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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俗时代向奥古斯丁学忏悔

在阅读了许多哲学家的著作之后,奥古斯丁逐渐发现,摩尼教的理论就像痴人说梦,纵然华丽,却没有多少证据。

查尔斯·泰勒在其巨著《世俗时代》导论的开篇说我们生活在一个世俗时代。时代精神虽在改变,而那些带给人深度思考的阅读体验总是有着对时代精神的反叛和修正。从这个意义上讲,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值得来一场信心的冒险。 

在世俗时代向奥古斯丁学忏悔

在恩典中忏悔

首次拿起这本书的读者,我建议先细读第10卷前4章,看看作者希望读者需要以什么心态来阅读他的忏悔,看看奥古斯丁如何饱含热情地请读者以兄弟之情待他,“为我的好而欢呼,为我的坏而叹息。希望歌颂之声与叹息之声从这些弟兄心中,一如在你炉中的香烟,冉冉上升到你庭前。”

相比于卢梭的同名著作《忏悔录》,卢梭在作品第一章开头便邀请读者在阅读他一切的卑鄙和高尚之后,再评定这个人,而奥古斯丁则把忏悔的前半部分完整地留给了那位“伟大的主”。真理是否在场,决定了两场跨越千年的忏悔具有的不同功效。读卢梭,我绝不敢说“我比这个人好”,他的忏悔显出我连忏悔的勇气都没有,叫我在良心的自责中承受罪的咒诅。即使读完了他的忏悔,也不敢如他所说“评定这个人”,因为能评定人的只有真理。然而,在奥古斯丁的忏悔中,我却分明感受到真理的忧伤和愤怒都是克制的,因为他始终在恩典中引导着人的忏悔。

这正是奥古斯丁《忏悔录》的价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前10卷都是对《诗篇》第1篇的注释,而后3卷则是在此基础上对创世奥秘的默想。奥古斯丁与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单纯为了乐趣去偷窃梨子,出于滚沸的情欲与女子同居生子,后又沉迷于摩尼教和星相学,彼时谁能指着这个人说他会信主?

但这恰恰证明了,忏悔不是一个自然事件,忏悔者在经历认罪之后,必须转向歌颂上帝的伟大,从而经历一个圣化的过程。谁能使自己圣化呢?每一个与奥古斯丁心相契合的读者,都应该在阅读此书的同时,在心灵深处创作自己的《忏悔录》,从记忆——过去的现在——中摘出恩典的片段,串成美丽的乐章,在将来的现在把自己奉献给真理。

寻找,变成绕行

敏感的读者可能会因此意识到《忏悔录》中流露出的圣经《诗篇》的气质。如果我能当面问奥古斯丁一个问题,我会问他:“你是在祈祷的时候停下来忏悔,还是在忏悔的时候停下来祈祷呢?”或者奥古斯丁会说这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因为没有谁可以不忏悔而祈祷或者不祈祷而忏悔。

这种在忏悔中认识自己,在祈祷中认识上帝的交织过程,正是诗人们在创作诗章颂词时,心灵的争战过程。这种认识论,时隔千年以后,由宗教改革的精神所继承,以道成肉身的形式,在清教徒近乎严苛的成圣追求中,达到一个后人难以企及的属灵高峰。如果把《诗篇》称作“基督的祈祷”,那么在这本《忏悔录》中,毫无疑问我们能感受到“圣灵止不住的叹息”。

奥古斯丁关心的问题之广泛令人惊讶。他在《忏悔录》中讨论的问题很多,纵然后人有多种注释解读,我认为其主线仍然是加尔文在《基督教要义》中提及的“认识人”和“认识上帝”,而认识人最终还是为了认识上帝。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谁能不认识你而向你呼吁?因为不认识你而呼吁,可能并不是向你呼吁。向天主呼吁,就是请天主降至我身,那么我将怎样向我的天主,向我的主、天主呼吁?”

