，自闭症孩子的母亲，公司职员，老奶奶等等。来信人中有一半的人家里有残障儿或自己就是残疾人。虽说呼吁要解救唐氏儿的人占了大半。但也有超过20%的人持“赞成让残障儿死掉”的论调。作者在听取这部分人的心声的同时，也展开了对人类过度追求进化的反省。在他看来，随着二战的结束，潜藏在人们心底的法西斯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社会选择理论的亡灵非但没有被清算，反而重新在日本上空游荡，形成了一个相互拖后腿的冷淡社会。当时的日本是世界上商品最丰饶、服务最优质的国家之一，但人们的实际生存条件仍然是贫瘠的。如何创造一个让弱势群体也能好好生活下去的社会，如何营造善待他人、包容他人的社会氛围，也是作者抛给我们每一个人的问题。本文摘自该书前言，澎湃新闻经浙江人民出版社授权发布。

假设有一个婴儿，他一出生就是智障，而且内脏器官还有损伤，如果不马上给他做内脏手术的话，这个孩子就会面临生命危险，甚至可以说是必死无疑。在这种情况下，究竟要不要给他动手术呢？换句话说，当我们面对一个天生残疾的婴儿时，到底是应该救他，还是杀了他——在不得不作出选择的时候，我们会怎么做？

那些生来就患有重疾的小生命，从前往往都是由神明来决定他的命运。但近年来，随着医疗技术的飞速发展，决定权已经从神的手中移交到了人类的手中。因此，当我们面对这些小生命时，必须装出神的姿态来作出决策。

如果你是这个新生儿的父母，或者是医生、护士，再假设你是和孩子完全没有关系的局外人，你分别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

通过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了解到一个以医院的新生儿病房为背景的故事，当人们为一个先天残疾的婴儿作出生死攸关的选择时，他们犹豫再三，这是一桩真实发生的事件。当得知年轻的父母打算放弃孩子时，我马上动身去采访他们。我用同步报道的方式，每天在报纸上连载这个婴儿每时每刻的动向。

回想起刚开始写报道的时候，我当时的体会只是像人们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生命重于一切”一样简单而质朴，也许是因为我一心只想着不能让孩子死掉，所以才没能更深入地思考。比如说，如果要守护这个像残灯一般羸弱的生命，那么父母要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与他一同生活。这意味着什么呢？如果父母抹杀他出生的事实，这又意味着什么呢？说到底，人们为什么觉得“生命重于一切”？让残疾儿童活在这个现代社会中意味着什么？当时，我并没有从这些角度来挖掘事实的真相。因为说实话，我什么都不懂。

然而，随着故事在报纸上连载，许多不认识的读者陆续给我来信写道：“你既然不准备收养那个残障儿童，那作为局外人就没有资格说三道四”；“如果残障儿童与其父母的将来得不到保障，如果父母想让孩子死去，那随他们去不就好了吗”；等等。这些观点各异的信接二连三地寄来，我开始发自内心地觉得，如果面对这些沉重的提问时自己没能把握生命本身的意义，那么便无法将报道进行下去。

这本书收录的报道原封不动地记录了我一边关注着孩子不断变化的命运，一边展开对这个小生命的思考，以及逐渐认识到生命本身意义的过程。

如今，就像那些揭示社会流行风向的广告语一样，类似“从物质时代进入心灵时代”这样的时代标语在社会中泛滥。但是，现实情况如何呢？人们追求极致效率和经济合理性，让充满竞争的社会一刻不停地飞速转动。不知道从何时何地开始，人们逐渐形成一种“一致意见”，认为先进科技不断发展，一定会带来比现在更方便、更幸福的社会。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每个人，仿佛都踮着脚尖，生怕自己落在时代潮流之后。在如此匆忙且紧张的现代社会中，一个孩子像是没有写在演员表里的入侵者一样，没有任何预告，便诞生在了这个世界上，当人们面对这个孩子的时候，会作出何种反应呢？

人们对残障儿出生所作出的反应，揭示了现代社会生活的基本理念，这篇报道用比较直白的方式，试图捕捉因一个残障儿的出现而揭示的现代社会的意识状态。

《为了生命闪耀之日》，[日]斋藤茂男著，陈星竹译，浙江人民出版社202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