年少的奥古斯丁似乎并不热爱智慧和真理,直到在迦太基求学时读到西塞罗的《荷尔顿西乌斯》,深受触动,“便怀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热情,向往着不朽的智慧”。不过,让奥古斯丁深受吸引的,不只是西塞罗讲述的内容,还有其华丽的修辞。因此,当熟习雄辩术的他去“质朴的圣经”中寻找真理时,他却大失所望。一心寻求真理,却又对真理置若罔闻,何等矛盾又何等讽刺!这种失望直接把奥古斯丁导向了流行的摩尼教,因为后者为他提供了明晰的关于善恶的系统解释。

 

在世俗时代向奥古斯丁学忏悔

信仰,然后理解

那时,他无法从本体论角度识破摩尼教的谎言,去想象一位没有位格的上帝和没有本体的恶。在阅读了许多哲学家的著作之后,奥古斯丁逐渐发现,摩尼教的理论就像痴人说梦,纵然华丽,却没有多少证据。他的思想陷入彷徨,期望等到可以向摩尼教大人物福斯图斯请教,然而等来的却是“一只名贵的空杯”。

这只“空杯”使奥古斯丁对摩尼教不再抱希望。当他在米兰遇到安布罗斯主教后,他决定留在教会,做一名“望教者(慕道友)”。因为主教的解经让他意识到,旧约那些难解的经文并非不可解。从此,他的思想发生巨大转向。柏拉图派学者的著作促使他在物质世界之外寻找真理,确信一个无限的非物质的主的确是实在的。当奥古斯丁意识到,上帝是绝对的善,而恶只不过是善的缺乏时,勾引他进入摩尼教的善恶问题就不再困扰他了。

可是,理智上的明白和意志上的委身,对于习惯堕落的人来说,容易变成内外相背的生活。隐修士安东尼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他,身边友人因此献身天主成为守贞者,于是,奥古斯丁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羞愧。他感到上帝在身后拉住他,叫他转身面对自己,看看他有怎样一个丑陋、龌龊、遍布疮痍的灵魂。

每一个为自己的罪痛哭、懊悔过的基督徒,都会同感于奥古斯丁心中的挣扎。他面临着是弃绝过去的一切,享受永恒,还是要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以及今生的骄傲?(参《约翰一书》2:16)花园里的神秘歌声,来自孩童抑或天使,都已不重要,因为那是来自上帝的。读完《罗马书》13章13节,奥古斯丁“顿觉有一道恬静的光射到心中,溃散了阴霾笼罩的疑阵”,而我作为以兄弟之情待他的读者,分明听到锁链脱落和魔鬼怒吼的声音。

至此,奥古斯丁已经做好了另一场战斗的准备。在后续的书卷中,他对创世奥秘做了恢弘的注释,开始践行“信仰,然后理解”的逻辑。奥古斯丁以忏悔为开端,以赞美为终局,这也应当成为每一个基督徒生命长进的途径。

回归希伯来信仰

读罢此书,意犹未尽。总希望作者能继续写下去,为我解答许多难题。可我们这个时代的难题还要我们自己来解,幸运的是,我们可以向先贤学习。

谁曾想过,古老的希腊理性传统竞技会在今天焕发出如此的光彩和生机呢?甚至连人类本身都开始争论理性、智慧创造出来的机器人,是否会成为人类文明的威胁。其实,不用谈这些最热门的话题,单看日益复杂的世界和千年不变的人性罪恶,就可以明白,理性本身并不能提供问题的出路。

核能可以成为人类的福祉,也可以化身狰狞的恶魔;核弹掌握在不同政体下的领袖手中,会有截然不同的风险。连罗尔斯在教授有关“正义”的课程时,都说只有先杀掉希特勒,才能接着讨论正义的问题。一个真诚的理性主义者在如此复杂的世界面前,一定是一个怀疑主义者,他不会试图对复杂问题给出一个确切无疑的答案,他也不应当对一个越来越好的世界充满信心,尽管每个人对什么是好的世界有不同的定义。

奥古斯丁给希腊哲学开出的药方就是回归希伯来信仰。这位连接了古典和中世纪的思想伟人,他的忏悔也代表了理性的忏悔,他的回归也代表了理性向创造主的回归。这一幕令人联想到《约翰福音》中耶稣被捕之前的那个逾越节,有几个希腊人要见耶稣。福音书虽然没有记载,但是他们一定见着了耶稣,因为耶稣不会拒绝真诚寻求的人。理性被信仰引导,纵使不能给出问题的答案,也可以相信,有一位提供救赎和引导的上帝,洪水泛滥之时,他坐着为王。

没有人能凭着自己的能力忏悔,正如犹太人不会说服自己在纳粹的毒气室中等待光明的到来。这样看来,《忏悔录》虽然古老,却仍向这个世俗的世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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